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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这部名著,出版於清季,笔者于民国二三年间,也曾拜读过一次。那时正当林畏庐(纾)翻译西洋小说盛行,虽都是古色古香的文言体,我都能了解。孽海花是白话体的章回小说,我读时仅能记得金雯青状元和他爱妾傅彩云的故事,其他则迷离恍惚,莫知所云,觉得这并不是一部有趣的读物,便丢开了。 我之所以不能感觉趣味,实为了这部书内容复杂,头绪纷繁,书中人物亦知皆有所指,无奈均用代名,我那时年纪既轻,学问又浅,请问哪有能力看出这部书的好处呢?就是民国十六七年之间,我住在上海,此书作者东亚病夫,也就是曾孟朴先生,正在上海开真美善书店,发行月刊及各种书籍,我在该月刊上投了几次稿子,颇蒙他老人家的赏识,后又以一本旧体诗稿呈他请求指教,他更宠赐题词,并将拙作详加评点。对我也可说有知遇之感,我对《孽海花》仍鼓不起再读的兴致,因为我总觉这部小说是太难读了。 直到去年在传记文学上,读到李培德先生所著一篇《曾孟朴的文学旅程》,才知这部小说近年颇受日本美国学人的注意,竞相翻阅研究,我也就从出版此书的世界书局将此书买了来,从头再读一次。自民国初年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个世纪,我的学问惭愧仍然无甚进步,知识究竟增加了些,对于文艺的欣赏力,也并非吴下阿蒙了。书是病夫先生晚年重修的,与我第一次所读颇有不同,更可喜的是书前附有人名索隐表,丁是丁,卯是卯,凡出生较晚,不能详知清季这群名流故事者,也能一目了然,不必更有暗中摸索之苦。读毕以后,才知这小说确是一部杰构,不但胜过《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甚至曹雪芹的《红楼梦》,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也有所不及。提到红楼及儒史,定有许多人抗议。但我所提及的红楼,是曹雪芹的原著,与后来经过多人删改及高鹗续成的无干,请读者万勿误会。儒史则确系吴敬梓的亲笔,我之所以说它不及《孽海花》,实另有原因,下文再说。 关于《孽海花》与上述诸书之品第,始于民国六、七年间,钱玄同、陈独秀,评中国小说,以上述几部和《孽海花》并尊之为第一流作品。胡适先生时尚在美,来信独不肯投孽书之票,说此书仅可算第二流。他反对的理由有二:其一、此书是集合了许多短篇故事连缀而成,和《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是一样的格局,并无预定的结构。其二、书中叙及烟台孽报一段,含有迷信意味,仍是老新党的口吻。 病夫当时并未置辩。直到民国十六七年,他开书店,与新文学者互通声气,才写了一封长信答复胡氏。大意说他此书与儒史等虽同是连缀多数短篇而成长篇的方式,然组织方式,彼此截然不同。以下他以穿珠为比,儒史等是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直穿到底,是条珠练。孽书则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交西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又以花为比,儒史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孽书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推展出种种形色来,互相连结,开成球样一朵大花。再者儒史等是谈话式,谈了乙事,不管甲事,就渡到丙事,又把乙事丢了,可以随便进止。孽书是波澜有起伏,前后有照应,有擒纵,有顺逆,不过不是整个不可分的组织,却不能说它没有预定的结构。关于烟台孽报,说是他朋友金松岑(天羽或作天翮)的原稿,并有金氏所撰一篇骈文,孽书系以此为根据。又说此类神秘事,外国小说亦常有,文艺作品本非真历史,似不可一概斥为迷信。 我读孽书,关于第一点,觉得病夫先生自辩非常有理。胡先生的考语,实有粗心大意之嫌。关于第二点,金君骈文,民初本是否有,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金雯青(即洪钧)状元初遇傅彩云,看见她容貌宛如旧识,又见她颈际有红丝一道,类似缢痕,问其年为十五岁,知系十五年前烟台旧恋,转世而来,深受感动,又恋其美,遂娶为妾。其后金状元奉使出国,彩云私恋俊仆阿福,又认识德国军官瓦德西,产生一段罗曼史。随夫返国时,又在海轮上与船主幽会,到北京后,又私姘了一个戏子。金状元之死,固为了买俄国人伪造的地图,为言官所弹劾,也为了帷簿不修,羞愤而得病以死的。是以樊樊山《彩云曲》,有“旧事烟台那可说”及“君既负人人负君,撒灰扃户知何益?”诸句。重修本将颈际红丝事删除,仅说金状元一见傅妓,便觉投缘,问及年龄,竟感动得流下两行热泪,口中念“当时只道浑闲事,过后思量总可怜”;临死时,始对夫人说傅彩云是他烟台旧识梁新燕,曾赠盘费让他上京赶考;及第后,派人带去五百两银子给她,与她断绝,梁女虽上京寻他,却避不见面,女愤极自缢,今特来报仇云云。经这样一改,胡博士所指摘的“迷信”色彩,总算拭抹去了,却也留下一点痕迹,使当时盛传的一级风流公案,不致完全泯没。再后金状元对夫人道出这段因果,又在将断气时,人在弥留之际,神经错乱,说的话可以说是事实,也可说是幻觉。病夫采用这种写法,笔致非常灵活,叫读者疑幻疑真,无法辨认,可称是一种很高的技巧。 据本书所附周梦庄“雪窗闲话赛金花”,谓梁新燕原名李蔼如,曾两次赠金,助洪钧赴考,洪曾割臂对天盟誓,必不负心,后竟食言,李与其母双双自缢而死。若果如此,则洪钧也太不像人了。