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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本是老实人

作者:孙春平


  能人在发迹之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庸庸碌碌,跟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没有那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类的慨叹。可在并不突然的某一天,因了某件很不以为然的寻常小事,他被身不由己地裹进生活的漩涡中。为了生存,他自然要挣扎,调动起大脑和四肢的一切细胞和潜能,挣扎来挣扎去的结果,他才发现自己卓尔不群,是个能人了。意识到自己是个能人后,他便更努力,是由下意识的挣扎到有目的的努力,此后的前程便更加不可限量,或曰不可预测。命运之谜是难轻易让人破解的。
  于力凡年龄不大也不小,四十刚挂零,长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说不上英俊,可也绝不算丑陋,是一颗落进人的海洋里便再难辨识的寻常水滴。他原来在郊区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子弟高中教书,那家纺织厂近些年不行了,大部分职工放了长假,连子弟学校的老师们都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于力凡和妻子思来想去谋划再三,便馨尽家里储蓄折上的所有存款,去求助妻子娘家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那亲戚把于力凡调进了起重设备厂。这家工厂效益也不算好,但还能按月发工资,于力凡两口子很知足,不时叨念两声那个局长亲戚的好。
  于力凡只会摆弄教案和粉笔,没有什么技术专长,厂里便分派他去了职教科,也算人尽其才,专业对口。时下的职教科是个不打幺不起眼的部门,用大着粗工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说,是聋子的耳朵,骡子的悠当(生殖器),有没有都一样。可有了这么一个部门,就要想法做一些显示本部门职能与职权的工作,无非就是一年搞上那么两次文化考试。科长说,考一次就是督促工人们复习一次,温故而知新,咱们达到工作的目的也就行啦。科长姓杨,是个女同志,比于力凡年龄稍大些,跟厂长有亲戚,没亲戚也坐不到这个养爷养奶的位置上来。杨科长其实只管两个人,另一个也是女同志,婚后就又保胎又哺乳的,开支时才跑来露一面。杨科长其实只领导于力凡一个人,而且于力凡也用不着她怎么领导,上班来打壶水擦擦桌子,坐下后喝茶看报纸,看累了便海吹神聊扯闲篇。没出半年,于力凡便将杨科长家里的人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杨科长的先生外头应酬多端杯就高高了就吐常三天五天不洗脚钻被窝,杨科长的闺女脑子好使却不知用功好花零钱爱吃零食连袜子都不会洗。一样的话题聊过三两次,于力凡便有些烦了,可烦了也要装模作样地听,不时地还要陪上一两声哈哈的干笑。办公室里只这么两个人,两人都没事可干,不闲聊不干笑干什么呢。时间一长,于力凡反倒开始怀恋在学校里的那些日子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台历一页页翻到了六月。
  于力凡突然开始忙起来,电话一响,基本都是找他的,而且一拿起话筒就好半天放不下。还有人找到办公室来,一坐下就神秘兮兮地头碰头嘀咕,走时还再三感谢,表现得都很真诚。于力凡忙的不是厂子里的公事。于力凡从纺织厂子弟中学调来前,当过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那几年,他带的班高考升学率和重点率(考入重点大学)都高于其他班,可细细研究比较,他的班级的高考成绩却又并不比其他班出色多少,有时还略低。这就应了每年高考前学校召开考生家长会时校长一再强调的那句,考分是基础,志愿是关键。而关键的关键就是要知己知彼,"己"是指考生的真实能力,包括模拟高考的成绩,也包括考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有的学生每临大事有静气,平时吊儿郎当一般化,却越是大考越能出成绩,可也有的学生只是窝里横,日常测验常领先,一遇大考,先就觉得屎尿多,发挥不出真实水平;"彼"则是指全省高考的总形势,这里的奥妙更是一言难尽,既要估准自己在省内几万考生中的大致位置,还要了解全国各院校到本省招生的数额,至关重要的是要分析自己所要报考的那所院校可能面临的招生形势,高水平的报考就是避强手,打冷门。进了六月,又要报志愿了,学生和家长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已调走的于力凡于老师。于老师虽说书教得未见高人几许,却很注意研究招生动向,给前几届考生出了不少报志愿的好点子,避实就虚,躲强趋弱,很让学生白捡了一些便宜。不像有些老师,世故狡猾得就像在山岭间生存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只说报志愿是学生和家长的事,心里却藏着一份怕落埋怨的防范,在学生们的期盼面前金口难开,闪烁其辞。其实学生都还是个孩子,早让备考弄得焦头烂额,家长们五行八作,干啥的都有,文化底子和智商能力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又都整日奔于生计,能给孩子多大帮助?给于力凡打电话或直接找上门来的都是他曾教过的学生的家长,都想请他帮助拿拿主意。好在于力凡也正无事可做,那些天就把几年间积累起来的关于高考的资料都摊在桌子上,有时还画张图,列个表,俨然是个大战役前的参谋长,给那些低能的司令官作决战前的谋划。于力凡在帮助那些人分析决策时,不论是用电话,还是面对面,表现得都很热心,讲得头头是道,当然,最后他也不会忘了声明一句,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我只求言者无罪呀。这些话这些事都没避着杨科长,待办公室里一清静下来,杨科长便逗他,于老师的业务量不小啊。于力凡忙谦虚,哪里哪里,人家找上门了,我也只好信口胡说几句,见笑见笑。杨科长说,我看你谈正事挺实惠的,咋转眼间就虚头巴脑起来了,我也跟着受益匪浅呢,于力凡说,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务正业,感谢领导不责怪不批评,宽宏大量。杨科长又笑,一双眼睛望定了于力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天早晨,于力凡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屋里已打扫得清清爽爽,杨科长正提了暖水壶回来。往日,十有八九是于力凡先到,女同志家务事多,缠手缠脚,这也正常。于力凡问:
  “科长怎么来得这么早?"
  杨科长说:“你看看我的黑眼圈,昨儿一宿没阖眼。一家三口都没睡。赶早跑了来,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呢。"
  于力凡细看了杨科长一眼,果然见她脸色发灰,眼球上还有红血丝,心里不由一怔:“啥事这么严重?"
  杨科长说:“还不是我那丫头报志愿的事。丫头求高,她爸图稳,我是想吃豆腐怕烫,想吃雪糕怕凉,这个主意真是难拿呢。"
  于力凡便想起早听杨科长说过闺女今年高考。他陡然间生出几分奇怪,平时口敞舌长畅所欲言显得没心没肺的杨科长,这些日子怎么闭口不谈考生家长们最关心的报考话题呢?自己这些日子一忙,怎么竟把这么一个最能显得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极有助于加强团结的重要环节给忽视了呢?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于力凡便笑说:“其实我心里早在惦着咱大侄女报考的事,可科长闭口不谈,我也就不敢贸然相问。一是科长您自己就是教育方面的专家,我不敢在圣人面前卖百家姓;二呢,我知科长和你家先生都是神通广大之人,关系多,早已胸有成竹,我再多嘴多舌,也就自讨没趣了。”
  杨科长叹了口气,说:“平时咱真以为是预备下了几个关系,可真到了紧要关头,我烧香,佛爷一个个都掉脆了,谁也不敢给咱应下一个准成话。"
  于力凡说:“也莫怪。这种事,有谁敢给人打保票?真要临场发挥不好,考分上不去,志愿又报高了,岂不干瞪眼。"
  杨科长说:“我也知是这么个理,可盲人骑瞎马,夜深临城池,心里真就没底。再说,凡事都讲个旁观者清,当事者迷,你就帮我拿拿这个主意吧。"
  于力凡又笑,说:“我怎么就成了旁观者?大侄女一辈子的大事,还不就是我自己孩子的事一样,闹心一样跟着闹心,迷自然也就跟着一样迷了。”于力凡这样说,让人听了觉得挺近乎挺亲切也挺舒服,其实是避实就虚,虚晃一枪,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卷入太深。杨科长毕竟不比那些学生家长,同在一间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孩子真若在报志愿上出个山高水低,日后人家即便一句埋怨的话不说,自己心里也难坦然。年过不惑的人了,在人情世故上虽说油梭子(油渣子)发白,还欠些火候,可也多少有了些圆滑,不能一点没有避讳。
  可杨科长却单刀直入:“说是这么说,可你这外姓叔叔咋也不能跟孩子的亲爹亲妈比,咋迷也有限。你尽管放心,有啥话你都敞敞亮亮地说,孩子出阵得胜了呢,我们一家人一辈子谢你;孩子跌了一跤呢,也算她命里该著有此一劫,保证没有你半点责任和错处,日后我要说出半句不识好歹的话,也算我白披了一张人皮,你咋骂我都行。"
  人家既这样说,于力凡就再不好推脱,只好说,那你就把大侄女报考的有关资料都找来,等我研究研究再说。杨科长闻言,立刻将厚厚的一个文件袋放到于力凡桌上,说:
  “我把东西都带来了,你看还缺啥,我打电话让孩子立马往这送。"
  于力凡便坐下来看那些材料,立时就有些傻眼,他早知杨科长的女儿就读的学校是重点高中,也听说那孩子脑子好使只是不肯用功,原以为是含着"老婆都是别人的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的夸耀成分,却哪知这孩子果然不比寻常,四次模拟考试中最好的一次文科百人榜排名是第四名,最差的一次也是十五名,要知道,这可是在重点高中里的排名啊,高手中的抢先名次!照理说,有这样的孩子,家长本可高枕无忧,可深谙此道者却知越是这样的考生越难报志愿,基点高希望值自然也高,保守一些固然稳妥却心有不甘,胆子过大又极可能首轮脱榜凤凰堕枝虎落平阳。依这孩子的成绩,重点大学应当必保,理想的则是重点里的名牌,可名牌大学在省内招生名额都不多,且又众望所归,狼多肉少,加上考试无常,真要临场稍有闪失,便可能酿成终生大憾。相比之下,那些成绩中等的学生反倒可以从容自如些,省内的本科大学招生名额多,甘霖普降,好歹也能淋到身上一滴雨珠。于力凡沉吟有顷,问:
  “孩子和她爸想怎么报?"
  杨科长答:“她爸叫她第一志愿报北京师范大学,孩子却非要报人民大学。"
  于力凡说:“都是名牌嘛,就随孩子,还争个啥?"
  杨科长说:“孩子不想毕业后当老师。"
  于力凡又问:“那你的想法呢?”
  杨科长说:“依孩子模拟的成绩,北师大保险系数大。人民大学这几年的录取线都要高上北师大十分到二十分,可毕业后的择业余地也大。所以我才坐上了翘翘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拿不准主意了呢。"
  于力凡又想了想,便把那些东西都塞进了他的黑提兜,起身说:“你都把不稳舵,我就更不知是该踩刹车还是踩油门了。这样吧,你等等,我也学一回孙猴子,遇了过不去的火焰山通天河,就去求求如来佛观世音,看看人家可有什么高超手段。"
  杨科长说:“哟,你背后还有高人啊?”
  于力凡说:“高不高,回头再说。"
  于力凡找的人是市里一所高中的校长,他和那位校长念师范大学时是同班同学,还住着一个寝室,两人好得没法说,用常挂在嘴上的笑话说,除了当时的女朋友和以后的媳妇,啥都不分彼此。于力凡在调到起重机械厂来以前,也曾找过这位老同学,想调到他手下去,可那所学校已经严重超编,一校之长终没敢触犯众怒。为这事,老同学总感有些不安,见于力凡又来找他,心里很觉高兴,诚心诚意地要用十二分的努力帮助老同学办好这件事。他在认真地权衡比较之后,竟拿出了一个让于力凡也大吃一惊的主意:
  “依我看,就让这孩子报复旦吧,既是名牌,也不失把握,而且位于国内的第一大都市上海,山高海阔,毕业分配的前景可能比北京更诱人。"
  于力凡好一阵惊愕之后说:“复旦当然是好,在国内的综合性大学中,除了北大,也就数它了。我早研究了这几年的省内招生情况,复旦的录取线已连续三年居高不下,录取数与过线数悬殊太大,那么多的好学生纷纷落马。你的不失把握怎么讲?"
  老同学一笑,说:“你怎么就忘了事不过三的道理?依我看,正是有了前三年,很多一流考生今年必是避而远之,咱们正可打这么一个空档。"
  于力凡紧摇头:“太冒险太冒险,要是考生和家长们都想钻这个空子,精兵猛将一起上,可就坏了大事啦。"
  老同学又一笑:“那我就给你再加上一个保险。你让这孩子第二志愿报这所大学,"他顺手抓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这所大学在国内也颇有些名气,所差也就不在京沪罢了。”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学校招生的老师跟我有些交情,听说今年还到咱省来,到时我自有交待。"
  于力凡仍有犹豫:“如果人家一愿已满,二愿又有屁用?就好比对号入座的始发火车,票卖完了,旅客也上全了,你认识车长又有啥用?"
  老同学说:“你的比方打得不错,可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不知道,越是在车票紧张的时候,铁路上越要给列车长留机动票,以备万不得已的时候应付急需。比如有公安或安全部门的人突然上车,他们为了执行某种特别任务,点明要占用某个座席,那列车长就没办法啦?世间万事,尽在人为,不是做不到,只怕没想到,老兄,要解放思想啊!”
  于力凡只是一味摇头:“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可咱哪里去弄那种特别通行证嘛。"
  老同学敛了笑,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皮夹,打开,便抽出一张表格,推展在于力凡面前:“那你看这是啥?"
  于力凡怔了怔,猛地跳起身,重重一掌就向老同学肩头拍去:“我操!"惊喜之中,他用了在大学时两个间常用的一句国骂,"你有这暗器,咋不早说话!跟我卖关子啊!”
  老同学便揉被拍痛的肩头,回骂:“你啥时练出一手狗熊掌,打死人不偿命啊!”
  这是一张空白的《重点考生特别推荐表》,已盖了老同学说的那所高校的鲜亮印章,据说有了这种东西,便等于有了一张高考入学的特别通行证,提档和录取都可以比一般考生降低十分甚至更多,此前,于力凡对这种东西还只是耳闻,得以拜识尊颜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哪儿整来的这宝贝?"于力凡问。
  “来处来,去处去,别问,问我也不能告诉你。"
  “听说这玩艺值钱,我咋好白拿?"
  “你别骂人不带脏字好不好?换个人来,你看他一万块钱买不买得去这张纸片片!"
