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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院子看来今天办事了。大红喜字昨晚就已贴出来,窗上一对,院门两旁一边一个。院子里用汽车苫布搭起了棚子,支锅起灶,煎炒烹炸,油烟弥漫。 王胡庆站在窗前淡漠地望着。屋子里很黑,猫的尿臊味以及一种奇持的血腥味使他觉得呼吸通畅。他撕下了墙上的一页日历,于是崭新的一张便呈露在他眼前。阴历、阳历、月、日都是双数,并且是个星期天,日历上是红字,字迹显得扎眼,让人想起法院布告上的红叉红挑儿之类什么。他笑了笑,六枝儿真也倒排了个满不错的吉日。 他最后察视了一下那块窗玻璃,用手轻轻一拔,便逐个把小针拔了下来。他又小心地把它们安插回去。用手碰碰玻璃,玻璃挺牢固,不到时候它大概不会掉下来。 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响,对面一片鲜红的汽球升上天空。过去是放鞭炮,后来不让放鞭炮了才改放汽球。新人到了。素兰在一群迎亲送亲的男女演相放下下了喜车——一辆披红挂彩的面包。由新郎棺六枝儿陪伴,手捧一只红纱巾包裹的“聚宝盆”,来到院门前。她一身艳红,按规矩大概一早上理发店做的头,头插一朵红色绢花,撒着一些彩色闪亮纸屑,脚上皮鞋亦是一双红色。虽然不免俗气,却也倒还喜兴,只是面色腊黄、神情黯淡,那精气神儿好像她不是新娘,整个倒俨然一副待判的囚徒模样。她目光深处聚敛着一汪惶恐之色,下车后汽车鸣响了一下,这使她很明显地微微一个哆嗦。 这时,一位板板正正、农褂簇新的老妇人迎上前从素兰手中接盆。“接盆”角色通常该是未来婆母,六枝儿自小设娘,那也许是他一个婶娘姑母之类。很明显地老太太没有经历过这路阵仗,不免步势慌张、手脚促忙,加之素兰处在那莫名的心惊神悸中,一来二去,那盆就没有交换稳当,只听“鸣嘟”一声,红盆落地。众人立时怔住,面面相觑。被这不祥之兆打击最大的自然是素兰了。她猝然间惨白了脸色,望着地上斑驳的搪瓷红盆,不觉本性迷失,呆然塑定,恰如雷击当顶、冰水没身……有反应快的悄悄一把拣起红盆,众人拥扶,把掉了魂的新娘拥进房去。然而这一整天,那院落却就此蒙上了一层无形阴影。众宾客拱手祝庆、满面喜兴,背过脸极力掩饰的眼神中,却无不悸留着红盆落地的一刹间楔入他们心中的不祥之色。宾客一拨一拨轮过,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天色不觉便见昏蒙。 王胡庆消消停停吃罢晚饭,擦擦嘴将餐巾撇在桌上上得楼来。在面朝马路的起居室里他看见王慧带着女儿正伫立窗前,饶有兴味地向外观望。对生活中所有美好之事,王慧总能怀有一种宽和温柔的情致。 “妈妈妈妈,”女儿兴致勃勃叫,“快看新郎新娘——” 王胡庆走到窗前,剔着牙齿,看见六枝儿和素兰正双双出来送走最后一拨宾客。六枝儿步态微意,显然没少喝酒。素兰则面色忧虑。 “妈妈,你结婚打扮得也漂亮吗?” 王慧看着丈夫,噗哧一笑:“你说呢?” 女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娇憨、腼腆可爱:“……我没看见呀。” 王慧伸出手,将女儿脸蛋揽过来贴在自己腮上。 “杨杨,动画片该开始了,不去看?”他说。女儿便想起了,急急忙忙拉了妈妈跑开。是的,他得打发开她们,不能让她们在这里。因为方才他内心里涌过的一种什么,已经几乎使他迟疑了。 六枝儿歪斜着回屋里去了。而身子已显笨重的素兰则在转身之前,朝这里投来了一瞥期期艾艾的目光。那目光王胡庆想只有他自己能够领味,除了深隐着的莫名惊惧,此外还有一种……凄酸的哀告,或是,悲凉的祈祷……他忽然不忍去看那目光。转身胡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袅袅,在眼前弥漫升起。生生灭灭,草木一秋。人,人生,都该是那么脆弱,被一个很小很小的什么,往往意相不到就会给弄碎了……从素兰眼里他最清楚看到的,无疑正是这种颤颤的“弱小”之虞。 你难道……真是过于冷酷了么?过于残忍了么?哦!他狠狠吞下一口烟去。羔羊之心只能为豺狼所赞崇,而豺狼自身的生存却是不具任何前提的。他不是狼,但他也不能无视生存现状,他只该(也必须)尊奉由这“现状”所规定的法典与信条。他只能在这面前作出选择。 他把大半截烟蒂按进烟灰缸。 在这间囚牢般的拘禁室里,他已经被关了好几天了。他们倒是什么时候才能放他呢?连审问也不审问。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审的,他抢了彩票,他们都知道了,彩票也都拿走了,拿去还给她,不就完了吗?也许他们只等着最后“拾摄拾摄”他了?外边两个看守在聊天,今儿了像专门在他门口转悠,并不时探头朝里面张望一下。这便让他胆战心惊。只要有一点什么由头,他们就会开门进来的……紧张和恐惧使他几乎有点虚脱了。一泡尿憋得小肚子生疼,可他不敢要求出去撒尿。这时,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木鱼儿般在他昏昏的脑子时“嗡儿”地响了一下。是他们模模糊糊聊天里的只言片语,“……血点……” 血点?他一下灵醒了。那次他抓出来转眼又被人掳走的那只,不就是“血点”么——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并且听说因为它价值连城是重点追查对象、查出来要重处,所以查线索问了他好几,他再一个字也没敢露。这么说他们……一直还没查到? 他一下子跳起来,扑到铁门小窗上:“我知道‘血点’,我知道!——” 看守恶狠狠地转回身,朝他头上猛敲了一下:“叫唤什么! 找不自在?