笔者则认为此事恐非真实,乃好事者附会而成。洪钧中状元时为二十八岁,旧时代多早婚,他当已娶正室,那时仕宦人家三妻四妾,视为常事,李姬既对他情义如此之深,娶以为妾,何难之有?又何必做那“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之呢? 若说李蔼如确有其人,洪钧也确曾在烟台与之相恋,则或者洪中状元后,李姬适病故,好事者遂造为自缢之谣,还要叫她赔上一个母亲。李十郎负霍小玉,本出唐代传奇,是否真有此事,已属疑问;王魁负桂英,则纯属虚构。这样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演,是太不可思议了。洪状元逝世后,傅彩云下堂求去,初欲在上海张艳帜,苏人公檄驱逐,乃至津京,改名曹梦兰,又改名赛金花,人称状元夫人,声名大噪。八国联军之役,她与联军总部瓦德西发生关系,屡劝瓦帅不可滥杀无辜,并散粮赈饥,活人甚众。初德国公使,见戕拳匪,其遗孀愤欲索西太后偿命,又是赛金花出面斡旋,建筑一座牌坊了事。相传她随夫在外国时,出尽风头,曾与那位富贵尊荣、号称五洲之首的英国女皇维多利亚,同摄过照片,樊樊山《彩云曲》,遂有“谁知坤媪河山貌,却与杨枝一例看”。传者谓其实是英女皇之妹某郡主,孽书修改本又指为女皇之女嫁德皇为后飞蝶丽者。我以为这些事皆未足取信,赛与瓦帅那般风流韵事,也属子虚,近人已有辨。 清末民初,不但我们中国人喜谈赛金花,就是外国人也传染了这股“金花热”,茶余饭后,常资为谈助。听说瓦帅也因此蒙了不白之冤,德皇因他在华行为不检,贬了他职,还剥夺了他的勋位,这事也出于传闻。 赛金花因《孽海花》及樊氏前后《彩云曲》之恣意渲染,居然红遍了半边天,成了妓界最大的名女人。直到她晚年潦倒故都,刘半农尚去访问,为撰《赛金花行事》,夏衍又写作《赛金花》剧本,无非强调她拳乱后种种爱国爱民的精神。我也见过赛金花早晚年的照片,并不是什么天香国色,仅属中人之姿。病夫先生亦曾说自己屡在洪府见她,貌并不算美,唯眼睛灵活,善知人意。天下本有“意外之毁”,也有“不虞之誉”,赛金花以一寻常女子,只因际遇不平凡,竟让她享了数十年的大名,只好说她运气特佳罢了。 现在我再谈《孽海花》这部小说,虽以一个科第状元金雯青,一个花国状元傅彩云作为全书骨干,实际上也不过借他二人当做一条线索,上下盘旋,左右绕转,来贯穿那一盘散乱的明珠,使之成为一朵光彩夺目的大珠花而已。 那盘明珠是什么?就是同光三十余年间名公巨卿,学者文人,当时号为名士者为主。孽书的人物很多,论宫廷有西太后、光绪帝、帝之元配皇后、珍瑾二妃、太监李莲英、寇连方。在朝大臣有翁同齸、潘祖荫、陆润祥、徐桐、刚毅……亲贵有恭亲王、醇亲王、礼亲王……中兴名臣有曾国荃、李鸿章、彭玉麟……武将有冯子才、刘铭传、聂士成、丁汝昌、左宝贵、马玉昆、及黑旗军首领刘永福……疆吏有张之洞、刘坤一、陈宝琛、袁世凯、吴大隘、端方、唐景菘……庚子三忠的袁昶、许景澄、徐用仪,戊戌六君子的谭嗣同、林旭、杨锐。维新人物康有为、黄遵宪、马建忠、李凤苞、张荫桓,中国第一个留美者容闳及稍晚的伍廷芳。学者有廖平、王先谦、王闿运、李文田、李慈铭,财经界巨头盛宣怀,南通王张謇,还有不能归类的文士诗人如龚自珍之子龚橙、文廷式、郑孝胥,太平天国文人王韬,又有江湖侠客大刀王五。革命党则有国父孙中山先生、史坚如、赵声、唐云衢等。全书人物将近两百位,若逐一介绍,几百万字也介绍不完,所以大多数一笔带过,或聚谈偶尔提及。本书既以洪钧及傅彩云为代主角,关于他两人的笔墨当然最多,几占全书一半的篇幅。 书的展开系写洪钧(书中作金钧)入京候考,结识了在京的许多大老和名流。那时虽当洪杨大乱初定,各省元气尚未恢复,北京却并未遭受兵燹,依然是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气象,而且也是人才荟萃之区。病夫于光绪十五年,由他父亲把他送往北京,是为了会试作准备。他说:“在北京,你会发现各式各样的人,有每一方面的专家,学术是为学术而学术。全国的人才都来到北京,开辟他们的眼界,和陶冶他们的学养。总之他们一旦在北京住下来,他们的生活格调都焕然一新了。”《孽海花》写金钧与几个朋友到了北京以后的生活,想必是拿他自己经验做底子的。 此书第三回,金钧与朋友评氡本┤宋镉邢旅嬉欢位埃觇首都当日文化气氛: 唐卿道:“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不差,任凭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的。”雯青道:“说得是,我想我们自从到京师,认得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见过了,到底谁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月旦。”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以兄弟的意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挥翰临池,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古金乐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赋诗填词,文章尔雅,会稽李治民纯客是一时之杰;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北地庄寿香芝栋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庄佑培,闽县陈琛葆琛何如呢?”唐卿道:“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黄叔兰礼方。