  于力凡心里生出许多感动,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咱俩谁和谁,我就啥也不说啦。"
  老同学脸上严肃起来,说:“至关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给我保密,跟谁也不要把我亮出来。一呢,这种东西不是大街上的广告传单,想咋发咋发,真要再有谁来找我,我可搪不起啊;二呢,暗器不可乱用,用多了不灵;三呢,这种东西也太敏感,容易引人猜疑,谨慎小心些不为过,是吧?"
  于力凡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你放心好了。”
  于力凡回到厂里,把老同学的活变成了自己的话,如此这般,都跟杨科长说了。又亮出那张表格,说这张表格另有人填写,你把考号什么的告诉我,稳坐钓鱼船就是了。杨科长又惊又喜,却也难免心存疑惑,小心翼翼地问:“于老师,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神通,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于力凡正色说:“你要信得着我,就这么报,别的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再跟别人说,那位朋友也是这么再三再四叮嘱我的,明白了吗?”
  杨科长便不好再问,却越发感到一种通灵通幻般的神秘。
  也许是因了这么一报,杨科长的孩子自恃心里有底,进了考场没压力,再加者同学的那个预测果然应验,这一年省内报考复旦大学的考生大幅度减少,少了竞争对手,等于多了胜利把握。两个月后,喜讯传来,杨科长的孩子被复旦大学录取,不亚于在这个北方城市腾空而起一颗耀眼的明星。再分析原先看中的那两所高校,杨科长不禁以手加额,倒吸了一阵冷气,以她女儿高考成绩,若报人民大学,肯定脱靶没戏;就是报北师大,也仅以提档线擦边,能不能录取,也是玄而又玄难有把握的事。有了这么一比较,杨科长越发不知该怎么感谢于力凡才好,又是要请吃饭,又是要送东西,于力凡一概谢绝了,很雍容大度地说:
  “杨大姐,今后咱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好不好?再提,可就是把我当外人啦。"
  于力凡开始把杨科长叫杨大姐,也算两人关系格外近密的一种表示。
  杨科长却仍觉不过意,说:“你是自家人,我不说谢字,可你的那位朋友,咱总得有点表示吧?"
  于力凡说:“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我是看大姐的面,他是看我的面,我说不用谢,大姐还这么在意干什么?拉倒,拉倒吧。"
  杨科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仍不肯"拉倒",也觉不好"拉倒"。转眼过了秋天,又到了冬天,孩子放寒假从上海回来,一家人便在春节前两天一起到于家拜年。于力凡看杨科长提了满溜溜的两大兜子东西进了门,忙说,干什么干什么,我可要闭门谢客啦!杨科长笑说,我们拜个年也不行?你好大的架子嘛!杨科长的丈夫也说,早想来认个门,就等孩子放假回来呢。于力凡扫了那些东西一眼,烟是好烟,红通通的大中华,酒是名酒,装在锦盒里的贵州茅台。于力凡知道杨科长的丈夫在市内一家大商场里当党委书记,这些东西保证是正宗,惨不了假的。于力凡说,哪有大姐姐夫兼首长给兄弟兼普通一兵拜年的道理?倒反天罡了。杨科长便故意绷了脸,说这我可得郑重声明,我和你姐夫可没来给你拜年,是这丫头来给她叔叔兼老师拜年,黑灯瞎火的怕她找不到门,我们两口子就陪着来了。于力凡说,孩子来拜年没毛病,可她还在念书,又没挣钱,买了这么些东西算什么?杨科长说,现在上头可在鼓励超前消费,这点东西是孩子跟她爸她妈贷款买的,将来本息一块算。说得一屋人哈哈笑。
  客人们坐下来,不外说些孩子在学校里念书的话,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出门前,杨科长的丈夫指指提袋格外叮嘱了一句,里面还有一盒茶,绝对正宗雨前茶,不能长放,老于一定要抓紧认真品一品,自己品。于力凡忙说,谢谢了,谢谢了。
  于力凡送客人回来,见妻子正在摆弄那只极精致的小铁茶盘,便问,什么极品好茶,这么上心?妻子说,听意思,怕不在茶上吧?于力凡心里忽悠一下,急打开,果然是崭崭新的五千元沉甸甸的票子。妻子说,人家既动了这个心思,就是不想再欠这份情,你也别太那个了吧。于力凡叹了一口气,再说不出话。
  这一夜,于力凡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就讽刺他,说看你这点出息,要当个官,隔三岔五的有人给你塞捆钱,不吓死你也得折腾死你!不就是五千块钱嘛,你又为她办成了那么大的事,就是五万也犯不着这样。听说眼下要想把孩子送进名牌大学,花上十万八万是很平常的事,她捡了大便宜啦!其实于力凡睡不着,想的并不是这五千块钱该不该收的事,他以前在学校,帮学生报志愿出了点彩儿,家长也会想法表示谢意。调来厂里,学生和家长们追过来请他帮助拿主意,也都不让他白浪费脑细胞,可以前那些答谢的不过是些烟烟酒酒的事,也有实惠些的,送一身上点档次的西装,还有人送过他一副据说是天然水晶的保护镜,可跟今儿这五千元钱比,就都是小巫见大巫啦。于力凡在突然之间悟出了一个道理,发现了业余创收的一条门路,敢情帮人报高考志愿也应属知识产权,这条创收门路如果铺展开,不仅宽阔,而且前程无限。这件事的关键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凭闭门谋算瞎猫碰死耗子,杨科长孩子的事如果没有老同学鼎力相助,哪有眼下这般效果;而且要想大干,就要干那种别人根本不敢想、或者想了也白想、咱却能把它办成的事情。问题是要想大干,就必须有关系有后台,这种事还能屡次三番地去找老同学吗……
  于力凡把事情设想到这一步,有点像本不会游泳却突然落水的孩子,他在水中胡乱扑腾一番的结果,还无意间抓到一条挺肥硕的大站鱼。白捡了一条大站鱼的于力凡开始意识到水中有宝,只要会抓肯抓,还有比鳅鱼更值钱的生猛海鲜呢!
  促使于力凡下了结网捕鱼的决心并进一步明确了捕捞目标的是一张看起来与他全无瓜葛的报纸。春天里风和日暖的一天,百无聊赖的杨科长从党委宣传部抱来一大堆过时的报纸,在漫不经心的翻阅中,突然亮了眼睛。那是一条极平常的省教委召开高校招生工作会议的消息,配着消息还发了省招办一位副主任在会议上的发言摘要。杨科长自从孩子念大学后,对高考方面的关注余热尚存。杨科长在死盯了那条消息好一阵后,便把眼睛又盯在了于力凡的脸上,说:
  “于老师不肯泄露天机,我也能破解其中的奥妙。你的那位帮了我大忙的朋友是不是也姓于?"
  这话问得有些无头无脑。于力凡怔了怔,反问:“杨大姐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明白?"
  杨科长笑了笑:“你还装什么装,坦白交待这位于主任是你的什么人吧?"
  杨科长说着,便把报纸推到于力凡面前来。于力凡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心里有电光一闪,一个主意已在瞬息之间形成。原来报纸上注明着的那位省招生办副主任,竟也姓于,名字与于力凡只有一字之差,叫于力平。世间竟有这等巧事,"平"和"凡"本可自然组词,而在现成的词汇中各取一字为本家族同辈的孩子们取名,古往今来的中国人早已习以为常。冒认官亲,此乃天赐之机,即使你自己矢口否认,怕是别人都不信的,何况此前还有那种一言难尽的前提背景。
  “力凡,你可真沉得住气。"杨科长也早不再称于力凡为于老师,"看起来,你是能成大事的人啊!”
  “这事……杨大姐可千万不要再向别人说。"于力凡声色不动,一脸的郑重。
  声色不动再加上这种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的叮嘱,越发让人感到似乎已掀起了神秘面纱的一角。此情此景,不否认便是承认,不否认的效果往往比信誓旦旦的效果更明显。
  杨科长说:“放心吧,我又不是两岁的孩子."
  于力凡却越发拿出了针对两岁孩子的伎俩:“那咱俩可就算拉钩上吊,绝对不能再向外说啊。”
  于力凡坚信,他越这样强调,杨科长越会把话传出去,女人的嘴巴嘛。于力凡现在需要这样的广而告之,没有传播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来找他谋划大事,没有人来找他谋划大事又怎能达到业余创收的目的呢?要想通过孩子的嘴巴替你传播某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叮嘱他几遍"不许",许多女人在这类事情上常犯和小孩子一样的低级错误。于力凡下决心要去省城认识认识那位和自己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的招生办副主任,并争取尽快发展双边关系。几天后,他对杨科长说,我想请两天假,去省城办点私事。杨科长立刻自作聪明地点头,说我替你去跟牛厂长说一声,就说我派你去买职教资料,差旅费咱们一年到头花不了几个,亏透啦。杨科长说完,就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很快返回来,故作低声说,去吧,我说好啦,牛厂长还特意批了你一千元招待费,你看着花吧。于力凡使有些发怔,这女人,果然把话传给牛厂长了!杨科长似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解释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呢,我说你是去省里找人,给咱颁发职工教育省级合格证的事,牛厂长连呗儿都没打(毫不犹豫),就点头啦。哼,招待费许他们花,咱为啥就不花,不花白不花!
  于力凡去了省城,直奔了省招生办。果然,门卫师傅仔细看过他的证件,又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他一番,便很客气地告诉了于主任的办公室。于力凡的名字再一次让他作假了官亲,"平"与"凡"之间的不平凡会晤已是势在必行了。
  忐忑着一颗心敲开于副主任办公室的门,于力凡便知再玩假冒官亲的游戏不好使了,他必须摸石头过河,躺着来。好在他早有准备,自报过家门,那于主任便哈哈笑起来:
  “好,好,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名字上也仅有一字之差,又都做着教书育人的工作,缘分啊!正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么百里之内呢,则必有兄弟,是不是?"
  于力凡忙说:“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于主任不光幽默,还这么平易近人,我真没想到啊!”
  于主任又笑:“你骂我呀,好像我不是人似的。说吧,素昧平生地找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于主任长着一副心宽体胖的相貌,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这一天心情格外愉快,全然没端出为官作宰的架式,这让于力凡暗中庆幸,看来兆头不错!
  于力凡说:“也没有什么事。早知您的大名,只觉特别亲切;就想来高擎认识。正巧前些天我在省报上看了您的讲话,深有感触,这些年我一直在学校做毕业班的工作,也有些切身的体会,想跟您谈一谈,也许会对您今后的决策有些帮助呢。"
  “真没别的事?"
  “真没别的事。"于力凡本来还想顺杆爬一爬,可他发现了在于主任笑眯眯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审视的光,便把话打住了。
  “那好,我马上把调研处的侯处长叫过来,我正要求他多收集一些来自基层师生的意见,你跟他详细谈吧。"
  于主任说着,就拿起了电话。在等候处长过来的那一刻,于力凡又心不甘地往前躺了一步:“认识于主任也不容易,晚上我想请您随便用点饭,不知于主任能不能赏光?"
  于主任摇头:“不行,我有高血压,大夫早有禁令,不能喝酒,一点一滴也不让喝。"
  “那咱们就不喝酒,我对那东西也不感兴趣。咱们一边吃点饭,一边唠唠嗑,可好?"
  “我这人不客气,说不去就一定不去。哦,晚上我也还有别的事,实在对不起,我表示感谢了。”
  说话间,侯处长推门进来。于力凡注意到了于主任的介绍:
  “这位老师姓于,叫于力凡,跟我只差一个字,可以理解是我的兄弟嘛。于老师对招生工作有一些建议,你跟他好好谈谈。"
  侯处长便跟于力凡握手,表现得很热情。于主任又说:“你们搞调研的,要多结交些下面的朋友。闭门调研不行,一定要走出去,多听听来自基层同志的意见。送上门来的建议更是弥足珍贵,不可忽视啊。”
  于力凡便和侯处长去了另一间办公室。于力凡便拿出一副此行专来谈建议的样子,子午卯酉地说了不少。那侯处长是个比他略年轻一些的瘦高个子,听得似乎也很认真。看看快到了机关下班的时间,于力凡便说:“我还有些想法想跟您深入探讨一下,咱们就到外面找个地方,一边吃,一边聊,您看好不好?"
  侯处长却好请,说:“丑话说前头,这个账得让我来结,哪有到了我们这儿,再让你破费的道理。"
  于力凡明白侯处长这是在练嘴皮子,不必当真,便说:“我们单位效益不错,我跟单位领导也有些交情,这个钱不花白不花,您就别客气啦。"
  侯处长果然顺坡下驴,笑道:“也好也好,平常咱只眼气别人公款消费,今天也跟着乘一把车,算找些心理平衡吧。"
  两人便说笑着往外走,觉得关系拉近了不少。进了酒楼,选了一间安静的包间,于力凡把菜谱往侯处长面前递,侯处长也不客气,说既是吃公家的,咱也别太寒酸了,拿回去一张百八十元的发票反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我可就饿死鬼下笊篱,专把干的往上捞啦!于力凡忙点头,说对对对,一看侯处长就是个实在人。侯处长便先叫捞过两只大海蟹来,一定要满黄满籽一斤多重的,验明正身后才可上灶。又点了一瓶五粮液,必须绝对正宗,又说茅台好是好,可那酱香型他不习惯,有股敌敌畏的味。只这一菜一酒,就惊得于力凡暗暗乍看,算计着少说也得六七百元了,这个侯大吃真要猴嘴一张,再点出龙虾元鱼来,怕自己今晚就出不了这个屋啦!那侯处长好像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把菜谱往他面前一推,说剩下的你来,要清淡些的,佐酒就行。
  两杯酒下肚,于力凡就敢装说酒活,赤裸裸地试探了:“侯老兄,年年招生那一阵,我们那儿总有四脚难落地的,家长孩子闹心闹得要死要活,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乱求人,往后我就找你行不行?"
  侯处长仰脖又是一盅酒:“咋不行!不行我也就不跟你来喝这个酒啦,我还不知道这五粮液不能白喝?咱这酒好有一比,懂不懂?"
  “比啥?"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这是于侯酒楼双结义。"
  “老兄帮忙也不能白帝,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我心里更有数,我可是第四杯了,你才第二杯。"
  “以后就是这么个比例,你二,我一,行不行?"
  “是不是亏了你点?"
