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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银翅蝴蝶,本来生长在一个地名“绣原”的大野里,但她野心颇大,常想吸取异地香花的蜜汁,增加自己翅子的光辉。有一次她飞过一个大湖,在湖的西边,有座名园,她就在那里寄居下来。 这园里有芊绵的碧草,有青葱的嘉树,有如夏天海面涌起一簇的轻云似的假山石,更有许多难以名状的奇花异卉,和蝴蝶同去的美丽虫豸们,便占据了这个园子当做自己的家,大家游戏,颇不寂寞。 小小银翅蝴蝶,朝吸花液,夕眼花丛,她翅上的银粉,果然一日灿烂似一日。有时她绕着花枝飞舞,翅儿映了太阳,闪闪发亮,有如珍珠的光华。 园里住着的,有金碧辉煌像披了孔雀氅的大蝴蝶,有绿质红章的鹦鹉蝴蝶,有细腰而轻婉的黄蜂,有像通明绿玉镂成翅儿的蜻蜓,小小银翅蝴蝶,厕身其间,真觉得朴陋可怜。 但因为她生得这样玲珑娇小,性情又颇温和,园里的虫豸们,对她便起了羡慕之心。 最先是抱着柳条唱歌的蝉,走来对她说: “啊,美丽的小蝴蝶,允许我爱你么?我餐风饮露,品格素称清高,而且我又是个诗人,当我高吟时,池水听了为之凝碧不流。夕阳也恋恋不忍西下,我如能做你的伴侣,愿意朝夕唱歌你听。” 蝉虽极力将自己介绍了一番,小小银翅蝴蝶却摇了摇头说道: “你果然是很高雅的——但是——但是我未到这里之前,已经同一匹蜜蜂定了婚约了。” 蝉听了大为失望,嗤然一声,曳着残声,飞过别枝去了。 蠹鱼蚀倦了书,偶然伸头卷外,见了这小小银翅蝴蝶,不觉心里一动,就爬出书卷,摇摇摆摆的走到她面前。 “看哪!可爱的蝴蝶,我是一个学者,平生曾著(蛀)过等身的书,不止三食神仙字了。爱我吧,我们结合以后,我的白袍与你的银翅相辉映,将使园中虫豸羡煞!” 蝴蝶见他那涂满了白垩粉的长袍,和曳在衣裙上的三条博士带,不觉暗暗好笑,她回答道: “罢罢,学者先生,安心著你的书去吧。我不能允许你的要求,因为我已经有了情人咧。” 蠹鱼不得要领地回去后,别的求爱者又来了几个,但都不成功,所以以后就无人来了。 蚂蚁因为居处与蝴蝶相近,拜会她几回,别人就传蝴蝶要和他做朋友了。其实蚂蚁并无别的意思,蝴蝶也不过赏其勤敏,时常同他谈谈话而已。 草里的绿蜥蜴,偶然在蝴蝶前走过,把尾巴摇了几摇,蝴蝶以为他要来咬她,不觉惊叫了一声。蜥蜴慌忙转身跑了,但因此大受众虫的讥嘲。羞得他潜藏在虎纹石下,足足有三天,没有到外边洗日光浴。 蝴蝶后来知道这件事,很是懊悔。她说蜥蜴外貌似乎难看,性情却是极温良的,我不该惊动众虫,教他过不去。听说后来蜥蜴也同她谅解了。 人问她和蜜蜂的爱情如何?蝴蝶说还没有同他会过面呢。 “那末,你为什么要对他这末忠实?”别的虫们很奇讶地问。 “我们的婚约,是母亲代定的。我爱我的母亲,所以也爱他。”蝴蝶微笑地回答。 小小银翅蝴蝶没有事的时候,常坐了一片花瓣的船,在湖中游荡。湖中有许多莲花,在那里,她认识了一对蜻蜓夫妇,和一匹淡黄色的飞蛾。 蛾儿会讲故事,又会吐出雪亮的丝,做成精巧的小茧,人们称他做艺术家。 蝴蝶到湖上游过几次,和他们渐渐熟习了。说也奇怪,以后蝴蝶每到湖上去,飞蛾就在湖边等她,好像有什么成约似的。也不知他有什么法术,能够如此。 一夜,两个又在湖上相遇。 