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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吉琴最喜欢听丈夫杨天成摇动老井辘轳的声音,也最讨厌听那种声音。若是天成给自己做豆腐备水,或者打水浇菜园,她就喜欢,她能将那吱嘎吱嘎的声响听成一种音乐,她似看见丈夫那裸着的臂膀上小耙子般一窜一跳的肌肉和黄豆粒般滚动的汗珠子,她还能幻想得出那一桶桶的井水变成了滚滚不息的钱票子。天成身子壮,性子急,手脚又麻利,所以那摇辘轳打井水的声响就明显别于屯里的任何人,如劲风扫雨,又如巨碌滚坡,迅疾而有节奏,别人打上来三桶,他准能打上来四桶。屯里不少棒小伙子不服气,一次又一次地叫号跟杨天成比试,可是没用,都一次又一次地败在擂主的手下。王吉琴心里得意,暗暗笑骂,呸,你们还不知俺家汉子夜里炕上的本事,那才叫能呢……可王吉琴最恼恨的也是丈夫摇动辘轳的声音,因为那声响多数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为了谷家。谷家开了豆腐坊,每天需水就不是三担两担,一字排开的十几口头号大匹缸都灌满,也将够夜里的那一阵折腾。所以杨天成每天晚上便需先去给谷家挑水,完事后才给自家挑。杨家天天夜里也做干豆腐,但跟谷家没法比,小打小闹的事,每天三四十斤,天亮前就都一手卖给谷家了,谷家再用汽车拉到城里去。王吉琴就为这个恨,同样一个屯里住着的庄稼人,一样做出的干豆腐,凭啥送到谷家手上去城里挣大钱?那口井又在自家菜园子里,她就为这事想不开,一次又一次找茬儿给丈夫冷脸子,有时候夜里还强忍着故意不让丈夫上身。后来她就给丈夫出主意:“把咱家园子转圈儿都垒死,墙头插上玻璃碴子葛刺几棵,只留一道门,锁上,谁再想用咱家井里的水,掏钱,一挑子一毛,五分也行。” 丈夫便撇撇嘴: “你去把门收那钱哪?” 王吉琴信以为真,欣然应道: “我把门儿就我把门儿,一个月咋也弄个百八十的。” 杨天成“呸”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那你房顶开门,门口挂刀,六亲不认得了。满屯的人家,你连骨,他牵筋,都亲戚里道儿的,你就不怕为俩小钱儿,臭得没人性!” 王吉琴自知理亏,便说: “那别的人家免了,谷家也得掏。就他们谷家从咱这口井得的便宜多。” 杨天成说: “谷家也没亏了咱。为啥偏把每天挑水的活儿给了我?就那下晚儿一撒欢的事,就给十块钱呢。你算了一个月是多少?城里的小工人也不见得挣这么多呢。” 王吉琴嘴不服: “黄狼子骑兔子,一码(马)是一码(马)。那是你卖的血汗功夫钱。” 杨天成道: “这满世界上,就臭劳力不值钱,站屯心吆喝一声,身后保准能跟上一大溜。别说十元,怕是给五元,也用鞭子轰不开赶不去的呢。 佩玉咋没找别人?” 王吉琴撇撇嘴: “你不提那小妖精我不来气。她能啊,她火眼金睛啊,她希罕你高看你一眼啊,她早知道你杨天成的‘活儿’好啊!”王吉琴故意把“活儿”拖了长音,话里就含了另一层很刻毒的意思。当地人都知道,“活儿”在某种情况下是特有暗指的。 杨天成急了,一拳头捶到炕沿上,骂道:“你这老娘们儿是不是肉皮子犯贱?人家佩玉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姑娘家,你嚼粪的嘴胡沁个啥!你要真敢胡说,看我不先熟熟你这张皮子!” “哼,是不是姑娘,那谁知道!”王吉琴低声嘟囔道。她自知在这个话题上理短,开始往别处“拽”了。她不是很怕杨天成,老爹当着一村之长呢,姑奶奶毕竟也是屯里的“高干子女”,大小也算个郡主角色呢。“好,谷家待你不薄,那你就快给人家鞍前马后地效劳吧。 从祖上论,你爷爷就给谷家扛过大活,解放后可惜了你爹那一身好力气,尽挣工分了。