“ 他吓得立时裤子里一阵湿热,裤腿已经尿湿了。这时看守的面孔又在小窗上出现了:“你说什么,刚才……血点?”“血点!我知道在谁手里。”“说说看,谁?”另一张面孔也挤上来。 “名字不知道,长得挺黑,个儿比你能高点,是个六枝儿。” “你是路……六个指头?”“是,是。”“哪只手”“好像左手,哦,右手……反正不是左手就是右手。”“废话!妈的脚丫子你也看不见!你要瞎嗤嗤可得小心着。”“我敢我敢?你们查,肯定对!要对了呢?你们能不能……早点放我?”“放你?”看守怪声怪气笑了一声,“等着吧,有放你的时候。”说着嗅了嗅鼻子,“……什么味儿?尿了?妈的!还没到你尿的时候哪!脱了裤子——” 王胡庆拨通了公安局电话。把他们苦心积虑查无头绪一直在追索的一条线索提供给了他们。“……好找,门上贴着喜字,……嗯?对,对,太对啦!右手,一点不错。你们好像有点线索了嘛。我?哪,这是我应该做的,共产党员嘛……我叫‘学锋’。不用谢,再见。”撂了电话,他为自己居然还能来点小小诙谐而暗自好笑。下了楼,他朝对面贴着喜字的院子走去。 冷丁一进王胡庆这间黑屋,六枝儿一时两眼虚蒙,中焦堵塞,呼吸不畅。及至瞳孔放大,辨清物象,适应了周围的昏暗,“他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猫。它髦髭凌乱,两眼凄厉,极可怖地耸踞在窗台上。他浑身激凌掠过一道寒战,酒意立时醒了一半。 “恭喜啊,新婚大喜!”王胡庆随手带上房门,满面带笑开言道。 “哦,哦……”六枝儿觉得似有一把钢刷塞在喉头,使他声音透不出来。他疑惧惊饰地盯着那只猫,盯着勾出它凄厉轮廓的那方幽光森森的玻璃,俨若那是一洞地狱之门。 “你……你养它作什么……” “鼠患啊。”王胡庆语调颇有痛心疾首之状,“耗子猖狭,把我花糟蹋了不少……”说着他走过去,嘴里“嚯嚯”叫着,虚张声势地把猫吓开。一枚,一枚,拔下小钉——他取下了那块玻璃。探头朝外看看,外面黑古隆冬,电线在风中发出萧瑟的吗响。他缩回头,转回身。 “它老想突出去,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吸引着它,也许是饿极了?当然不到时候我是不会放它出去的。”说到这儿他很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六枝儿,那眼神是很难让人误解的。“养了它不少日子了,除了几只鸽子,这些天什么也没吃着。” 六枝儿立时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伸手扒住了门框,以便给瘫痪般的两腿补偿一点支撑力量。他嘴唇翕动着,如涸辙之鱼。腹中酒气秽物一阵阵上涌,唯有喉头紧绷绷尚保有着类似肛门括约肌一类的弹性制约力。慢慢地,枢住门框的手指渐趋乏势,喉头制约力也渐渐流失。他倚着门板的身躯徐徐滑落下去,眼里凝固着猪油般无望的衰绝。 “我……求求你……” “说哪去了兄弟,”王胡庆笑笑,从对方极度的恐怖绝望中,他感到一阵阵快慰正无比适意地袭来。他后背靠住那一方窗洞,宁愿让这快意延袭得更长久一些。然而无奈那猫已两眼血红,再拖延下去他的肉体将难保安全。他只得大幅度地向那猫也向六枝儿挥挥手,“明天我还要登门造访呢,携礼祝贺! 当然,如果你没有出门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话。“ 这时,那猫已弓起腰身,颈部租毛乍起,冲着昏暗的窗外发出一声疾人的凄厉啤叫。王胡庆知道那块启下的玻璃,已使它被窗洞外的某种气息撩得饥火中烧、丧失了理性。他倒过身,井然有序地把捏在手中的几枚小钉—一摆在窗台上,然后轻轻把那玻璃往旁一放。 “它看来真有点等不及了呢。嗯?——”他再一次将那任谁也不会误解的目光投向六枝儿,身子一挪,“那么,只有遂了它的愿了——” “啊!——”六枝儿非人声般嚎叫一声,蓦然挣起身向猫扑去。然而但只见一黑光划过,他眼中便嚓然间生气飞散,唯余了一片蒙尘般死光。“啊!!——”旋即他又一次癫狂般厉叫,扭转身疯魔一样冲出,咕呼呼翻下楼梯,跌跌撞撞扑出院门……“ 王胡庆有条不紊地把玻璃重新上好,一枚,一枚,插上小钉,然后逐一检视了一下,挺好,好像并不必要再用小锤重新敲上一遍。对这一点他很满意。然后拍拍手,摸黑踱出门来。 出了门,他看见王慧。正惊疑地站在走廊上。 “他、他怎么了” “谁?”王胡庆明知故问,期望她并未看见方才的一幕。 “对面的……六枝儿……” “哦,他呵。来给我杯酒。他喝多了,没事。” 回到起居室,王胡庆在沙发上坐下,往后仰了仰,让身体理得更舒服些,伸手人茶几上取出一支烟点上。烟雾中,他好像觉得有无数鸽毛在眼前轻闪漫舞,有如电影中慢镜头飘雪景状,扬扬洒洒、意境温恬。他便又吹拂出一口烟去,“雪花” 翩翩翻升,划出了一个奇妙的缈缈氛旋……这时,他听见一种声音由远处响来,强弱有序,渐渐清晰。同时,一闪一闪的红光由窗子映上天棚。吱地一声刺耳尖鸣,一辆汽车在外面紧急刹住。 他知道那是一辆什么车。不用看。他不屑于起身去看那个场景,让它在想象中演现,余味也许更悠远一些。他深深吸下一口烟,按灭烟蒂,抖开身下的毛毯,在沙发上舒舒服服躺下来。 一直睡到日头高升他起了床,到卫生间刷牙。牙刷漫不经心地在嘴里一下一下捣着。六枝儿会想起带上牙刷么?不管带不带这会儿他是肯定没心思刷牙的了。不过以后有的是时间,在那里面了没别的事干,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刷牙或者发呆……送一口水到嘴里,仰着脸让水在喉间发着一长串轻快悦耳的咕噜声,猛一低头,把水痛快地喷进水池,抽下毛巾按到嘴上。 然而这时,他在镜子里看见了王慧。 她不是已经上班走了吧? “你的……猫呢?”她脸上带着不安与惊恐之色,王胡庆通过镜子看在眼里。 “在呀,库房里。” “不……”她眼睛和声音里尖棱棱地充满了恐惧,目光几乎是绝望的了,“没有,我看了。” “那也许是……跑了吧。”他擦着嘴巴唔哝道。 “对面人家,满院子鸽毛……” “哦哟,那倒挺糟糕。”他说。 “听着!”她尖声叫道,声音是突如其来的严厉,迈近一步,在他面前第一次显得咄咄逼人,“是不是你!……” “什么是我?” “昨晚六枝儿让公安局带走了。” 王胡庆慢慢转过来,放下毛巾:“我也是刚刚知道,破宅行凶,打伤父亲,抢了我的花,是他干的。” “不,不是因为这个,不是!” 王胡庆看看王慧,知道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用了:“…… 是的。我一报还一报,两下公平,我只能这样。“ “啊,你……”王慧面色变得惨白。似乎是无望地寻找什么倚持,身子本能地靠在了门框上。她望着他,无声无语也无泪,没有痛苦,没有凄惶,也没有哀伤。那目光里只有生疏,只有废墟与旷漠一样的荒凉。她看见一只苍蝇围绕着晾衣绳在嗡嗡地飞,一根蛛丝无欲无念地吊在绍上……渐渐那空荡荡的目光调蔽了,变成一星干萎的胶渣,缩落进她枯涸的眼眶里。 “慧——”他不安地叫了一声。 她听而不闻,空凉地转过身,走出去了…… 王胡庆早早就坐在了花店里。素兰没有来。只有白睑姑娘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骚情地不时朝他瞟望。素兰三天没来,而王胡庆就整整在这儿坐了三天。这让白脸姑娘暗暗地十分惊异。素兰没来,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难得一遇的天赐良机。可是王胡庆面色阴沉,像块能拧得出水渍的抹布,因此她除了时不时窥察一眼,一直未敢造次挑逗,没准惹顿臭骂,她犯不着。 第四天一早,素兰来了。仅仅几天时间,她已明显憔悴了。黄皮寡瘦,面色灰黯。而腹部更明显地显出了隆起,走路两手一划一划显得笨重而疲惫,进了门就下意识地用目光寻找椅子。她不是个懒人,即使怀孕她也一直不是这样,可现在……王胡庆不由站起来,伸出手去想搀扶她一下。可素兰闪开了胳膊,再一眼也没去看那张椅子。 “我来拿,这月工钱……”她不看他,从侧面他只能看见她张着嘴,鱼一样地喘息。 “你……别走。” 她不语,目光移向窗外。 “听我说,你别走……”他又近前一步。 “不用费心了。我不会再留你这儿了。”她语音平静,可是身体的虚弱却使她不能不倚在了柜台上。 “你恨我,我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能不这样……可这都跟你完全没关系,你也许不会明白,不过我希望你跟原来一样在这儿呆下去,结婚费用、拉的饥荒,我想办法都帮你填上。”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儿钱,起码有五百元,“这是你的工资,一个月的,先拿上。你得留下来,起码等把孩子生下来,等六枝儿出来……” 素兰抬起头,看着他,好像一只羚羊遥遥看着捕住了它幼仔的猫豹。 “你觉得这可能吗?”素兰说,语调很淡,“把一个人的丈夫送进监狱,以后对她说一声‘这跟你没关系’……好歹我总还算是个人吧!他没人性,他不学好,现在报应了……他早晚得进去一回,我知道。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不该这么进去。迫他学好,规劝他改邪归正,其实你完全可以……天底下只有你有可能办到,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稍微为我想想。”她大喘一口气,抬起头,淡淡地望着他,“你心里过不去了?你感到不安了?那是你的事,这才真是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呢。你的施舍也许是真心的,可我不会再在这儿做下去了。我不能再拿自己不当人看。孩子我自己养,饥荒我自己还,吃不上喝不上我也得把饥荒还上,等他出来那天,让他看看……”说话时她一只手一直抚在腹上,显著一种不容渎犯的母性的尊严。然后她抬起那只手,缓缓从一沓儿钞票中数出与往常月薪一样的数目,将多余的递还回去。从她淡漠的目光里,他看出了一种深深的鄙弃。他的心痛苦地抽搐了。 “不,”他冲动地抓住她两条胳膊,“你不能走!你听我说……” 她轻轻扒开他的手,把他拒绝接回的钱放在柜台上,宁静坦然地走了。 外面阳光很足。摊床栉比的小街上,因为时间尚早还显得有些冷清。她看见小雯已经替她打开蛇皮包,把她的东西一件件在摊床上铺摆开来。她踅过小街,到档口里和小雯一起搭手干起来。只在这时,不知怎么她的眼泪才控制不住流下来…… 但她不去擦,不去抹,一任泪水泉涌般流下。她不抬头,吃力地弯着腰,给小雯一件一件递着东西。可是她发现小雯不再来接,满脸是泪。 “素兰姐,你大声点……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她感到又一阵泪水汹涌。然而她抬起来头来,替小雯揩抹着满面泪花:“……好妹妹,我不哭,咱们都别哭。我很好,真的,很好……” 小雯扑过来,把脸埋进她的怀中。她们就这样站着,默默流着辛酸而温暖的眼泪。 花店里,王胡庆单肘支着柜台,失神地望着那叠钞票。 膝羔勉强控制着,才没有狠狠朝柜台玻璃撞去。 “走就走吧。硬留也留不住呀。”白脸姑娘转出柜台走过来。他感到有一只纤手搭上肩,又有两只暄馒头似的肉物湿热地贴压在他膊上。“唉,也真是,看你这副掉了魂的样儿,我真有点同情多了。我这人就是心软……” “去你妈的!”他一甩膀子把她搡出好远,“你?同情我? 同情……“他怪异一笑,白脸姑娘不觉头皮一凛。 “你!你们!……”他胳膊愤怒一扫将钱钞扫落,“你们都他妈给我走远点,走远点!