长沙王忆莪仙屺,也是方闻君子。”公坊道:“旗人里头,总要推祝宝廷名溥的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盛伯怡呢?”雯青道:“讲西北地理的易顺德、黎石农,也是个风雅总持。”珏斋道:“这些人里头,我只佩服两庄,是用世之才。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了些;庄仑樵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 这一大段文章,总算把当日北京文艺界学术界的名流,介绍了一个大概,本书叙述这几位笔墨也较多。我们先把说话的几个人真姓名说出:第一个说话的唐卿,就是汪鸣銮。第二个雯青,就是金雯青,也即是洪钧。第三个公坊,就是曾之撰。第四个肇廷,就是顾肇熙。第五个珏斋,就是吴大隘。 他们所谈的人物:龚和甫就是翁同齸,光绪皇帝的师傅,书法名家。潘八瀛就是潘祖荫,收藏金石有名。李治民就是李慈铭,一生学术文章,都写在日记里,写了四五十年,一部《越缦堂日记》,是从古未有独创一格的著作,至今尚是我们一宗有价值的文化遗产。庄寿香就是后来湖广总督张之洞。庄佑培就是张佩纶,中法之战失败的主角。陈琛就是陈宝琛。黄叔兰就是黄体芳。王忆莪就是名学者王先谦。祝宝廷却是原来名字,没有替他改窜。盛伯怡是清宗室盛昱。黎石农就是李文田,学问渊博,于西北舆地之学有独到,其《元史地名考》、《西游记注》,甚有名。易顺德,孽书人名索隐表没有索出为何人,所以我也没法介绍。 现在就请在上面提及的挑几位比较重要的,也是本书所常写的和笔者所补充的资料来谈谈。 《孽海花》对翁同齸有相当的尊重,但亦借他人口加他八个字的考语“世故太深,遇事寡断”。最可笑的中日大战迫在眉睫,人心动荡不安,翁家失却一只仙鹤,他却于闹市揭出一张“失鹤丁宁”,据说是模仿后汉戴文让“失父丁宁”的。看榜文的名士章蜚直(即张謇)称赞他的书法,闻韵高(文廷式)叹道:“当此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章闻二人见翁相国,翁又大谈梦兆。清代厉行中央集权,大学士有好多位,并没什么实权,不过他也算得一位表率群伦、身系民望的相国,在那个时际,做什么寻鹤的榜文,虽曰风雅,那风雅未免太过吧!《孽》书写潘祖荫故事也可笑。他当主考,一心想拔张謇为第一,却误拔刘可毅。当会元公来谒,必不肯出见。后有人为之先容,始勉强出来。一见面就冷冰冰地问人家,文章是否自己做的?刘答是,他就冷笑一声说:“好一个揣摹家,我佩服你!”说罢,即端茶送客。会元公惶恐之极,辞出下阶时,绊跌一跤,潘尚书只哈哈笑了两声,就自顾自进去了。又将一堆落卷供在几案上,焚香燃烛,对之磕头,还淌着两行老泪。“爱士”之心是颇可佩的,行为则未免滑稽。本书写李慈铭故事最多,他见了黎石农(李文田),总要称他老师,自称门生。探询老师的私生活,竟会问老师近来与师母房帷间兴趣如何?人家后来问他为什么问老师以此事?他就说黎石农除了这件事是其擅长,还有什么?他住在北京,似乎并无职业,却与几个歌童相狎,日日听歌看舞,生活并不十分寒酸。原来歌童均有人代为出钱雇来。朝中几个大老,也按月送钱给他,叫做“月敬”或“炭敬”。潘祖荫尚书就是送钱的一个,私下对人说是“饲养费”,是把李氏当驴子看待。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是按月叫人送“炭敬”的。当李氏生日,一送就是二千元。李对张之洞却常称之为“妄人”,写信给他,也是这两个字。当部下诸名士在盛昱的卧云园为他大设贺寿之筵,他却装病坚不肯去,直等到他所爱三个歌郎联名敦请,才肯屈他大驾。书中对于李慈铭的善于拿乔和做作,写得淋漓尽致。 本书对于张之洞,有《插架难藏素女图》一回,据说乃系事实,东亚病夫对张氏似有偏见,形容他容貌像只猢狲,以后对他做湖广总督时的治绩也只字不提,未知何故?张之洞这个人,据笔者所知,起居果无节,他自称是猴子转世,能接连十几夜不睡觉,白昼对贵宾,则常隐几而卧,鼾声大作,客逡巡自去。衣服数月不洗浣,头发月余不肯理,家人每等他疲极昼睡时,才叫个理发师来为他薙,若中途惊醒他,免不得有一场闲气要闹。可是我们也不可看轻这位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他做湖广总督时,办了很多新政,筑了好几条铁路,开造币厂,炼钢厂。辛亥武昌首义,恐怕也还是凭藉他所办新政作为基础的。他的文才固好,学术也不差,曾撰写一部书目问答,将中国学术源流分析得明明白白,至今还是一本有用之书。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是他。五四时代,虽备受抨击,今日又骎骎有复活之势,谁能说张南皮不是晚清一代人物呢? 张佩纶是个才气纵横,有志用世的人物,中法之战(光绪十一年乙酉)。法国图并安南,既受阻于刘永福的黑旗军,又败于谅山,乃转以海军攻中国福建,朝廷命彭玉麟督办粤军,潘鼎新督办桂军,岑毓英督办滇军,又将张佩纶放了会办福建事宜,以致有马尾之败。这在历史上叫做“马江之役”。那些闽省的督抚把战败的责任,一古脑儿都推到张的身上,就得了一个革职充发的罪名,幸适遇赦令,未至贬所,入李鸿章幕。他从前做谏官时,固曾弹劾过李氏,大人物不会记人之过,反妻以爱女。甲午之战,台谏又劾他把持军报,朝令驱逐,竟潦倒而死于秦淮。以一个素不知名的书生,怎可主持军务?况马江失败,张氏实也不该负其全责,且海战时,曾用炮击毙法军统帅孤拔,功过亦足相抵。 湖南大学者王先谦,为学重考证,师法汉儒,博学多闻,著述宏富,有《汉书补注》,《续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水经注》、《荀子集解》等书行世。 祝宝廷在旗人中以名士自命。