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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侯,我们都相信自己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以上天驾飞机,可以下海开潜艇,可以当教授,可以当省长,绝对相信世界是我们的。那时侯的我们,干瞪眼的形象表明:自己是真正的穷汉,身上披着用塘泥染的粗布褂子,受里提着会峪沟出产的泥瓦罐子,脊背搭个麻布袋子,里边装着二升包谷面子,做啥呀?上学去呀! 商县中学,我读到了二年级。罐罐来,罐罐去,回来提个罐罐系。周六上完最后一节课,慌慌往回赶,路过丫环崖,天就黑了,风吹芦苇涌动倒伏,河边水泊里就有了啪啦的声响,想着崖头洞口那个青衣丫环将头端在受里梳发的样子,想着前边椿树岭上那头会模仿婴儿啼哭的黑狼,由不得脚下一歪跌坐下去。罐子就打了。我手提罐罐系回到家,爷正给槽上的牛添最后一遍夜草。装酸菜的罐子打了,爷就不高兴,说,明天不要上学去了,三六九日白杨店集上买下新罐子再说。 第二天星期日,一早,爷就忙着去借钱。我想,星期一逢三,上午爷买回罐子,下午我就可以上学去,只误一天的课。可是中午回来,爷说钱没借够,还差二分钱。他反复数手心里的一毛三分钱,我就急得想哭,直拿那根没舍得扔掉的罐罐系在手里搓。婆就埋怨爷说,为啥不拾一篮架上的火晶柿子到车路上之去卖,为啥不找在董家涧教书的姑父。似乎她有很多办法,她能借来许多钱。爷果然就这样质问了,婆也就撩撩衣襟出门去了。 一下午都没见婆的影星。我心里很难过,为爷,为婆,更为我自己。心想,人为什么非要念书不可,我十七岁了,可以打柴,可以做工,可以去塬岭上挖药材,也可以捋槐树叶子打糠养猪,人家能过活我也能过活。这么想着,可就真挎上背笼进了唐匪沟。 傍晚回来,我采了一背笼槐树叶子。爷坐在门栏上搓包谷胡子火绳,阴郁地说:“你婆还没回来。”正说着,楼门吱咛一响,婆就回来了。婆手里提个赭红色的沙罐。沙罐挺大,样子很蛮实。她说,到底没借下那二分钱,在姨婆家给我娃借了一个。我就很高兴,爷也很高兴。一边将包谷胡子火绳盘起来,一边说他要连夜送我去学校里。我们就赶紧忙活,称包谷面,炒包古花,装酸菜。我告诉婆,这大沙罐装半罐酸菜就够了,婆却坚持装满,她嘱我去了给甘河沟的同学分一半。她惦记着那位同学离家很远,星期六回不了家;惦记着我一次害病,这同学给我喂他的豆子炒面吃。 金黄的包谷豆儿在锅里爆开,一朵一朵地跳跃,白色地,圣洁的,是花朵,是我一星期的欢乐。 爷布满硬皱的脸在炉火口一亮一亮地闪。他拉着风箱,自言自语:“民国三十六年,过年了,我拿着红纸去找唐先生写对子,他老婆丢一条扁担给我,硬声说,担水去,拙工换巧功么!” 婆说:“甭听你爷的老话,我娃要跟树一样,能往上长就往上长。” 二十七年过去,我已活到四十开外。人生的烦扰纷争,事业的艰难困顿,觉得生命的油已经耗干,我这棵树实在长不动了,终于想起了爷和婆。只可怜,爷在十六年前已入土作古。所幸婆还健在,高寿八十又六。我满怀讨教的激动去见婆,问及二十七年前那句话,她说:“记不得了,我一辈子说过的话多了。” 我很痛苦,不由得跪下,乞求地摇婆的腿。婆终于说了,是一个苍老的教训: “遇事总来问老人,老人死了你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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