滚!……” 白脸姑娘悻悻地一撇嘴,回柜台后面去:“哼,哪跟哪儿呀。” 接桂荣出院是胡岩弄的车,把劳动局一辆面包开来了。输血、药费、住院费,归总一算帐三千六百多元。王胡庆拿着单据要去交款,大宅拉住他:“给我吧。”“我带了,现成的,还不一样么?”大宅坚持:“给我吧,回头我来一趟。”王胡庆脸上有点不是颜色了,瞪着大宅:“你是不是往后不认识我了!” 大宅无奈,只得作罢。桂荣虽依然很虚弱,但已能下地走动。 出门的时候,王慧给她头上缠了一条毛巾。 到家安顿着上了床,桂荣环视一眼家里,百感交集,不由眼泪就掉了下来。众人抚慰好了她,她默然半晌,抬起头,看着大宅,眼圈又一下子红上来。 她想起了孩子。 大人复苏了,胎儿去未能保住。身体稍稍复原以后,医院给她引流做掉了死股。 王慧坐在边上替她擦泪。大宅在床另一边握着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抚才好,眼窝热热的、结结巴巴说:“不着急,不着急,青山还在,青山还在……” 听着丈夫呆里呆气的话,桂荣不觉想笑。泪花噙在眼窝里,虽然没笑出声来,但她明朗起来的神情,毕竟如一线阳光,把屋子里的阴霾扫落了。 从桂荣家里出来,王慧问:“你去哪儿,花店?”王胡庆低下头,一声未语。 这几天,他好像已不再有勇气去花店了,花店对面重新开张的那个档口,以及摊床后面忍辱负重、重操旧业、怀着一个新生命的憔悴女人,时时都使他感到一种难以直面的苛审、一种生割活剥般的拷问。在那酷烈的“拷问”之下,他赖以安身立命的人格基础已失衡坍塌。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对手——寻那个与他敌对的世界,忽然便不仅仅是对手了,它同时又成了个严正的审判者,像个沧桑老人,坐在高山上,俯视安美众生。在它眼下,他赤身裸体、浑如初出母腹、纤毫毕现。它既宽容又严厉,恢恢然眼里透着太阳风般深速之光。在那恢恢审度下,无论杰出的人还是龌龊者、不分尊卑贵贱、都必须面对一种相同的灵魂剖解,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脱逃避,即使你已成为“非人”。 他意识到它、看到它之刻,也许就是那蒙受巨大苦难的女人坦我重新走向摊床走上人生之时……他产生了一种被粉碎了的感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时时便会沦入这种感觉)。这痛苦使他感觉到,罪孽似乎并不仅仅属于别人、属于“对手”——那个与他敌对的世界。 省有关部门颁布新法令:取消名花最高限价,降低鲜花经营税率,同时为鲜花种植业提供近郊优质土地优惠使用权,一时间鲜花业百间争流,鲜花种植园竞相破土,仅省城鲜花礼品店就在一夜间增至三百多家……花业真可谓炙手可热了。唯有王胡庆按兵未动。风起云涌中他尚须坐视大势(当然这绝不等于坐失良机),与众人心无定数的匆忙比照,他的沉稳镇定,自然显出又一番大形大气的老到风范。他的“花卉实业总公司”已搭好构架,仅本省就有十几个种植园主透过口风来。愿意投王胡庆麾下、加入“实业集团”。王胡庆“科研、种植、宣传、销售一体化”的雄心勃勃设想,把那些除了上肥就知道数钱的土包子们的想象力碎然点燃起来,他们想不到养花卖钱还能有那么个体面高级的卖法,他们自然求之不得。然而王胡庆却至今未让“实业集团”有任何实质性进展。这是电灯泡捣蒜——一锤子买卖,不前后左右、里外上下全都估透看准了,他不能贸我把骰子碗儿揭开。舍出孩子是为了套狼,反过来狼要是万一套不着,孩子可就在里头了。又不是他自己,万一怎样,那样不挣钱就其赔的主儿,不把他零碎撕吃了才怪,别看现在他们抑着下巴颜、热乎乎大脸天天往他凉屁股上贴。 “北方名花”花画展已经移师广州,王胡庆决定随花展一道南下广州,考察一下那边鲜花市场,老广们在经营上有很多道道儿是颇值得一学的。当然,佛兰“皇冠”并没有随展同来。 到了广州,他住进流花广场附近一个饭店。饭店不大,无星级可言,然而却十分考究。他不能不佩服广州人了,不管什么地主,他们都能给你抬掇成个袖珍园林,小桥流水、花木扶疏、竹影婆娑。收费当然也是惊人的。 跟他一道坐飞机来的,还有胡芝,他说是受朋友之托,到广州拉一两个歌星“使唤使唤”唱的好赖不论,单冲这“西谢,西谢”的“准港味”也卖座,没办法,社会就是这么浅薄。他知道胡岩的天性,对他整天跟那帮“来福灵”们泡饭店泡茶座、满天飞着兜歌星,虽说不以为然但也未加阻拦。他知道胡岩不在乎挣多少钱,有钱了什么高级饭店也敢进,没钱了一块面包也能过一天,他是生成该着这中活法,与按部就班的职员式生活压根无缘。胡岩境状,已让王胡庆感到不安了,早就感到了。该是打开樊笼、放这只自由鸟出去追寻他自己天空的时候了……可是,唉,他又实在不能想象,自己怎么可能会没有胡岩。 来广州临启程的前一晚,他留胡岩在家,没有让他出去,他说想跟他喝一杯。 “好,”胡岩看看他,说。“我来。” 他看出胡岩一定是推掉了一场演出或是一次聚会之类什么:“你要有事,就算了。” “没事,我来。” 胡岩来了。而他却一整个晚上情绪低落,心情坏到了极点。 “真的,你有事,咱们改天也行。你尽管去。” “确实没事,你这是怎么了?”胡岩说着自己动手,打开了酒瓶。 王胡庆坐在那里望着他,忽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以及一种从本体味过的温暖慰藉同时漾上他的心田。 他们喝了一顿闷酒,王胡庆几次欲言又止。然而他想说什么,胡岩已经完全尽在意中。休戚与共这几年,心心相通,很多东西他们已不须再用语言交流。王胡庆我行我素、敢作敢为、磊落坦荡,这他早有所知。