  “不亏不亏,你能喝,也会喝,自然应该多喝。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市场经济嘛,就这么个规矩。"
  “于老兄了不得,有见识,还懂行情。"
  “初次相见,你不知我还有个优点,仗义,说话算数,吐唾沫落地是钉。你说让我喝多少,我保证喝多少,绝不藏奸要滑。"
  “滑不滑,日后见,喝酒。"
  两人便再碰杯,侯处长又是一杯见底,于力凡果然只喝了半杯,还略少一点。侯处长哈哈大笑:“于老兄果然带才叫(方方言,忍让别人),看得出。"
  “以后我有事,咋跟你联系?"
  “打电话嘛。一会我给你个手机号。"
  “有时候……必须和你本人或家里人见个面呢?”
  “一事一议,电话联系,再说。"
  一瓶酒,两人都喝下去了,又要了两瓶啤酒清肠漱口,便显得有些高,舌头都大了,两脚也发飘,可也没高到那种忘了正事的地步。起身离去时,侯处长没忘了摸出一张名片,还在名片后面写了一串号码。于力凡有些不放心,说可别到了我火上房想找你的时候,又是个拨不通的死电话。侯处长便呸了一口,说你老兄还不如骂我一句啥,这五粮液是喝人肚里去啦还是喝狗肚里去啦?你只管把这个电话记牢实了,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辈子就指望省招办这棵大树遮荫纳凉吃果子呢。于力凡忙陪笑说,我顺嘴说酒话,不过是开个玩笑,侯处长还当真了,对不起对不起。侯处长说,你不放心也自有不放心的道理,你我总得经过几件事,才敢剖心换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我这电话可只给了你,咱俩是单线联系。单线联系……懂不懂?我手机有三部,知道我这个号的可没几个……
  于力凡打车先送侯处长回家,他存了心思要认认候处长的家门,虽说侯处长死活不让他下车,他也算大致知道了侯处长家的具体方位。回到宾馆时,那酒劲越发上来了,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于力凡软软地躺在床上,只觉脑袋仍木木胀胀的,口里干得要冒火,起身抓了隔夜的凉茶咕咯咕啤喝了个底朝天,怔怔地想了一阵昨天的事,顺利得竟如梦里一般,有些不大真实。摸出侯处长给的那张名片,姓氏职务印得清清爽爽。背面的那一串号码也是白纸黑字,不能让人不信。他抓起床头的电话,就按那个号码又拨了过去,正是侯处长接的。于力凡没话找活,说不放心侯处长是不是喝多了,又说一会他就要上车站回去了,这就算跟侯处长告别。侯处长的回话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希望今后继续保持联系,也请于老师多把基层的意见反映上来。于力凡翻腕看看表,猜侯处长已坐在办公室里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应该或不正常。
  于力凡很高兴,因为他的顺利得到了初步的验证,他已有了一个可以打通核心部门的秘密电话了……

  一春无话。
  暑气渐强,于力凡也像候鸟似的又忙起来,仍是帮人分析参谋判断。高考前的填报志愿,有如大战前的战役决策,紧张,神秘,又琐细无常,不到把档案封存的最后一刻,便不时有学生或家长把电话打进办公室来。
  乐此不疲的于力凡今年最关心的便是手里的这个暗器究竟能不能打出去,打出去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这种事不好张扬,只能作守株待兔式的守候。那些慌急的兔子们是只有招生工作正式开始后,才会慌不择路地乱窜乱撞的。
  果然,暗器的实战运用机会很快就等来了。有位家长找到厂里来,说孩子考得还算不错,被填报的重点大学录取应该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耽心的是专业分配,孩子第一志愿是新闻专业,可眼下这个专业正热门,怕是很难如愿,问于老师是不是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正巧杨科长不在屋,于力凡便说,进了录取线,具体咋分专业,学校招生老师的主观作用就非常重要了。社会上有句话,六月份考孩子,八月份考父母,我跟你实话实说,这就是要看家长的能量啦!那家长苦了脸,说咱个小老百姓还讲个啥能量不能量,钱倒是预备下了一些,可也不知该求哪个佛爷啊。于老师要有门路,就费费心吧。于力凡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种求人动钱的事,我是真不愿管,好像咱在中间揩了多大油似的。那家长忙说,于老师的为人谁不知道,谁要是说出半个不字来,还懂不懂个香臭?还有没有点人性?于力凡说,你既这么说,我就想法找找关系,办不成你也别埋怨,好歹咱们是尽心了。这种事成不成也就是一半天的事,录取名单一公布,你搬来一座金山也没用啦!
  家长再三感谢着离去,于力凡趁屋里没人,立刻拨了侯处长的电话。耳机里嘟——嘟——地响了两声,眼见是接通了,却突然又断了。于力凡顿生疑窦,不知侯处长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把电话打过去,桌上的电话却突然响起来,正是侯处长。不久后,于力凡也有了手机,才知手机的显示屏上是可以显示来电号码的。侯处长当时正在省招办设在省内另一座城市的招生大楼里,断了电话后,又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重又拨回来。单线联系有许多不言自明的规矩,最基本的一条是凡事只可你知我知,坚决摒弃第三者在场。于力凡言简意赅地讲明了情况,侯处长立即表态,此事可办,但要拱动学校招生人,这事不能用嘴干拉。于力凡说我明白,你说个数吧。侯处长说,最少也得一个巴掌吧。于力凡使明白了是五千。侯处长又说,咱可是不见兔子不撤鹰,这种事没法事后讨债去。于力凡说,那你就告诉我把东西给你送到哪人吧,什么时间合适?侯处长说,我信不着别人还信不着你吗?先把东西放在你手里就是了嘛。这时电话里就听有房门响,又听有水箱的哗哗声,于力凡便猜知侯处长可能正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见有人进来,侯处长立刻换了口气,说我正忙着,回不去,孩子有病就送医院嘛,我回去有屁用!俨然是在跟家里的老婆通电话。
  剩下的事便极简洁明快。于力凡给那位家长打过电话去,说一定想进新闻专业,六千元钱就可敲定。他有意在价钱上多要了一千元。市场上的小贩子倒通手动动唇还得赚点呢,再说五千元钱和侯处长怎么分?给人家三千自己留两千侯处长怕要不高兴,自己留一千给侯处长四千又明显亏了自己,精精确确地三一三十一呢,这种事出了零头又不是那么回事。自己上下嘴唇这么一碰,便皆大欢喜了,眼下市场经济,也许就这种事情没有讨价还价一说了。这么一想,便觉心里很熨帖。不过两棵烟的工夫,那家长已打车奔了来,见杨科长坐在对面,便很聪明地说了一些不关痛痒的话,起身告辞时,于力凡使将他一直送出好远。那家长看身边没人,便急急塞给于力凡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又从提袋里拿出两条用报纸裹着的黄山烟。于力凡推谢说,这是干啥嘛,我又不吸烟!那家长说,吸不吸也得让我有点表示,不吸您就送人吧。临分手,家长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事……不会打了水漂儿吧?于力凡连着拍了他几下手背,说这事我是一手托两家,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还不见鬼子不挂弦呢,放心吧。
  只隔了一天,那位家长打来电话,说那事成啦,孩子果然分了新闻专业,电视上已公布了首批录取名单,全仗了于老师又有主意又有办法啦!于力凡不由心中感叹,钱能通神,钱权交易,原来做起来只是这般赤裸裸直来直去。自己是什么?不过充当一个二传手,倒也能分得一匙半勺的羹汤,虽说得的是小头,可风没吹雨没淋汗珠没出一滴,轻轻松松就白得了相当两三个月的工资,还得了一份不算轻的人情,端端地大值啦!而且通过这件事也充分证明,侯处长的这个暗器果然好使,这可比什么都重要,心里有底啦!
  这事过去没两天,于力凡心里的兴奋得意劲还一片盎然,牛厂长突然进了职教科的办公室。眼下谁都知厂长经理们忙,忙销售他生产忙应酬忙管理,一年之中还要忙里偷闲出两次国学习考察,能进职教科这样的科室几乎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于力凡正诚惶诚恐地不知是该坐还是站起来好,要不要彻杯茶点支烟时,牛厂长已对杨科长发出了指令:
  “哎,你去别的屋坐一会,我跟于老师说几句话。"
  杨科长笑了笑,起身离去了,还把房门轻轻地掩得很死。于力凡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牛厂长支开杨科长找我单练能是什么事?早听说他的孩子已念了大三,没听说他还有小二啊……
  牛厂长不绕圈子,开门见山:“于老师,我那屋里还有客人,是东华集团的郎总经理,专程跑来拜佛求仙了。他有个小孩今年考大学,志愿没报好,一愿二愿都脱了靶,也托了人,都说进了死档,回天无路了。我看郎老总真是没咒念啦,不然也不会把出国的事都放下来,跑来找我。哦对,其实是通过我来求你,你无论如何也得指条仙路帮他脱了这个苦海。"
  于力凡忙陪笑:“看厂长说的,咋把我看成个人儿似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牛厂长满面谦和地笑,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的职工谁有多大能耐我还不知道?养兵干日,用在一时,我历来主张好钢用在刀刃上,你也用不着跟我整真人不露相那一套,该出手时就出手吧。这个郎老总可非比常人,一般的事也求不到咱头上,平时咱想给人家溜须还找不到机会呢。你知道他那个东华集团每年跟咱们厂是多大的业务往来?少说也是三两千万。这个忙你一定得帮,而且帮就要帮好,帮到点子上。咱把话说白了,你帮了他,就是帮了我,帮了我,也就帮了咱们厂,你就是咱们厂的头号大功臣啦!"
  于力凡听此言,便知杨科长早把自己的那点本事和"老底"都吹给了牛厂长,自己再雾锁烟蒙地不肯出头就是不识相了。他说:
  “厂长既这么看重我,那我就试试。可您也别给我太重的压力,我一定尽心尽力行不行?"
  牛厂长说:“我不给你压力,可我自己却有压力。我可是把大话都替你吹出去了,让郎总尽管放心,咱们的神驹只要出阵,必是马到成功。"
  于力凡听牛厂长再三再四地这么强调,便知自己再无退路了,好在他知道重点院校的招生工作还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只要还没落下大幕,也就还有好戏可演。
  “那您就把那个考生的情况给我详细说说吧。"
  牛厂长说:“你跟我来,让郎总自个儿跟你说。"
  于力凡跟在牛厂长后面进了厂长室。厂长室是套间,里间办公,外间会客,此时那位郎总正埋头在烟熏雾绕中,一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的样子,见了于力凡进屋,急跳起身,溺水的人一般死拉住他的手不松开。于力凡心里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是多大的官,为了孩子,都放得下架子装孙子啦!
  彼此很快切入正题,于力凡听明白了情况,基本就是牛厂长说的那个意思,又记下了考号,不由扫了一眼墙角茶几上的电话机。牛厂长会意,立刻说:
  “这事急,得抓紧联系。你干脆就到里间去,门关上,那台蓝色的电话是外线。"
  于力凡说:“我还是回我的办公室打吧。"
  牛厂长说:“你那屋也难得消停,你还是进里屋打去吧。"
  见于力凡还有所犹豫,郎总就把手机摸了出来:“那就用这个,另找个地方,都方便。"
  于力凡不好再推谢,就抓了手机出去了。他重到厂办公楼后,那里是个篮球场,挺安静,也挺荫凉。电话很快过去,侯处长只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于力凡三言五语说完了意思,侯处长也只说了声"好好好,我明白了",便断了电话。有了些经验的于力凡不再急,也不再纳闷疑惑,坐在篮球场边静静地等,享受着凉爽的风儿的吹拂。大约等了有半个钟头的工夫,电话回来了,侯处长说这事有些难度,看来只好走服从分配那步棋了,好在西北那边有所重点大学还剩下一个名额。于力凡知道那所大学也是国内的一所名牌院校,寻常难进的,忙说行行行,就是它了。侯处长说,你光说行有什么用,眼下盯着它的不下几十人,一个个眼睛都绿了,狼似的。于力凡说,我明白,你开个价吧。侯处长说,你那边咋跟家长说,我就不管了,但三万元钱在今天半夜前必须到位,我手里没有硬通货也打不通那一道又一道的关口。于力凡说,行,我连夜给你送去。侯处长说,到了这儿你也进不来招生大楼,这样吧,我给你个地址,你连夜往那儿送,误了时辰,你也别怪我有劲使不上啦。
  于力凡起身往厂长室返,只走了两步,陡然生出个心眼,便把电话打进厂长室去。转眼之间,牛厂长就急急地赶来了,劈头便是两个字,"咋样?”于力凡说,那边倒是吹了点口风,但得动大钱,是不是再跟郎总商量商量?牛厂长说,不商量,这种事哪有不动钱的,说吧,多少?于力凡狠了狠心,说得五万,还得连夜送到。牛厂长沉吟了一下,骂道,妈的,狮子大开口,也太黑了点!好,五万就五万,只要郎总高兴。你给夫人挂个电话,晚上别回去了,咱俩陪郎总吃点饭,然后我派车送你连夜去办事,你就辛苦辛苦吧。
  两人一块往回走,牛厂长又叮嘱,钱的事,你不用跟郎总提,他问也不要说,都由我来处理。我再另给你加五千,该招待抚打点的你看着办,剩下的就算奖励你了。于力凡心里窃喜,不由问了一句,还要发票吗?牛厂长便喊了一声,说你这人啊,真是个书生,有发票我就能下账?于力凡便在心里嘀咕,也不知厂里的小金库猫腻了多少钱,这种事牛厂长还能自己掏腰包吗?
