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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这一晚,谷佩玉随车回到家里,声色不动。豆子照样泡,辘轳照样叫杨天成摇得吱嘎欢响,自己的算盘照样打得噼叭脆响,半夜时豆腐坊也照样你忙我碌热气腾腾。到了第二天清晨,屯内各户送上干豆腐的时候,她又抱出几十只崭新雪白的包布,交给老父,言称市里正搞食品卫生大检查,旧包布伯过不了关的。她又将几十只小纸条暗中交给老父,每只纸条上都写了各家户主的名字,暗嘱每家的干豆腐检斤后,不论多少,都单独打包,包内依姓名暗附纸条。谷老城纳罕,几次张嘴欲问,佩玉只说各家豆腐质量不一,城里主顾有挑剔,这是为以后按质论价做准备。谷老城便也不再多疑,依言行事去了。
  谷佩玉心里自有小九九。那在干豆腐中用毒之人既是三五十斤的小打小闹,做出成品又需卖给爸家,此番用心就绝非是为了自己的货色长久地“瘾”住主顾,用毒者与举报者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人,目的就是为了扳倒谷家这杆旗,推翻谷家这辆车,目的达不到,他就还要继续做手脚。可此人是谁呢?谁家跟谷家有深仇大恨才蓄意设下如此歹毒险恶的陷阱呢?谷佩玉彻夜不眠,将每日送来干豆腐的老户挨家过筛子。虽说祖祖辈辈数十年间住在一个屯子,难免有些不睦和隔阂,但终难认定谁是布此圈套的恶人。万般无奈,她才有了如此计谋……天还只是麻麻亮,佩玉在前面挑灯过秤记账,谷老诚在身后打包,乱哄哄的,倒也没让人觉察出今晨与往日有哪些两样。
  汽车拉着一车干豆腐,依旧准时开出屯去,直奔锦州城。佩玉这次让马大民径将汽车开进食品卫生检验所的院子。她走进办公室,先将一大扎钞票拍在办公桌上,说今天她自家出资,烦请检验所挨包检验,挨包作出检验报告。那老张端坐桌前,见来者有备在先,信心十足,且又有检验金预付,便也鼎力相助,调兵遣将,一路绿灯,还赞许地说:“看你们今天态度不错,主动积极,检验费今天就象征性地只收一点吧。”
  检验的结果实在令谷佩玉大出意外,查出问题的那一包里藏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杨天成。
  天成哥?怎么可能!
  满屯人谁都可怀疑,也绝不应该是天成哥呀!
  可毕竟是白纸黑字!毕竟是经过现代科学手段检验出来的结果呀!一切无可辩驳。
  这一次,只有那一包干豆腐被扣留没收了,余者都让汽车拉出了院子。谷佩玉情知还不到再送到老主顾手上的时候,便只好再拉到锦西,低价批发给市场上的小贩子,但求少赔些吧。
  谷佩玉实在不能相信此事会是杨天成所为。几十年的老邻居,她太了解天成哥的人品了。别的事不说,只论这做干豆腐,杨天成就没少和王吉琴发生口角。杨天成的干豆腐泼得薄而匀,最大的优点还在个“干”字。压干豆腐时,绞绳若多加一扣,因所含的水分必要减少,就直接影响了成品率。王吉琴常骂杨天成傻,说城里人哪懂这些,谷家收货时也是一律打家伙,你在绞棍上稍松两扣又有谁知道?杨天成便说凡事得讲个信誉良心,我才不为那三两块钱的事让人指脊梁,坏咱红螺岘的名声呢。动嘴无效,王吉琴就半夜爬起身,亲自动手松绞棍。杨天成急眼了,就给了王吉琴一巴掌。那个院子撕扯哭闹,一壁之隔不会毫无知觉。可为这种事,又不好出面劝解,谷佩玉心底只是暗存对天成哥的敬意罢了。