他一身沛然之气,蔑视人间法规,这半辈子,他每一步都走得精确而冷漠,胡岩是眼看着他怎样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正如看着他怎样一步步步入了他自己编织起来的孤独的精神樊篱一样。胡岩为此茫然、焦急、而又无能为力。创业初期他们随着每一成功而来的快感与愉悦已不复出现。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觉得所有这一切的意义,不知起于何时已渐渐变得模糊与暧昧起来。虽然这并不说明王胡庆本性中有什么缺陷,然而毕竟……他此时显然已陷入极为苦闷、极为孤独的精神度向之中。在这个时候雪上加霜是不能想象的。如果这时离他而去,他胡岩成什么人了?唉,“大力丸” 他们如果再薅着尾巴根子一味纠缠逼迫他,那就都给我滚蛋吧!为了避免王胡庆首先开口提及,他有意东拉西扯滔滔不绝,把他经管的一摊事根根稍稍一桩一桩铺摆开来,神情俨然一个回国述职的外交官。他眉飞色舞尽量显得乐此不疲、津津乐道。可是终于,他住了口。因为到最后,或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到,这种“热情”无论对“表现”者还是“接受” 者,两下都十分尴尬难堪。唉,本非尴尬失,何必尴尬事?他便什么也不说了。 闷闷地斟上最后一杯酒,王胡庆没抬头,叹息一声,便把酒杯举了起来。 胡岩碰了。知道分手已不可避免,难以挽回。 胡岩速战速决,抓了两个凸额凹眼的广州孪生歌姐飞走了。 晚上出去信步走走,在一家小剧院门口,王胡庆看到个招贴:广东曲艺,尚有余票。正自无聊,不妨过去看看。可是卖票的老女人好心地劝他:“不要浪费钱啦,一句你也听不懂的呀。”他疑惑地看了看节目单,除了一些名称挺古的地方曲目,还有相声。别的听不懂,相声我还听不懂?老太太还是用他能听懂的话,说他“肯定一句也听不懂的啦”。他愈发给撩拨得执意买了张门票,过去了。坐到散场,原来并非“一句也听不懂”,严格说,他是“一个字也没听懂”。相声倒是有,可他没想到竟也是粤语相声,不过就算一个字儿没懂,但他觉得这十块钱还是没白花,起码人家一场一场哄笑,他坐那儿跟个傻子似地东瞧西瞧,就这点,他的幽默感也算得到了满足。 出人意料的倒是展览,完全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盛况空前。 甚至相当寂寥。见惯了东北人潮如涌的花展盛况,对眼前的冷清他一时很难适应,好像一个轰动一时的走红歌星一出台,发现剧场里竟只坐着几个老太太一样。黄处长那贫“流香”调到了正厅最显眼的位置。紧挨着的那盆花,让王胡庆觉得非常眼熟。再看一眼,他脑海里“嗡儿”地一声,仿佛响过一记昏远的钟声,是它!不错,正是它——他在吉林市被人撬行撬走的那棵。到底你还是露面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他走过去,仔细察看了一下那十分精致的标牌。在花主一款里,标明:丁一。“丁一”?他在记忆深处网来网去划拉了一个遍,也没想起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么个“丁一”。看来是化名无疑。 办公室时坐着两个守摊儿的姑娘,百无聊赖。 “我是东北来的,《时报》记者,想了解一下展览情况,好么?”他客客气气说。 “找黄处长去,找头儿!”两个姑娘很冷淡,声调就跟打发叫化子似的,“采什么访,一盆花也卖不出去,回去登报现眼?” “难道一盆也没成交?”王胡庆略略吃了一惊。 “可不是咋地!这地方人钱不少,可都夹是登登儿的。也是,几万银子买盆花去?除了咱们东北人脑袋那么大吧!” “可别这么说,不识货那是他们的事,咱花还是好。我刚看了丁一那盆……丁一是干什么的?没听说有这么个人啊。” “管他丁一丁二的,一样没戏!” 实难想到,北方名花在此会如此备受冷落。可见南人虽爱花,却只对南花一往情深。不过收获还是大大的,他考察了好几家种植销售一体化的花业大公司,不能不佩服老广做生意的道行,当然终于觅到了吉林那棵奇花也是收获之一。他得盯着“丁一”,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然而,当他再次去花展时,却发现那棵花没有。一打听,卖了,是花展唯一售出去的花。 “谁经办的?”看来唯一希望是从经办人那儿追索一点线索了。 “经什么办啊,”姑娘之一说。“人家花主单线联系,卖给香港一个阔佬了,卖了多少?——”她问另一个姑娘,那边不屑言声,她便自己折算一下,“反正合人民币好几万呢?” “花主长什么样” “让你看见!昨天关门还在,今早一开门,花就没了!人不知鬼不觉,那号人作买卖,全跟作贼似的。” 唔——他闭着眼仰了仰脸。好小子!这辈子看我能逮着你不?兔崽子! 班机下降高度,透过几片棉絮样的云彩,王胡庆从舷窗里看见了机场和市区。他忽然发现,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亲切,在一种类似于温馨的情感里,他第一体味到了什么叫做“故乡”。 回到家,已经有四五个小有声望的花主在等候他发布信息、商讨“实业集团”决策意向。他让他们在楼下坐,上楼关门,一屁股坐上便抱过电话来。一连拨了十几个号码,总算找到了胡岩。又在乌苏里餐厅,说是就要散了。“就在那等我,” 王胡庆看看表,“半小时以后我来。” 下了楼,他满面春风道:“向南发展大有希望,一上手行情就不错,连一课不算太好的花,港商也付了十几万港元呢。” 并未说整个花展只售出了那一棵花,十几万,这无疑是个很唬人的数目。果然他的扇乎立刻奏效,那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全被他圈拢得犯了傻。