那是一个景色醉人的春夜,草中群蛙乱鸣,空中也飘荡着夜莺的歌声。流萤如织,上下飞舞,影儿映在水里,闪烁不定,辨不清是空中的萤光,还是水中的萤光。绿沉沉的树影,浸在波间,湖水原已碧得可怜了,现在更含了这无数萤光,好像是夜的女王,披了嵌满金刚钻蓝天鹅绒的法服,姗姗出现。 两片花瓣的船儿,相并地在湖中漾着。月儿御了金轮,飘飘走出云海,将幽美的光辉倾泻在湖面上,立刻幻出一个美妙神秘的世界。风过去,带来一阵阵岸上人家园里的紫丁香的芬芳,和沁人心田的凉意,轻轻驱去人们眼皮上的瞌睡。 蝴蝶将一枝樱草,代桨划她的小船。镶了月光的微波,如栉栉银云,随桨涌起,渐渐散开去,又渐渐聚拢来。微波也似乎恋着蝴蝶的影儿,不忍流去呢。 “今天晚上,你又有什么好听的故事,请讲个我听吧。黄蛾先生。” “今夜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了,我所有的都讲完了喽。也罢,我且再讲一个。这故事却是我亲自阅历的,如果你不嫌烦腻,我便开头叙述了。” “是你自己的故事么?那定然更亲切有味了。快讲罢,我要趁月儿未落到湖心之前,棹舟回去呢。”蝴蝶催着说。 于是蛾捻一捻他那两撇清朗的小触须,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 “人们所赞美的是‘攻克’,如圣弥额尔天神在波浪掀天的大海中斩除毒龙,海克士杀死九头虺,隐者们岩栖穴处,克服他们自己的肉体,但我以为都不足道,我认为世间最有价值的事,是怎样去克服情人的心。 “人们所崇拜的是‘冒险’,如哥伦布冒险寻得新大陆,许多游历家,冒险去探南北极,希望发现些什么。这在我也不以为然,我以为世间最勇敢的行为,是冒险去探求情人心中的秘密。 “我爱美,慕光明。为了爱美,我曾做茧缚住自己,经历无边的苦闷,你是听见过了。为了慕光明,几乎丧失了生命,恐怕还没人知道呢。 “我后来果然恋爱了一个人,她是谁?她是点在金馇上的一穗青焰。 “夜间她在屋里亮起来了,我就在兰窗外徘徊,窥望她的倩影。” “一夜,我又飞在窗外。隔了一层碧纱,见我的情人,光彩焕发,美丽如青莲华。我知道她虽美,却很危险,近她的人,都不免要惹焚身之祸。但是,我生性是好冒险的,我要冒险去探一探她的心,是否真的爱我?” “我鼓起勇气,飞进纱窗——她呢,果然是被我攻克了,然而我呢,晕倒在金馇之下了。” “醒过来时,我已被掷在窗外,发现我的翅儿和心都灼伤了。” 飞蛾说到这里,鼓起他淡黄如新月的翅儿,月光下,蝴蝶看见那翅面上,有焦黑的斑点,恰似玳瑁上的花纹,蛾说: 这是“爱的伤痕”。 蛾讲完他的故事,又接着说道: “我心的灼伤还没痊愈呢,但是,我现在又堕入一个新的冒险命运中了。啊!如果我能博得我所爱者的欢心,我愿意让我的心再燃烧一度。”说罢,将忧郁的眼光望着蝴蝶,并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蝴蝶懂得他的意思了,她脸上蓦地飞来一阵红霞,垂下她的头,藏在两翅子中间,如一叶经人手触的含羞草。那晚蝴蝶回来之后,从此不再到湖上去了。 碧海青天中,月儿夜夜吐泻她的幽辉,春风里,月月红时时展开她们的笑靥,小小银翅蝴蝶,到湖的西边来,忽忽间已见了三度月圆,三回花的开谢了。 现在是春风怡荡,红紫成团的仲春天气。双飞的紫燕,在画梁上筑了巢,生了一群雏燕。