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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8

  保姆来了。杨杨叫她姥姥,王胡庆和王慧也随孩子叫姥姥。第一天,王胡庆亲自领着她熟悉家里的环境。厨房,卫生间,起居室,卧室,客厅……都逐一看了一下。最后上楼打开珍花花室,带她进去看了看。姥姥显然对花类一无所知。她望着那几棵价值连城的珍花时的眼神,说实话就眼她看着那些沙发、茶几、桌子板凳并无二致,她眼中淡淡的疑问只是:这些也要每天擦拭么?王胡庆放心了。
  有了保姆,家务事果然顿觉轻省了许多。而习惯于此、或说强迫自己习惯于此,在王慧却显然是件很不容易办到并且也不无痛苦之事。
  院子的钢筋网栅工程已经完结。保险门也已经装好。从公安局警犬训练营地搞来的一条纯种狼狗正安祥地伏在院墙下。
  这狗机警敏捷,凶猛异常。
  在姥姥之后,王胡庆又领回一个年轻人,叫于连生。是他雇来的保镖,看家护院者,若从形体上看,这少年人与“保镖”一类字眼似乎很难对上号,他身体甚至显得十分单薄。但从那双眼睛看,他的敏捷反应力是毋庸置疑的,好是一双真正射手的眼睛。王胡庆看中的正是这个,当然还包括他弹无虚发的枪法。他是个相当地道的枪手,省少年射击集训队运动员,打飞碟的,双向飞碟。是胡岩众多的哥们儿朋友之一。但胡岩绝非唯亲是举,在至关紧要处,他办事的精当及周详缜密常常让王胡庆也不能不惊讶欣服。于连生高中还没毕业,但“业余集训”又是事实上的专业集训,不可能不影响功课成绩的,下一步高考肯定无望,这样一来他便面临一个无以回避的人生抉择。省专业队是不会对他做出任何明确许诺的,因为通常情况下都是这样,编制员额有限。于是王胡庆便有了这样个唾手可得的机会。他和于连生谈妥了,签了合同。之后有一天,省队教练,一个大块头汉子,便激愤无比地打上门来:“你他妈的干什么!”教练一出口就像枪弹一样冲人,“那是省里唯一有希望的苗子!眼下他正向全国记录冲击,指日可待。再下一步将是世界记录!没有人能预测他的将来,将来!
  懂吗?“
  “喔”王胡庆敷衍地应对着,“可是,你为什么不跟连生说说这些呢?”
  “要说的!要说的!时候没到,时候!……”
  “这就怪不得我了。他眼看面临毕业,将来他要吃饭,要有个饭碗,要有个职业。你不能做出任何可以让他托底的许诺,而我,却给了他踏实的保证。况且,你的专业队员一个月工资多少?我付给他的……”
  “像他那样的孩子,饭碗不是主要的,命中注定他不是为饭碗活着!别跟我说你的臭钱!……”
  “那么好吧,”王胡庆笑笑,“那么法律呢?你总不会连法律也不承认吧?合同签了就没法儿毁——这倒也许是件挺令人遗憾的事吧。”
  教练立时懊丧下去。但马上又抬起头:“我拿个人跟你换,拿个成手,专业队员,换于连生。”
  “成手?什么样的角色?你淘汰了不要的、没处塞了扔给我?对不起,我王胡庆从不拣剩儿。我看中了于连生,抱歉了,我是真心实意的抱歉。”
  “去你妈的吧!”教练恼火至极,拂袖而去。王胡庆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能不叹服这是条真汉子,他甚至有心喊住那汉子,告诉他想将于连生还给他了。但这念头只是一动,很快便又被他撩到一边儿,他什么也没说。没想到,妻子居然也会为此事向他发难。
  “你为什么一定要雇于连生呢?为什么?”她对他说,一脸焦虑,“你不知道这是毁了一个孩子的前程吗?”
  “谈不上,”他硬着头皮故作淡然,“哪儿那么严重,谁能保证他将来……”
  “不要自欺欺人!你完全知道。”妻子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了,“他能不能出息谁也不能保证,但他应该有那个机会,而你剥夺了他的机会,断送了他的机会,你太自私了!”
  望着妻子激愤的样子,他不再说什么。她的脸庞因为愤怒而红扑扑的显得非常动人。他似乎在欣赏地望着她,然而内心却确实隐隐感到了不安。妻子平时是非常节制感情的,看来眼下她是真动了气,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是不是你做得……真不恰当呢!唉,先前同教练说的戏言,没想到反过来倒应在自己头上。如果于连生有意提出废止合同,那倒是另一回事。但于连生终于没提。他来报到了,神情有些索然,他不提,王胡庆迟疑着,终于便也只有作罢。
  这样阴差阳错、一来二去,那支枪便终于还是交到了于连生手上,正像后来那件祸事自然而然要随之落在王胡庆头上一样。这是后话。此时于连生拿在手里的,不能不说是支极好的上乘猎枪,双简,苏联鸿雁牌。拿到这支枪时,于连生掩饰不住地露出了吃惊之色,他没想到私人手里会有这样出色的猎枪。他的神色让王胡庆感到十分满意,没见过吧,没想到吧,王胡庆的东西什么都是最好的,这就是王胡庆踉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射击队打了好几年飞碟,真没见过如此精美的猎枪。
  淡黄色的枪托纹理细密,枪筒上的烤蓝幽幽放光,兼作瞄准线的两筒间的那条钢肋处理得尤其考究,没有烤蓝(烤蓝会反光),却有如黯蓝色的砂纸显著一种十分地道的质地。钢肋顶端接近枪口处,有一个作为准星的圆圆的小铜粒它精致地坐落在那里,像幽幽天幕上缀着一颗灿灿的亮星。他弹了弹枪筒,枪简发出铮铮之音,证明它既薄又轻而且钢质极好。在联接膛筒与枪托的那两块金属楔板上,刻着两只鸿雁图案。他摩挲着那图案,拇指滑过去,轻轻一拔枪膛开锁拨把,枪简便滑润无声地垂落下去。他举起来,对着太阳向膛内望去,镀铝的枪膛内壁像镜面般光可鉴人,远远的枪口上,亮亮地贴着两片镍币大小的天空,深邃而又迷人。他从子弹带上拔出两颗子弹来,12号子弹,钢壳。叭嗒,叭嗒,他把子弹送入枪膛,两手咔地一合。如果能用这支枪打飞碟……他习惯性地欲举枪瞄准,可是臂三角肌还未能充分紧缩便蓦地松懈下来,唉,现在还想什么“飞碟”呢?……
  王胡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枪再好,先前也仅仅只是“枪”而已。而此时,它到了于连生手上,他才惊异地发现它似乎一下子便有了生命,恰似音符之于旋律,它严然已经秉有了某种灵性。王胡庆随着于连生最后的倏生怅然,似乎感觉到那音乐、那旋律辞然一黯。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对这样的孩子,饭碗不是主要的”。意识到先前并未真正理解教练与妻子的焦灼,他突然有了一种内疚般的恻隐之心,这在他是不大常有的。可是,唉……
  音乐门铃响了。杨杨蹦蹦跳跳地要去开门。王胡庆喝住了她。他不能让她养成开门的习惯。正说要自己去,老父亲已经过去了,手里还拎着喷壶。老人身体刚刚痊愈,但他不听任何人劝解,好几天以前就进花窖忙活了。他闲不住,一辈子就是个操劳的命。老人放下喷壶,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伸手去拧门锁。自从上次出事,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他总是好半天拧不开暗锁,而且一开了领,即刻会后退几步,远远站开。并且,唉,他怎么也记不住先从门镜孔里看看来人。
  是老楚。
  “嗬,面貌一新哪!”楚电棍子环视着横空架起的钢筋网栅,就像环视他自己的一个什么看守所一样。啧啧咂着嘴,牙缝里塞满着肉丝或是什么。嘴唇乌黑,表明他吸烟过度。两颊上布满网络一样的血筋儿,那又分明是年深月久过量饮酒的痕迹。警服前襟和袖头上乌亮乌亮、油渍麻花。说明他膳食油水之大,并且显然那油渍并不仅仅是在他自家餐桌边沾挂上的。
  制式警服本是某种威严的象征,可是套在老楚身上,却丝毫没能让他脱去粗俗油垢之气,让人想起大裤裆的农民或是满面油光的采购员之类。
  “啊呀,贵客、贵客!”王胡庆兴高采烈迎上去,心里却暗骂一句:妈的这个狗,讨债他一点也不拖延,这点积极性哪怕揪点零头用到警务上,这一带恶棍也绝不会如此猖狱。“快清屋里坐,屋里坐。”他一边让着老楚,一边就手悄声向姥姥作了交待,弄几个菜,开瓶好酒。老楚就是擎着嘴儿来的,弄狼狗,办枪证,都是他帮的忙。他已经请他下了两回馆子了,他一定还是觉得没吃够,这又踏做到家里来了。
  姥姥果然麻利,一眨眼一桌酒菜已经备好了。
  “唉,忙活什么,我坐会就走,上局里吃食堂,挺方便的。”老楚说着已经坐到了席边。
  “都现成的,有啥吃啥,简单了点,好在你也不是外人。”
  王胡庆倒酒招呼着。“这一阵都忙什么?”
  “瞎忙呗。能忙啥。”老楚牙齿已经开始对付一块牛肉,“最近管片儿里又新开了好几家迪厅,好像都嫌俺们事还不够多似的。”
  “他开他的迪厅,关你什么事?”
  “唉呀!”老楚正要往嘴里送一筷子凤尾鱼,惊讶地停住,“那类地场,你不常去规弄着点还行?再说呆着干啥?”鱼送进去,自得地用舌头翻了个个儿,“一去,经理主任汇报治安情况,烟卷饮料先得上齐,真有不听规弄的,觉得壳挺硬,上礼拜全他妈叫我封了。”
  “你这才是!封人家干吗?”