他逐一拍拍他们的脖梗,就像狐狸亲切地拍着小公鸡,说:“沉住气,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高瞻远瞩,别叫点蝇头小利晃得心动过速,憋不住往外尿……”他并没有直接吩咐他们该做什么,但那暗示却是十分明显的;囤积居奇。这五六个人看来是被他扇乎住了,他们回去起码一人还能扇乎五六个,那五六个一人再五六个……他在想象着这“联锁效应”。虽然花展不日内即会撤回,但这短短数天也许他就足够了。 胡岩要好了两份热饮,正在餐厅恭候。 “广州不行。”他一坐下便说。 “这边可热得大发,方兴未艾!新上的种植园主和花业业主们为戳住牌子,弄几个掌门名花,纷纷不惜重金四处网罗奇花珍品,冤大头们可都伸着脖子哪,尤其一些公字号大买主,天赐良机,不宰白不宰。” “我已经估计到了,抓紧甩!过了这村许就没这店了。什么事都是,热到个劲上,离凉也就不远了。” “喔!”胡岩显得有点惊讶,两人的判断竟如此出奇相似,鬼使神差他们总能不谋而合。 “好吧,再说什么也都多余,我就主要瞄准公字号了,这段时间各地公字号买主蜂拥而至,简直扫荡一般,只要花好,不问价就端,花价涨疯了……” “这就快了。”王胡庆说,“集团购买力是个祸水,它能把船抬上天,可是哪天一关闸,就能把你跌个底儿烂。机不可失。你忙不过来,我可以分担一些,小来小去的就算了,大份的、公字号的,手头有几宗么?” “有。北边201服务公司来了四个人,住天池饭店,约好了今晚看花。” “去接,叫辆车。每人给他们带棵苗子去,像样的,拿好苗子,去接的时候就送去,这活儿得做在前头,这年头要谁的货不在货怎么样,全看他们自个儿能捞多少好处。四棵苗子值四千,过后买你花他能多给你四万,他们都能算过这个帐。再有,你到长青饭店订桌饭,看完花直接上那儿去,到那儿谈。 吃饭我也去。问问有没有茅台,没有我们自带。“ “妥。有重型机器厂,投资一百几十万,在办公楼机上盖了个空中温室,六百多平方米大温室,正在大批购花,已经派人来看过了,初步订了八棵三代‘小霓裳’,外加一批各类母本苗。” 王胡庆又要了两杯咖啡,一位红衣红裙小姐很快把金属托盘给送来了,并且十分抢熟地跟胡芝调笑了两句。他发现这小妞十分标致,这儿的服务员都挺标致,怪不得胡岩他们常上这儿玩。咖啡挺烫,他吸溜一口气问:“我这儿……最多?” “老季最多,十一棵,不知道怎么整的,他们认他。” “老季个狗小子!”王胡庆悻悻地骂了一声。老季那点破花谁都知道,连棵戳牌子、掌门的都没有,可那家伙会整景,家里一排大镜框,全镇的是他和一些名人要人合影,都是雇人花钱在花展上偷拍的。甚至专门跑到北京博来家,不知怎么连蒙带唬真还圈拢出一张条幅来,谁知道那都什么八百辈子事了。“ “认他?“他说,”是认那第幅!附庸风雅,一帮狗屁货,四六不通。什么时候提花?“ “说好大后天。” “我去一趟,明天,找厂长聊聊。” “对,你去,说有邓小平的条幅。” “谁的条幅也不用,你就捧他的‘气派’就要。‘开拓型干部’刀枪不入,唯独架不住恭维,几句臭捧就把他放倒。我得整头一份儿,不能叫个老季把咱踩了。其它还有吗?” “201那几个透了话,说那边热电服务公司叫他们办货的时候掂量着也给物色个庄家。” “准备八棵苗子,一人送他们两棵”。 “明白了。”胡岩笑笑。 “此外还有几桩买卖要马上做。” “谁买?” “这回是咱买!” “你是说……买花?”胡岩无法不诧然。 “还得是好花,名花!” “现在?”胡岩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养花大户间过去倒时常作此勾当,你买我一棵,两万;我买你一棵,两万。卖来卖去除了卖出个“价”,谁也没买谁。大户就是这样控制市场价格尺度的,老百姓无从知道个中“猫儿匿”。可现在,花价不须“拔苗”已经在疯长了,哪还有必要再玩这套花活? 王胡庆笑着在胡岩头发上扑橹一把,到底看出嫩来了:“花主们名堂做够了,这回是缝个口袋,该叫他们自个儿往里钻一钻啦。” “哦?……噢……噢!”胡岩恍然大悟了。“不但买,还得买出响动,大事声张。对吗?” “哟唏!”王胡庆赞同地在桌上一敲指头。 “大声前边买进来,哑嘴后头卖去,是?” “唔!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哝!——”他做了个“进村”的手势。 “高!高!……”胡岩笑得咖啡都洒了,“实在是高!” 按过门铃,里面亮起一盏雪亮的水银灯,整个院子立时显出极强的立体感来。高墙阴影厚重,银筋网栅凸现于夜空,好似猛兽囚笼。 “哦,稀客,稀客!”王胡庆十分热情,心里却在揣度金强破天荒登门造访的来意。 金强走进院子,看见一条悍厉猛犬正两耳直立、凶残地盯着他。正对院门的一扇窗子里,一个年轻人面窗而立,胸前横着一支双筒猎枪。 上楼坐下,金强道:“这么晚,没太打扰吧。” “哪里,请还请不到呢。喝点什么?——”说着倒了两杯质地纯正的咖啡。那是个很别致的滴滤型咖啡器,耳架上放着雀巢咖啡和咖啡伴侣。金强打量着客厅,与外面的戒备森严相比,这家庭里面气氛倒十分温恬宁和。 “最近忙么?” “反正闲不着,”金强端起杯子,“老实说,有点焦头烂额了。这个月发案率急剧猛增,偷、抢、诈骗、杀人,今年这么几天,二百多起了。” “破案率呢?” “很低,”金强并不隐讳什么,“我们的警察普遍素质不高。” “那得看干什么。是不是人手也不够?不然有什么事怎么老是看不到警察,净靠老百姓见义勇为呢?国外可不这样。” “你就甭再刻薄我们了,说老实话,我们真有点防不胜防了,不是说了,焦头烂额!刑事侦察手段太落后,没办法,连治安警也大部分弄去破案去了。” “包括你了?”王胡庆给他续上一点咖啡,“听说你最近干得挺冲嘛,尽管破案率不高,但你们局长和法院院长家里名花被窃案——这帮毛贼胆都大哪去了——案子却都迅速破了嘛,‘英雄一号’当天就追回来了,不都是你的汗马功劳么?怎么样,治安处长人选,定下来了吗?