当他在朝中与张佩纶、张之洞、陈宽琛、吴大隘等,以直谏出名,当时弹章日上,言路大开,果然排斥去了不少贪污之徒,吏治为之澄清,国事亦颇见整顿。后来祝宝廷得了浙江学政之命,当他到严州一路去开考时,乘坐的一种“江山九姓船”,竟和一个船娘干出风流勾当,因闻张佩纶马尾兵败,奉旨充发,想自己过去得罪人家不少,恐遭报复,不如借故从此脱离宦海,还我自由,遂上疏自劾纳妓渎职之罪,奉旨革职,他乃携眷遍游东南名胜。《孽海花》说他在寻阳江上遇见了金状元,叙述前事,这就是时人为他写的一首七律,中有“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的由来。名士草想是说他虽称名士,其实是个草包,美人麻,他所纳的那个船娘原来是个麻子。 那说话的何太真珏斋就是吴大隘,上文已说,本书郑重介绍他道: “珏斋本也是光绪初年清流党一个重要人物,和庄仑樵、庄寿香、祝宝廷辈,都是人间麟凤,台阁鹰鹯,珏斋尤其生就一付绝顶聪明的头脑,带些好高骛远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今来名人的学问,被他一个人做尽了才称心。金石书画,固是他生平嗜好,也是他独擅的胜场。但他哪里肯这么小就呢?讲心性,说知行,自命陆王不及;考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复生。山西办赈,郑州治河,鸿儒变了名臣,吉林划界,北洋佐军,翰苑遂兼戎幕。本来法越启衅时节,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功业,人人喜欢纸上谈兵,成了一时风尚,珏斋尤其高兴……出使了一次朝鲜,办结了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藤博文定了出兵朝鲜彼此知会的条件,总算一帆风顺,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还高高挂着。做了几章孙子十家疏,刻了一篇枪炮准头说,天下仰望风采的,谁不道江左夷吾,东山谢傅呢!” 那吴大隘放湖南巡抚之后,果然大有作为,罗致人才,练兵勤政,可称张南皮第二。他的练兵,是在练习洋枪的瞄准,接连中鹄五次者赏洋八元,练就了三百名亲兵,号为虎贲军,费银数万元之谱。他说西人枪法如此准确者不过数人,而他竟有了三百,足以横行天下了。中日交涉事起,他正跃跃欲试,恰有人献了一颗汉印(或云系画家吴昌硕所伪造),上镌“度辽将军”四个古篆字。度辽将军原是后汉昭帝时的中郎范明友,曾为征讨辽东乌桓的反叛,皇帝赏赐他这个名号。吴大隘得了此印,认为是大好兆头,将来必有万里封候之望。遂慷慨请缨,出关迎敌。据说他带的兵只有二十几营,出了山海关,到了田庄台,已将与敌军会面,他立了一个“投降免死牌”,告敌兵跪此牌下愿降者可以不杀。又亲笔写了一通文告,除投降免死的话,尚有“待彼兵(敌)三战三北之时,本大臣自有七纵七擒之计”一类浮夸之谈。 谁知接仗后,我军大败,八千子弟,尽丧辽东,愤欲效乌江之自刎,左右挟持得免。朝命其返湖南,革职留任。因言者不已,寻命开缺。他只好回家仍做他的金石家和考古家了。(此事本书未录,此据清史吴大隘传)。 《孽海花》对于诸名士的批评,态度是公平的、温厚的,也是客观的,皆据当时事实和传闻录之,既不讳他们之短,也不掩其的所长。作者论这些名士的学术文章,都还给他们以应得的地位。论他们的品格,也还出名士的真性情,譬如作者于翁同齸相国,本有知遇之感,因为会试时,翁为主考,本想提拔他,读了一本试卷,就呼“这必是曾朴卷”,谁知曾以考卷污于墨汁,已登“蓝榜”了。他在京时也常出入翁相之门,却借他人口说翁“世故太深,遇事寡断”,又将翁写“失鹤丁宁”的故事,照实写了出来,并不为之讳。 对于李慈铭固多挖苦之词,虽说他好骂座,好于日记里苛论人,论其性情,其实“直率”,是个“老孩儿”。又说“论年纪是三朝耆宿,论文章是四海宗师”。又说“潘翁二相都想他考御史,纯客一到台谏,必定是铁中铮铮。”这些话对于那位越缦堂日记的主人也算很恭维的了。 提到满洲名士说祝宝廷,虽以典试纳妾,自劾去官,隐居西山,生活相当贫困,终不奔走权贵之门。后来潦倒得醉卧街头,竟得风寒而死,倒也始终没有倒却名士架子。 张佩纶虽有马江之败,论者早说并非其罪。李鸿章女公子二首律诗,持论平允、情调悱恻,无怪张氏读之,为之热泪横流,我们今日也还为之低徊不已哩!本书写张氏居台谏时,意气之飞扬,督师马尾时,又妄自尊大,福建督抚遂对他不满,不肯惠予合作;但书中第十四回借金状元之口说道:“仑樵本身想,前几年是何等风光?于今又何等颓丧?安安稳稳的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功?立什么业?落得一场话柄!在国家方面想,人才应当留心培养,不可任意摧残,明明白白是个拾遗补阙的直臣,故意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弄得两败俱伤……” 在本书二十二回里,当时西太后昏庸,李莲英弄权,卖官鬻爵,群小得逞,又借唐卿的感慨,把当朝人物都批评了一下。他说“那些人都是乱国有余,治国不足的人……摆着那些七零八落的人才,要支撑这个内忧外患的天下,越想越觉危险。而且近来贿赂章闻,苞苴不绝,里面呢,亲近大臣,移天换日;外头呢,少年王公,颠波作浪,不晓得要闹成什么世界哩!可惜庄仑樵一班清流党,于今摈斥的摈斥,老死的老死了,若他们仍然在世,断不会无忌惮到这地步……”可见张佩纶这一人物,在作者的笔下是有分量的。 吴大隘之请缨出关,本书写得最为有声有色。对于他立什么“投降免死牌”,又什么七纵七擒的文告,也颇诙谐,故第二十五回题目有“巡抚吹牛”。但记吴率兵到了田庄台,当众表演自己的枪法,五发均中红心。一个文人能够如此,确不简单。黄公度人境庐诗草《度辽将军歌》亦言吴氏试枪事:“自言平生习枪法,炼目炼臂十五年,目光紫电闪不动,袒臂示客如铁坚。” 