柏树上的慈鸟,也孵了八九子。至于荷底交颈的鸳鸯,溪边同飞的翡翠,其亲爱缠绵,更不必说,而园中鹦鹉、孔雀等,也渐渐作对纷飞,只有小小银翅蝴蝶,仍然是孤独的。 花之朝,月之夕,她的纯洁心灵上,未尝不发生一种轻微的,难以言说的惆怅。 啊,再过几时便是落红如雨,春色阑姗的季节了! 一天,她飞到一带树林中,寻取花汁。林中野花下,有一群青蝇,正在大吃大喝,开俱乐会。 蝴蝶取了花汁之后本已起身飞回。但飞了几步,还有些口渴,便又折转过来。不过这次她是从花的后方飞进去的,没有给青蝇们看见。 她才歇在一朵花上,就听见青蝇们正在说话,似乎是议论着她自己,她就钉住不走了。 青蝇甲:“刚才飞过去的,是那边花园里的银翅蝴蝴,我认得她。” 青蝇乙:“为什么她总是独自飞来飞去?” 青蝇甲:“爱她的也很多,但她总不理会,有点假撇清哩。” 青蝇丙:“难道她是抱独身主义的么?” 青蝇甲:“那倒不是,听说她已与人定有婚约了。” 青蝇乙:“她的未婚夫是谁?现在何处?” 青蝇甲:“这可不明白,听说在这大湖东边大山上学习工艺呢。老金刚从山那边来,总该知道。”他说着就指着对面坐着的大金蝇。 众蝇:“老金,你知道银翅蝴蝶的未婚夫么?我们倒想听听他的事呢。” 金蝇:“我也不认识他,不过山那边的人,时常对我谈起他罢了。” 众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金蝇:“很聪明的少年,工艺也学得不错,在昆虫里总算是出类拔萃的了。不过听见说性情颇为孤冷呢。” 青蝇甲:“蜂们的性情总是有些孤冷的。那边园里的黄蜂姊妹,美虽美,却故意板起脸,装得凛若冰霜,大家都不敢亲近她们。” 青蝇乙:“蜜蜂是有刺的,是不是?” 青蝇甲:“自然,黄蜂也是有刺的。园里黄蜂姊妹,谁误触她们一下,她们就给你碰一个大大的钉子。” 众蝇听了都大笑。 青蝇丁:“不过蜜蜂现在为什么不来同蝴蝶结婚呢?” 金蝇:“不知道。总之那蜜蜂也未必来吧。他是工艺家,讲究实用,我看他或者会爱能吐丝织茧的蚕,能纺织的络纬,而不爱这银翅蝴蝶,因为她太浮华无用罢了。” 青蝇丙:“这也不错。蝴蝶们都自以为富于文采,我看她们一文也不值,她们还瞧不起我们哩。就说这个银翅蝴蝶吧,不过钱大,也居然轻狂得很,将来教蜜蜂好好地扎她几针,我才痛快。” 众蝇又大笑。 在蝇们的嗡嗡笑声中,野花丛里,飒然有声,有个影儿,一闪就不见了。但蝇们并不注意,仍然吃喝谈笑,继续他们的盛会。 那天蝴蝶在树林中悄悄地飞回之后,心里非常不乐。蜜蜂果然是这样一个人物么?他不爱我们蝴蝶,以为是浮华无用么?她自顾翅上美丽的银粉,很爱惜自己的文章,但是这有什么价值呢?在蜜蜂的眼里,还不如蚕的丝,络纬的纺车声呀!她想了又想,一面不信青蝇们的话,一面对蜜蜂也有些不放心。 到后来,她想,好吧,我虽不能到他那边去,但可以教他到我这里来。他来之后,我就可以知道他的性情,他也会知道我的性情了,双方即有缺点,感情融洽之后,也就不觉得了。 小小银翅蝴蝶,本是富于情感的,她推己及人,以为蜜蜂也和她一样。她理想只要写一封信去,就可以将蜜蜂叫来,并没有想到他或者有不能来的苦衷。 她写信之后,就忙着收拾妆奁,以为结婚的预备。她榨取紫堇花的香水,扫下牡丹的花粉,用灿烂的朝阳光线,将露珠穿成项圈,借春水的碧色,染成铺地的苔衣。朋友们见她整日喜孜孜的忙东忙西,都觉得奇怪,逼问理由,蝴蝶瞒不过,只得实说道,我不久要结婚了。