这么长时间,你是挺难产的嘛。怎么,看来你倒很想得到那个职务呢——” 绕了半天原来是说这个,金强看看王胡庆,知道自己已被置于两种境地之间:要么尴尬,要么虚伪。都挺难受。没想到这半个黑道儿上的人,倒有这么一副愤世嫉俗心肠。可一见面就来这个,也太不客气了。他放下咖啡抬起脸,索性坦诚相见:“如果任命我,我很乐意接受。”见王胡庆微笑着想说什么,他没让他说,“不错,我一直在争取,我的警绩有目共睹,我觉得那处长给我干比给别人更合适。当了处长,我还要争取晋升副局长、局长……如果有可能,我眼睛将始终看着更高一级的职阶。我这想法很卑下么?” “不不不,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仑和老楚都这样说。” 金强顿了一下,他虽讲“舍我其谁”,但并不想对同事妄加品评:“咱们不必来这个,磊落者无须辩白。局长那花案,我纯粹是冲‘案子’来的,‘英雄一号’名气大,又是‘公安局长’的花,敢到太岁头上动土,窃贼无疑是高手。作为刑警或说侦探,你说办这类案子,职业快感不是更充盈吗?好比踢球,如果对手是帮压根不入流的货色,对于任何一个出色球员来说,在场上他都会觉得自己并不比那只皮球更有意义。再说干好了局长才能赏识我——你无非要我说这话——对,是,他赏识我才能提拔我。不过请注意,不是‘效劳’,更非邀宠,我只是循一个常识办事。我不想理没我自己。另外,同样想谋取一个职务,一个人看到的只是官位,以及与其配套的权势待遇,而另一个人从中希冀的,则是一个纯‘职业效能’的天地。这两者之间,你不觉得有什么区别吧?” “是,天壤之别!手段相同,目的迥异。” “正是。中国、日本、尼泊尔都有登山队登珠峰,日本擦险家为的是‘生命体验’,尼泊尔人开宗明义就是讲酬金、挣钱,而中国队员则是‘为祖国争光’,咱们送上珠峰的,从来不是登山者的不朽英名,而是国旗……” “回来却每人有一万元奖金,让尼泊尔人羡慕不已。当然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生命体验’,我是‘尼泊尔人’。” 金强笑了:“你不完全是,你是两者兼备。唉,平时这些话我是没地方说,在局里张口吃饭、闭嘴干活,我哑巴一个。 今儿跑你这儿胡侃一气。“ “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嘛,这年头谁不侃? 当然我知道你,仰脸老婆低头汉,这样的才邪乎!“ “哎,我说咱干脆现在来上一蛊,祝你早日当上处长——” “拉倒,你甭折我了!公务在身,我这儿还有个案子杵在脑门上呢。” “噢!”王胡庆看看他,我说呢,要不怎么想起跑我这儿来扯闲篇几。“怎么,跟我有关?”心想,是不是家里遭抢的事,六枝儿供了? “太有关啦!”金强却说的是另一档事,“四个持枪匪徒星夜兼程正开吉普从鞍山往这儿来呢,要洗劫富豪大款,目标据说头一个就是你。” “我也不是特有钱呀,顶多我算个百万富翁吧。人家亿字号那样的,你说你整一回是不是也值个儿?” 金强笑了:“谁叫你那么招摇呢,花业寡头,两辆皇冠轿子换你棵花你都不希搭理人家,手里那得怎么趁吧!” “你是说……一伙抢匪?” “对” “就奔我这儿……来了?” “是。” “你不是给我讲哪个西部片吧?”王胡庆笑起来。 “听起来满像?那咱就一起把这片子导演起来。” “不行,我抗不了!你说……四个?” “四个。为首的是检察院原检察员,素质低,贪赃枉法被开除了公职。加他兄弟,还有另外两个亡命徒。” “全部荷枪实弹?” “当然。” “那我抵挡不了!你可别往我这儿招。” “怎么是我招?你自己招的嘛。快放精神点吧,告诉楼下保镖也甭睡了。”说着话他们已下楼来到当院。“对了,这狗也放开。锁头怎么样,保险么?”金强摸摸门锁。 “再保险也不行,十八磅大锤一下就妥。” 金强笑了:“他们还正好带了那样一把来。” “好,我等于整个敞着门啦!……我说,你们别是‘三爷组织的军事演习’吧,要不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那帮家伙没弄严密,事是真事儿。他们车子一上路,鞍山那边机要电话就过来了。” “那你不能走!你一拍屁股,扔我哥儿一个……” “放心,整个警察局都在这儿呢。”金强一指外面,“八面埋伏,关键是……你不至于沉不住气吧。” “这还有什么说的!你告诉他们,再多来几个——”说到这王胡庆忽然一顿,望望金强,探询地问,“你们到我这儿来,提供重兵保护伞,是你的主意,还是谁安排的?” “霍局长是总指挥,当然他安排的。怎么,事情都到了这份儿上了,你还担心你会没人管了?” “可不,有人就盼着我没人管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才好呢!说老实话,霍局长这个时候没把我闪了,我真是……” 金强很奇怪:“他把你闪了?你怎么想的!” 王胡庆不再说什么。个中曲折金强既然不明细,也就不必多费口舌铺摆了。 那回老楚要走花籽以后,他把事情反复掂量、反复揣摸,最后忽然察觉到也许坏了,这事办毁了。人家缝个口袋要往里装你,你这头傻狍子似地还帮人撑口袋呢。老楚想必也比你精不到哪去,他显然也是被装在口袋里的。过后见着霍国泰,王胡庆转着弯儿曾迂回地想提起这件事,可霍国泰很鄙弃地蹙蹙眉,岔开话头说别的,三顾左右而言它……他知道完了,死扣,没法解了。一时便对那只做扣的阴手恨得牙根丁丁儿作痛。太恶毒了,太阴损了……然而,现在他可以释然了。通过这一回他了解了一个人,了解了一个人的正真、磊落、心胸和肚量。那坦荡为人不能不让他肃然起敬。 出了门金强交待说:“所有灯,都打开,楼上楼下院子里……” “对,我再拿个琴上门口弹——人家也得是司马懿呀。” “你不是有电闸嘛,拉下来,一见信号你就合闹。” “暗号照旧,这还差不多。” 