  回到厂长室,于力凡便说西北的那所大学已基本可以敲下来,晚上还需自己再跑一趟省城。郎总大喜过望,再一次抓牢了于力凡的手,激动得嘴唇直哆喷,连说我都要愁死了,原来这才算拜到了真佛。于力凡故作淡然状,说别说还有一个空位置,没有他另给咱加进去一个,也得让咱孩子舒舒坦坦地坐进去。我跟那边说了,这个事办不成,往后咱们的交情就算拉倒,吹灯拔蜡!郎总起发感动,说我知道于老师肯定是动了真格的,这事……啊,总得还这样一下吧?他边说边做了个捻票子的动作。牛厂长接过话去,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于老师的关系源远流长,那么一整反倒生分了。郎总说,可也不能让于老师欠着这天大的人情。牛厂长说,那你就欠着于老师的吧,往后于老师啥时找到你,你别耍官僚端架子不认老朋友就行啦。说得几人都笑。
  牛厂长拉着郎总往外走,说大功告成,咱们吃点饭去吧,吃完饭于老师还有事去办呢。郎总说,可真该喂喂肚皮了,我都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这才感到有点饿。牛厂长说,你是肚里有火,这回火撤了,你就甩开腮帮子敞开肚皮造吧,弄它个沟满壕平再说。几个人说笑着钻进了汽车,于力凡没忘了把手机还给郎总。郎总说于老师连个手机还没有,你个牛逼厂长还说什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个玩艺于老师不嫌档次低,你就拿着用,所有费用我都给你包了,就算咱哥俩留个念想。牛厂长说,郎总啥时候也忘不了寒碜我,于老师你明天就自己去选去买去入网,别再哪只小母狼打电话找郎总,还担心于老师泄了密。说得几人又笑。
  于力凡当夜就带钱乘车去了省城。原以为侯处长给的地址就是上次两人酒后送侯处长回家时留意到的那个方位,及至下了车,却发现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时间已近子夜,夏日的都市已安静下来。于力凡摸着手电筒东照西照,才在一座古典式楼的五楼找到那个门牌号。按了门铃,房门立刻开了,是个很年轻也很俏丽的小女子。于力凡正琢磨该怎样称呼和自我介绍,那小女子却已满脸露出不悦之色,埋怨说,是姓于吧?怎么这时候才来?于力凡不敢说什么,随小女子进了客厅,把裹在报纸里的三扎票子放在茶几上,还有些不放心地问,要不要再给侯处长打个电话?小女子不屑地撒撇嘴,说你信不着我就把东西快拿走。于力凡扫了一眼装修得挺豪华的两室两厅房间,再看了一眼似乎是独住在这里的年轻女子,越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一年的夏天,于力凡助人为乐的业绩不错,除了郎总那个高难度的,其他小打小闹的也做了五六份,基本都一帆风顺皆大欢喜,也都有些或多或少的收获。于力凡躲在家里和妻子偷偷算过一笔账,把烟酒之类的作价核算进去,总收入竞近四万元,还额外得了一部手机。在市里一个小机关里当会计的妻子有些胆怯,说可别出啥事,还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紧,反正咱也穷惯了。于力凡说,看你这蚁子胆,咱怕啥,一没职二没权的,不过是捡点那些腐败者的残羹剩饭,再说咱们也没卡谁讹谁偷谁抢谁,一个个都是主动找上门求咱的,。他自己心甘情愿表示感谢,还能转身骂咱手黑呀?妻子说,咱也算有了点钱,干点啥好?于力凡说,我主外,你主内,我管挣,你管花,这事你定。妻子说,那就换换房?咱这一间半的老楼房,又挨着城边子,还想住一辈子呀?于力凡想了想,摇头说,就这屁崩的俩钱,还想买新房?癫蛤模打哈欠,口气太大了吧?妻子说,现在不兴贷款吗,先买下来,慢慢还呗。于力凡又摇头,说那也不行,买房子太晃眼,这事得从长计议,别忘了眼下我给人的印象可是助人为乐,真要让人看出咱在中间楷了一层油,往后怕就没人敢找咱啦。
  这其中也有一件于力凡确是助人为乐分文没取就帮人办了的。有个昔日的学生叫任小梅,考分仅将将巴巴过提档线,求过的人回了话,说十有八九没戏了。任小梅急出一嘴大水泡,带了老父连夜摸到于力凡家里来。任小梅的父亲是个老工人,黑黝黝的脸,粗粗大大的手,进了屋也不会说别的,只知低了头坐在那里搓巴掌,要说的话也只是"求于老师给想想法,帮帮忙吧"。于力凡对这位任师傅印象挺深,是因为在学校教书时,有一天下晚自习后突然发现自行车的钥匙丢了,车锁又一时弄不开,正巧任师傅来学校接女儿,就扛起车子一直送到于力凡的家。好几里路呢,到家时任师傅已是一身大汗,还催着于力凡找出螺丝刀和钳子,直到把车锁拆开又修好。想起这件事,于力凡就真心实意想帮这父女俩一把,说:“到了这个地步,就得豁出去花钱啦。"任师傅忙点头,说行行,花钱总比让孩子在家憋屈出病来强,得多少啊?于力凡说,咋也得三五千吧。任师傅又搓开了手,说先让我欠几天行不?我脑袋掉地也不赖账。于力凡说,家里几千元的积蓄也没有啊?任师傅苦笑,说我放长假蹬三轮呢,她妈病在床上药顶着,哪还有钱啊。我寻思把那两间房子卖出去,就是豁出贱卖了,也得容我两天吧。于力凡问,卖了房子一家人可去哪里住啊?任师傅说,走一步算一步吧,不行就用花剩下的再去祖呗。于力凡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不会装穷说谎话,就对父女俩说,你们先回去,房子也不要卖,我尽量争取吧。那天夜里,于力凡给侯处长挂电话说,这个孩子是我的亲戚,出钱也得我掏,你看能不能额外关照一回啊?可能侯处长看于力凡前几件事办得都挺实惠没磨叽讲信用,也可能侯处长根本没看中那三两千块钱儿,听于力凡这般说,便痛痛快快地应承道,可下不为例啊。任小梅上大学临走的前一天,父女俩又来到家里,还提来咖啡奶粉之类的一些东西,于力凡也不管妻子的一再眼色,坚决地谢绝说,任师傅一定要这样,往后你别叫小梅喊我老师啦。父女俩离去时,任师傅一再提醒女儿给于力凡鞠躬告别,于力凡也发现了任师傅眼里旋动的真诚的泪花。
  转眼又是年底,牛厂长突然给了于力凡一项任务,派他去东华集团催欠款。于力凡有些犹豫,说我……也不懂这里面的事,我去合适吗?牛厂长说,不是万不得已,我也舍不出打你这张王牌,我都派副厂长和财务科长去了好几回了,一次次都是两手空空,无功而返。东华欠了咱厂一千来万,这笔钱要不回来,别说明年的生产不好安排,怕是新年春节前的这两次工资都开不下来。市长前两天给我们这些厂长开会,说欠工资欠哪月也不能欠这两个月,一定要体现出节日期间的幸福祥和气氛,保证社会的稳定大局。于力凡深知牛厂长把自己当王牌打的意思,说我先跟郎总电话联系一下,他不在家我去了也是两眼一抹黑,可去找谁?牛厂长说,我前天还跟他通了电话呢,你可绝不能再给他打电话,只要你说去,他就猜得出你是啥意思,一杆子能把你支到猴年马月去。你不如打他个闪击战,兴许就把他堵在办公室里,见不着他的面你就住下来,他不露面你不撤,这种事就得有个死皮赖脸的劲儿,现在欠钱的都是爷,要账的就得甘愿当孙子。
  于力凡便去了东华。东华集团是省内另一个城市的企业,两地相距三五百里,牛厂长专门派车送他,送到地方小汽车就先跑了回来。进了办公大楼,还没等找到总经理办公室实现一堵而捷的战略意图,于力凡已被办公室主任拦住了。主任和于力凡年龄相仿,听报了家门,立刻变得很热情,将他请进屋,又是彻茶又是敬烟的,客气了一番便蜇出去,很快又握着手机跑国来,说郎总要亲自限于老师讲话。
  “于老师啊,你可是稀客贵客,怎么来前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早知你来,这个项目就是另派位副总来谈,我也要在家好好陪陪你嘛。可眼下就不行了,我已来了省里,和德国客商的洽谈已面对面地谈上了,省厅的领导也一直跟着,是引进一条生产线,一个不小的项目,谈上了就撤不下来,没办法呀!实在不好意思,抱歉啦,就让马主任代表我先陪陪你,在我们那疙瘩多住几天,好好玩几天,也算小作休息吧。等我这边稍有些眉目,能脱开身子,我立马赶回去,好不好啊?……"
  郎总这般热情洋溢地一轰炸,于力凡再无话可说,也觉不好在电话里就把要账的事提出来,那未免显得太有点那个。马主任把电话接过去,又连着说了请郎总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之类的话,然后就亲自开车将于力凡达到西郊开发区的一家挺豪华的宾馆住下了。
  奔奔波波地跑了一天,已是日落西山的时辰,马主任陪于力凡去吃饭,也不外是生猛海鲜山珍奇味玉液琼浆。马主任舍得花钱,也颇善劝酒,推杯换盏尊兄敬弟,于力凡使渐觉腿软脑涨。现时的办公室主任们,也不管是机关和企业的,可能没有谁不善此道,不善此道者也难当此任。马主任说,既是真朋友自家人,也犯不上非把自个都灌个烂醉,咱俩再去唱唱歌?于力凡说,我唱歌可不行,五音不全,去了也只是出耳朵。马主任说,你爱出耳朵咱们就去听听地方戏,辽北来的二人转,赵本山潘长江都是那疙瘩出来的,绝对正宗,绝对敢演敢说够刺激。于力凡说,今天真有点累了,又喝了这么多的酒,明天再去行不行?马主任说,那咋不行,郎总在家我听郎总的,郎总不在家我就听你的,只要老兄高兴就行。
  两人便回房间。喝酒喝了两三个钟头,时已入夜。马主任说,为了落实郎总的指示陪好老兄,我也开了房间,有事你找我。于力凡说,反正也是标准问两张床,你就和我一房睡嘛,花那冤枉钱干什么?马主任说,还是分开好,我这人睡觉打呼嘈,声震寰宇,气冲霄汉,除了我老婆,谁都受不了。两人都笑.先经过的是于力凡的客房,于力凡摸钥匙时,马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说屋里我可都安排好了,老兄尽管享用,良宵一刻,堪比千金,我就不进屋打扰啦。于力凡只觉酒意往上涌,竟一时没太在意这话的潜台词,连说多谢多谢,都睡个好觉,明天见。及至开门进了房,于力凡爽觉一怔,只见沙发上站起一位靓丽的小姐,笑吟吟地迎过来:
  “先生您回来啦?"
  于力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牌,拔步就要往外撤:“对不起,我……我进错门了吧?"
  小姐忙携住于力凡的胳膊:“于先生,没错的。我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为您服务。"
  于力凡便陡然明白了马主任刚才在门外说的话,只觉脑袋嗡地一胀,浑身也陡然灼烫起来。他怔了怔神,便直奔了床头的电话,拨通了马主任告诉他的那个房间。接电话的竟是娇滴滴的女声:“您找谁?"于力凡说:“我找你屋里的马主任说话。"女声说:“他在洗澡,他洗完再说行吗计于力凡又怔怔神,便放下了电话。他猜想马主任一定就坐在那小姐的身边,他是故意不接电话,他刚进屋怎么就会去洗澡呢,怕是连脱衣服都来不及。他不接电话和说在洗澡都是一种姿态,那就是让于力凡接受眼下的安排和款待,如果于力凡一本正经拒而不受,那马主任也只好清心寡欲放弃良宵了。这让于力凡很为难,也有些害怕。这种回事,于他真真切切的还是第一次,此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客房还有连"喘气的"一块包下来的怪事。这辈子,除了结发之妻,他还从没"享受"过别的女人。这算嫖娼吗?若不算又跟嫖娼有多大区别?"享受"法定妻子之外的女人与"享受"合法收入以外的金钱是不是同为罪孽?酒色财气,都是害人之毒,既已不拒美酒金钱,多个色字又如何?即使坐怀不乱还会有人把你当正人君子吗?
  妈的,也罢,也罢,骨子里既早已不是君子难为师表,又何必用正人君子的假面具包装自己限制自己?反正老婆不在身边,马主任又在那边客房里做着不惧羞耻的示范,人生几何,得乐且乐,人不为人,却也不错!这般想着,于力凡就将一双眼睛放肆地盯向坐在身边的小姐。小姐年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高高挑挑匀匀称称的身材,薄薄的紧身衣鼓凸出诱人的性感,长得也漂亮,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两只黑亮的眼睛狐媚地忽闪着,放荡出一种让人难禁难持的媚笑。于力凡突觉嗓眼发干,浑身都热胀起来,可还是装模作样地说:
  “我累了,又喝了不少酒,真是连动都不想动啦。"
  小姐笑着说:“要不要我陪大哥先洗洗澡,我还会做按摩,日式泰式的都行,保证让先生英姿勃发,雄风大振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荒唐与放纵的一夜不说也罢。第二天一早,于力凡和马主任各携了小姐在宾馆餐厅里见面时,于力凡一时还觉脸上有些挂不住,汕汕地不知该说什么好。马主任却一副大大咧咧习以为常的派头,问:
  “休息得还好吧?"
  于力凡忙说:“好,好,一夜睡到大天亮,连梦都没做。"
  马主任哈哈笑:“做梦娶媳妇的都是没媳妇的,搂着新媳妇睡大觉的自然再不会做那样的梦,此言没错吧严
  于力凡便窘得陪着干笑。
  马主任又说:“如果于老兄还有精神头,今天就请你去游白马山,山上绝壁间有一处幽深洞府,洞中有千年古刹,古刹里的石佛百灵百验,有求必应。就请你这位赵小姐一路相陪,汽车我都安排好了。赵小姐多才多艺,又是导游的高手,在职高里学的就是导游专业。我呢,机关里还有些事情急等着处理,就不去了。你们晚上回来,我再好酒侍候,行不行?"