大家忙与她道喜,并争送贺礼。黄蜂姊妹送她一朵金盏花,说将来好和蜜蜂喝交杯酒;螳螂夫人送她几枝连理草,说可以做他们的衣带;胖得肚皮圆圆的大蜘蛛,送她一只银丝发网。也有送吃的东西的,如犴酱花,麝香瞿麦……大家取笑说将来可作厨下调羹的材料。 蝴蝶没有忙完,蜜蜂的回信已来了,里面只有这样寥寥的几句: “我现在工艺还未学毕,不能到你这里来;而且现在也不是我们讲爱情的时候。” 小小银翅蝴蝶,性情本是极温柔的,这回她可改变了。大大的改变了。她读完那封信,羞愤交并,心头像有烈火燃烧着似的。她并非因蜜蜂不来而失望,只恨蜜蜂不该拿这样不委婉的话拒绝她,贬损了她女儿的高傲。而且园里的昆虫,都知道蜜蜂是要来的,现在人家再回,用什么话回答呢?人家岂不要笑她空欢喜一场么?啊!蜜蜂这样一来,不但对她真无爱情,简直将一种大侮辱加于她了! 她自到湖的西边以来,抛掷多少机会,拒绝多少诱惑,方得保全了自己的爱情。她要将这神圣芳洁的爱情,郑重地赠给蜜蜂,谁知他竟视同无物,这是哪里说起的事?现在,她恨蜜蜂达于极点了。咦!他为什么尚未见面,就给她一针,而且这一针直扎穿了她的心! 她停在花上,银色的双翅,不住颤颤地抖动,打着花瓣,发出一种轻微的乐音,如风里落花之幽叹,如繁星满空的深夜,秋在梦中之呼吸,这是蝴蝶愤怒和悲伤的表示。 湖畔女贞花下,有许多蝼蛄,穿穴地底,建立了一座修道院。这地穴虽阴森森的不见天日,然而她们却很满意地住在当中。有条紫蚓,住在这修道院的隔壁,她说将来也要和蝼蛄们同住的,大家称她为紫蚓女士。 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于世无营,与人无争。有时半身钻出泥土,看看外边的世界,但她道念极坚,毫无所动。 夜间常宣梵呗,礼赞这永久的宇宙。 人们受着精神上的痛苦时,本来不容易消释,至于这痛苦是关涉爱情的,自然更是难堪。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小小银翅蝴蝶,竟生了厌世观念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她和紫蚓认得了。紫蚓常常引她参观蝼蛄们的社会,又常常勉慰她道: “爱情是极虚伪的东西,是极可诅咒的魔的诱惑,我们为什么要陷溺其中呢?你现在受了这样大的痛苦,应当知道它的害处了。我劝你快忘了你那蜜蜂,也不要更在这繁华的世界里鬼混。你快来,快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这里有大大的好处呢。你初来时对这里的生活也许觉得不大自然,住过一些时日也就惯了。你觉得我和蝼蛄们的服装,非黑即紫,有如持丧吧?是的,但我们将衣被永生的光辉。你以我们住在地底为苦吧?是的,但我们的希望,在将来的天上。 “我也知道你生性是爱花的,然而我们这里并非没有花。 你可以爱玉兰花,学它的纯洁,你可以爱紫罗兰,学它的谦下,你可以爱红玫瑰,学它的芳烈……” 紫蚓女士的话,说得如此恳切,蝴蝶也为她所感动了,于是同她成了挚友,时常和她谈心。当她夜间烦恼不寐时,听了紫蚓清扬的诵经声,心里就宁静些。 但过了几天之后,蝴蝶对于紫蚓和蝼蛄的生活,又开始厌倦起来。 一天,她飞来对紫蚓说道: “我现在要别你而去了。