  “不封留着它!自从这些年兴跳舞,乱七八糟风化案出了多少?俩人搂着抱着几个小时,情绪什么的都够了,出了门还能有好事?”
  “迪厅,的土高,不搂着!再说好事坏事的,大不了睡一觉,能怎么的。”
  “能怎么的?这是中国!老子说话若算,什么鸡巴舞场,全给它封了!”
  王胡庆知道跟这种人扯不清什么狗肉帐:“喝,喝。这年头,啥也甭核计,得吃吃点,得喝喝点,顾好自个儿眼面前儿……人这玩艺,就那么回事。”
  “这叫话!”几杯酒下肚,老楚脸上血筋一根根红虫似地活络起来,“不能看,越看越来气。去他妈的,把自个儿整好……”又灌下一杯,舌头已经不大是正常尺寸了。“都说人跟人不一样,他妈花籽跟花籽也不一样,都那么鼻涕疙巴大一个玩艺,这愣是天上地下……”
  王胡庆听明白了,他这是仗着酒遮脸儿、话赶话儿往外递喀儿呢。果然老楚一抹嘴巴,道:“我还真就不信就那么神,倒是真想看看……说是你那花籽,嗯?红相公……”
  “红相公”!妈的这兔崽子!老楚肚里那几根蛔虫,王胡庆这会儿是全数清楚了。他知道,这颗花籽对楚电棍子也许有不同寻常的用场,他无疑是想用它去巴结霍国泰。作为他一个警察,之于他的顶头上司公安局长,市面上那套来不得,他敢把冰箱彩电录像机往局长家扛吗?敢递上红包让局长点数吗?除非他长了仁胆儿、并且半个心眼也没有。花籽就两回事了,说下大天,一粒花籽。市政府一个小秘书,整天挖空心思搜罗古玩名画,到底闹个副秘书长当上了。那么他拿颗花籽去送送,以花会友,谁能怎么?风雅之事!
  “哦呀,这可不巧,”王胡庆说,“‘红相公’籽刚倒腾光。
  这么的吧,你说你打算给谁,我掂兑着帮你整俩别的。“
  “我自个儿养!给谁。姓楚的从没跟你张过口。这回你不能卷我的面子,告你说,除‘红相公’,别的我不要。”
  你他妈还少张口了?“自个儿养?……哎呀,你说给你一般的吧,万一你是有要紧用处……”
  “霍局长跟我要,”楚电棍子恶狠狠地站起来,酒气直喷到王胡庆脸上,“我可是都说了,你掂兑着办吧。”
  “早说呀!得,大局长跟你开一回口,豁死我也得成全你。
  你等着,我给你取——“
  “等等!”老楚一把拉住他,“我跟你去。”一点不傻,他怕王胡庆调离他。王胡庆笑笑,作势犹豫一下。
  “我那花室可是连我爹我老婆也不让进的。”
  “得,得,”楚电棍子在后边推着他,“我记住啦,往后什么事都好说,还不行么?”
  王胡庆就等着这句话,哈哈一笑:“说哪去了……”便引他上楼。
  两道保险销,王胡庆逐一打开。一开开门,便听到一阵极细微的嗡嗡声,那是带有控制湿度功能的两个三千大卡高功率窗式空调机在通电工作。房间里空气清新异常,这自然又是两台负离子发生器的功效。
  “红相公”粗壮的花草上,唯一还剩了两个籽包,每个籽包里大约四到六粒籽。每粒售价是五千元出如许价码,买主无疑无不生怕受到坑蒙。你用锡纸包出一粒来,他就要了?你说是“红相公”,谁看见了?人家笃定是要亲眼看见你从花上往下摘,才肯死心塌地掏钱的。当然,你既然想到了这一步,王胡庆就有更高的一步等着你,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从其它花上掰下籽包来,用一种透明脏不露痕迹地将它粘到“红相公”花事空柱头上,粘得天衣无缝,任谁也根本无法加以分辨。你不是要当面看着吗?好,我就当面给你掰,咋吧一声掰下来,当面剥开,取出花籽。一手钱,一手货,五千元一粒,你照样买“杂种”回去。想得“红相公”?作美梦!五千元,卖花籽?自己养成大花,五万也不给,这点帐白痴也算得开。
  现在的两个籽包就是“嫁接货”,但是它们逼真得就跟从来就一直长在上面一样。王胡庆捏着籽包,就像外科医生切血管似的倍加小心,“叶吧”一声,掰下一个,这口气才从嗓子眼掉进肚子里——那情态同样也是逼真至极。他精细地剥开苞皮,四粒橙黄色花籽饱满地掉落出来。他拍起一片锡纸,包起一粒,发现老楚屏息站在身后,眼珠几乎就要掉落出来:“能不能……再包一个?”
  “啊呀,你可太过分了!”王胡庆叫起来。楚电棍子也知道有点要求过奢了,眼珠子缩回去,小心翼翼接过纸包,王胡庆踌躇再三,终于又拈起一粒,“唉,长在上边是金豆,一掰下来真伪有疑就啥也不值了。既然这样,干脆吧——”又包起一粒来,“反正给你一回。”
  老楚大喜过望,接过去感激涕零都有点不知道往哪揣了。
  这会儿大概就是叫他喊声爹他也是会喊的,王胡庆鄙夷地想。
  当然,他心里又不能不猜测,巴结霍国泰,老楚除了有他自己的算盘,在他后面,会不会还有其它更大背景呢?花业中各种势力都在不遗余力拉拢收买权势部门、权势人物,正像你自己所干的一样。并且他也明白,像老楚这样的人,绝不会只为你王胡庆一个人效力。但是胃口这样大,把眼睛盯向了警察头子,这却显然不会是一般势力、一般人出于一种本能,他极想弄清这后面的背景,然而又知道老楚肯定什么也不会说。并且,你试探着企图打探,显然也是愚不可及之举。这样一想他便只得作罢。
   
19

  送走老楚,王胡庆又在花室逗留了一会儿,逐棵察视架上的花。当然他首先察视的便是“皇冠”了,这棵“佛兰”真是他永远也看不够的。它的真正绝处就在于一个奇,当然奇到极致,便又有了无尽妙处。它最早作为一株野生兰,是生在佛教圣地峨嵋山的大峡幽谷之中,被深山老刹一个小和尚去溪边担水时信手采来,栽在一个泥罐里。那泥罐里同时栽着的还有另外好几棵叫不名的野花。后一药农采药于寺中歇脚乞水,端着个水瓢消消停停喝着水,眼睛余光便看见泥罐里山花野草间一株兰花开得别致,顺手剜出来丢到身后药篓子里,回家拣出来,弄个小瓦盆就栽上了。再一天,一群孩子趴在窗台上看花,忽然一个孩子就说:“咦?你们看,这花花芯怎么像个和尚头?”孩子们就都凑过去定睛细看,果然像!那朵花也就一厘米大小,而几毫米的花芯却生得又光又圆,前额圆润,鼻子眼惟妙惟肖、还有一张嘴!与人的五官酷似,而且笑眯眯的竟然还有表情!归家的药农见一群孩子在庭院里聒噪,就说去去去!没得啥子事莫要在这儿给老子添乱。孩子们说真的!不信你来看。药农过去伸头瞄了一眼,然后他笑了:“别说,还硬是有点像。”再凑近些细看,便愈发惊奇了,哦哟,这哪是什么花啊,分明是一尊神清气爽的弥勒佛坐在花芯里头嘛!消息不胫而走,后来就有一些游客不远百里专门拐过来钻进这深山沟里好奇看花。王胡庆去成都考查鲜花生意,无意间听路边一个刚从峨嵋山里钻出来的学生说起这花,那小伙子大概高校放假呆着没事,专门钻大山里野人般派游了半个多月,弄得破衣烂衫、足下露趾,一边在街边小摊满头冒汗喝一大碗“抄手”
  (也就是北方的馄饨),一边天花乱坠地跟人摆话他的山野奇闻。王胡庆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运撞到他脑门上了。打听了地点路径,当天下午他就跑到了那个深山村舍。去的时候他专门买了一个大画夹子背到身上,冒充一个采风画家住到了村寨里。临走去对那药农说,你把这花卖我吧,我要回去照着画画,给你二十块钱怎么样?药农说二十块我能卖?前日一个重庆游客拿照相机换我都没换。王胡庆说那是傻瓜相机,怕还不值二十块钱呢。再说你个采药的要个相机做什么?这样吧,我今天既然开一回口——五十!不过你得把窗台上另外两盆花也给我。药农寻思寻思,说你拿去吧!王胡庆一出村口就把另外两盆花扔到沟崖子里去了。他要那个做什么?他要人家饶两盆花,无非让人觉得你那花也并不比这两盆出奇多少,心理上的迷魂药罢了。
  花拿回来细细品玩,他发现了奇中之奇:花芯下面的花舌上,有慈和淡雅的两瓣红色对村点缀,与安坐其上的佛身相映成趣,这下它不仅是尊活脱脱的袖珍弥勒佛,甚至连“莲花宝座”都有了!他在“花协”年会上将此花正式出示,东北三省花界一时沸然。省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释本焕大师当时不知从何得知了讯息,即刻携放大镜前来专程观看。看罢不胜惊奇道,佛兰佛兰,普天之下,绝无仅有啊!花界奇事,佛界奇事。难怪《华严经》有云,“一花一如来”
  ……稀世奇珍,国宝国宝!