  于力凡说:“这样最好,耽误了你的正经事,也让我心里不安。"
  此后的几天,都是由那位赵小姐陪着,于力凡游览了附近的几处景致,晚上便和马主任及两位小姐又是喝又是跳的,回到房间更是颠鸾倒凤的再无顾忌,潇潇洒洒的几忘思蜀。倒是牛厂长把电话打来,询问讨债的进展情况,于力凡回说郎总正在省城,让他在这里等。牛厂长说,那你就安心等,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到了第五天,郎总也主动把电话打来,连说让于老师苦等真是罪该万死。于力凡试探地问,洽谈的事进展怎样?郎总长叹了一口气,说好事多磨,这年月最难缠的事就是和外国商人打交道,双方都在关键技术转让问题上死咬住不放,只好再等一等。于力凡问还得多长时间。郎总说这可难说了,我想回去省厅领导又不让,真是急死人了。于老师你要是还有别的事,就电话里跟我说,我一定安排马主任他们办。要是实在呆不住,那就等我回去后,安排时间再请你过来,静下心来专陪你好不好?于力凡从话里听出郎总已有了不让他再等下去的意思,想了想,只好说我这回来,真是有项任务,牛厂长让我把厂里和东华集团的账结一结,眼看要过年了,厂里等钱给职工开支呢。郎总沉吟了一下,说这事你不说,我也觉愧对你和老牛,可眼下东华的摊子铺得太大,资金的事其实比你们厂还难,这个项目真要谈下来,除省厅答应的一块,我也正愁那个大缺口求告哪个爷爷奶奶呢。可于老师既然把话说了,我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子老师回去交不了差,换个别人来,唉,我也就只好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样吧,我马上给马主任打电话,让他向在家的副总们转达我的意见,这事一定要办,而且要尽力、尽快,一天也不许再拖。
  这天晚上,还是马主任陪着吃的饭,撤席时,马主任说我晚上有事和副总们商量,郎总有指示,我不能不抓紧落实啊,晚上怎么玩,你和赵小姐随意,恕我失陪。于力凡知他说的事必是那件事,心里稍感安实。这一夜,也不知马主任是否回了宾馆,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间,直到第二天早餐前,马主任才跑到于力凡的房间来,说和副总们连夜开会研究了,呛呛来呛呛去的结果,决定把整个集团这个月的工资都停下来,先还债,上班后就会财务部开支票,让于老师抓紧带回去。于力凡问,具体数额是多少?马主任说,二百五十万。于力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只是一千万的四分之一,回去可怎么交差?便苦笑说,是不是少了点?再说,这个数字也太那个,是我接的是二百五,还是你们给的是二百五?马主任便哈哈笑,说我怎么没注意这个数字还有说道,嘿,大小季儿,正赶在这儿了,谁让我们集团的月工资总额正是这个数呢。老总们可是下了狠心,都给你们拔过去了,还不知道大过年的欠了工资,该咋跟职工解释呢。你们火上房,我们屎堵腚,没办法,只好友情为重,先可你们来了。见于力凡还要说什么,马主任说,有啥话,咱们吃完饭再慢慢商量好不好?于力凡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先下去,我方便一下就来。马主任和赵小姐先下楼去了,于力凡便急急掏出手机,牛厂长果然火气冲冲地说,二百五十万哪行,最少也得八百万!你记着,这钱是他们欠咱们的,可不是咱们向他们请求扶贫救灾,你一定要理直气壮,不给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你就住下去,千万别回来!
  于力凡讨得了牛厂长的指示,便下楼进了餐厅。马主任已带着两位小姐坐在餐桌前说说笑笑。于力凡拉椅坐下,才发现坐在马主任身旁的不是原来那位一直陪侍马主任的钱小姐,竟换了新人。只见新来的小姐眼睛亮了亮,便跳起身直扑过来,抓住于力凡的手说:“是于老师吧?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我不是在做梦吧?"
  于力凡望着面前这张俏丽却陌生的面庞,不由有些发怔:“你是……"
  “于老师不认识我了呀?哟,也难怪,学生记住老师容易,老师记住学生就难了,除非是那些出类拔萃为老师为学校争了光的。我在纺织厂高中时您教过我呀,我是高二·三班的,我们班老师病了,您给我们代过半个多月的课。"新来的小姐仍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马主任接话说:“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重色轻友,哈哈,说是最大的缺点也不错。小孙一坐在我身边,我就得意忘形都忘了给于老师作介绍。是这样,昨天小钱家里来电报,说她母亲得了急病,她急着赶回去了。昨晚我耐不得寂寞,就又找了孙小姐来。真没想到小孙早就和于老师认识。"
  孙小姐对马主任呶了呶鼻子,说:“哼,早知于老师在这里,我才不陪你,我陪于老师。"
  马主任坏笑,说:“这一来了新人,我就想起一个笑话,说是一个村长下台不干了,把权力交给了儿子,接交时对儿子约法三章,说咱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我可都收拾遍了,往后……"
  孙小姐打断他的话:“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往下的话严重侮辱妇女,不许再说。"
  马主任便笑,说:“好好,不说,不说,意会的比言传的更有味道,是不是?"
  那个笑话于力凡也听过,确是挺黄。可此时他只是干笑着,不知该说什么。自从这位孙小姐一说认识他,又说是他在纺织高中时的学生,口口声声喊他于老师,他就有了一种天要塌地要陷的感觉,呆呆怔怔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舌头也好似突然间被人剪去了半截,再说不出话来。他毕竟是老师,曾是这位小姐的师表,孙小姐的家又极可能仍同在一座城市,而且就在那片本不很大的纺织厂职工住宅区域内。有了这些背景,谁能保证自己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不会传回去,传回去的后果不堪设想啊……
  马主任却一点也不体谅于力凡此时的心境,仍在兴之所至不管不顾信口开河地开着让于力凡更觉尴尬不堪难以自容的玩笑:“要不要我替于老兄也另找一位换换口味?或者就依孙小姐所言,孙小姐和赵小姐交换场地,咱们都来个重新组合?"
  一直微笑不语的赵小姐开始撒娇式的反击:“马大哥你烦不烦人!你一颗花花心只想换人,我可不换,我跟我老公还没亲热够呢。"
  一桌的狂笑。其他几人都吃得高兴,笑得尽情,只有于力凡这顿饭味着嚼蜡,精美的早点入了口,也好似棉花团子难以下咽,那陪人的干笑更是苦苦涩涩,几若呆傻。回客房的路上,于力凡便对马主任说,我得抓紧回去了,是你派辆车选送我还是派人替我去订张票?马主任说,忙什么嘛,再玩两天。于力凡说,不行,我们牛厂长叫我带支票快点回去,厂里等钱用呢。马主任说,既如此,官身不由自己,我也不敢强留。好在离着不远,啥时想再来玩,我派车去接你。好,我这就给你去办支票,你也和赵小姐告告别,虽说都是逢场作戏,可我看那丫头不错,对你可能是动了真情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啥时来,恋着她,我还给你安排,厌倦了,还有山外青山楼外楼。你我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眼看即知天命,享受一天是一天吧。说得很是推心置腹百年知己的样子。
  回到房间,赵小姐听说于力凡要回去,果然做出恋恋不舍的样子,还流下两行泪,又主动去闩死了门,回身就死死抱住于力凡,两只手又是抓又是揉的。于力凡却再难疯狂得起来,眼前只觉总有孙小姐的影子在晃,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孙小姐在学校时的样子。唉,学生在变,老师也在变,怎么都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些年,要说解放思想,也就这些女孩子解放得彻底了,我这当老师的可怎么面对她们?越这般想,越疲疲软软的难有作为。赵小姐说,你今天怎么了?于力凡搪塞说,要跟你分手了,心里不舍,对不起了。赵小姐说,你还会想着我吗?于力凡叹息说,既难长久,还是忘了好啊。
  马主任回来了,跟在后面的小车司机抱了大包小囊很多东西。马主任挨项交点,说这身西装是意大利的,郎总出国时亲自给你带回来的,美元都花了一千多;这个瓷瓶是韩国客人送的,郎总说也只有在于老师家里才金鞍配宝马,摆得出来,其中的妙处我也说不好,行家说是极品,值得传辈长存;这件裘皮大衣是俄罗斯的,天然貂皮,只博嫂夫人千金一笑,礼物虽轻,却是我去老毛子那边带回来的,所以这里也该有我的一份情意。于力凡忙推谢,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不知合不合我那位胖老婆的身,闲放着岂不可惜?马主任笑说,这你可就轻看了我们东华的情报工作,郎总既有安排,我们这些跟屁虫们自然要认真筹备,我说句笑话你老兄别不爱听,郎总要是说给嫂夫人周身更装,我连嫂夫人的乳罩内裤的尺寸都打听得出来,这你信不信?两人都笑,于力凡再不好推谢什么。
  宽大的林肯轿车上了高速公路,飞一样疾驰,录音机里放着古筝曲《十面埋伏》,时而舒缓,时而激越。虽是满载而归,于力凡的心情却一直舒畅不起来,静下心来回想这几天的事,特别是那温柔之乡的荒唐,只觉云遮雾罩,难得要领,不由就想多了解郎总的一些事情,问司机:
  “你们郎总在省里谈项目,你不跟着呀?"
  “跟着,那怎么能不跟着,咱是吃哪碗饭的还不知道啊。”
  “那这回你咋留在了家里?"
  “这回?郎总在家,没出去呀。要不是郎总说话,喊,这车,谁敢坐?"
  于力凡心里一惊,原来郎总在家?他在家却为什么一直不露面?
  于力凡便不再问什么,闭了眼睛再细细地想,因有郎总在家却不露面的这一前提,那冷峻的冰山便渐渐露出了水面,原来郎总派出马主任盛情款待,特别是以包雇小姐的方式,是经过周密策划精心安排的重要环节,可谓一石三鸟:一、一报还一报,以谢人情;二、在接待几天后,将那位自称是自己学生的孙小姐推出,实则是催逼自己接下那二百五十万的欠款,然后赶快滚蛋回家,那位孙小姐是不是自己的学生姑且再论,他们深知当老师面对昔日的学生时必然生出无地自容的尴尬;三、给了你那份沉重的心理压力之后,再送你一份重重的厚礼,等于明确向你宣布彼此的情义已断,"离了婚就不要再来烦我"。如此说,就是派出这辆林肯轿车,再经过司机的嘴巴告知郎总原本在家,也许都是人家周密谋划中的一部分啊……
  于力凡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二百五,二百五,自己岂不真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二百五!直到返程途中,人家想叫你明了真相时,你才自以为是地作了一回明白人;人家若想把你继续蒙在鼓里当猴耍,那你就仍踩着人家的锣鼓点儿上蹿下跳,还自以为很聪明!高人,高人!咱一个穷书生真难跟人家较斗心智啊。
  回到家里,正巧妻子上班没在家,于力凡放下东西,便急急出门,在市内找了家宾馆住下了。妻子回家,见到那些东西尤其是那件俄罗斯的貂皮大衣,必是乐得又是秧歌又是戏,心里一高兴难免就要拉动内需寻求温存,毕竟也是独守了好几天空房了。可于力凡不敢留在家里,这几天身体透支得太厉害,情感上也存在着深深的愧疚,两方面都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做些保养和调整。走时他给妻子留下一张纸条,说东华集团来人了,他要去陪一陪,可能一两天后回来。他还把手机关闭了,以防妻子打进来漏出破绽。
  第三天,牛厂长见他突然回来,又交上了的支票,便表现得很恼火也很无奈,说我不是一再告诉你不要回来嘛,这二百五十万你也不要接!于力凡说,郎总不知啥时才能回来,我在那儿蹲大狱似的都快憋出病来了,再说……有这二百五十万,总比两手空空地口来强吧?牛厂长叹了口气,说打出你这张王牌,我估计咋也能整国五百万。于力凡嗫嚅说,过段时间,可以再派人去嘛。牛厂长说,你去都这么撤下来了,别人谁还能顶盘正经的菜?不是我说自暴自弃的话,猪八戒要耙子,你就看看咱们厂的这些人马刀枪!你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再派你,你还能去吗?去了人家还能像这次又接又送地把你当贵宾吗?这一点,牛厂长倒是看得挺透彻,两人便都不再说什么。
  这一年的新年和春节,于力凡像往年一样收到不少贺年片,其中一张还是那个叫任小梅的学生亲笔勾画的,只是不见有郎总经理的表示,甚至连电话也再没有一个。是啊,郎总再不欠自己什么,一把一利索啦……

  于力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越来越依赖于夏天,也体现在夏天。他在夏天里耕耘,也在夏天里收获,只要把心血和汗水洒下去,总能立竿见影地获得果实。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在见到果实后,才肯去挥洒心血和汗水。其他的秋冬春三季,他则像北方农民似的猫冬,当然在"猫冬"的日子里,他也在磨镰擦锄,努力地提高着自己的耕作水平。他收集、研究国内的各种招生信息,像围棋手一样潜心琢磨那黑白两道,职教科的工作已成了他的副业,家庭的经济来源也早不依赖那点工资。工资算什么,好汉不挣有数钱,那夏日里的钱财就如洪水,奔腾而来,倏忽而去,有本事的就将那八方来水都引进自己的库里。当然,弄得不好,洪水也会冲垮自己的巢穴,收益与风险共存,大收大险,小收小险,不收没险,或曰怕险莫收,生存的辩证法就是如此嘛。
  终于又盼来了夏天,这一年的夏天于力凡做了一个绝活,这个活计在他具体操作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可他在侯处长的密切配合下,竟然办成了。在他顿感惊愕的同时,也觉大开了眼界,大展了思路,原来略器还可这般使用!有了这种绝技,研究那些招生信息,谋划那些招生策略还有个屁用!假币着是能和真钱一样流通好使,谁还会辛辛苦苦地去挣血汗钱呢!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热,直至夜深,城市里的暑气渐消,人们才算得以入睡。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是牛厂长的。于力凡立刻意识到必是又有了大差遣大买卖,不然厂长怎么会深更半夜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呢,况且这几天也正是省里招生渐入佳境的日子。果然牛厂长在电话里说,我就在你家楼下,还给你带来一位客人,你赶快起来。于力凡和妻子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又用床罩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苫益好。妻子又忙着梳头,说牛厂长这时候带人来,会是谁呢?于力凡说,肯定是个人物,不然牛厂长会亲自陪他来?妻子说,你看咱这层乱的,快成狗窝了。于力凡说,狗窝就狗窝,他登门来,是求咱办事的,就是市长大人来了,他也得先矮下半个头。妻子呸了一声,说看美的你,市长啥事没有人先替他想在前头,还求得着你?于力凡说,我是打个比方,言其不比寻常,你咋连这点修辞水平都没有?