我自从到大潮的这边来,忽忽已过了半个春天,很想念我的故乡——湖的东边——要回去看看;还有母亲害病颇重,急于与我一面。我更归心似箭了。” “贵乡不是年年飞蝗为患么?那里没有这边宁静啊!而且你修道的事情……” “我也知道我的故乡,没有你们这里好,但我的家在那里,我总是爱它的。至于蝼蛄的生活,我还没有开始试验,然而我已经觉得那是与我不相宜的了。我们蝴蝶的生命,全部都是美妙轻婉的诗歌,便是遇到痛苦,也应当有哀艳的文字。我以后要将我的情爱:托之于芙蓉寂寞的轻红,幽兰啼露之眼;更托之于死去银白色的月光;消散的桃色的云;幻灭的春梦,春神竖琴断弦上所流出的哀调。我不能将我的岁月消磨在寂寞的修道院里,那末免太辜负上天赋予我们的特点了。” 紫蚓还想挽留,蝴蝶不等她开口,伸出她那卷成一圈的管形的喙,在她头上轻轻触了一下,算是一个最后的别礼,竟翩翩跹跹地飞去了! 这篇故事,已经到了快要完结的时候了。我所要告诉读者的是:这故事的收局是团圆的。虽然有点像沿袭了滥恶小说的俗套,但事实如此,也不必强为更改了。而且好心的读者们,如果你读了这个故事,对于这历尽苦辛的小小银翅蝴蝶起一点儿同情,想不至于为满足你文学的趣味,而希望她得着一个悲惨的结果啊。 至于那小小银翅蝴蝶,如何回到她的故乡,如何无意间与蜜蜂相遇,如何彼此消除了从前的误会,那都是些无谓的笔墨,我也不愿意将它写在这里。一言蔽之:他们后来是结了婚了。 结了婚了,而且过得很幸福。他们所居之处,不在天上,不在人间,只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那里也有许多花,蜜蜂构起一个窠,和蝴蝶同住,两个天天采百花之菁华,醉众芳之醇液,酿出了世间最甜最甜的蜜。 他们现在是互相了解了。从前的事重提起来,只成了谈笑的资料。有时蜜蜂也问蝴蝶道:“我那时因工艺不曾学成,以为不是结婚的时候,所以老实地将话告诉你,为什么竟教你那样伤心,我到今还不明白呢。” 蝴蝶说: “你不来,我并不怪你,不过你的信,不该那样措辞。” 蜜蜂道: “奇了,我的信措辞有什么不对之处?我的思想是受过多时科学训练的。只知花粉刷下来就做成腊,花液吸出来就酿成蜜,如人们所谓二五相加即为一十似的。我不能到你那里,就直截了当的说我不能到你那里罢了。难道一定要学人间文学家肉麻麻的喊道:‘……爱人啊!我蒙了你的宠召之后,喜得心花怒开,连觉都睡不成了。我恨不得多生出两个翅膀,飞到你那里,但是……’那样说才教你满足么?” 蝴蝶道: “自然要这样才好,这也是修辞之一法。” 蜜蜂大笑道: “这也是我永远不懂你们文学家头脑的地方!” 小小银翅蝴蝶和蜜蜂结婚以后,开始一段岁月,过得也还相当美满,但蜜酒里常搀有苦汁,柔美的旋律也往往漏出不和谐的音韵,蝴蝶又渐渐感觉这种家庭生活与她不甚协调了。这不是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果然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定理,不过是因为蝴蝶现在身到庐山,认识了蜜蜂的真面目而已。 大自然是慈祥的,但她的律法却是残酷的,她慷慨地给了你这一样,却吝啬地收回那一样。我们的银翅蝴蝶虽仅有一枚青钱般大小,她那两扇翅子却也的确不比寻常。