吴氏败归,在革职留任的巡抚任上,闻日人所索赔款太巨,他一生收藏金石珍玩,所值不小,上疏愿一齐献出,《度辽将军歌》有云:“平章古玉图鼎钟,搜箧价犹值千万,闻道铜山东向倾,愿以区区当芹献,藉充岁币少补偿,毁家报国臣所愿。”我不知当时朝廷果然加以采纳否?总之,这也是一般大吏所难能的。吴氏好好开府湖南,却坚请出关杀敌,当实由报国情殷,未必完全由于功名念重(一个人有猎取功名的野心,只须手段正当,又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吴大隘究竟不愧为一个热血男儿,他的人格在诸名士中较为可爱,我们何必一定以成败论人呢? 书中名士只有写张荫桓(书中庄小燕)最不堪。阴险毒辣,做事不择手段,金状元一条性命便葬送在他手里。按荫桓虽非科甲出身的人物,以自修之力,居然通经博史,诗词歌赋,样样都可与那些名士看齐;又曾随使出国,通达外务,头脑新颖。戊戌政变后,六君子就戮菜市,他因站在维新党一边,远谪边疆;拳变时,旋亦奉旨处斩,这人也算是个为新政牺牲的志士。《孽海花》对此人恶感特深者,传说是因病夫先生在京时,原想入外交界,为荫桓所扼,挟憾而然。以病夫先生的胸襟气量,我敢保证此说之不确。但看六君子之死,天下痛惜,梁任公所办新民丛报,也并未及张氏,或者这个人虽有才,做人实有许多不是之处,我对于张荫桓所知不多,不敢妄论。 书中名士还有许多,在金状元故事中,随时出现,因未有特笔描写,暂且不提。 那些名士的性情,或玩世不恭,或风流放诞;或不畏权贵,謇谔敢言;或志切功名,亟思建树,既如上述。谈到他们的生活,则聚会时,或击钵催诗,飞花传盏;或花街柳巷,倚翠偎红,这都是那时名士的常态。所以《孽海花》可说是一部同光名士动态录,不过若说本书以这些名士为主,那又错了。书固以金傅二人为宾,这些名士更是宾中之宾,不过借这些名士反映出同光三十余年间国家和社会各方面的全貌罢了。 本书写那三十余年间的国家大事,有乙酉中法之战,甲午中日之战。前一役所费笔墨不多,以张佩纶为主角,又借江西巡抚达兴署中绳妓演唱《花哥曲》,将黑旗军刘永福抵抗法国军队的战绩,大大宣扬一番。甲午之战,则前因后果,叙述得相当仔细,惟水陆各战的正面文章,则少涉及,这本是历史家的任务,本书乃小说家言,原也不必干预。本书作者对于此战,但用的各种报告及传说的侧笔出之,我们便可窥见那次战役的诸般动态,手段有相当的高明。 我们现在不妨再来谈谈本书的主旨。 我以为病夫写《孽海花》原意是反科举的,科第又以状元为峰极。据我所见民初版的此书,曾有一回楔子,记一少女因读了些才子佳人小说,渴慕状元。适新科状元出,女自愿为夫子妾。新婚之夜,新郎入洞房,并非潘安、宋玉一般美少年,却是个四旬余,肥黑大麻脸,又因婚筵上喝酒大醉,上床后呕吐狼藉,衾枕皆污,那个女郎又悔又恨,即于当夕自缢而死。修改本此节已删,但于金钧状元后,有一段议论道:“我想列位国民,没有看过登科记,不晓得状元出色的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二的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做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种富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培根,法国的卢骚呢!” 又写苏州玄妙观雅聚园茶坊,一日有三个文士,来此品茗,大谈其状元经,历数本朝自开科以来,状元出了多少位,江苏省竟占半数以上,而苏州一城,又在这半数之中占了十五位。恰好那年的状元金钧,正是苏州人,更为苏州增光不小,以下便渡入金状元故事的正文。 第五回写翰林大考,原来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还有殿考的磨难。这殿考以考卷上书法为第一要紧事。所以书中又说:“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辈子当穷翰林,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同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这些名士这回的殿考,是点了翰林后,分官授职的预备,书法固重要,尚非绝对。是以张之洞半真半草的考卷,虽不能得官,还算通过,否则考卷早被刷了。 这种考卷的书法,笔者幼时也曾见过。每个字的大小、笔画的粗细,均须一律,都是整整齐齐,珠圆玉润,墨色的讲究,也正如书中所言,这种书法,限定只有一体,一违此体,便写得笔迈钟王,力逾颜柳,也有被刷除之厄。在举人与进士这一阶段,便须练习起来,朝斯夕斯,临池不辍,必须费上几年苦功,才能临摹到家。这个虐政,不知创自何时,一直到点了翰林,还是不能放弃,因为要想实授职官,仍须通过殿考,正如书中所说字写得墨色好,“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否则一辈子只有当个“穷翰林”了。你想科举时代读书人苦不苦? 或者要说此书所叙一班名士,不是都由科甲出身的吗?不知他们原都是天禀特高少年得志之人,通籍以后,便丢了那块敲门砖,各自从事自己所爱的名山胜业,亦都各有成就。至于普通读书人呢?黄卷青灯,咿哦日夕,十余年不能青一衿者,比比皆是。以中国之大,这类读书人,何止数千万。一做读书人,便没法改行,只有永远抱着一部高头讲章钻研下去,直到头童齿豁。除了这部高头讲章,什么知识都得不到,是以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固不知欧洲美国是那处地方,甚至也不识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人人成了瓮中之鸡,个个变成井底之蛙,说来可怕可笑,实也是真情实景。