  这一来“佛兰”奇事愈发争相传诵,简直半壁中国都沸沸扬扬了。花中为何会现梯形?是佛显灵了、还是花修炼成了佛?一些“花痴”,一些“佛痴”,当然更主要的还是那些身兼二职、痴花又痴佛的人,把个事情传得神乎其神。王胡庆家门外每天都可谓门庭若市,均是些高“迷”档的发烧友,渴望一睹为快的那种。当然王胡庆是绝不会让人敞开进的,他竟将大门紧锁,只把几张“佛兰”的大特写彩照技出去供人瞻仰,让大家一睹“世珍”风采。
  若打听此花来处,王胡庆只是说出自南国深山。具体产地无可奉告。私下里他却带了胡岩专门秘访峨嵋、寻幽探秘,找到古刹小和尚担水的那深谷、那壑峡,蓖头发一般把丛丛茂草蓖了一遍。将所有兰花或是类似兰花的植株统统连根拔下、除毁净尽。野生奇花之奇,就奇在它只长在某一处范围极小的地片内,有时你将它仅仅移栽出一尺它便不是不能成活、就是变种失奇。王胡庆连续两年去做这个事情,直至确信天下已不再有第二棵“佛兰”,心里才最终踏实下来。两次去,每次他都带回峡谷富含腐殖质的土壤,用来培植珍品“佛兰”。他要冒着风险至少三年不打它的金钱主意,搞一个全封闭培植试验,看看究竟是偶然变异,还是确系新种。若是偶然变异那么培植后“正常化‘”的佛兰将不成“佛兰”,美梦不再,等于坐将巨数金钱打了水漂。而若确系新种,那就妥了!他就等于把个下金蛋的母鸡抱家来了,往后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王胡庆什么也不用再干,坐家里干剩下数钱了。为什么日商出巨价求购他不允?因为他明白,一旦培植成功,老鬼子出的那几个大子儿,简直就跟白拿了一样。东瀛是个佛徒甚众的国家,尤其是个“有钱的”佛徒甚众的国家,闭上眼睛稍加一想,那该是怎样个无可限量的“佛兰”市场便可想而知。购花不成,那东祥老好商又另外设了个套让他钻,说整株不能割爱,那么可否赐一芽苞以聊老朽之心?王胡庆笑说免了吧,心里道你个老朽也太老奸巨猾了,你们小日本无性繁殖技术已经成熟到一个细胞就能育出完整株体的地步,还当中国人一色儿挺大个脑袋谁也不知道?封闭培植如今已是第四年。头一年刚下山时,花中呈现的佛像容颜慈祥;第二年开花,再次现佛,令人欢欣鼓舞;第三年“小年儿”,植株歇息休花;今年冒出三个花芽,死掉一个,存活两个,上月对日两花同放,两尊惟妙惟肖的弥勒佛并肩共现、妙趣天成。花朵一如失一年初放时情状,只是面目清瘦些,不那么慈眉笑限略显严肃,而情态却依然神采奕奕。开花现佛,三次如一,可是确是稳定品系。
  他准备下一步把“佛兰”的研究、培植、营销整个拿到日本去发展,他相信那个市场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看了一会儿“佛兰”,略调一下湿度,他又去看“红相公”。“红相公”另外一些花籽再有几个月就能成熟,花季上密匝匝挤着几十个半青的椭圆籽苞,鼓胀饱满,成色沉实。每个籽苞里将来都能剥出上百粒花籽。这可是货真价实原装正货,不说别的,过些天掰下来光卖籽,它也是几十万。这是王胡庆的心尖,用纱布蘸水,逐片为它擦了一遍叶片,便信步踱到另一棵花前。这是一棵君子兰。君子兰?多少年前君子兰倒红过一阵儿,现在不是早过景儿了吗?那倒是,不过这棵君子兰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君子兰,否则王胡庆怎会养着它而且养在珍花室里?这是一棵百年不遇的“缟兰”——它淡绿的叶脉间有着条理清晰,极为罕见的纵向金纹。不知它是否果真能开出金花来,真正“搞兰”都开金花,花色澄黄,透着金红,富丽堂皇,观赏价值极高。“缟兰”只有日本曾出现过极少几棵,我国至今尚仅只国家植物园育有一棵,花色还不是十分纯正。
  他这若出息成真正“缟兰”,那么它便将在中国花界独占一绝。
  日本花商上次来是没见到这棵花,否则怕还不止出两辆“皇冠”的价。所以王胡庆对这花一直莳弄得格外精心。他用木铲为它松了松土,望着花上,他又犹豫起来,究竟该不该……上金粉呢?几个养花资历颇深的花界前辈都跟他讲过,听说日本那几棵缟兰是都要定期施点金粉的。自然不是化工商店出售的那种粉刷装饰用的金粉,而是纯金研磨的金粉。上上金粉,既可保证搞兰不再褪化变种,又会使“花序”色泽纯正,阳光下有灿灿金光可见……这样想着,他忽然间便决定了不妨也试试!然而,哪有金子呢?他回想着,好像在家里什么地方见过一只戒指的,卧室里?对,五斗橱,好像是最底下一层抽屉……
  他果然在那儿找到了它。装在一个盛生肖纪念币的小盒里。他拿着它,到盛杂物的库房里翻出一块细砂轮。他磨起来,粉屑刷刷往下下,很细,很好。磨到最后剩下一个细把,捏不住了,便把它放在一块铁砧板上,试着一敲,便碎成了几瓣,正准备继续把它完全敲成粉末,忽然听见女儿在楼上叫他,声音似乎很兴奋的。怎么了,这么高兴?他抬脸往楼梯上一瞅,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楼梯顶上,女儿兴高采烈地站着,小衣裳前襟口袋里鼓鼓地塞满着什么,胖胖的小手心里还满登登摸着一把,高高伸着让他看,显然她为自己发现了大人们居然一直没有发现的稀罕的好玩物什而得意非常——她手心里读的,是一把半青的椭圆形籽苞。
  如五雷轰顶,王胡庆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上楼的,站在“红相公”那空空如也的花事前,他一霎时万念俱灰。全身血液似已骤然消失,紧接着,血流又喷射一样涌回他的心室,并轰轰然喷燃起熊熊火苗。他冲到楼梯口,朝吓呆了的杨扬一脚踢去……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楼梯上一阵断断续续的滚落闷响……待视线恢复的时候,他的心倏地抽紧了,犹如被一只利爪狠捏了一下,心尖尖那儿蓦地淤起一层万世难消的紫痧。
  女儿昏昏沉沉躺在楼梯底下,面色苍白,不省人事。他扑下楼梯抱起女儿,神经质般察看着女儿的头、脸、胳膊、腿……都还健全,谢天谢他好像并没有什么骨折一类创伤。“杨杨,杨杨!”他叫着。怀里女儿动了一下,醒过梦魔般睁开眼来,软软地张开手。看见了手里的东西,脸蛋上的血色又倏然褪去,满面顿现骇惧之色,浑身一哆嗦,抓在手里的籽苞噼噼叭叭散落在地。她躲开他的怀抱,缩进楼梯尽角上,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眼里蓦然涌起一层委屈的泪花。
  他只觉胸中铅汁滚沸。猛然站起,一阵凶猛踏跺,满地籽苞眨眼间尽成一片绿色粘浆。他渐渐踏得软了,最后停住,眼里热热地涌上一阵潮湿。他在女儿跟前蹲下,伸出手,想把女儿脸庞揽在自己胸前。女儿又往墙角缩了缩,从这下意识的极小动作里,他却看见了一片大陆的漂移,看见了他与女儿之间蓦然绽现的深深裂谷。女儿含泪目光里的那疏陌、那遥远,使他痛苦地意识到,这裂谷也许永生永世、再难弥合。他蹲在那片绿色稠浆里,两手撑住额头,泪水不觉扑簌簌、扑簌簌滴落下来……
  把女儿送上楼安顿看在床上躺下,他下楼打扫地上的籽苞残渍时,才发现研磨金粉的盘子还在厨房地上放着。他用纸片将金粉收集起来,又将铁砧板上的碎屑撮在一起。正拾掇着,王慧回家来了。看见砧板上残留的的碎屑,她怔了一下:“你这是……砸了什么?”
  “唔,没什么,给花弄点金粉。”他这时才有了一种预感,预感到事情做得有点不妥。
  果然,王慧急忙到卧室里走了一遭,旋即便转回来,脸上已经变色了:“你砸了戒指?”
  “对呀,是个戒指。”他极力说得无所谓,包好纸包便欲抽身上楼,王慧一把拉住了他,那种冷冷的沉静使他有点慌乱起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戒指?”