大凤蝶的衣裙,镂金错彩,华焕夺目,但嫌其富贵之气过于逼人,不及我们银翅蝴蝶的天然本色,赤斑蝶随季节变换服装的色彩,人家笑她太像好趋时尚的摩登少妇,又不及她的文秀可爱。其他如翠绀缕、丁香眼、绯睐、紫斑,也不过名字好听,实际都属于粗陋木叶蝶科,与银翅蝴蝶更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自然的老祖母对她皱一皱眉:提起笔来,便把她婚姻簿上应享的幸福一笔勾销了。 论到银翅蝴蝶的丈夫——蜜蜂——也算得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他能够在一根纤细的柄儿上造起一座比莲蓬还要大的房子,狂风暴雨都撼摇它不动,房间的设计更具惊人的精巧,一孔一孔都作六角形,既省材料,又不占地位,人间的建筑家见之也每自叹不如。此外则储藏室、育儿室、浴间、厨房,应有尽有,都造得既经济而又舒适。 蜜蜂诞育于专讲规律的家庭,又接受过于严格的工程训练,他的头脑不免也变成了机械化。他只知道一只蜜蜂生来世上的职务无非是采花酿蜜,酿蜜做什么呢?无非为维持下一代的生活,好让蜜蜂的家族,日益繁荣昌盛。蜜蜂除了他的本身和一家是不知天地更有芸芸万众之存在的。 以下是蜜蜂一天的生活表,也可说是他一天的工作表,原来蜜蜂的生活便是工作,而工作也便是生活。 当温和的晨曦才以他黄金色的吻,吻醒了大地的灵魂,小鸟们尚未开始他们的“晨之礼赞”,花儿们似尚流连于昨夜什么可喜乐的梦境里,朱唇边还残余一痕的笑涡,娇靥上还泫着晶莹的喜泪,蜜蜂已从他的香巢振翼飞出,到数里以外的花圃采蜜去了。 他从琼珊珊的玉兰,拜访到铅华不御的素馨,从清香满架的酴醾,巡游到锦帐春眠的海棠,直到腋下夹带的蜜囊,鼓得满满的,又用脚刷下花粉,预备携归作为制蜡的材料。 直到日午,他才背负工作的成绩飞回窠中。吃过蝴蝶亲手替他预备的午餐,又飞出去了。傍晚归家,又要修缮破漏,扩充房舍,家中虽有个甜蜜的伴侣,对之似乎并不感什么兴趣,他所欢喜的,集中精力以赴的,只是工作——一刻也不停的工作。 蜜蜂虽然年纪尚轻,却好像经验过多少次灾荒,又好像饱经过饥饿的威胁,为预防起见,他遂终日营营,以储蓄为事。 他将采来的蜜,除少许日用以外,都灌进蜜房里。他常对蝴蝶描写冬季来临时之苦,那时候北风整天猎猎地呼啸着,大地满积冰雪,百花都凋残了,田里的五谷也一粒不存了,那些平日懒惰的鸟雀们,昆虫们,便都一批一批地饿死。昆虫界盛传的蝉与蚁的故事,即蝉在夏季终日抱着树枝唱歌,冬天无食可觅,到蚁穴前哀求布施,遭蚁拒绝,蝉遂饿死路旁的那个寓言,他可以百述不厌。说完后,一定告诫蝴蝶说: “所以你现在整天在外游荡,一味吟风弄日,实非生活常法。你应该帮助我努力建立家庭,从事储蓄,为下一代着想。” “下一代?我们的下一代在哪里?你这么着急,也未免太未雨绸缪了吧。”蝴蝶听了蜜蜂的话,不觉失笑说。 “真的!我们结婚也算有一段时光了,还没有孩子的朕兆,我们去抱一个如何?我们蜂类本来讲究养螟蛉子,这是有古诗可以证明的。”蜜蜂兴奋地嚷道。 “我们结婚还没有几天呢,而且我们也还不算老,你就顾虑到嗣续问题。瞧!又是储蓄,又是子孙,好实利主义呀!” 蝴蝶颇为不悦地说。 “实利主义!是的,我们蜂儿讲究的便是实利,不像你们蝴蝶,一天到晚,轻飘飘地,飞舞花间,脑子里满泛着绮丽的幻想,和那天边彩霞一样绚烂的梦。