  说话间,房门响,门开处,牛厂长退后一步,把身后的人请让到前面来。来人立刻抓住于力凡的手,很亲切很温和地说:
  “于老师,真是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您。"
  于力凡便有些发怔,此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好打着哈哈:“没事,没事,要不天热也睡不着。"
  牛厂长看出了于力凡的窘态,说:“我说打个电话,把于老师请出去找个地方谈谈,朱市长却不让,一定要来家里向于老师请教。"
  于力凡立刻想起这是朱副市长,常在电视里露面的,管着市里经济商贸那一块。竟真的来了位市长!于力凡不由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嘴角扯了扯,一副自嘲又不以为然的样子。
  几人落座,妻子忙着从冰箱里拿出几听饮料,砰砰地开过,便闪进了儿子的那半间屋去。既有急事,牛厂长便省去寒暄客套,三言五语说明了来意。原来朱市长的儿子今年高考,事先委托过市招生办主任,主任已经进驻到省招生大楼里去,可就在两个小时前,那位主任给朱市长来了电话,说提档线在明天午间十二时公布,可据他事先查阅考生档案和各方面的信息,朱市长儿子的考分没有进入第一志愿的提档线,而二愿因招生院校在第一志愿时即可能招满,也再无办法可想,朱市长的儿子没报三、四愿,又不肯服从分配,便等于把所有的路自己都堵死了。那位主任说,只要孩子能进提档线,即使是倒数第一名,他也能使出浑身解数,护送唐三藏去西天取来真经,可孩子的考分不入线,他也就成了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再难施展作为了,他请朱市长理解他修行尚浅法力有限的难处,并让朱市长赶快再搬动别方洞府的神仙,若是过了明天的午时三刻,那提档线便如断头刀,再无回天救人的可能了。
  于力凡听得眼睛有些发直,喃喃说:“市里招生办主任都……没咒可念了,我可……还有啥脓(能)水-…·"
  牛厂长打断他的话:“他招生办主任走平直官道办不成的,未必咱走曲线也走不通。你拿了手机赶快出去联系,死马务必要救成活蹦乱跳能趵蹶子的活马。我坐屋里陪市长说说话,你咋联系的我们不听,也不想听,想听的就是你尽快拿出一个办法来。"
  话既已说到这种程度,于力凡只好抓了手机往外走。牛厂长又追出来,叮嘱说,这事要不讲代价,不遗余力,不管人家提出什么条件,你不用再跟我请示商量,只要你应下来的,我都给你兜着,明白了吗?于力凡苦笑说,牛厂长你是硬逼猪八戒喝子母河的水生养孩子,可真是难死我这猴儿啦!
  电话很快挂通,那侯处长早知情况,只听报出朱市长儿子的名字,他便说,早有人跟我说过了,我没招儿,真的没招儿。于力凡说,有招儿的事就不值什么了,都认了没招儿再挽狂澜于即倒才显得出这事的分量,你就再动动心思,这事只要成了,功劳全在你,酬谢也全归你,行不行?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我就跟你说句长了两个胆子的话,这事要想有救,眼下只有一条路,除非抓紧把志愿档案改了,指哪儿打哪儿难保证,打哪儿指哪儿就再没有不准的了。于力凡大喜,说有招儿就行,你就做主给他改了吧。侯处长冷笑,说你老兄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气迷?档案要改也只能由考生自己改,不然日后笔迹真要让人验出来,我没病找病啊?这碗饭还吃不吃?所以这事要想办,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神不能知鬼不能晓,除了你我,还有那个考生本人,再不许有第四个人知道内情;二是你要想法把那个孩子送进招生大楼里来,他新郎进不了洞房,咱们这些支客们咋跟着着急闹腾,也成不了好事。于力凡说,听说你们那个招生大楼警戒得快成核武器发射指挥中心了,你堂堂大处长都没办法,可让我把人怎么往里送?侯处长又冷笑,说你别激我,我要想办法弄进大楼一两个人来,也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只是你说的这个人我不能办,这个市长公子惊动的人已经太多了,凡事总得留条退路,我不能轻易暴露目标,自己把自己挤兑到死胡同里去。我可把话都说到家了。至于劳务费嘛,咱也不能按常规论,凡是有关节的地方,我必须挨处叫油,不然哪个爷拱起包来,咱都吃不了兜着走。六万元,还不包括你。你和考生家长是怎么个过节,我就不管不问啦。
  于力凡关了电话,直直地好发了一阵呆。妈的,六万元啊,听说有些院校出售机动指标,也比这多不了多少,且无风无浪无惊无险,这六万元若是再换回一副手铐子戴,可就冤死人啦!可转念又想,牛厂长是宁可这么办,也不会认下花钱买,这么办了才能显出能耐,这么办了才能拉近和市长大人的感情,再说深一点,也只有这么办了,才算有了一个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千年等一回啊,这无异于和市长大人共同上了一条贼船,那往后就是贼党了,"四大铁"(一块下过乡的,一块扛过枪的,一块分过赃的,一块嫖过娼的)'啦!
  于力凡给家里拨电话,请牛厂长下楼来。牛厂长见面就问,有办法啦?'于力凡说,这药方也许治了病,也许要了命,就好比在长江三峡的夔门口上空走钢丝,悬得很,走过去是绝活,走不过去摔下来,可就凶多吉少啦!牛厂长说,你别跟我卖关子,到底是怎么个办法?于力凡想起侯处长说的只限三人的话,便说,暂时还是不跟你细说的好,何苦一个闪失掉下来,还拐带上你?我还指望著有个山高水低,有牛厂长给我些保护和关照呢。您先在外面凉快一会,我进屋去跟朱市长单独说。待有了结果我再给你汇报,行吗?牛厂长便笑了,说于老师千年修炼,越来越精了。好,你快回屋吧。我的意见是,艺高人胆大,胆大人艺高,这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放开胆子干,胆小难得将军做啊。
  于力凡回了屋,便把侯处长的招法和条件说了,他知这事避谁也避不得朱市长,儿子要进到省招生大楼里去改档案,老子没有不知的道理,若是老子胆小怕事不让儿子去改,此事便作罢。于力凡只是没说钱的事,他知道这钱定是厂里出,牛厂长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效果。朱市长自然也懂此事的利害,足足拍下一颗烟,才故作懵懂地说,孩子念书上的事,特别是这招生上的事,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于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我把孩子交给你,全拜托啦。于力凡笑了笑,情知朱市长是既想临渊捕鱼,又要站个干滩,便说,朱市长既如此信任,我就尽全力往最好的目标争取一下吧,事不成,咱们都无遗憾了。您看这样好不好,您马上回家,让孩子抓紧准备好,别的都可忽略,只是填报志愿时用过的笔一定带上。我带孩子连夜走,无论如何天亮前得赶到招生大楼,不然就来不及了。朱市长说,了一个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千年等一回啊,这无异于和市长大人共同上了一条贼船,那往后就是贼党了,"四大铁"(一块下过乡的,一块扛过枪的,一块分过赃的,一块嫖过娼的)'啦!
  “跟上它。"
  “去哪儿?"
  “别问,限紧了。”
  “半截美"是宾馆后厨的购货车,径奔了附近的一家大菜市场,车往门口一停,便涌过来一些老卖主,大箱小篓的也都搬过来,不外活鱼鲜肉时新蔬菜和瓜果梨桃之类。中年人迅速和那些人交涉过秤验收,那年轻的则主要是记账付款,一切显得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一直守在附近静静观望的于力凡待那些卖主们渐渐散去,车上的两个人也开始关上后车厢准备离去对,才走上前去,扯了扯那位中年人的袖子,低声说:
  “师傅,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中年人两手仍在忙,说:“今天的货上足了,想卖啥明天早点来。"
  于力凡说:“我不是想卖东西,是跟你另外说点别的事。"
  中年人不由扭头盯了于力凡一眼,见确不像菜贩子,便搓着两手上的泥球子,跟于力凡走到旁边安静一些的地方,问:“那是啥事?"于力凡更放低了声音:“我想求师傅帮个忙,能不能帮我带进宾馆去一个人?"
  中年人征了怔,似没听明白:“你咋个意思?"
  于力凡便赶快塞过一叠票子:“我也不会让师傅白帮忙,这是一千元钱,一点心意。"
  中年人扫了一眼票子,冷笑说:“你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吧?我们这车出来进去的都有通行证,早注明了是三个人,大活人还能像上豆子似的塞进麻袋里呀?"于力凡说:“我早替你想好主意了,我让你带的这个人跟你们车上的那位小师傅年龄差不多,你让他们两人换换褂子,保证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人混进去了,过个个把钟头,你再把这人带出来,把你的小师傅带进去,不就完事大吉了?”于力凡停了停,又说,"我也早看出来了,这几个人里主事的是你,只要你点了头,那两人绝不会说啥,我再单独另给你表示五百元,行不行?"
  重点人物重点突破,对这种事,于力凡颇有些道行了。
  中年人又犹豫了一下,说:“这可是……惹祸的事呀,我当不得这个家,得跟那两位合计合计。"
  于力凡顺手戴高帽,说:“那两个人还不是全听老兄的一句话,又是让他们跟着自检便宜的事,白检谁不检?就我所知,招生这一阵,你们宾馆里的人可都跟着发了,就连服务员出出入入地往里捎条子,也没有空了手白干的。时髦话,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中年人笑:“操,我有啥权,你也用不着忽悠我,我铆劲试试就是了。”
  中年人果然就把那个年轻人和汽车司机聚到旁边更僻静的一角去,于力凡看到了中年人在啼啼咕咕地跟他们讲,他们使边听边扭头往于力凡这边看。于力凡抓着手机,两手抱拳,拱一拱,笑一笑,算是招呼了,也表示拜托了。很快,中年人过来说:
  “好歹让我说通了,行倒行,可价钱你可得再商量,往里捎张条子还二百呢,这往里捎会喘气的大活人,可是瞎驴走独木桥,悬到家了.再说,一千块也不好分,我还能给他们分出零头啊?”
  于力凡忙说:“钱的事好说,怪我没考虑周全。你那五百不算,我再加五百,你们三个一人五百,中了吧?"
  剩下的事就简单了,那年轻人钻进桑塔那,脱下蓝大褂,让小朱披挂上身。小朱临爬上"半截美"前,于力凡又再三叮嘱:“你把手机开着,关了响铃,改用振动提示。进到楼里后,你就赶快钻进四楼西侧的公共卫生间去,占住一个大使问,闩死门,没人用手机告诉你出来你就在里面等,一直等下去,绝不要急。有人找你出来时,叫你办什么你就办什么,办完了你就立马奔后厨,还是我这位大叔,他会想办法送你出来,听明白了吗?”
  小朱演惊险影视片似的进了招生大楼。在于力凡的遥控指挥卞,侯处长很快把小朱须进一个房间,然后交给他一份已盖了印章的空白志愿表,按他授意让小朱将那张表填写完毕。一个小时后,小朱被送出招生大楼,于力凡悄悄问他,你害没害怕?小朱竟不屑地摇摇头,说怕啥呀,就像玩了一次历险宫,倒是挺刺激的。于力凡不由一怔,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不知害怕,到底是官宦子弟啊。他的心可是一直在揪悬着,揪得都有些疼了。他又一次叮嘱说,这事可千万不许跟任何人说啊。小朱不耐烦地说,我懂我知道啊,我又不是傻子。
  桑塔那回到自己的城市时,偏西一点的太阳正明晃晃地高悬在夏日晴空,毒辣辣地晒跑了街上的许多人。于力凡给朱市长挂了一个电话,报告说一切顺利,我们已经回来了。朱市长说,我正参加市委常委会,好,就这样吧。朱市长的态度挺平淡,像似在说一件工作,与昨天夜里的谦恭、热烈与恳切完全不是一回事,弄得于力凡抓着手机好发了一阵呆。

  打哪指哪的战局结果毋庸置疑。于力凡在家里开始跟妻子嘀咕猜测,朱市长将会怎样表达谢意,若是带来礼品或礼金登门感谢该不该收下,或是设宴相邀赴宴时需不需带上一点钱物向市长公子的入学表示祝贺,考虑得很细致也很周到。可夏天很快过去,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街上枯黄的落叶开始随风旋刮,居民们存储的大白菜也晾晒得四处都是,却只是不见市长大人有任何表示。两口子不由又在家里抱怨。说父母官啊,还管什么人情不人情,小百姓给人家做点啥都是儿女对父母的孝敬,应该应份的。倒是牛厂长兴许能检点便宜,咱只当是给牛厂长拉帮套吧。
  没想新年后的一天,朱市长突然登了门,轻车简从只是一个人,连司机都没跟上来。于力凡很留意朱市长带来的东西,竟也只是狭在腋下的一只小皮包,空空瘪瘪的可能除了手机钥匙记事本再无别物。虽是心里早存抱怨,两口子还是诚煌诚恐地忙着沏茶敬烟。朱市长说这一阵工作忙,这就算来给于老师拜个年吧。于力凡和妻子表示了感谢,再找活题便是问一问孩子进了大学后的学习生活情况。朱市长说于老师费心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往后的事就看他自己的努力造化了。于力凡说我看那小伙子挺机灵的,虎门出将才,错不了的。朱市长说,纨绔子弟八旗兵,哪个不是将门之后,难说,难说呀。这般闲扯客套了一阵,朱市长便起身告辞,果然再没从皮包或衣袋里摸出什么来,倒是临出门前看似不经意地扫了拥挤简陋的屋子一眼,说于老师这房子也该换换了吧?我看最近交工的月宫小区还不错,省里的样板工程,于老师挤点时间去看看,直接找那里的熊总经理,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好不好?