今儿你接你爷爷的班,孙承祖业,就这么个命啦!”挖苦着,嘲讽着,王吉琴又抱着怀里的两岁小儿子悠起来:“小顺子,快长大,你也长得结结实实的,也去给谷家卖功夫,多有出息呀!” 杨天成气得嗓眼冒烟,骂了句粗话,在地心转了两个圈儿,恨恨地出去了。在杨家,这样的嘴皮子官司隔三岔五就来上一场,杨天成最怕人捅的软肋处也就在这里。他有时也不明白,爷爷给谷家扛活一直扛到解放,如今自己又卖力气给谷家,这是一回事吗?这真是命吗? 杨家的院子很大,五间正房,青砖松檩,早些年院子里还有东西两处六间厢房。时光倒退几十年,这个院子姓谷,当家的是谷城林的老爹,也算得上泉眼沟数得着的一户大财主。闹土改时,谷家被赶到西院的三间茅草房里,这个院子连同院外的菜园子和老井便成了四户贫雇农的胜利果实。后来,住厢房的两户抽擦扒砖另请房场盖正房去了,住东屋的王庆福也要独起院落,就将两间半正房做嫁妆给了女儿,杨家也就独占了这个大院子。可如今,这五间青砖房在泉眼沟已实在算不得什么了,远的不比,仅比西院谷家高大亮堂的北京平挨肩儿一站,就显出了高头大马和小毛驴子的两种气势。王吉琴心火难平,这房子的事是头一宗。两年前,谷家扒掉草房挖地基前,谷佩玉曾代表他爹特意来过杨家一次,客客气气地商量道:“天成哥,我们打算盖房子了。既是起新的,又是北京平,举间(房高)就打算高点,所以这事得先跟天成哥和吉琴嫂子商量……”杨天成立刻说:“佩玉,你回去跟大叔说,房子咋打算的就咋盖。我没那些说道。这事用不着商量。” 王吉琴横出一枪,接话说: “你没说道我还有说道,咋就不用商量?你谷家起新房,紧挨我家西房山,若高出一头,那叫出什么?那叫‘西虎压山’。有你谷家这么一压,往后还叫不叫我们抬头了?这事说啥也不行。” 杨天成道: “这都啥年月了,你还信这个?前些年,佩玉家房子比咱家矮那么多,还是‘东虎压山’呢,这几年咋照样红火了起来?再说,过个三年五载的,等咱家底厚实了些,我也想把这老房子扒掉盖北京平呢,到时咱两家自然就拉平了。” 佩玉说: “天成哥的打算正说我心里去了。既是也有扒旧盖新的打算,何不咱两家一起动手?若是你们眼下手头紧些呢,我们就先拆借给你们些,两家房子一起盖,也就没个谁高谁低的计较了。吉琴嫂子忌讳的也不是没道理。庄稼人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就是不迷信,谁还不图个吉利呢。” 王吉琴听出这是个有便宜可占的美事,便怂恿丈夫说:“我看佩玉这主意好,干吧。”又转向佩玉:“可丑话说在前头,既是借,可不能要利息呢。” 佩玉笑道: “看嫂子说哪里话,反显得咱两家生分了。我若跟嫂子还提什么利息的话,日后还有什么脸进你家园子去打水呢。” 杨天成却是个不愿占别人便宜的人,尤其不愿一下子背上那么大的债务。虽说不用付利,可那得欠多大的人情呢?便说:“我们家的房子,还是拖几年再说吧。而且,就是扒了,我也不想再盖五间。我们两口,只小顺子这一个孩子,政府又不准再生,三口人占那么多房子空荡荡的干啥?等往后顺子大了,两大间给他娶媳妇,我们老两口住一间,一家人也就挺好挺好的了。” 佩王闻此言,便觉心头一亮,想了想,说:“天成哥既是这样打算,我就斗胆再说说我的主意。你这五间老房子和院子就算换给我了,我在这院扒旧的,盖新的,同时在西院挨房山盖起四间北京平给你们,咱们两不找价,两不亏欠,可好?” 王吉琴眨巴一阵眼睛,又掰着手指头嘀咕了一气七八五十六,六去四进一,就以亮得有些发贼的眼睛死盯住佩玉,连称呼都变了:“大妹子,这事你不用回去再跟大叔大婶核计核计?” “不用。我爸我妈早授权给我了,要我找二位哥嫂商量,只要你们心里愿意,我咋定咋是。” 王吉琴再追问一句: “咱可红口白牙,对着日头爷说话,一言出口——”谷佩玉淡淡一笑:“吉琴嫂子,当然驷马难追。” 