你也曾啜取花汁,可是我从不见你带一口回家。你自负翅上发光的银粉,以为可以替大块文章,补上一笔,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果然,蜜蜂对于他爱侣彪炳的文彩是从来不知注意的,他就从来没有对她的翅子正眼瞧过一次。 “这算什么呢?可以御寒?还是可以果腹?”当他听见别人赞美蝴蝶的翅子时,常这么咕哝地说。 青蝇们的话,果然证实了。蜜蜂所爱的果然是那能吐丝织茧的蚕,那能纺织的络纬之流,而决不是他认为浮华无用的蝴蝶。他后悔自己没有在蜂类社会里,选择配偶,照他那实利主义的观点看来,那爬行地上,黑陋不堪的蚂蚁也还比蝴蝶强。 小小银翅蝴蝶虽然不带花汁回家,增加蜜蜂的储蓄,然而她也没有把自己每日辛劳的成果,付之浪费,她来往花丛,传播蕊粉,让花儿们雌雄配合,子孙繁衍,增美大自然明媚的风光,也使生物获得可口的粮食,于是大家奉送她一个美丽的名号:“花媒。” 蝴蝶的亲属甚多,可惜生活均陷于贫困。她有个同胞姊姊,乃是属于木叶蝶科的黄裾蝶。这类蝶儿虽无可观的文饰,但她那紫褐色的翅子上印着树叶筋脉一般的细致,肖似俏丽的村姑,荆钗布裙,自饶一种朴素之美,她嫁了一匹蛇目蝶。 蝶儿们大都爱好阳光,蛇目蝶则偏喜徘徊于阴暗污浊之处,因其性好流浪,失踪已历多时,黄裾蝶带着两个孩子,仃伶孤苦,银翅蝴蝶友爱情深,将她母子三人的生活毅然挑到自己肩上。 说我们银翅蝴蝶亲属多,那并不假,她除姊姊外,还有个寡妇嫂子哩。那是匹赤斑蝶,她的孩子比黄裾蝶多出一倍。 夫亡以后,生活无着,子女嗷嗷待哺,惨况难言。银翅蝴蝶最爱她的亡兄,对于他的未亡人和遗孤,当然不能坐视。 这两房人口的赡养,也煞费蝴蝶的张罗。她不过是匹小小蝶儿,气力有限,每天忙碌着采取花汁,自己只享受一点,大部分都填了那一大群寡妇孤儿的肚肠。为了工作过度,营养又嫌不足,更因蜜蜂脾气不好,欢喜和她时常闹气,我们的蝴蝶一天比一天瘦了,她银翅的光辉也日益黯败凋敝,有时她和她姊姊黄裾蝶并立枝头,人家几乎错认为两片同样的枯叶。 蜜蜂时于他妻子本无若何的情爱,所以也就从来不管她的闲事。一天,他在外工作,却于无意间发现了蝴蝶的秘密。 那晚蜜蜂回家,蝴蝶落后一步也飞入窠里。 “那一群大小蝴蝶是谁,要你一口一口地吐花汁喂他们?” 蜜蜂气愤愤地对妻子盘诘。 “那两匹大蝴蝶是我的姊和嫂,那一群小的是我的甥和侄。”蝴蝶想这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便如实说出。 “你嫁了我,便是我的人,你采来的花蜜也该归到我的名下,现在你却去津贴外人,这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实利主义者说出了他久蕴于心头的话。 “可是,亲爱的,做丈夫的也应该负担妻子的生活,自从我嫁你以来,你采来的蜜汁,让我啜过一口没有?”蝴蝶和婉地回答。 “你既然能够自立,何必还要我赡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储蓄也不过为我们将来打算,我说‘我们’当然连你也在内。我们都是生物,生老病死,都要受自然律法的支配,将来我们都有飞不动的时候。到了那时,我们沿门托钵,去哀求人家的布施,人家肯理你么?”蜜蜂理直词壮地说。 “你老是这一套,我听也听厌了。”