  送走了朱市长,两口子回屋又犯开了嘀咕,市长这话是啥意思?是顺口人情还是已有安排?打了市长旗号必有关照,可关照又能有多大油头?妻子说,管他呢,要不咱们也早想换换房子了,你就去看看也没搭啥,兴许有市长的面子,就便宜咱个三万两万的呢,也算你没提心吊胆地白给他忙活一回。
  隔了一天,于力凡就骑车去了建设月宫小区的那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一报了姓名,熊总经理果然立刻表现出了非常的热情,对几位正跟他商议购房事宜的人说,你们改日再来吧,我有点急事要处理,恕不奉陪了。办公室里很快只剩下了两个人,熊总说,朱市长说了于老师想在我们这里买房子的事,还不知于老师具体的想法呢。于力凡说,我得看米下锅,还不知房价呢。熊总笑笑说,基价一千八,外加楼层差。不过这些你用不着考虑过多,还是以可心为主,一辈子谁也不能总换房搬家,就是有闲钱,那份心也操不起,是不是?于力凡知道楼层差的意思,好比去菜市场买猪肉,要按部位论价的,三四层是里脊,要加百分之十五,二五层是腰条,加的就少些,一层和顶层就成了血脖囊囊揣,走基本价。城市居民的地位和身份,往往能在所住楼层上略见一斑。听熊总话里的意思是劝他买的面积大一点,楼层好一点。这也可以理解,眼下商品房市场正处低谷,不好卖,搞经营的谁不想多卖一点就少积压一点呢。于力凡默默算了笔账,便把购房总支出大致定在二十万元左右。他说,一百平米上下吧。熊总说,那我先陪你看看房子再说。
  熊总使喊了办事人员,陪于力凡一起去看房。小区建设确实不错,虽是冬季,楼前园圃的雕栏石凳已安设得齐整,还有汉白玉的雕塑,可以想见寒冷的冬季过后的花团锦簇,草坪茵茵。办事人员先打开了一间三层的房门,一股浓烈而干涩的水泥味扑面而来。办事人员先跑去拉开了塑钢窗户,清冽的冷风吹进来,感觉就好多了。是并列的三个朝阳正面房间,北面一大厅,靠里侧是厨房,还有一个小餐厅。于力凡不由就设想起未来的家庭布局,哪间是书房,哪间给儿子,比起现在住着的鸽子笼,显然是鸟枪换炮了。熊总说,这套房子的格局很实用,不花哨,只是三个房间小了点,显得不够大气。你要是相中这种格局,5号楼还有一百三十五千米的。于力凡仔细看了看,也觉房间确是不够宽敞,放上一张双人床和衣柜,就再摆不进别的。可卧室还需摆什么吗?大客厅小卧室,正是时下流行格局,客厅三十多平方,开个小型家庭舞会都够用了,再要那么大的房间干什么?多了二十平方,就多花四五万元钱呢。于力凡便说,房子大了,收拾起来都费劲,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五楼这样的格局不是也有吗?熊总说,既相中,就是它了,五楼别看了吧。于力凡说,五楼夏天风凉,还安静,多登两层楼也是一种锻炼,不然总在办公室坐着,要把人坐坏的。他心里又在算另一笔账,五楼和三楼,楼层差要差两三万元钱,不过多登几节楼梯的事,那钱就花得太冤枉了。
  几人下了楼,便见一个人跑过来和熊总打招呼,紧拉着手不放开,又说等房子装修完再请熊总剪彩,来个"处女座"。熊总开玩笑说,还是你处女"住"吧,我到时去给你燎锅底。看样子两人很熟,熊总也一定给他很多关照。待那人走开,熊总对于力凡说,他买的是越层房,一百六十平米的,楼上楼下,格局好,住起来也舒服,看看去不?于力凡忙摇头,不看了不看了,知足常乐吧。我们那口子早有话在先,不要越层的,说住着不像一家人,人家是家庭一把手,我只图她满意就是了。
  两人重回办公室,于力凡知道这就要进行实质性的对话了。熊总问,于老师现在住的房子估计能值多少钱?于力凡说,请人估算过,靠着城边子,又是老式旧楼,面积也不大,大价能卖四万元吧。熊总点点头,说那就算三万,我大致算了一下,你刚才看好的这套房子,早晚要参加房改,房改价大致在四万左右,这笔钱本人不交足,产权也落不到你名下。那咱们就按朱市长的意见办,扣除原房售价和房改需交的一块,也就是三万加四万,你把七万元交齐了,就可以领钥匙办房证了,这没啥困难了吧?于力凡吓了一大跳,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那其余的。…十几万呢?熊总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们跟市政府另有账算,你就不要多问啦。这事呢,朱市长有活,一定要在小范围内操作,脑已里有数就是了,千万不要扩散,明白了吧?
  于力凡骑车往家走,一路上脑子里转得不知比车轮辅快上多少倍,好几次险未撞到别人身上,似是越想越明白,又越想越不得要领。明白的是,权力这玩艺可真是了不得,当市长的上嘴唇下嘴唇轻轻巧巧地一碰,十几万元就悄然抹去,连点假公济私的痕迹都不留,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市长到底是市长,可比牛厂长和郎总他们高多了。腐败人人有,不露是高手,牛厂长暗藏了一个小金库,一朝水落石出,就可能有塌天之祸。可朱市长只须一句话或仅仅一个暗示,就把事情办了,藏在权力下面不见形影的宝库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山啊!不得要领的是那笔账究竟需怎样下?企业都讲自负盈亏,白做冤大头的事熊总也不会干,听熊总话里的意思,既是小范围操作不许扩散,就说明朱市长权力再大,也终有怕曝光的地方,其中的学问与奥妙在哪里呢?
  这般三想两想的,又想起熊总几次动员自己买大一些的面积和好一点的楼层,还有熊总几次意味深长的笑意,于力凡突然意识到朱市长决定给自己的关照可能远不止这十几万,只要是一户房,即使是二百来平米的越层楼,只要自己相中了,需付的也只是七万元,即便再稍多付一点房改金也极有限。如此说,人家是豁出来请咱吃满汉全席,自己却只唰唰火锅子混个肚圆了事,这是不是也太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上包子一个了?
  想到这一点时,于力凡蹬车的两条腿就觉软软的再无力气了,恨不得立刻磨回去再重新选房,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心眼太少,脑子不转轴,这么一眼即可见到底的事,怎么直到这种时候才想明白。电视小品里的话,连屁都凉了,后悔不及啦!仍不解恨,嘴巴里就恶狠狠地骂出了声:于力凡,你便退一个,大傻逼!
  回到家里,先是把只需交七万元三室房即可到手的话说了,妻子自然高兴,四十多岁的人竟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一张已起皱的脸欢喜红润得灿若桃花。于力凡心里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就把去购房的前前后后及自己的分析都讲了出来,妻子听得真切明白,灿若桃花的脸顿时便遭霜打了似的衰败凋零紫而又青,忿忿恼恼地叫道,你咋这么缺心眼?你咋不动脑子好好想一想?眼见是西瓜大的便宜你却只捡回来个芝麻,早知这样,我就不如请假跟你一块去了!于力凡嗫嚅说,熊总经理不揭开宝盒,也许到现在咱们也未必能明白这里面的暗道机关。妻子说,那不行,明天你带我再去一趟。于力凡说,怎好再去,都说定了的。妻子说,房钱还没交,定什么定?你定了我还没走呢!你就说在家里是气(妻)管严,说了不算,这事得夫人当家。于力凡说,我说不想买越层楼就是打了你的旗号的。妻子说,那我不要越层的行不行?我另要一百六十平米的,起码要那个一百三十五平米的,多一平米就是两千来块钱呢,不要白不要!于力凡说,出尔反尔的,是不是让人家看得咱们不值钱?妻子撤嘴,说那你还以为自己干了啥值钱的事呀?天知地知吧,还装什么大头蒜?
  第二天,于力凡带妻子再去了房地产开发公司。熊总经理笑说,于老师是不是在夫人这儿没得思准?于力凡一脸尴尬地汕笑,说熊总经理经多见广,一针见血,我这辈子天生怕老婆的命,还请帮人帮到底吧。熊总却敛了笑,说今非昨比,昨天我一再点拨你,任你挑任你选,你却一味要算经济账,今天可就不行了,昨晚我已跟朱市长作了汇报,若是变卦,就怕朱市长要怀疑是我从中占了什么便宜啦。妻子见于力凡红头胀脸的说不出话,便说,那就先把房子另选好,再让老于去跟朱市长说,这点面子朱市长不会不给的。熊总经理长叹了口气,说那你们就换个一百三十五平米的吧,也不要再去跟朱市长说,日后朱市长不说什么呢,自然大家都乐,朱市长要是不满意呢,这个差价就由我来出,算我和于老师交朋友了。
  两口子重新选定了房子,半是高兴半存遗憾地从房地产公司出来时,于力凡说,按你的话,西瓜咱没得着,芝麻又不甘心要,总算到手了一个癫瓜,酸了巴叽的,进嘴也没多大意思。妻子说,咋没意思?我是山西老售,就得意个酸!要不是我,哼,你就芝麻吧。于力凡说,这个熊总初次相识,还真够意思。妻子不屑地撤撇嘴,说够个屁意思,你以为他真跟朱市长汇报啦?他这是在跟咱们讨人情呢。于力凡说,那你说这份人情可咋还?妻子说,大不了过年时咱去拜个年,给他孩子多扔几个压岁钱,咱赚的还是大头。于力凡想了想说,虽说咱给朱市长帮过忙,可朱市长返的这份人情也太重了些,是不是咱也跟朱市长有点表示?妻子问了一阵说,那就把郎总给你的那个韩国瓷瓶送给他,显得又体面又大方,要不咱家也不配摆那个。于力凡点头,说这个主意好,情义无价啊,谁知往后咱为啥事,还得找到朱市长呢,这种远期投资,要得,也值得!"

  新房子很快办完了手续,又热火朝天地做了一番装修,家具和家用电器基本换了新的。妻子曾说把老房舍里的东西都搬过去,能将就用就将就用,于力凡便显出一种财大匀粗的样子,说那些破玩艺卖了还能值几个钱?既买得起马,就备得起鞍,咱也彻彻底底冲一冲寒酸气。妻子问,那些旧东西往哪儿放,于力凡说,还留在这儿呗。妻子说,这旧扇子不卖啦?于力凡果断地说,不卖,房地产保值,比存进银行几捆票子强,就是租出去.房租也比银行利息高。所以搬完家后,于力凡又雇人将原来的那间小屋子粉刷修整了一番,心里早暗存了另一番打算。时髦话,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自从一年前去东华集团讨债认识了赵小姐,于力凡使越来越厌倦了妻子的臃懈与聒噪,在床上再和妻子做那种事时,他闭上眼睛便觉眼前都是赵小姐的影子。赵小姐的胴体何等浑圆光滑,那风情又何等撩人魂魄!赵小姐和自己可是有约的,保证招之即来,随叫随到。若有了这处房子,便可家外有家,隔三岔五偶得一次癫狂了。
  于力凡刚把计划纳入实施阶段,鬼鬼祟祟地把赵小姐找来一两回,却突然有了比仅仅自己癫狂更具实际意义的设想。有几天,他发现牛厂长脸色灰灰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两天还闭门谢客,也不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于力凡便问杨科长。牛厂长刚被授予市里的优秀企业家称号,又得了省里的五一劳动奖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杨科长忍了忍,又起身往外看了看,这才掩严了门,神神秘秘地说,你不是外人,我才跟你说,牛厂长这几天正闹心呢,外头闹,回到家里夫人也闹,我都去他家拉过两三回架了。于力凡惊异,问啥事闹得这么大?杨科长说,这年头,还啥事,外头养的铁子闹起来了呗,非得让他娶进家门当正宫娘娘。老婆又不肯离婚,你说他闹不闹心?于力凡故作不信地说,咱牛厂长多正儿八经的一个人,还得意这一口啊?杨科长冷笑说,别说他,咱厂里的几个头儿谁没有?家外养小姘早成了一些官员的时髦风景线啦。
  这次谈话获得的信息让于力凡顿开茅塞,他早想到要和牛厂长真正结下生死联盟,必须打入人家那个圈子。这个社会,光是上下级不行,还得是哥们。按常理跟头头们呼兄唤弟得用钱开道,可钱少了力度不够,还让人家瞧不起,使大钱莫说自己心疼舍不得,也不趁。今儿既知牛厂长有那般业余爱好,拉近彼此的关系就好办了,这叫不花钱也办事,少花钱,办大事。过了些日子,于力凡看牛厂长脸色好些了,印堂复又饱满发亮,便知牛厂长的风险已过,适宜自己的运作了。有一天,正是星期天,于力凡摸到牛厂长家去,说自己有个老同学,在外地也当了一家企业的领导,有笔业务上的事来找自己,想跟牛厂长当面谈谈。牛厂长家于力凡以前来过,厂长夫人早认识他.印象不错,便开玩笑说,真是市场经济了,连老师都跟着谈开了业务。于力凡说,厂长给了挂钩政策,谁拉进业务就给谁利润提成,我也想多挣俩钱儿花花呢。所以牛厂长随于力凡出门时,夫人丝毫没疑心,还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
  两人上了出租车,于力凡一路指点着直奔了昔日的老房子。牛厂长奇怪,说接待客人怎么还来了你不住人的家?于力凡诞笑着说,请厂长原谅,刚才我撒了个小慌,我看这一阵厂长挺累,就想请您出来散散心,玩一玩。牛厂长说,你这窄窄巴巴的空房子能玩啥?于力凡说,打打麻将行不?牛厂长说,就咱俩打呀?于力凡说,我早找好了人,在家里恭候大驾呢。牛厂长问,是谁?不三不四的我可不跟他玩。于力凡说,进屋见了再说,保证牛厂长满意。说话间两人进了屋,迎候的是于力凡用电话的来的赵小姐,还有赵小姐带来的李小姐。两人都很靓丽活泼。于力凡留意了牛厂长的神色,进屋后牛厂长的脸虽说一直板着,那两只眼却不时往小姐身上溜。于力凡便悄声问,这两位陪陪打麻将还行吧?牛厂长翻翻跟,说不行咋整,我还能逼你把人撵走啊?