  “金戒指呀……”他还想打马虎眼,一看不行了,便搪塞道,“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给你买的……”
  吱唔中他想起来了,恍惚记得妻子告诉过他,那是她妈妈临终前送给她的,说让她结婚那天戴上。那天她戴了……现在想起,可是什么都为时已晚。妻子默默地站在对面,脸色苍白,两眼空空,让人觉得那里面隐抑着的幽怨、愤怒与无尽的悲哀,深不可测。
  他悄悄把纸包掖进裤兜,走过去两手揽住妻子的肩。
  “我不知道……以后,再买吧,买最好的,最贵的……”
  他还没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后悔说什么“再买”,更不该说什么“最贵的”。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正像他毁了戒指无法使之复原一样。他心里揣惴的,十分内疚地收拢两手,想把妻子揽过怀里来:“……对不住你了……”
  王慧轻轻推开了他,无言地转过身去,没有责难,也没有眼泪。但在这一刻间她心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境,他,即使作为丈夫,大概也是很难能够想象的。那不仅仅是幽怨、愠恼、失落、怅然,而是一种更远的、黑色深渊一般的……幻灭。
   
20

  花店近来营业状况很好,王胡庆最近兜揽到几桩大生意:科隆集团,中国银行和电信总局向所属职员送生日鲜花,把鲜花和代送业务一并都包给了王胡庆。公司只把属员生辰日期表送来,接下来无论哪一位职员过生日,是日晚,便都会在家中收到一份送至门上的鲜花和生日蛋糕,(蛋糕定做与代送也由王胡庆一道包了下来)。当然,上门送花的礼仪小姐他是绝对不会让白脸姑娘充任的,素兰也不行。再说就算行,她们两个也忙不过来。送花小姐他雇请了一些大学生,业余时间出来做一做“计时工”。他了解了一下,她们多数不是指着这份“计时工。”挣钱,而是走上社会之前做做“准备活动”,或者说适应性地“热身”一下,日后投入工作时,不须再有“调整期”,便可达至最佳竞技状态。现在的年轻人,观念和行为方式都很新的,不拘一格。
  当然,这种生意现在仅仅只是开头,大公司的经理们开始学习国外老板的“内部亲睦”意识了,而且中国人又尤其喜欢趋赶风潮,一看人家单位那么做了,赶紧就得跟着学。因此这种“礼仪鲜花”服务前景不可限量,此外王胡庆把邮局也看住了,现在“礼仪电报”愈见时兴,生日啦,结婚纪念日啦,以及各种各样节日啦,亲人朋友拍一个“礼仪电报”,同时随电报送上一束表达远在异地者祝愿的鲜花。王胡庆下手早,现在已经把市局和八个区局中六个区局的“礼仪电报”的附带鲜花业务抓到了手。这种业务量目前已是愈来愈大,而且正还大有蒸蒸日上的势头。待其他一些鲜花业大业主掰过章儿来,再想下手,已为时晚矣。王胡庆的项见性与商业头脑,无法不令人叹服。王胡庆的总体目标是,经过一步步努力,日后取得地区性鲜花业垄断地位——唯垄断才有最大的利润可图。
  白脸姑娘的服务态度似乎也多少有所改变,不再如那种“国营”般冤种模样。看来他按营业额付薪的办法卓有成效。
  很明显她态度添了些殷勤,甚至也挂起了“职业性微笑”,只不过但愿那笑别把顾客吓着。并且让她变得殷勤容易,而若想叫她变得高雅有教养,却绝不是加薪所能办到的。这便让他不由不想到了小雯。
  白脸姑娘正在答兑一个顾客,几枝花摆在柜台上让买主挑选。虽然胜上面具般挂着“职业性微笑”,但性情里的冷漠却如她的粗俗一样,是半丝也未有改变的。看得出来,“顾客是第一次购买鲜花准备送人,因为不懂,正为选花而颇费踌躇。
  王胡庆过去笑着介绍道:“如果价钱不是主要的,那么就要看你做何用途了。红玫瑰代表热情爱慕,蓝玫瑰代表恒心坚毅,黄玫瑰代表希望道歉,红康乃馨代表爱慕关怀,黄康乃馨代表坦诚感激。红掌代表大展宏图,天堂鸟代表富贵吉祥……
  百十块钱,甚至仅仅四五块钱,您都可以表达一份心意,不过今天是母亲节,也许……“
  “对,对,母亲节……”
  王胡庆笑了:“那么就是康乃馨了。您自己今天首先就要佩戴一枝。您看我——”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一朵白色康乃馨,“我母亲已经不在了、这是我对她表达一份怀念之情。如果母亲健在——”
  “健在健在。”
  王胡庆递上一枝红色康乃馨。顾客高高兴兴佩在胸前,并且欢欢喜喜配好了一束鲜花,出门走了。
  今天是母亲节,五月十二号,购花者比往常多了数倍,可谓络绎不绝。从小处看,中国人愈来愈走出俗实而走向了情致,情感表达不再是给钱,买套衣服,拎几盒补品什么的,而是开始选择鲜花。从大处看,说明中国人不但在经济上力求与国际接轨,而且在生活方式上也在开始走向人类共同的文明,他们已不再封闭自己。尽管上级发文,禁止中国人过西方人的节日(具体说是教委发文。禁止大学生过西方节日——这等愚昧,愚蠢,愚顽……真不知何时能绝),然而情人节、狂欢节、愚人节、母亲节等等节日,还是走入了愈来愈多的中国人之中。因此说鲜花业绝对是上升型产业,这让王胡庆感到欣慰。
  其实为便利顾客,那些通常为人们所不大熟识的有关鲜花的礼仪知识,王胡庆专门写了贴在墙上,装帧得很艺术的,售货员只须指示一下——举手之劳,一句话的事。然而就这“举手之势‘、”一句话“,白脸姑娘也懒得去做,那么你倒还把那”微笑“面具挂在脸上做什么呢?不如索性本质本色、一个”冤种“算了。他整理着花蓝,想要把这种不快表达一下,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感觉到,她骚情的目光一直火辣辣追随着灼在他的脸上,他难堪而恼怒地背过身去,借整理花篮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胡芝那儿进展如何了?也许快搞出后目了,在这方面他是很能干的。花店生意日渐兴隆,在工商局和税务局他该把营业额再报高一些,也就是说主动提高一下纳税金额,免得因小失大……他杂乱无章地想着。但最后终于明白,此刻无论想什么他也只是徒劳,他是想不出头绪的。他的所有思维能力已经完全被那双风情流盼的目光搅乱了,搅散了。
  是的,他同妻子的床弟之事依旧如常,十瓶酒已经喝掉大半,可是对他并不见有多大助益。他并非没有性欲,妻子也并非不予配合。几乎每过三两个晚上,便总会有那样一夜,然而除极少数偶尔遂愿外,多数情况下,那欢爱的结尾都很煞风景,令人沮丧。
  他绝非无能。那白脸姑娘的目光,除了挑逗,无疑还有着一种对他如火如灼的能力的热望以及崇拜。他有那个能力,甚至多数男人也许远不及他。这一点除了白脸姑娘,甚至早在多年前的另一场合,他就已经得到证实了。那是个得了血痪的姑娘,农场老杨长的女儿。场长看中了他,一心想择他为东床高婿。当地乡下老人都说,阳虚必得阳补,冲冲喜,她就会好的。那时他与王慧已经不公开地建立了恋爱关系,然而军校招生已经开始,推荐表就在场长手里拿着。他答应场长,即使上了军校他也不会变卦的。可是表场长仍然拿着。他明白了,能让场长松手放出表来的只有一件事,除此别无它法。他知道,那类“血房”医学上讲就是子宫功能性大出血。是再冲再补也无济于事的,那女孩子无疑已经无望。于是他去了,背着所有人,自然首先是要背着王慧,虽然明白归根结底这是背不住的,不过将来一切都已过去,王慧即使知道了也会原谅他。他是为了他们,为了他和她。他必须这样做。
  场长女儿十分情愿,甚至有些急切地承受了他。而在他这一面,却不能不说是相当冷漠的,纯粹是敷衍一下罢了。他甚至事前冷静地当面向她询问了那一天他来,她是否合适,她居然也明白,脸红红地说:“有什么不合适。”这有些让他感到意外。但想想也就不意外了,倒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农场女孩子,那些猪们、狗们、场院里随时随地上去就干的大牲口们,早就把一切都早早地教会她们了。在她闺房很热的土炕上,他为她敷衍了那事。他觉得愧疚,觉得对不住那另外一个人。然而毕竟这又证实了他有那个能力。可是几天后,她却突然出血不止。赶紧开车送医院。场长慌忙摸到宿舍喊起了他。然而车至半途,她已咽气。临咽气前,她唯一只是望着他,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有幽怨,有诀别的凄酸,同时也深深含着一种感激。他忽然为自己只是纯粹毫无情感地敷衍于她而感到内疚。并且她的血崩,也许正是由那“冲”、“补”导致的。但这……唉,不是他的过错,责任不该由他承负。他甚至有了一点解脱感,事虽暧昧,毕竟是及早地结束了。
  事情就这样了无人知地过去。然而,那又……毕竟是有过的。对王慧的负疚感使他急于要偿付一点什么,那样他才能真正安心、真正坦然。并且对于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说,那一神秘领地一旦涉足过,爱情间(或说两性间)的最后阻隔一经捅开,再将一层窗纸糊于眼前,再让他隔着那层窗纸“恋爱”已不再可能。
  那天收工吃过晚饭,王慧像往常经常过来坐坐一样,又来到男兵这噗他那间屋。伺室战友们都到河边洗澡摸鱼去了,他们通常不闹到尽兴不闹到半夜是不会回到这间憋屈的屋子来的,越是农忙、越是苦时累的,越是这样。
  天黑下来,王慧点起一盏油灯,他的沉默无语让她暗暗有点奇怪不安。她走过去伸手抚在他的额上,想摸摸是热还是怎么。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丰满结实的乳房触在他脸颊上,那是处女的乳房,他感到一种灼热的折磨。他两手搭在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她明显有些慌乱起来,仓促地一推,搡开他。他向后猛地一仰又一斜,不想额角恰恰碰在屋柱一个钉头上,立时一股股红的细血汩汩流下来。
  她惶惶地站着,看着他颓丧的脸色和额头细细的血流,心又一下子软下来。急急掏出手绢覆到他伤口上去。他一动不动。这倒让她感到不安了。并且连她自己也奇怪。一种柔情,一种从未有过的纯女人的柔情正从她身体深处悄悄升起,漫过她的心底,漫上她的胸口……不知不觉,她偎在他身边。他抬起手,轻轻摩拿着她的腰。她微闭起眼睛,后来她感到他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她的心又呼呼跳起来,浑身紧张得沁出了一层细汗。但她终于没有推开那只手……她当时有一种很强烈的犯罪感,他看见它连同第一交的疼痛一起,一直凝结在她瞳眸深处……那就是此后永远飘忽在她眼中的那一楼悠远的忧倡么?那就是此后时时将他与极乐之界阻隔开的地狱之灾么?