况且那时代的读书人,讲究目不窥园,足不出户,又大都酿成了五痨七伤的病夫。以数千万人之聪明才智,研究科技或各种专门学问,中国也早就强了。李培德先生曾见前清三十一年小说林版的《孽海花》,病夫先生痛论科举制度之害,有这样几段话: “咳!咳!这便是我国民一段伤心的历史,受了一千多年海洋深的大害,到于今尚不肯醒来,还说百年养士之鸿恩,一代搜才之盛典哩。” “呸!呸!什么鸿恩?什么盛典?这便是历史专制君主束缚我同胞最毒的手段。要知棘围贡院,就是昏天黑地的牢狱;制义策论,就是炮烙桁杨的刑具;学贡监生,就是斩绞流徙的罪科。” 又说:“自从‘科名’两字出现我国,弄得一般国民,有脑无魂,有血无气。”这段言论,笔者民初所读的《孽海花》是否有?今已不忆,于今重修本则已删除。 本书所有诸名士显达以后,固已丢掉那块敲门砖,但也不免于科举余毒。他写张佩纶马江之败,也曾戏谑地说,张氏到了福建,面对法国舰队,“只弄些小聪明,闹些小意气,哪晓得法国孤拔,老实不客气,乘他不备,在大风雨里架着大炮打来,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的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炮的猛,只得冒着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造船厂)后一个禅寺里暂时躲避了一下……” 又写洪钧一生好治西北地理及元史,可算是他的专门学问。出使外国时,重金购买了一套俄人伪造的地图,将泊米尔以前皆划入俄界,致国家蹙地八百里。这也是中国人一辈子只知纸上谈兵,从不肯实地考察的害处。 在甲午战前,我国虽在鸦片之战、中法之战两次吃瘪,一般知识分子仍以天朝文物上邦自居,瞧不起小小日本,一定要与日本开战。李鸿章因造船购械的海军经费,已被那个老妖妇西太后挪去建造了颐和园,况积久以来,种种颓废腐败的积习,牢不可破;盲聋否塞的空气,弥漫各界,无法革除,中国实已被蚀得成了一具一触即破的空壳子,同那朝气勃勃的小日本打起来,我们只有吃亏,是以再三持重,只望美俄英法各国出面调停,和平解决。于是言官纷纷弹劾,里巷间也“老汉奸”、“通倭贼”骂个不了。主战派以新科状元张謇,学士文廷式意气最盛,大言最多,连一向优柔寡断的翁同齸相国,也被耸动,力劝西太后、光绪帝下诏宣战。宣战后,初则平壤陷落,陆军尽'",黄海一战,辛苦有年练成的海军又被打得片甲无存,各战场败报频传,举国震动,又须李鸿章赴日讲和,到了日本,吃了日浪人一颗子弹,老命几乎断送。马关条约订立后,割让台湾,赔偿战费二万万两,其他利权的丧失,尚不计算在内。当时朝中主战派之最激烈者,多为有名文人,这些人既昧于敌我之势,也不知世界情形,徒然妄自尊大,乱发议论,以致酿成了这场大劫! 更如吴大隘以督抚之尊位,名文人学者之身分,犹勤练枪法十余年,造成百步穿杨的神技,在当时士大夫里允称独步。他统率出湘的军队,据说有六万,合原守田庄台的宋庆,据说共有三十万众,人数不为不多;这些中国军队所持武器,当必皆是洋枪(或杂有一部分土铳),决非洪杨时的刀矛弓矢之属,器械不为不利,而犹打得一败涂地者,当由不知新式战术的缘故吧。时代进步,战术亦日新月异,变化莫测,墨守旧章,何能肆应?可惜那位空负文武全才之名的“度辽将军”不足知此! 本书第一义为反对科举,第二义便是讲求新法了。 本书第二回,冯桂芬与金状元在上海相遇,冯氏说: “雯青,我恭喜你蜚黄腾达。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昔孔子■国之宝书,我看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经济。我却晓得去年三月,京里开了同文馆,考取聪俊子弟,学习进步及各国语言。论起‘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道理,这是正当办法,而廷臣文章谏阻,倭良峰为一代名臣而亦上一疏,有个京官钞寄我看,我实在不以为然。闻得同文馆学生,人人叫他洋翰林洋举人呢!” “雯青听了点头。冯氏又说道:‘你现在清华高贵,算得中国第一流人物,若能周知四国,通达时务,要不要更上一层呢?我现在认得一位徐雪岑先生,是学贯天人,中西合撰的大儒,一个令郎,年纪与你不相上下,并不考究应试学问,天天是讲着西学哩。’” 书中冯桂芬是用原来名姓,他是庚子榜眼,官右中元,是金雯青的同乡。倭良峰就是倭仁,蒙古人,道光朝翰林,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是个理学名家,也是当时保守派的领袖。 又接着写薛淑云(薛福成)在一品香请客,也邀了金雯青。到了之后,会见崇明李台霞名葆丰(李凤苞),丹徒马美菽中坚(马建中字眉叔),嘉应王子度宗宪(王遵宪字公度),皆是学贯中西。还有一位无锡徐忠华,就是日间冯景亭所说的人。后来又来了一客云宏,字仁甫,就是中国第一个留美学生容闳。开通阔达,吐属不凡。席间众人议论风生,多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雯青在旁默听,茫无把握,暗暗惭愧,想道:“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哪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有出息哩。” 金状元丁了内艰,三年服满入京,大概入了总理衙门(当时外交机构),因外交的需要,那些通达洋务的人,朝廷亦渐看重,想这位金状元在那六七年内,对洋务着实下了些功夫。那年外交使节,大批更动,金状元得翁同齸、潘祖荫两位大官,替他揄扬,就得了个使俄罗斯、德意志、荷兰、澳大利亚四国之命,他便携着爱妾傅彩云放了洋。 