  几个人很快围桌筑城,比试技艺,也比试手气和心气。两位小姐是何等样的人,陪笑卖笑本是专业,且久经战阵,一边打牌一边说些荤荤素素的笑话,先还有些顾忌不伤大雅,越来便越赤裸放肆,句句不离脐下三寸那点事,且不时故意失误给牛厂长点上一炮。两圈牌下来,已讨得牛厂长意气风发心花怒放。打牌时光消磨得快,眼看着时已入夜,于力凡在桌下做了点小动作,那赵小姐便心领神会,嚷说肚子饿了。于力凡说饿了咱们出去吃,酒足饭饱后挑灯夜战。牛厂长笑说,要吃你们去,我赢了,怕出去你们宰我。那李小姐忙说,我输了,正一肚子火,吃不下,我也不去了。于力凡说,那我就跟赵小姐出去垫补垫补,你们二位留在屋里老老实实地呆着,可不许交流舞弊的技巧和经验啊。说得几个人笑哈哈。
  于力凡带赵小姐出去,有意拖延了好一阵才回来,见牛厂长正蜷在床上呼呼大睡,两位小姐互相挤了挤眼,于力凡使上前去投牛厂长。那牛厂长迷迷瞪瞪地眼也没睁,一把拉住于力凡的手便往怀里拖,嘴里还嘟嚷,廉颇老矣,你想累死我呀?于力凡说,两位小姐正急着要赢你呢,起来再战吧。牛厂长忙坐起身,揉了把脸,自嘲地笑说,做了个好梦,刚跟新媳妇人洞房,就让你搅醒了,你该不该死?于力凡说,那悠赶快接着睡,再往下新媳妇该给你悟被窝了,还赶趟。说得几人又笑。
  自有了这一口,于力凡和牛厂长的关系不仅越发近密,而且发生了质的变化,有时牛厂长还主动说:“这几天累了,再安排安排。"于力凡便给赵小姐去电话,先两次仍是带李小姐,再往后于力凡使示意赵小姐注意调剂高矮胖瘦山南海北,说食与色同理,口味要有变化。赵小姐便又带过阿猫阿狗来。如是屡次三番,外人不知,两位的夫人不能没有警觉。于力凡的妻子说,你放着现成的房子不往外出租,还想办赌场啊?于力凡便怪妻子头发长见识短,只会算小账,不懂社会关系就是生产力就是大效益的道理。有一次夜里妻子还打给于力凡,用意明显是试探。于力凡示意小姐们噤声,哼哈了一阵,便把手机递给了牛厂长。牛厂长立即入戏,笑哈哈地说,最近有些应酬上的事,我让于老师多受了些累,是不是让弟妹感到寂寞不高兴了啊?一声弟妹称得于力凡妻子心里很熨帖,猴子似的赶快顺杆爬,也不再称厂长,说牛大哥看重他,我还敢不高兴?只是他个穷酸老师书呆子,可会应酬个啥?牛厂长说,这可就是弟妹棒了金宝不知贵重啦,于老师是个全面人才,不光会教书,在市场经济大舞台上也是个出色角色呢。于力凡妻子说,那大哥就别让他在职教科了,给他另安排个工作呗,也好跟大哥多长长本事。牛厂长说,英雄所见略同,我早有考虑,弟妹等着好消息吧。自那以后,于力凡再说出去陪牛厂长玩,妻子便再无怨言,有时夜不归宿,只说在那边睡下了,妻子也不起疑心,让于力凡越发大胆放肆了起来。
  牛厂长夫人也曾把电话追过来、跟牛厂长通话后还指名道姓地要再跟于力凡说几句,验证的用意极明显。厂长夫人说。你大哥身体不好,有高血压,脑袋好迷糊,你要替我多照顾他。于力凡说,放心放心,有我呢,人在阵地在,我人不在阵地也要在,厂长大哥出点啥毛病,我提脑袋去给嫂夫人请罪。这般有了两三次,果然每次于力凡都陪在身旁,厂长夫人便彻底放了心。一个心眼的女人啊,以为男人们只要没有单独行动,就不会做出那种恶事,却不知狼与狈一旦合谋联手,做出的事更会花样翻新不顾廉耻人性丧尽。殊不知闹到后来,牛厂长和于力凡与小姐们同宿同奸,甚至把捉对开战甚至互易对手的丑事都干出来了。
  人背后与牛厂长再不分尊卑的于力凡开始把久谋在心的计划和盘托出:
  “给有实权人物们安排子女考大学的事,咱不能只坐门待客,还得有点积极主动的考虑。"
  牛厂长眼睛一亮,连说好好好:“你有啥想法,连汤带水都一块给我端出来。"
  “咱应该想法建立起一种档案,把那些对咱厂有用的人物-一调查摸底,看他有没有孩子即将考大学?哪年考大学?还有那些孩子的学习情况,总而言之,事关孩子或者亲友的,越细致越好。"
  牛厂长却一时懵懂,说:“人家凭本身就能稳稳当当考上的,犯不上求人,咱空抓了档案又有球用?"
  于力凡冷笑:“咱既能让考不上的考上,怎就不能让考得上的考不上?只要他一不顺溜,就会求到咱,咱再帮他变不顺为顺,他岂不就对咱感恩戴德啦?'"
  牛厂长大彻大悟,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我操,且不说你这手段,只这思路就了不得!无毒不丈夫,你够狠辣的啦!"

  于力凡的这一阴损之计尚未实施,却突然接到省招生办于力平副主任的一个电话。自几年前于力凡专程去省城拜识过这位跟自己姓名只有一字之差的高官,两人便再没有任何联系,于副主任还记得自己,而且直接把电话打到自己家里来,这让于力凡很吃惊,搬家后家里的电话早换了号啊。
  于副主任在电话里笑哈哈地说:“本家老弟啊,一向都好吧?你和我只见过一面,我没记错吧?可我一下就记住你啦。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老弟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啊。我记得那次老弟来向我反映基层师生和家长们对高考招生工作的意见,我就把你引荐给了调研处的侯处长,当时也没得深谈,连顿饭都没在一起吃啊。是不是老弟以为我架子大不好结交啊?不然往后咋连个电话都没跟我打呀?我有时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怪对不住老弟的。就是对基层的一个普通群众,也不该这么冷淡嘛,是不是啊?”
  于副主任就这么唱独角戏似的自拉自唱了一阵。于力凡小心地问:“于主任我我,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没有,"于副主任说,"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也想请你有机会到省里来时,务必再到我这里坐一坐:多给我们提些批评意见。老弟是有见识的人,虽说咱俩只见过一面,我可深有感觉啊。我这人别无长处,只是在辨人识才上。可是自我感觉不错的。"这个电话让于力凡好费了一番琢磨,于副主任为什么打来这个电话?他的这番话里究竟是怎个意思?似乎只是打打家常嗑,细琢磨,又似乎藏着很深很深的含意,不然那么大的官员怎么会用电话跟自己扯了这一番闲白呢?于力凡把这个疑惑对妻子说了,妻子很不以为然,撇嘴说你别自作多情了,当官的坐在办公室里一时没事,翻出电话本想起了你,不过是打打电话解解闷,反正打公家的电话也用不着他掏自个儿的腰包。于力凡摇摇头,心里慨叹妇人浅薄,不可与之谋。又把这事跟牛厂长说了。牛厂长拧眉抽了一阵烟,说八成这个于主任摊上什么事了,弄不好还要刮扯进去你,你心里要有数,做些准备要紧。于力凡一惊,说我跟他只见过一面。又没具体办过什么事,刮扯我什么呢?牛厂长说,宦海深沉,难料难测,没事当然最好,没下雨先备把伞,防着来雨时现抓瞎吧。
  果不其然,几天后,一辆省检察院的桑塔那突然开进了厂里,径直开到办公大楼前。检察官出示了传讯证,就把于力凡带走了。一时厂内大哗,都说职教科的于老师被抓走了,必是陷进了什么大案。人们又猜测,眼见这一阵于力凡眼牛厂长交往过密,家里又买房子又装修的,经济明显反常,只要于力凡的嘴巴被撬开,拔出萝卜带出泥,下一个被抓进去的可能就是牛厂长,起重设备厂要有好戏看啦!
  于力凡只去了五天,就被放了回来。人们再见到他,眼光便都怪怪的,他不多说,别人也不好深问,却窃窃地又在背后猜测,是不是牛厂长在外面使了什么手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事情让牛厂长猜对了一半,省检查院传讯于力凡,确是跟省招生办有关。检察官问到了于力凡和于副主任的交往情况,于力凡顿然明白了于副主任给自己那个电话的含义,便都如实地讲了。没想检察官们话锋一转,把讯问的重点直逼在了侯处长的身上。于力凡想了想,便也把和侯处长见面并请侯处长吃饭的事讲了。检察官追问那以后两人有没有更多的联系和交往,于力凡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弄不好真就要把自己刮扯进去,吃进嘴里的那些好处都要吐出来,蹲几年大牢也未可知,便坚决摇头否认,说跟侯处长也只见过那一次面。检察官再追问,那你去没去过侯处长的姘妇住处?于力凡说,我可不知道侯处长还有什么姘妇。检察官说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还说了街牌号,说你好好想一想,到底去没去过?于力凡便想起为郎总孩子的事连夜往省城送钱的事,原来那位年轻女子就是候处长的小姘。人家既问得这么具体,说明那小女子已作了交待,再否认难免要讨苦吃,便回答说去过,但只见了一个年轻女子,没见到侯处长本人。检察官问你去那里做什么?于力凡说为一个落榜学生的事,想求侯处长帮帮忙,因没见到侯处长本人,也就拉倒了。检察官问,没人告诉,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于力凡情知自己已被逼进了死胡同,一言有误,便大堤崩溃,一泻千里,休想再堵了。好在自从牛厂长叮嘱他要做好准备的话后,他早把这几年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有了些水来土屯回避要害的精神准备,便圆谎说,那次喝完酒后我打车送侯处长回家,我怕以后有事找不到他,就一直坐在车里等候处长上楼,见一扇窗子的灯亮了,确认那就是他的家后才离开。这个谎撤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于力凡注意到两个检察官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检察官停了停,又问,你那次去,给没给侯处长带什么礼物礼金?于力凡坚决地摇头,没有。检察官说,时下的风气,你求人去办这么大的事,哪有空手去的道理,没说实话吧?于力凡说,那我就实话实说,我兜里是带了钱的,可侯处长本人没见到,那个女人我也不认识,我怎么可能把钱交到她手里?我当老师的再傻也傻不到那个份儿上吧?两个检察官再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几天,检察官们又传讯了几次,于力凡铁嘴钢牙,咬死了只是这般说。证明材料也是这般写,总算过了关口,被放回了家。
  回家后于力凡问妻子,我不在家的这几天都谁来过咱家?妻子幽怨地说,躲都怕躲不及,还谁来。只是你们牛厂长和杨科长打过电话,让我别上火。妻子想了想,又说,也不是谁都没来,那个任师傅来过,也不知他咋找到的咱这新家。于力凡一时怔蒙,问哪个任师傅?妻子说,就是那个任小梅的爹。于力凡还是没想起来,任小梅?妻子提醒说,你教过的学生都忘啦?就是你帮她上了大学啥也没收没要的那个。于力凡便想起了那张黑黝黝的脸,还有每年新年任小梅都寄来的亲笔勾画的贺年片。于力凡问,任师傅来说啥了?妻子说,也没说啥,还是进了屋就问头搓巴掌,搓了一阵就跟我要纸笔,给你留下一张纸条。
  于力凡使棒了那张纸条,纸条上是拙拙硬硬不多的字:
  “于老师,你是好人,好人自古都招(遭)屈,别怕,老天最终还是讲理。到公堂上我扒开胸脯子也要证明你是好人。我还住着你让我留下的那两间房,用得着时你说话,贵贱我卖了它,上中南海我也要为好人争变(辩)个公道。"
  于力凡捧了那张纸条好一阵呆,足有五分钟,先是夹进了一个笔记本,想了想,又拿到厨房去,划了一根火柴,烧掉了。
  于力凡回到家里几天后,当校长的那个昔日老同学摸到家里来,进屋就东张西望地看,看了就怪怪地笑,也不说话。于力凡问,你笑什么笑?说话嘛。老同学感叹道,你还让我说什么,看你这房子,这装修,这两年你小子比我混得强百倍,吃点官司也不冤枉啦!于力凡便知他也知道了自己的事,故意装出一副冤屈的样子说,我被稀里糊涂整进去好几天,你不说句安慰同情的话,倒来挖苦我,你到底存的什么心?老同学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于力凡虚虚实实地说,我和省招生办的于主任和侯处长都算有过一面之交,后来为考生的事求过他们帮忙,可他们究竟犯的什么事我是真不清楚啊。老同学说,我在教育日这潭水里温得比你深些,也就对省招办乌七八糟的事知道的比你多一点。在省招办,侯处长是于主任麾下的一员干将,另一帮伙的人要扳倒于主任,就拿候处长开了刀,告他在于主任的庇护纵容下,利用手中的权力营私舞弊,收受贿赂,有了钱便腐化堕落,包小姘养二奶;还告于主任跟他坐地分赃,同分红利。现在那些当官的,只要检纪部门一立案,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再把那小姘一拘一审,小女子先就尿了裤子,检察院光从小女子住处起出的钱财就有好几十万。于力凡心里紧张,问,侯处长都老实交待了?老同学说,侯处长也非等闲之辈啊,那是只猴精啊,检察院把现金存折摆在那儿,人家却能说得出来路,承认利用职权帮人办了些招生的事是真,却从没收受过钱财,要说有不妥之处,就是求个别有实权的考生家长批过钢材和化工原料的条子,他再求另一些有私营公司的家长提出货去,转手一卖,也就有了这笔不义之财。他又用不义之财借亲友的名义开了家酒店,便又有了一笔完全合情合法的进项。检察院再查,果然倒卖钢材化工原料和开酒店的事都确有事在,也就不好定罪了。侯处长的这一手高啊,收受贿赂是罪,以权谋私求人批条却是错,国家公职人员经商做买卖也是错,避罪而认错,谅谁也奈何不了他。听说侯处长已经取保候审,逍遥于狱门之外了。于力凡暗暗吐了口长气,心里说,当初那于主任把自己推荐给侯处长,可绝非如自己想的那般简单,是推给下面的人应付接待,而是早看透了自己心思,纳入了人家创收的算计之中,把自己当成了一只捕鱼的鹰或追兔的犬……老同学见于力凡发怔,便又说,我也敬告老兄一句话,跟那些不知根底的人打交道,还是谨慎些为好,不然真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坑里去,好处没得多少,先滚了一身污泥,亏不亏啊?日子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凭本事付心血吃饭,粗茶淡饭分外香,半夜敲门心不惊”守住自家安稳是第一前提。身之不保,钱又何用?我想老兄不会不同意我的这点粗浅平庸的见识吧?于力凡唯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这一年春天,厂里搞机构体制改革,撤消了一些科室,原来的科改成了处,一夜之间科长们都处长处长地叫,叫得挺开心挺兴奋也挺打么提气,自我感觉果然不错。职教科取消了,杨科长去工会当副主席,分工还抓职工教育。于力凡则被任命为厂办副主任,也成了中层干部。于力凡私下里对牛厂长说,厂办接来送往遮风挡雨的,可不好干,你成心提拔我,我领情感谢,可你不能另给我派个省心落意儿点的地方吗?牛厂长说,我让你当副主任,一是为你正正名,让厂里厂外的人别以为你是被检察院带走过的人,就一定有啥大问题,厂里提拔了你,而且是厂办重地,比啥开脱解释都有用;二呢,厂办的事你啥也不用管,你赶快实施你说过的那个计划,把市里,包括省内咱用得着人物的孩子升学情况都给我搞清楚,这是一张极有创意的关系网联络图,这张网这张图对咱厂将大有好处,我看比座山雕梦寐以求的那张图还值钱。于力凡为难地说,于主任调省教委当调研员了,虚职无权,再无可用;侯处长被贬到一个中学当了副校长,烧高香没坐进大牢啃窝头,省招办我再见过的一个人就是门卫老头了,开出那个名单还有什么用?牛厂长说,虎倒余威在,你怎知那两位就没有死党还在省招办握着实权?再说,这次你巧舌如簧,随机应变,等于救了他们俩一条命,他们自会从心底感谢你够意思,只要那两位帮你接上头,剩下的事咋办还用我教你呀?你用钱吱声,用车说话,这事得速办,天气可一天天又热起来了,春一走夏就来,今年夏天咱可不能毫无作为啊。
  于力凡便又奔了省城去,这回坐着小轿车,怀里揣着摩托罗拉手机,还有一张长城卡,一副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的专业派头了。

  《十月》责任编辑陈东捷

  (选自《十月》2000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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