  王胡庆神思紊乱,下意识将眼避开白脸姑娘,不意中却又与素兰目光相遇,他又赶忙避开了。可是偶然间的那,瞥他却发现,素兰也正回避着他,神色里有一种难以说清的张惶。
  素兰到他店里来,他知道她是有点感恩报德之意。但他并不需要那个。当初救她那一把,正像他做过的所有这类事情一样,并不希图得到什么报答。他只是出于自己内心需要,性情使然。因此她来了就是雇员,而他就是雇主,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但素兰眼里那丝张惶,还是让他心里不由有些疑惑。她怎么了?他聚敛神思,不觉又看了她一眼。那腰身,很明显起码有五个月身子了。六枝儿这家伙其他妈不是个玩艺儿,把人肚子弄出来又不赶快结婚,让个没结婚的姑娘整天挺着个肚子晃来晃去……是呀,他怎么不结婚?缺钱?她怎么见了我那么张惶,未婚先孕感到窘促?不对呀,她在别人跟前怎么不那样?
  而且那眼里……分明深隐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骏棋,让人想到闻见屠场血腥气的绵羊……腥气,是的腥气,他几乎一下子便感觉到旋上喉口的那一团腥气了。据说生物都有一种水能,它是通过这样一个实验得到证实的:在一个房间里,一个人残酷地毁坏了一株植物,当这个人再送到这间屋子时,另几株植物的生物电波便会霎时紊乱、剧烈波动——正如那生物电波一样,王胡庆身体中感受邪恶的神经格外敏感,并且产生邪恶的机理又出奇强健。每当他感到邪恶将至,他喉口便直觉地旋起一股腥气。它强烈地阻碍着他的呼吸,使他大脑、心脏、肺腹、肌肉同时感到躁动不宁……
  毫无疑问:那个牌子。他砸掉的那个……他想起了后院那些不明不白枯死下去的花,花报全部膨胀脱皮。只有开水才会使它们那样:他也想起了满面鲜血的父亲,想起了被掳掠殆尽的花葶,想起了那只白手套。
  他一道目光闪电般射向素兰,不知目光里是否也旋飞着那团腥气,他看见素兰猝然哆嗦了一下,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21

  傍晚胡岩从鞍山回来了。兴冲冲连摩托车也顾不上熄火跑进来。可是王胡庆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打哑语般伸出一只手,并加了一根手指上去、淡淡地比量了一下:“……?”
  胡岩一时间怔住了,呆然而定,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王胡庆招呼胡岩起身出门,坐到摩托车后座上:“哪儿有卖猫的?”“猫?”“大猫——”胡岩懵懵懂懂一拧油门,载着王胡庆奔了猫市。
  搁笔数日,王慧苦闷、惆怅、而又不无焦灼。近来她已很少再到花房写生,在那儿她实在酝酿不起情绪来。再说她现在缺少的是跳出来把握一种“神致”、一种“主观精神”——正如龚老师说的那样。而这是不可能仅仅通过没完没了的写生获得了。她现在需要的是顿悟,或说由顿悟而来的一种升华……
  刚要在画稿前坐下,她拿着画笔忽然心生一念:为什么不到大宅花房去看看呢?一这样想,不知怎么她就有点急不可耐了。
  对她的到来大宅很有些意外。于是便破格开了拒绝任何外人进入的那间小花室,有点忙乱地把她请了过去。
  “不再需要买张票么?”王慧环视花室,挺愉快地说。
  “买票?”
  “是呀。”王慧撑开空钱夹,让他看里面的三张票根,“好家伙,雁过拔毛,几道门把我连钢蹦儿都拔光了。你再要票,我只好望门兴叹了。”
  大宅懊恼地朝外边大花房望了一眼。是的,自从承包,珍花、花房专门划出钟点向游人开放了。卖门票,居然一天能卖上千块钱。
  这时王慧又向大花房回望一眼。整个花房异常清新,花盆湿润,所有花叶上都一尘不染,一排排花架隔成游人过道,洒着清水,舒爽洁净。因为时间尚早,故为数不多的赏花者在过道间悠然地倘佯。有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询问着什么,那桌上戳着个牌牌:售花洽谈处。坐在后边的是个小年轻,正间或到花架上取下一盆花,很殷勤地应酬着每一个人。王慧有点惊异地发现,那小年轻竟然是个瘸子。并且花架上的每个花盆里都十分醒目地插有标价牌,这也有点让她感到惊讶。
  “我看还可以嘛。”王慧再次环视一番,迷惑地说,“以前好像听你说,这儿的花工一个个都懒得没边,一屁股坐个坑,这阵儿怎么……”
  大宅窘住了,讪讪地避开她,不知该作回答。这也正是让他迷惑不解的。那些吊儿郎当的花工们,就跟巫术里大变活人似的,一晚上全都换了一个活法。这让他沮丧亦觉十分茫然。
  但小瘸子有一点却让他不得不宾服,接到“条子”,小瘸子引领着持条者愉快地周游花房,恭恭敬敬道:“看中哪一棵?任凭挑选——”而无论哪一个花盆里,无一例外都插着标价牌。
  他不得不承认,那标价牌并不是百分之百可恶的。
  在他呆怔怔地站着的当儿,王慧已兴致勃勃地走进花室去了。
  大概任何人也不会否认新鲜印象的魅力。同样是司空见惯的花卉,但是环境不同,错落有致的摆放位置不同,光照角度不同,明亮度不同,花架漆色不同,甚至那朴拙的白铁喷壶的不同形状,自来水管滴水的不同频率……都让她觉得新鲜而又奇异。尤其是花盆外面依会着的那一层层洋溢清新的青苔,给了她一种出奇的恬宁感稳定感和亲切感。仿佛被一种直觉感应驱使着,她径直地走到了那盆“金碧辉煌”面前。望着它,她几乎出神入定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叶面宽而且颜色淡,纹理清新。最让她惊异的,又是叶脉间的一道道金黄条纹了。很细,不细看很难发现,然而一旦发现它,便感到它凸凸地直流到你内心深处去了,上面灿灿然有如无数金屑在闪动。
  她退开一步,眯细起眼来。于是“距离”便入了她获得整体印象的空间。那整体印象极难状摹,在它面前,一切语言的表现力都苍白失色。看着它,你像面对着一棵生命之树,上面流淌跳跃着无数灵颗小诗,烤烨闪烁,读之不尽……但同时,你又会须臾间感到你是被抛在了一块伐尽的林地上,万物寂灭,鸟兽绝踪,无云无雨,旷阔苍茫,只有你一个人了然而立,既孤独又怅凉……
  她激动得胸口发紧,犹如醍醐灌顶,几乎难以呼吸。心底的涛声响亮地告诉她:就是它!你梦寐以求的极境!啊,是呵是呵,你什么时候得到过这样丰富这样奇异的视觉意象?抚在手中的仅仅是一叶叶片,然而它的叶脉却分明是一派巨大的河系,每一流支脉都有它自己的律动,都有它自己的情债,都有它自己的浪涌与韵味,无妨亦无终……在这绿而透明的方寸间,她领悟了远古图腾,领悟了初民语言、领悟了雕塑,领悟了音乐,也领悟了绘画艺术本身。
  “你的英雄号大型装饰盆花听说培植了不少,也输出了很多,是么?”王慧很向往地抚着“金碧辉煌”硕大的宽叶。大宅却不觉一时语塞。那日听王胡庆说得蹊跷,他便不安地第二天就逐一出去察看了一遭。然而跑了一圈,他输出的、有履历记载的近五十株大花。却见只有五盆尚在:省人大会议厅两盆,市政府外事贵宾室两盆,省政协主席会客厅一盆。其余四十几盆都已沓然无存。那些宾馆饭店经理、那些厂矿、机关、企事业单位花房管理人,对盆花去处支吾不清、讳莫如深。最后终于查清去脉时,他感到万分震惊:那些花,各大宾馆饭店的,是被各种豪华轿车拉走的,它们的新主人是些德高望重、炙手可热的头面人物。有的是他们本人张口索要,那“口”自然张得极婉转,我家有棵花开花了,这一盆可不可以借给我去接授粉哪?自然不会不还。而他们“家里的花”,这盆开了还有邓盆,今年开了还有明年……有的则是由他们的下级(其地位自然又绝不会低于可以向宾馆发号施令)主动奉送的。至于那些厂矿企事业单位就更为简捷明了得多,由花房付款购出花去,车子则直接开进了书记厂长家的小院……震惊之余,大宅感到了一种失落。他曾经骄傲,曾经对王胡庆等营营苟苟者鄙夷不屑,曾经为自己给社会、给民族的文化河系充盈了一脉小小分支而荣耀无比、欣慰非常,而现在他却发现,他的骄傲、他的荣耀欣慰并不是那脉盈盈清流上的洁白浪花,而是五光十色悬浮于一片沉渣之上的可悲泡沫。他所有努力所赋有的价值,竟与王胡庆一般无异!甚至还远不及王胡庆堂正磊落。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然而面对这个现实他又无计可施……为此他不觉忽生一种悲凉。
  送出王慧,大宅招呼一个年轻人锁门。王慧一听他叫那名字便站下了。“二老朋”?正是她家姥姥的外甥,没想到他就在这儿跟大宅。近来他渐渐已和一家人熟了,尤其杨扬跟他玩得极好。王慧甚至想让他干脆搬到家里来住算了,只是担心丈夫不会同意才一直没开口。她笑着跟二老朋打了个招呼,二老朋只腼腆笑笑点点头。出花窖门时大宅叫住了她,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什么事?”她问。大宅迟疑着:“最近。在家里或是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批书没有?”
  “书?什么书?”