他在外国数年,倒让傅彩云出尽风头,自己只买了一套假地图,上了俄国人的大当,后来他的性命,一半送在这套地图上。可见他的洋务,也不过是些表面文章。在戊戌维新以前,我国对外屡次失败,也想讲求新法,派遣学生出洋、立同文馆,筑铁路,建造船厂,设炼钢厂,无奈守旧势力太强,动辄掣肘,许应骙、徐桐一派人,满朝皆是。及甲午之战,中日两方面维新的优劣,便充分暴露出来。日本人的维新,时间并不比我长,但他们是彻底的,突飞猛进的,是以能尽吸西洋之所长,用以强兵富国。我们中国,则是支支节节的,牛步化的,又是左牵右掣,时进时停的;更又误以仅须购买外国的坚船利炮,便足制敌,从来不肯从根本上讲求。作者借冯桂芬老先生之口,说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词章考据的学问,已不尽合用。又说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之故,所以赞成同文馆,对保守派的倭仁大不以为然。病夫先生也曾进过同文馆,学习了八个月的法文,以故中辍,但他仍以自修之力,究竟精通了这一种语文。他虽是个旧文人,也是从科举场中打滚过来的人,竟能在很早时代,便看出中国非尽弃旧学,及早维新不可,可见他见解之高人一等。 本书第三义,便是鼓吹革命。 病夫先生,初亦颇寄望于维新,与谭嗣同等在上海过从甚密,谭奉召入京,病夫本亦欲同去,以事未果,谭入京仅数十日,而戊戌难作,六君子遇害,病夫若当时与谭同去,说不定菜市口又添一个烈士英魂! 他早已看出保守派势力太强,想要像日本那样彻底维新,决无可能。而且拳匪召来八国联军之役,中国国耻又加深一层,元气又大伤一度。瓜分之局已定,亡国灭种之祸,迫于眉睫,那个满清皇朝本来无力改革,也没有诚意改革,势非推翻不可,他的思想便倾向革命了。况民族情感,亦根于人类的天性,那时国父孙中山先生在海外宣传排满,国内知识界渐受影响,宣言革命者日多。满清对外迭受挫折,威权坠地,雍乾时代大兴文字狱的淫威,无法再施,上海租界里革命党办的刊物如苏报等,公然丑诋满廷,公开发表革命言论,政府对之亦莫可如何。病夫先生的朋友金松岑虽是旧文人,却倾向革命,《孽海花》前四五回,原是金先生的原稿,第一回《陆沉奴隶岛》,一开始便是一首诗,其中居然有“天眼愁胡,人心思汉”的字样。写奴隶岛上君主之昏顽暴虐,人民之醉生梦死,也所以影射当时的中国。病夫先生接写以后,先写潘尚书提倡公羊学一章,大谈公羊理论。公羊之学,本始于道光朝陈三立等,他曾著《公羊义疏》七十余卷。同光朝士尤喜公羊,本书第十一回,袁尚秋等在潘祖荫尚书府中会见姜表剑云(江标),因江氏邃于此学,尚秋向他请教,江就大谈孔子作春秋是抑君权、倡民权、微言大义皆见公羊一书。潘、翁二相国也赞同其说,康有为更想借为变法维新的根据。本书又写金状元出使时,在海轮上遇见俄国女杰夏雅丽。借同船一个俄国催眠术家毕叶士克介绍那位女杰,是属于虚无党,也即是无政府党。这个党要破坏一切旧的制度,建设新的大同平等的世界,君主之必须推翻,贵族特权之必须剥夺,更不待言了。金状元闻言大惊失色道:“这不是大逆不道,谋为不轨吗?”毕叶笑道:“这大逆不道,谋为不轨八个字,他们(党人)说起来,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没有的;皇帝可以‘谋为不轨’,百姓不能的;为什么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主人,皇帝、政府,不过是公雇的管帐伙计罢了。”金状元听不懂,又因他是外国人,不敢十分批驳,只有闭口不语,大家没趣散了。 本书以后足足用了好几回的篇幅,写女杰夏雅丽为宽筹党中经费,不惜委身下嫁一个她所看不起的有钱新贵,后又设法混入俄皇宫廷,当了一名宫女,企图行刺俄皇,不成就义,写得激昂慷慨,可泣可歌。又在小说林所发行的《孽海花》,痛论科举制度之害说:“所以自从‘科名’两字出现于我国,弄得一般国民,有脑无魂,有气无血,看着茫茫禹甸,是君主的世产,赫赫轩孙,是君主的世仆,任他作威作福,总是不见不闻,直到异族凭陵,国权沦丧,还在那里鼾声如雷,做他的黄粱好梦。”这里异族二字,明明指满清,此文公开于光绪三十一年,满清皇朝还没有倒,也可说是大胆的了。至于讲到,国父孙逸仙及史坚如等,则当是辛亥革命后所补,在当时是不便这样明白的提出来的。林畏庐说:“《孽海花》非小说也,鼓荡国民英气之书也。”当指此等处而言。林氏在清末,头脑尚不甚顽固,变成了遗老及守旧党,则在五四以后。本书于写了这三大目标之后,总结为一个最大的目标,那就不如看病夫先生自己说的话最为直接与扼要。他于林畏庐批评此书鼓荡民气和描写名士狂态两点,认为这两点在这书里固曾注意到,然不过是附带的意义,并不是它的主干。这书主干是什么呢?病夫先生在《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中说:“……只为我看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变,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他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连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 据闻病夫写此书,原拟撰六十回,题目都已拟定。后来因入了宦海,为了整顿江苏的财政,并设法使江苏一省免于军阀内战时之困扰,遂将此书写作计划搁起。十余年后,当他在上海开真美善书店,原想将这个计划付之实现,但为了工作停顿太久,不要说已搜集的材料,差不多十忘八九,便是要勉力保存时代色彩笔墨的格调,也觉得异常困难……后来他的健康又日走下坡,甚至一想提笔,旧有心脏病便发作。