  谷佩玉只得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和自己的下一步打算都告诉给老父了。谷老诚把一双粗糙的大手搓得沙啦沙啦直响,惊愕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声接一声地长叹:“人啊,人蔼—”这一夜,谷老诚依然带领众雇工在作坊里忙碌。谷佩玉则几乎又彻夜不眠,待鸡一叫头遍,就裹着棉大衣躲在隐墙的暗影里,观察杨家的动静。杨天成半夜起身,磨豆,过浆,浇汁,直至后来点卤,泼片,起包,佩王都看得一清二楚。杨家灶间明晃晃地悬着大灯泡子,为了放烟汽,又大敞着窗门,本无什么可遮掩的。待疲惫的杨天成回屋脱衣上炕酣酣睡去时,谷佩玉的失望中便又生出些许欣慰,天成哥到底是厚道人,怎么会呢?也许是检验所弄错了吧……谷佩玉跺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正欲转身回屋,陡然又见王吉琴掩着衣襟从东屋里出来,蹑手蹑脚的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模样,还探出脑袋往谷家院子瞧了瞧,复又掩严了门窗。谷佩玉心一沉,便又隐回黑暗中,想了想,又登着鸡窝,轻轻翻过墙去……王吉琴先在锅台后灶的小铁锅里添些水,又从墙角碗橱后面掏摸出些什么来,丢到锅里,加上盖,然后就蹲到灶前去,往灶门里塞进几把豆秸子,点燃。豆秸子好燃,火又硬,很快锅中就蒸出水汽,水汽中隐隐飘过一种淡淡的香味,是那种说糊香不是糊香说清香不是清香的幽香,很好闻。待锅中的水熬煮了一会儿,王吉琴便抓过一只小葫芦瓢,舀出锅中的水,轻轻泼进堆放在案板上的干豆腐里。似怕淋泼得不均匀,又将干豆腐横放倒,就像翻拨一本厚重的大书,将熬过的浆汁淋洒过每一页页码中,眼见浆汁“润物细无声”地慢慢渗透……王吉琴正“劳作”得娴熟而投入,却没想房门猛然被撞开,风风火火闯进天神般的两个人来。她一惊,手中的小瓢“叭”地落在地上,人也就泥塑木雕般地僵立在那里了。
  憨朴厚道的谷老诚面对这一幕,老泪竟汩汩奔涌而出,伤感地说:“吉琴大侄女,我谷老诚一辈子没做过啥伤天害理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你咋这么坑害你大叔啊!”
  王吉琴吭吭哧哧的似还想狡辩:
  “大叔……你老、你老大人别记小人过,我、我……我只觉得天成的干豆腐做得太……太干爽,就背着他,往里……泼洒点水,只想多、多卖几个钱儿,没……没……”谷佩玉早从锅里捞出熬煮的东西,那是一小束类似豆秸棉秸的干枝,还有几枚好像棉花桃似的玩艺。她气愤地问:“王吉琴,你别把谁再当傻子瞎子!光是洒点水的事吗?这是什么?你说!”
  王吉琴面色大变,汗珠子登时就从脑门滚下来,“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子午卯酉来。
  不知何时已醒来披衣站在屋门口的杨天成早已气得血红了眼,呼呼地喘着大气。他猛地从灶门前抓过一块大砖头,吓得王吉琴“妈呀”一声就往谷老诚身后躲。谷佩玉扑上去抱住杨天成的胳膊,嘴里喊:“天成哥,你可不能胡来!”谷老诚也吼:“天成,放下!放下手里的东西!”那杨天成并没将砖头砸向妻子,而是恶狠狠地砸向大锅,“恍”的一声,铁锅碎裂了,灶坑里登时腾起一股烟灰水雾,直窜房箔。
  院子里早站了许多人。杨天成凶凶地吼:“我操他妈!这日子是没法过啦!王吉琴,你给我滚!你马上把你爹给我叫来!你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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