  “花卉方面的,《名花谱》。”
  “没见着。怎么?”王慧显得有些狐疑。
  “没什么,没看见就算了,以后欢迎常来。
  “会来的,只要凑足足够的门票钱。”王慧风趣地笑笑,招呼二老朋,“下了班来吧,来家吃饭。现在杨杨简直谁也不要了,就找你呢,再就是……”刚想说“那条狗”,想想不合适,就打住了。
  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铺开了一张宣纸。不知怎么,她的手都有点发抖了。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经年不遇的“艺术激情”、“创作冲动”么?总之这情形她从未体验到过。她饱饱地蘸了画笔,笔锋充盈欲滴。笔一点到纸上,手便奇异地不抖了。毫随心走,心随意往,意念酣沛,雄浑而又灵动。恍若天马行空,只余沓沓足音在耳际敲响。手中的画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得心应手,点染出的色彩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出神入化,而且她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像现在这样好的“通感”……一气呵成,最后收笔带住,她周身感到了一种空空荡荡的舒适。
  风停了,没息了,潮落了,她浑身发软,以至搁下画笔,她再没有了按上印章的气力……她不知道三十年前她是怎样随着母血由母体中诞生出来的,也不记得由那悸动、抽搐、挤压、剧恸中降生她曾有过怎样的感觉。她曾无数次企图用想象来弥补这一缺憾,在生小杨杨时,她更是忍住剧痛期图用心来体味一个生命在他(她)结束十个月或说长达几十万年的胎梦时的瞬间感觉,那一刻该将是多么神秘,又该是多么伟大与动人……
  可是她没有成功。她几乎觉得那手血泊中蓦然醒过股梦的新生裂变感,简直是非人间生灵所能禀领的了。然而这一次,她却分明把一切都经历了。作品她可以接连不断地创作出来,可是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感受,今生今世恐怕却再也不会获得。
  丈夫回来了,开了那间闲置的小黑屋,好像扑嗵扔进了什么。
  她急匆匆按上印章想招呼丈夫进来。超常的喜悦好似已使她疲惫的身体盛不下了,必须由别人来分担一点,否则她吃不消,她要给压垮、要果坏的。可是急急挺起腰身,却又缓缓颓下,她没有叫出口来。“一个人的欢乐分担给别人。别人便就会有了同样多的欢乐”。可是,丈夫会懂得她的欢乐么?会理解她的欢乐么?如果不懂不理解。那么你分多少给他,在他又何义之有?唉,丈夫,他远不是凡夫俗子,他对各个艺术门类的无师自通、以及偶尔所发的精辟见地,常常让她也感到吃惊。然而唯独对她的画、对她的世界,他却从来都很少能说出点什么来,哪怕皮毛的观感。他不是不想说,不是有何忌讳,她感觉到了,他是真的说不出来。她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与悲哀。“一个人的痛苦分担给别人只会给自己增添加倍的痛苦。”可是,丈夫若真能理解她的痛苦……不,若真理解也就本无痛苦可言了。事实是,她连加倍的痛苦也不能祈望,唉。
  丈夫进来了。对着画看了几眼,有一点,这次他倒一下就看出来了:“你这是……摹的谁的花?”
  王慧迟疑着说:“……大宅的。我到他花房写生去了。”
  王胡庆“哦”了一声。从妻子潮红的面额和深掩着一种晶亮的眼神中,他看出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他对她这画说点什么,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态是往常从来没有过的。毫无疑问,这幅画附着她比对过去她所有作品都要强烈得多的真情与挚爱。不由他不站在那儿,对着那画多看了好一会儿。然而令人懊丧的是,他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又不能无感而发。运场做戏跟别人可以,跟妻子他使不出来。唉,若要大宅在这儿,也许他会看出点什么、说出点什么来……是的,正如王慧到他那写生一次,便获得了在你花房多少年也未能得到的奇情异感一样,在旨趣与性灵方面,他们是相通的……
  他没说什么,揭起布罩打开了电视机。
  期冀与祈望从王慧眼中十分落寞地滑失了。垂下头站了一会儿,疲惫地收起了画稿画具。
  这时,杨扬推门探进头来:“妈妈,我去跟大狗玩一会儿。”好像不大有把握会得到批准,便又进一步保证道:“就一会儿……三点半就回来。”
  天!电视都在播新闻联播了,她“三点半”就回来!王慧看着女儿,忍俊不住,不觉哑我失笑:“去吧。”说完故意又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女儿抿嘴羞涩了,大概看出来“三点半”可能说得不大对劲。唉,女儿的娇憨永远那样可爱迷人。
  “我看你呀——”王胡庆拾起刚才笑喷在地上的香烟对女儿说,“一点不差,真是个王小二!”女儿在幼儿园上小二班,老师怕孩子们把衣服穿混了,因此每件衣服都用线缝上了“王小二‘这三个字曾让王慧每每一见便哭笑不得,好好一个小女孩儿,怎么成了”王小二“?丈夫却很惬意,常常便干脆呼叫女儿为”王小儿“。在生活中他倒是不乏幽默感的。
  “我看你真是王大二!”若在往常,逢到爸爸奚落她,女儿一定会很开心地这样回敬的,并且说完便很得意地咯咯就笑,想象着爸爸成为“王大二”的二傻子模样。然而,这次她却黯黯的,很拘谨,并有些局促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悄默声地走了。王胡庆心里一酸,低头差点掉下泪来。他又一次为上次将女儿踢得滚落楼梯而深感内疚。
  电视里,大宅正在做“宿根花育苗”电视讲座。看着屏幕上一枝枝花苗,王慧不觉想起了也在养花的老舅,杨杨的舅爷,不由几缕愁绪飘上心来。踌躇半晌,终于开口说:“我说,杨杨舅爷,你是不是……多少帮帮他……”
  “哦——”王胡庆黯然地抬起头,怔怔的,有一会儿才想起,王慧刚才好像在和他说杨杨舅爷什么的。“老舅么?哦……说真的,我不是不帮,你亲人里就这一个舅舅了……”他看见妻子眼里潮湿上来,便轻轻拿过她一只手抚膜着,“要是能帮上忙,有什么说的。我不是怕花钱,也不是搭不起人情。
  可是……唉,他那摊子太虚了。“
  妻子默默地抽回手去。他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好吧,得空儿我过去看看——”他很少看见王慧掉泪,这事无疑他没法不管了。但是,老舅……唉,小修小补是无济于事的,他压根就不是捣腾花的料,看来是得有个根本办法才行。
  “三点半”早过了,杨扬还没回来,王慧起身打算去叫。王胡庆说:“明儿我也许要飞趟昆明。三两天回来。库房里有只猫,挺凶,别叫杨杨去招弄。你也别进去。要喂,等我回来。
   
22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也算得上是间挺像样的新房了。水红色朱力纹窗帘,家俱是完整的一套;双人床,组合柜,法式三人沙发,梳妆台……台面上正摆着一叠从结婚用品商店买来的艺术大红喜字,到时候往外一贴就成。组合柜中间一个挺宽敞的空格里,满登登塞着一台“金凤”牌25遥彩电。屋角坐着一个240立升国产冰箱,所有优点就是一个大,尽管将来他并不一定有多少东西往里装,一套深圳组装的音响轰轰地响着,到底是两个音箱功率大,听听这动静,玻璃窗都震得嗡嗡响。
  六枝儿环顾着这一切,心满意足,然而,不知怎么,他又总觉得这一切还不是十分很真实。因为说到底,这些东西还不能完全说已经就是他的了。“血点”鸽卖了,卖价是一万四,签了字画了押,预支了一万块钱回来,说好了买主过几天从南方采取鸽子,并送那未付的四千块钱来。等到鸽子拿走,那四千块钱拿到手,事情也许才能算最后靠实。是的,他还有四千块钱在外头,到时候拿到那四千块钱,还该再添点什么呢?也许,就这样也行了?他已经花了一万三,预支一万,卖花籽卖了三千。妈的,花籽卖践了,尽管他说是“王胡庆”的花籽,可是人家都不怎么信,价钱到底没卖上去。那四千拿回来,也许还是存收起来留着?
  “喂,你说呢?”他问他媳妇儿。没结婚,可里里外外他已经都叫她作“媳妇儿”了。素兰没应声。他又问一句,发现她脸色苍白。
  “我有点……害怕。”她说。
  “真他妈老娘们儿,你怕什么!”