后在常熟故园,种花自遣,将续完全书的责任,委托了他的老友张鸿先生,闻已完成全书六十回预定计划,惜张书笔者未见:是以曾虚白先生曾以痛悼的口吻说,他父亲之不能自己完成本书,是文艺界一个悲剧。 我们现在不妨再来谈谈《孽海花》性质与价值。这部小说,据鲁迅的小说史略,归之于“谴责小说”,书中所言,既多为同光名士的动态,所谴责者当然是这群名士了。但本书中的各名士文章学术,都卓尔不凡,品格也并不低劣,其与外人交涉,动辄失机偾事者,实由于缺乏现代知识与科学头脑,这是科举制度下产生的人才必有的结果。本书若有谴责,所谴责者乃科举制度,而非这群名士的本身,上文已屡道及。听说大陆近年也研究《孽海花》,怪作者批评文学阶层,实际上却同情他们,所以说“曾孟朴对革命目标,是口惠而实不至,内心里是个反动者,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的作家”。诚然孽书诸名士的面貌,若出之他们那位鲁大师的笔下,势必画成“百丑图”,因为那个绍兴师爷,原认为世间没有一个好人的。最近我读到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艾赛克·辛格(I.B.Singer)关于文学的理论,深为感动。辛格说凡富于仁慈而宽宏大量的作家,始能产生优秀的作品,一个油滑刻薄的人,甚难写出动人的小说。这话正可拿来作为上述批评的答复。 若说《孽海花》毫无谴责意义,那也不然。他所严厉谴责者,除科举制度外,对于西太后、李莲英、目不识丁而妄图肥缺之库丁,企图贿赂得官之鱼阳伯及当时政界各类腐化现象,何尝不深恶痛绝? 若说本书是部“政治社会小说”,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样一来,就与《官场现形记》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没有分别了。我想病夫先生写此书,固另有主旨而以那些名士为宾,但写名士的篇幅实在繁富,是以我前文曾称之为“同光名士动态录”。《孽海花》写名士极为成功,所谓名士必有其特殊的举止、谈吐、才华、识见及其生活方面之形形色色,必须写得恰如其分,名士形象才能活现出来。现在我们仅举他们的谈吐一端,孽书中那些名士说话时,并未之乎也者,咬文嚼字,都很自然温雅,这就所谓“书卷气”。这种书卷气是万卷诗书,诸般绝学薰陶出来的;也是中国几千年深厚文化所培养出来的(注意:这与科举的制义,八股等无关)。《儒林外史》、《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缺乏这个优点。残记、现形记、怪现状,作者文笔并不坏,但它们的目标不在写名士,可以不论。“儒史”也旨在讽刺科举,其中也涉及几个雍乾间的名士。像马二先生是影射冯粹中,冯氏熟于春秋汉唐历史,在当时也算是个学者,作者吴敬梓笔下的马二先生,则言谈举止,腐气冲天,一个学究而已。程绵庄是当时有名诗人,作者所写他替身的庄尚志,也一点没有诗人气质。汪中也是清代有名学者,他替身匡超人,少时仅是个杀猪郎,后来许多行事,都甚恶劣,只像个江湖恶少。我就不信汪中学问,并非少年时代即植有根基,却是后半世苦学出来的。吴蒙泉也甚有名,他替身虞有德,作者钦佩最甚,而写他率领士绅举行泰伯庙大祀,用了整章郑重的笔墨,也写得酸腐之气,中人欲呕。其他类推。所以我在前文说《孽海花》和上述诸书相比,在结构上固远胜,写名士也比儒史为佳。何况以关系重大论,上述诸书更望尘莫及。 不过若非熟知晚清史实,饫闻诸名流掌故者,不能读《孽海花》;若非文学又有相当的修养的人,也是没法读懂《孽海花》。无怪笔者少时读此书,读得昏头昏脑,认为是一部没有趣味的书,一丢了事。直到今天重读。才发现此书的好处。若说完全了解,也还不敢相信。因为书中所有朝章国典,我们这一代人已不能尽知;谈论什么公羊母羊及前清一代学术流变,几段文章及诗词的内容,都相当深奥。总之,只有自己是名士,才能写名士,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东亚病夫,是写不出《孽海花》这样一部小说来的。 本书原定六十回,大概要写到辛亥革命为止。现在仅得三十回,为全书之半,未能将作者原定的大目标透露出来,当然可惜。不过这三十回写同光三十年间诸名士故事特多,名之为名士动态录并无不可。全书写甲午战役后,借一个大名士吴大隘作为殿军。书中代主角金状元死了,爱妾傅彩云,则于护送丈夫灵榇,随金氏全家南下时,半路上偷偷跑了。结局面面顾到,煞有力量,书虽未全,精神则全,戛然而止,余音仍袅袅不尽。 此书疵点也不能没有,如写外国情事,颇觉隔膜。写大刀王五(书作王二)劫画释人并题诗于壁,太传奇化。王五虽号幽燕大侠,也不过是一个镖局主人,那首题壁诗虽写得粗豪,没有喝过三升墨汁者,却还是写不出。若改为“劫图放人者,乃我大刀王五也,要想追究,当心狗命!”虽有蹈袭武松血溅鸳鸯楼之嫌,我想像王五那样人,也只有读读水浒传的程度,那样写当较有趣。甲午之战,写日本浪人及一艺妓,盗窃我们海军根据地旅顺、威海卫、刘公岛设防的地图,也太戏剧化。此种谣言,若非日本人所造,则为我们自己所传,未必属于事实。我们中国人就最爱这类谣言,直到一·二八淑沪之战,还有王赓献地图之说,又何况当日?写西太后是道光帝秋狩中射死的白狐转世来报仇的,固足令人称快,为的断送清社者原是这只老狐狸,可是迷信意味,比那“烟台孽报”更重,何苦浪费这种笔墨?况当时原有叶赫女转生报祖父仇的传说,现成故事,何不援引?写那拉后与光绪帝失和,屡次自称“朕”。汉代皇太后、皇后下谕旨,每自称为“朕”,以后只好自称为“予”,那个“朕”字成为在位帝皇专利品了。不过这些仅属小节,无关宏旨。 选自《遁斋随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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