一直拧着眉头不语的杨天成急拦阻: “不行不行。佩玉,这么一捣腾,你家可就亏得太多了。” 佩玉笑道: “天成哥又说外道话。咱两家界比子住了几十年,用戏文里的话说,有道墙是两家,拆堵墙就是一家子了,什么亏了占了的。再说,这老房子的房木拆了还能变卖一笔钱呢,砖石也还能派上用场,又多占了你们一间房基地,也算两下相当的事。不然我们也寻想多申请一间房基地,乡上只是不批呢。我看吉琴嫂子愿意,你要没别的意见,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吧。” 这事后来还是没有说定,岔头是出在王庆福那里。王吉琴觉得是没出门就拣了块金疙瘩的事,便很得意地跟父亲说了,没想王老庆立时一瞪眼,说:“这事若是换了任何别家,都办得,唯有跟谷家不行。这是谷老诚存心反攻倒算,变着法儿地要把他们家土改时被贫雇农分掉的老房子再弄回去。虽说眼下不讲阶级斗争了,可这笔政治账还得算。你们不算,我也得算,村支部也得算。那两间半老房是我做陪嫁给你的,你和天成愿住愿扒都随便,唯有再往老地主手上送,不行!”这一说,就把王吉琴说傻眼了,再不敢提那茬儿,谷家在西院热火朝天起房子时,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地眼看着“西虎压山”了。当然,心里的那个疙瘩也就越积越大。王吉琴背地里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起誓:“好你个谷佩玉小狐狸精,早晚我得抬这个头直这个腰,也叫你知道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王庆福的那番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到谷诚林的耳朵里,谷老诚也狠狠地埋怨了女儿一顿。佩玉心里委屈,说,我可没想那么多,他王老庆要是不说,我还忘了那五间老房子曾姓过谷呢。谷老诚说,咱不那么想,可咱管得住人家咋个想?脑瓜子里的事,谁能说得准? 佩玉心不平,咕哝说,这地主摘帽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刚解放那阵,爸你老才多大?总记得陈糠烂谷子的事,啥时是个头?谷老诚长叹一口气,说,天下的事,弄不明白呀!丫儿,有些事,是较不得真儿的。 谷诚林的父亲,前半生的憾事便是一连生了五个丫头。为了子嗣香火,年过半百,便又娶进个二房,转过年,竟真为他生了个儿子。解放那年,谷城林才六七岁,举家从老院子迁出和亲生娘远走另嫁,并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他记忆深刻的是老父是戴帽地主,是被专政的对象,整日霜打的茄子似的抬不起头来,弄得他在屯里的小伙伴面前也总是灰溜溜的,笑也不敢笑,话也不敢说。后来老父老母都死了,他直到三十来岁,还是只独栖独眠的孤雁。再后来出嫁的姐姐们给他领回家个哑姑娘,平日虽然少些夫妻间的交谈,可哑妻勤劳贤惠,一叶小舟便也荡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 屯里的老年人说,佩玉随了她的亲奶奶,虽是出身贫寒,却漂亮,能干,好说好笑,也有心劲。为此,佩玉曾多次动过找亲奶奶的念头。可谷城林不同意,说算啦算啦,不知是死是活的,若真找到,也不知那一家子是个啥样子,都烦恼的。佩玉也就只好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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