  “鸽子事,万一犯……”
  “为什么犯!天底下一样的鸽子有的是,就兴他们有不兴我有?真要有谁来查,他拿嘴说我搁鸡巴给他确回去。”他崩崩地在胸脯上砸了两巴掌,但是他发现,这胸脯拍得到底有点底虚二的确,他并不是没有担忧,但他担忧的不是“犯事”,而是卖“血点”的那笔钱的来路。为他与卖主间牵线拉皮条的是刘贯章。那天刘贯章来找他,说:“你那鸽子,买主我给你搭讪了。”他一怔,刘贯章怎么知道了?迟疑一下,便说:“不必费心,有人给我找买主了。”“对,就是那人,他找到了我。”
  “他?……找你?”刘贯章笑了:“怎么,不兴找我?”六枝儿一看,事情看来不假。但是,究竟是人家委托了他,还是他软嘴硬家伙霸下了这头事儿,可就不好说了。这家伙鼻子长、手也不短。真他妈的!不过直到现在六枝儿也没见着买主的面,一切都是刘贵章过的手,包括送来预支的那一万块钱,所以他不能没有疑虑,这个价码是不是真由买主出的?或者说刘贯章后边是不是真有一个买主?都很难说。他深知刘贯章其人,这个城市所有骇人听闻的罪恶,几乎无一不与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但是所有发了的案子,却又从来与刘贯章绝无干系,没有哪怕风中游丝一样细的牵联能够让人追索到他头上去,他拨弄着、旋搅着无数祸水,而他自己却总能超然事外站干岸儿,从来一星半点也不湿鞋。那是个恶魔,六枝儿早就知道他,并且本能地像害怕瘟疫一样远远规避着他。然而尽管小心提防,他浇下那壶滋滋作响的开水还是被刘贯章无意中(?)撞上了。
  他知道就是那回,自已被攥住尾巴根子了,刘贯章心领神会的那超然一笑,让他好些天胆战心惊。到底有一天,一个人上门了,不经意般告诉他:“王胡庆出门了,只有老爷子一个人在家。”那人是从刘贯章那儿来,这点无疑,虽然来人自己并未这样声称。六枝儿明白他们要他做什么了。被砸了一块牌子,奉还了一壶开水,他与王胡庆的冤仇已经了结。但这话他不能说,他不能不干,他不干不行,因为他与刘贵章并没有“了结”,明明白白,这是他必须偿付的一种代价。至于他们是什么目的,他们要他干的这件事,在他们那罪恶的链环上是怎样的一扣,他就不得而知了。她在他窝在胸口的一口恶气并没有出尽,况且搂草打兔子,他捎带着还可以捞上一把,聊补一下结婚的桔据,这样一想便觉得倒也是件干得过儿的事。并且只有干这“下,他与刘贯章才能交割清楚。他干了。想,往后你刘贵章再来找什么事,对不起,本人不再侍候。刘贯章似乎倒也仗义,暗示他,他们已经两清。来帮他圈投‘”血点“买卖,一个是纯粹生意往来,再一个那意思好像也有点犒赏之意。但六枝儿本能地知道,生意也好,什么她也好,他绝不该再跟刘贯章掺和了,往后咱们远点,他给你点好处(就算真是好处),也跟耗夹子上的香饵差不多,那不是叫你白吃的,你跟那儿转悠,早晚得栽。前思后想,反复掂量,妈的,我卖鸽子,你买,愿打愿挨,你还能咬了我卵子去不成?他硬着头皮一咬牙,才接了那钱。
  而素兰所担忧的,不单是鸽子来路,主要一个还是王胡庆。六枝儿破宅进去打翻老头、掏了王胡庆窝,他对那后果是想得太少了,他还太不了解王胡庆。想起当初王胡庆把烟头按在人手背上的无动于衷的冷酷,她便每每心中颤栗。如果说无毒不丈夫,王胡庆则最是毒得厉害。她总觉得不定哪天,他们准会大祸临头。
  “我……我总觉得他……一定是知道了。”她说。
  “谁?知道什么?没事你别他妈瞎嗤嗤!”
  “他肯定知道!肯定……”她呼吸窘迫,焦急地望着他,泪眼婆娑,深含恐惧,“把这些东西都退了吧,赔他……我什么不要也行……”
  “往哪退?拉出的屎还能坐回去?”
  她低下头,眼泪扑箴籁流下来。那天在花店,她从王胡庆眼里明显地看见了一种异样的光。那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当时她觉得喉咙口一阵紧缩、一阵剧痛,抽搐着堵起一团干渴的烟雾。凄凄惶惶地捱到花店关板,她追上王胡庆。
  “我……求求你了。”她颠颠地说。
  “求我?求我什么?”王胡庆一副很奇怪的样子。
  “……以前你救过我,这辈子我不能忘。君子不记小人过,这回求你无论如何再宽待六枝儿一回,我,我今生今世报答不完,下辈子当牛做马……”
  “六枝儿怎么了?界邻界壁儿的,俺俩没啥过不去的呀。”
  王胡庆仍一味地装傻充愣。
  素兰急了,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我快生了,看在孩子份上……我给你跪下了——”
  他架住她胳膊,让她站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绝望地扶着路灯柱子瘫软下去。
  可是六枝儿却根本不想听她的,又不能逼得太急、逼得太狠,逼急眼了,那个嗓眼能吞刀子的货,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来?……哦,天哪!我可该怎么办啊……
   
23

  在霍国泰家客厅里,老楚是喀也呼完了,烟儿也抽过了,茶也喝罢了,临走,才好像不经意地想起来:“人家给我俩花籽,”掏出来,打开小纸包,“说是王胡庆‘红相公’籽儿。我不懂行,‘红相公’是好花么?人家说可挺名贵。我不养花,搁我手扔着也是扔着,局长有这一好,你莳弄得了。”
  “会是‘红相公’籽儿?”
  “这不带错的。人家说王胡庆现从花葶上给掰的。我问过王胡庆,也说是:还说怎么到你手了?也知道我跟这玩艺隔道儿。
  霍国泰拿过花籽,一厢看着,心却在想:我就导思他上这儿来就是有点什么事,到底拿出来了,来送花籽。“红相公”
  籽儿?若真是倒也难得。他拈起花籽,细细看着,像在欣赏鉴别,实际上他是在犹疑忖度,这两颗花籽该不该收。如果龚老头拿来花籽,一百粒他也会悉数收下。这不同,目的性很强,两粒子弹,明明白白是朝着“处长”靶牌打过来的。然而如此世故、如此善于审时席势个人,怎么就会意识不到他是不可能当上处长的呢?怎么就会审度不透递上这两粒花籽来,只会使他愈发当不上处长呢?这着实让霍国泰深觉不可思议。也许从颠倒的人眼里看,世界只能是颠倒的成像?老楚的品性,说老实话,实在叫霍国泰打心眼里厌恶。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品性上有这样那样缺陷的人,不一定就不会成为一个出色警察。但老楚是两样全不占,品性不济,工作上又是个十足的庸才。作为一名警察,他素质的确太次了。干了二十几年治安警,他甚至至今不知道他的职责范围究竟是什么。如果一只狗,永远只干拿耗子的事情,人们该怎样评价它?前几天,老楚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他大概整天整天都是这样转悠过来的),看见一个姑娘骑自行车带人,后座上坐着另外一个姑娘,从一个胡同里转出来,拐进另一个胡同里去。这老兄嗷地一声就追上去,追捕杀人犯一般高声叫喊:“站住!带人的,站住!”那姑娘慌了手脚,骑得更快了。老楚可好,掏枪“当当”就搂了两响。鸣枪警告——无论对逃犯、还是对公众,他都显示了他作为一个警察的至高无上的威严。车上的姑娘吓得翻身跌落,一个崴了脚,坐地难起,一个摔破了额头,鲜血淋漓。一时间汽车停驶、交通堵塞、商店大乱,横跑竖蹿几条街整个成了一锅粥。最后一俟弄清真相,那情形就可想而知了,抱怨、讥诮、嘲讽、责骂……老楚成了过街老鼠、众矢之的。
  然而你不能不承认老楚对情势的判断力委实是令人惊叹的,并且他从来都只会明智地做出绝对不利利于自己的选择。他竟然横眉立目,大发淫威,直通道杵出电棍子去,把两个公然非议挖苦地的小伙儿连连电了几个跟头。这下可好,众人不干了,拥着他、搡着他,来到了公安局。作为公安局长,霍国泰简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他再三解释,总算平息了众怒。打发走群众,返回头,他把一本《人民警察使用武器和警械的规定》掼在老楚面前。
  “给我——念!”
  老楚两眼虚惶,身子立时矮了半截。
  唉,这样个主儿,能让他当什么治安处长么?可是,现在你又能对他说什么?说趁早别想,赶快回家抱孩子去吧?说也不搬块豆饼照照,你是当处长的料么?他什么也不能说。如果作为“霍国泰”,他真想明明白白就这样告诉他。可是作为“局长”,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说,正如仅仅是“霍国泰”,他会毫不犹豫把这两个花籽扔出大门去,而作为“霍局长”,他却只能装模作样看来看去,最后甚至只能“高高兴兴”收下它一样……唉,人来到世上,好像就是专为来给人捉弄的。当了局长,一种带帽翅儿的“局长人格”便堂而皇之取代了他霍国泰的人格,它以它强大的力量制约着他,让他按照它的固有程式来演出一种荒诞无稽的双簧。
  “好吧,谢谢了。”他把花籽放到茶几上,心想这样的局面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他什么时候才能按照自己的真实情感对人说“我很高兴”或是“你给我滚蛋”呢?也许只有到他离职卸任那一天了。可是到了那一天,还会有人踮儿踮儿地跑来聆听你霍国泰对他说“我很高兴”或‘你给我滚蛋“么?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见局长收了花籽,老楚便告辞出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他此刻的心情不能不说是好极了,以至中途碰上一个骑车带人的,他都宽容地佯作没见,一点也没打算鸣枪示警。
   
24

  花画展日期已经十分迫近了。王慧来不及把那幅画拿去裱装,便匆匆请了龚尚元老先生来过目。
  桌上铺着那张画稿。她告诉他她准备将它题名为《花事》。
  龚老先生知道她画的是花,可是面对面那幅画稿,第一个楔人他脑海的最强烈印象却竟是那意象浑然的泥盆——承载着那团股俄绿影的措黄色泥盆。营色朴拙,斑斑驳驳地似结满着苍老的青苔。这第一个印象不由使老先生愕然一怔。但细细一品,他的心便不由得激跳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也许面对着什么了……老先生渐渐将视觉及意念由泥盆移至花上。他几乎只能靠猜测判定这是株花,稍一游神,它便纯粹还原成了一片写意泼彩,深浓如黛,凸凹迷禽。意象与气盛浑然一体,具有十分抽象的审美内涵。它是生命,燃烧着强烈火焰,它又是苦难,凝结着深浓的浆汁……对苦难敏锐的感受力和同样强烈的对生命之美的飘扬,正是王慧性情里潜藏着的两脉涓流——它是艺术家天才气质的土壤和摇篮——而此刻,他听见了那两脉涓流的奔涌和歌唱……然而,这幅画传递给你的,仅仅是这么?面对这幅《花事》,他实在不敢说他理解了它,它从你灵魂里呼唤出来的的确太多了,太丰富了,太强烈了,以至他思绪万千,一时竟似失去了抽象能力。