这时一辆“道奇”牌警车悄然无声地开过来停在门前,从车里跳下两个警察,每人佩戴一支微型冲锋枪。 “周围还有几盏探照灯,全对着这儿。你院里给你搁俩人,你跟那狼狗作个交待,别叫它咬吕洞宾。怎么样,这回放心了吧。需要你做的事就一件,很简单,到时候一合电闸。” “对啦,就跟吹个肥皂泡似的!” 警车熄灭所有灯光,停在一个黑黝黝的铁路桥洞里。金强坐在车内,注视着前面的哈尔滨——大连公路。载重卡车不间断地驶过,开着雪亮的大灯,向北或向南。 这次行动霍局长亲自挂帅,然而行动小组却交由金强指挥。他知道霍局长的良苦用心。关于他的处长任命事宜,局里其他有几位领导尚态度暧昧。越过科长。直上处长,是有点太破格了。德、才、学历、年龄……他们是全面衡量。然而,学历,他警官学校毕业;才能,有目共睹;年龄,二十九岁,风华正茂;德,他正派、耿直、忠诚、热情……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是德,中国老百姓都知道该怎么解读那个“德”,正如一听到某项市长之类任命,他们第一个要打听的就是“这是谁的儿子?”如果不是“谁的儿子”,那么接下来就是“他是谁的人?坐谁板凳上的?”……他就是坐在“警察”板凳上的,别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才很难得处长板凳坐?当然在有些人看,他是坐在霍国泰板凳上的,所以眼下这次行动的成败意味着什么,金强当然再清楚不过,自己晋升与否还在其次,一旦有何闪失,他所敬重的霍局长长将会落于何种境地,那是不难想见的。但他会干好的,没有人能比他干得更好。他把整个布置的全部细节在脑海里重又过了一遍,相信已万无一失。 这时,他看见一辆吉普,亮着刺目的大灯全速驶过。望远镜里,他看见那车后部都很干净,唯有车牌上溅满稀泥。近来数日天气晴好,并且这是柏油干线公路……是它无疑!他做了一个手势,司机发动车子,让过一辆载重卡车,紧随其后遥遥跟上。 打开微型步话机报告了情况,并命令各目标点(不止王胡庆一处)作好准备。吉普由中心广场向东,驶上解放大道。在圆型广场一转,驶上了东北大马路,方向看来正是王胡庆家。 “注意,注意,一号目标,一号进入紧急戒备!”金强进一步发出了明确指令。 然而,隔着两辆卡车他却发现,吉普骤然加快了速度。怎么回事?他们察觉了什么?他向窗外一扫,果然不假,在飞闪而过的一条小胡同里,他看见了一辆公安摩托停在那儿,摩托车头上一闪一闪正亮着红红的警灯。车上坐的是老楚……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半颗病牙一霎时咬得钻心剧痛。实在不能想象,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等阴卑之人。 在前面一个路口,吉普车一拐弯向“哈大”公路返加。是的,那几个凶犯此时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任何微小的征兆都会让他们警觉起来,改变主意。 金强让车子悄悄在路边停下。“132,132接替跟踪目标。” 他简述了一下吉普外部特征。 不多一会儿,他接到了接替跟踪的“132”小型卡车发来的报告:吉普行至“哈大”公路又折身向东,朝市里返上了解放大道。他们偷枪盗车精心策划。什么险都冒了,果然不打算善罢甘休。金强重新尾阴跟上,现在他是坐在一辆丰田面包里了。晚十点钟,街上川流往来车辆还很多。行至那胡同口时,摩托依然还在,并仍亮着警灯。一辆装货超高的载重卡车停在路边,警察正漫不经心翻弄着一个小本,类似驾驶执照之类什么,两个卡车司机正惶然陪笑解释着。一起常见的声音事件。 那吉普看来是放心了,稍稍减速,照直驶去。金强舒了一口气,急中生智,这小点子看来想得还不赖。 “一号准备。”他重新下达了简短命令。 吉普车在黑洞洞的一号地区兜了一个圈,见无任何可疑迹象,便吱地一声在王胡庆院门前紧急刹住。车子没有熄火,开车的留在车上,另外三个飞快跳下车,持枪执锤窜上了台阶就在这是,叭——发信号弹升空,周围房上探照灯骤然亮起,将那台阶照得严若一方舞台。几个凶犯被眩得举臂遮目,那一瞬间他们眼前一片白炽,几乎与盲人无异。 六枝儿家(准确说是素兰家)院门悄悄开了一道缝,伸出一个摄像机镜头来,再后探出了王胡庆半个脑袋。合电闸有于连生呢。摄像机沙沙响着。一辆解放、一辆面包相对疾弛而来紧急刹住,脸对睑将吉普严严实实堵在了中间。警察从天而降布满了街面,各处房顶墙脊上,亦猝然林立志无数持枪剪影。 金强跳下车,从容地走上去。 “检察官先生,放下枪吧。” 凶犯头儿一怔,随即面如死灰。他们知道已身陷天罗地网,稍有反抗即会就地毙命。枪支颓丧地扔在地上,车上那个两手伸得笔直从车里拱下来。“咔、咔、咔!”眨眼他们已被悉数扣上了手铐。 “凶犯落网,无异常情况,报告完毕。”金强简简单单,只一句话,便按下步话机无线,把它揣进了口袋。关于老楚之事,他不打算向谁禀报了。犯不上,讲出去连自个儿也觉得人格污辱。 直到凶犯押上囚车,王胡庆才关了摄像机。 “干吗,真拍片啊。”金强打趣道。 “家庭电影,惊险绝伦。我说,”他压低了声音,“这回你们头儿还有谁不投票,我把这带子拿给他看。” “还是拿你花店放去吧,它会使你顾客盈门、财路大开的。” “那是自然,尼泊尔人嘛。不过……”王胡庆神秘地一眨眼,“我也得拿给……张帅看。” “你怎么知道?”金强惊讶。 “我什么不知道?往后需要义务侦探,只管来找我!” ------------------ 坐拥书城扫描校对 || http://www.bookbar.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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