  王慧惴惴地站在旁边,看着龚老先生审画。不知怎么,先前的自信心全然失落。见龚老先生半晌线无一语,脸上忽明忽暗、忽绽忽合、变换不停,她心里便忽上忽下、忽松忽紧,犹如一块被人四下神扯的胶皮。她觉得在这一刻间,这块“胶皮”迅速老化了。绞着衣襟的手指可怜巴巴地慢慢散落下去。
  蓦地龚老先生转过身来。鼓眼泡努力撑起一道缝,那缝里刀片一样闪出炯炯灼光。
  “成……成!就是这,就是这……”老人平时言吐绝不木讷,可这会儿,激动却使他的辞令陡然匮乏了。
  王慧软软地坐了下去,眼望自己的指导老师,泪水不知怎么便盈入眼中,扑波籁滚落。
  “明天……我送去裱。”她哽咽地说。
  “别急,别急。”说别急龚老头却分明比谁都急,忙乱地把那张画卷起来、又展开,“先搁着、搁着,我领几个人先来看看,先来看看——”
  第二天,他领来了两个人。一位是衣著有些邋遢的外国老头,另一位是北京来的国家美术馆的中年专家。看过画,他便一道送走了他们。不大工夫,龚老头便转回来,样子兴奋至极,秃脑门上亮亮的满是一层生动的汗珠。
  “他要收藏,他们……都要,他们……”
  如果是他自己的画,他大概再也不会如此激动,这让王慧不觉又一阵感动。老先生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她才终于弄明白,原来那邋邋遢遢的洋老头是欧洲一位极有名望的收藏家,藏有许多当代世界名画家的珍品,张大千,赵无极,马格里特,波洛克,怀斯,马蒂斯,甚至毕加索……他的藏画曾拿到三十多个国家展出过,使他在世界美术收藏界享誉颇高。看了《花事》,他真诚地希望王慧女士能够允许由他收藏,为此他将不胜荣幸。而国家美术馆那位中年鉴赏专家也表示,在此地展出过后,他希望能推荐《花事》参加不日内将在北京举办的全国美展,并且最终,他希望能由国家美术馆得到此作的收藏权。
  王慧默默地走到那厚厚一迭画稿跟前,整整一百几十幅,;最上面一张是《花事》。她欢欣,她激动,但现在她心里却空空的,什么意念也没有,似乎惟余怅茫……当初在产院生下小杨杨、完成分娩那一刻,她就是这样的感觉。身体里一下子空了,大脑一下子空了……孩子抱走了,不知她们把她抱哪儿去了。护土给她拿来了一张硬纸白卡片,上面写着“王慧之女”,旁边一处空白上,蘸着她的血,印着一个很小很小、鲜红鲜红的小脚印。她也蘸了血,按了个手印上去,红红的,几乎和那小脚印一样大,两个并排印着,正如这画上的两方印章一样……
   
25

  百货大楼那儿也许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了,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可这会儿,却有一辆小三轮“崩崩车”正被警察扣在路边。车上拉着二十几盆大大小小低档花,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儿戳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张罚款条儿,呆若木鸡。罚款一百元,‘车况破旧,影响市容“。他旁边站个戴大檐帽的交通警察,那模样是一点也觉得这罚款理由有什么荒唐不经,两眼散漫着、又颇不耐烦地看着往来车辆行人,浑似天底下谁都欠他一点什么似的。当然当然,若不这样,怎么就叫个”马路橛子“了呢?不过也是,也不怪他们,钱不多挣,罪不少受,栉风沐雨、挨晒受冻,电线杆子似地一天天外边戳着,常情常理,像那样扔马路上栽个一年半载,再有人味还有个不”橛“
  的?他们瞅谁都不顺眼、看谁都不顺溜,也就情有可原了。心里窝得慌,时不时往你们难身上顺顺气,你们谁也就都别抱屈啦。他要规弄规弄你,招数也不多,最简便、俯拾即是就是一个——罚。他若认准罚谁(不一定具体是谁,只是想罚一下,轮着谁是谁),那么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毫不勉强会有一百条理由,而且其中随便哪一条,又都可以罚你一元或是一百元——这就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了。如果早上出门前他跟老婆发生了一点龃龆,再不然头天跟小舅子或是三姐夫惹了点什么气,甚至仅仅你的帽子让他想起了一点什么不快之事,或者干脆就因为你脸上一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那么他的罚款都可能会随着他的不决程度往“上限”推进,这才是真正的“随行就市”。“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司机遇见交通警——干脆连“理”你也没有。
  “掏不掏啊?”此刻那位警察便懒洋洋地望着卖花老头儿。
  “我……我身上没带那么多啊。”老头儿哀哀地望着警察。
  “那,得空你送来吧。”说着瞟一眼车上的花。
  “送、送哪儿?”
  “送哪儿?送我那儿去!”警察恨恨地道。
  老头哭丧着脸,显然他已经准备回头来送罚款了。加上这次,他已经第三次被这个警察罚了。
  “下次再叫我碰上,可不是一百元的事了。该拾掇的再不拾掇好,执照就给你吊喽。”警察扔下这一句,没好气地进岗楼去了。心说,我罚什么“车况破旧”,纯粹是罚你个不明白!
  这么规弄你,你就愣是不开窍?!
  是,他说的也是,这年头“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了。可是反过来,糊徐事不是也一点没少么?不说别的,那些“公务员”,工资几百块钱,豆角好几块钱一斤,算下来,一天薪水不也就是几斤豆角钱?可是你看,市面上千行百业但凡管点事儿的,吃的冒油,喝的冒沫,你瞅一个个人那日子过的!当然不光他们,亏损企业,“富余”职工那么普遍,物价呢,今儿涨了明儿又涨,凭那俩钱儿,按说真该连成盐水儿也喝不上流儿!可挨家挨户你去看看,哪家在那儿喝咸盐水了?所以说这年头的事儿,也真叫人没法明白。老头儿“明白”不过来,也就不怪了。
  此刻他已无心再去卖花。失神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掐着那半截票据懵懵地发呆。一百元,他卖半年花才挣几个一百元?
  当初看见人家养花倒腾花来钱挺容易,简直就跟拎兜子上外边哈腰就拣似的,他也心活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存款一并取出,一块钱一粒买了一千粒花籽,种上了。苗子出来,他却不懂还要停止浇水“蹲蹲苗”,结果全都长窜了、跑条了,一大片豆芽菜,一大片“韭菜梗儿”,拿市场一问价,四角一棵也没人要,不管多少钱,没人愿意往家捧韭菜叶……没办法,只好挖肉补疮又借点钱,盘进了几棵品种稍好点的丰天花,只差挖脑浆子当肥料使,这点花总算像模像样长起来。可这下事又来了。街面上那些混混儿地赖盯上了他。这个朋友结婚“借”
  一棵去摆摆,那个老爷子做寿“借”一棵去放放。老头实在抗不了这路“借”了,一咬牙,豁出二百块钱买了支旧单筒猎枪,又豁上棵好花换了条杂毛大草狗。此后又有几个混子来借花,老爷子撒开狗端枪堵在门口:“操你们奶奶!借花没有,借命有一条!谁敢上前一步,今儿我把老命跟他兑了!”门前这才清静些。清静没两天,又遇上“查电”。电业局管这片儿的一个爷们儿上门来说:“你给花房保暖用的那电热鼓风机可不让用呵,告你说,费电。”“我交电费,保险不偷电。”老头儿满脸陪笑。“不是偷电不偷电的事,禁用电器,明白吗?你掂量着办。”老头儿一听,话说得不死,心想挺着老脸兴许还能搞下来。过了几天人家看他还没“掂量”清楚,就完全一副公家脸了,没收!罚你二百五,没二话!
  屁股底下坐着一堆欠条,老头儿急了眼,得赶紧卖花堵包荒了。花市挺老远,花都换了大盆,装纸壳箱子背是背不动了,咬牙跺脚又豁上借了两千块买了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三轮“崩崩车”。可是车刚到手,市政府却下了“文儿”,整顿市场,限制花价,成龄花售价不得超过五百,苗子不得超过五元。他一下就蒙了,若按那规定卖,他连裤子卖了也赔不上。花市一时冷清了。但不上花市,不等于不卖。可是他,却除了花市不知道再上哪儿卖花去。好点的没法卖,就把“韭菜梗”划拉划拉先拿出去卖吧,再不想,一上街就连遭了几罚。老头儿饭吃不下,水喝不进,真连哭心都有了。
  霜未抗过,雪又下来。公安局又来人了,姓楚。问:“你猪枪有没有枪证?没有?那枪得上缴!”“我买的呀,花了钱的!”人家煞下脸,“枪支管理法知道不?私藏枪支叫你上缴就算从轻发落了,看你老头儿不像想持枪犯罪的样儿。”走到院里双说,“你这狗领了准养证吗?没有准养证吧,你老爷子挺本份个样儿,怎么净……回头抓紧处理了!”没了枪、没了狗那帮地赖还有个抗吗?“那得怎么办啊?”老头儿满眼焦急。
  “怎么办?还用问吗?”人家一横棱眼。老头儿噎住了,是,现在他也“明白”点了,可知道怎么办他也得“办”得了呵,他拿什么办?三天以后那人领了街道几个人来,不容分说收了枪,一顿棍棒打了狗,拖出去扔车上,青烟一冒开走了……
  老头儿拿罚款票儿,失魂落魄坐在马路牙子上。几个退了休蹲墙根晒太阳的老兄弟凑过来蹲下,同情地看看他,低下头,却什么宽心话也说不上来。老头儿抬起头,忽然间两泡老泪就涌上了眼眶:“我这是怎么了啊!都能管我,除去死了爹妈戴孝箍的,余下凡戴个箍的就能管我,都来管我,都来勒我大脖子!我就该着这窝屈命么?我老头就不该活么?我,我……”两手一抱头,埋下脑袋呜咽出声。老兄弟们看着他,眼圈也都红红的了。
  他,就是王胡庆的老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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