蝴蝶微嗔道:“什么‘将来’‘将来’,你们蜜蜂就有这么多的‘将来’,我们蝴蝶却只知道‘现在’。我讨厌你的实利主义,请你别多谈了,好么!” “我自知是个俗物,配不过你这位不饮不食仍可生活的神仙,清高的小姐,咱俩分手吧!” 蝴蝶一气之下,也就真的离开那个蜂窠,率领她的亲属,另立门户去了。 小小银翅蝴蝶自和蜜蜂分居后,与她姊姊黄裾蝶同住一起,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姊妹家庭”。说故事人应该在这里补一句话:自从蝴蝶由大湖的西边回到故乡,她最爱的母亲是去世了,蝴蝶便将对母亲的孝心完全倾注在她姊姊身上,而黄裾蝶感念妹子之情,对她也百端照料,胜于慈母。二人友爱之笃,使看见的人都感动得要掉眼泪。有许多虫类,虽兄弟姊妹众多,却往往操戈同室,譬如螽斯、蜘蛛,便以残害同类著名,他们看了蝴蝶的榜样,应该有所感悟吧。 蝴蝶虽和蜜蜂分开,却也没有到完全断绝的地步。过了几时,她又苦念蜜蜂不已,又想飞回故巢去看一下。 蜜蜂自蝴蝶出走以后,果然螟蛉了一个儿子,他虽薄于伉俪之爱,父子之爱却比别的虫类浓厚。原来蜂和蚁这一类生物,视传宗接代为一生大事,他们自己的生命不过为下一代而存在。蚂蚁为什么这样出死力地保卫他们的女王?还不是因为女王是他们社会唯一的育儿机器?蜂类没有儿子便一定抱养异类虫豸、吐哺翼覆,日夜嘤嘤祝祷着“类我!”“类我!”这两类虫儿,都是“三日无子,便皇皇如也”的。蜜蜂见蝴蝶久未生育,心已不满,何况她又不肯和蜜蜂合力维持家庭,却去管照她自己亲属的生活,这样使蜜蜂不快之上更加不快,现在见她回家,不但没有夫妇久别重逢的快乐,反以极端冷漠的口气问她道: “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于今有了儿子,万事满足,你有了姊姊,也该不再想念丈夫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姊妹管姊妹,夫妻管夫妻,怎可相提并论?亲爱的,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你知道我对你的相思,是怎样的苦啊!” 蝴蝶虽柔情万种,感不动蜜蜂那颗又冷又硬的心。他原是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人:自己有现成幸福不知享受,却怕见别人幸福。他见蝴蝶离家以后,过得喜气洋洋,容貌也加肥泽,大非在他身边时可比,他不知反省而自愧,反而妒她,又妒黄裾蝶侵占他的利益。他对银翅蝴蝶妒之上还加恨,为的蝴蝶的翅膀于今已长得很有力,要飞多远便多远,不必再偎傍于他翼下,让他高兴时便和她调笑一回解闷,不高兴时便扎她几针出气。他的施虐狂已失去发泄的对象了——蜜蜂虽没有真的用针去扎他的小蝴蝶,可是他心胸窄狭,易于恼怒,平日间家庭里零碎的反目、口角,等于无穷无尽的毒螫,也真教蝴蝶够受。 蝴蝶在家里过了几天,觉得家庭空气凝冻得像块冰,她只有叹口气,又悄悄地飞走了。 每过一段时光,蝴蝶总要返家一下。她抱着一腔火热的爱情飞来,却总被蜜蜂兜头几勺冷水泼回去。 我们别唱高调,以为爱情是完全属于精神性的东西,是可以无条件存在的。爱情像一盆火,需要随时投入木材,才可继续燃烧,春生满室。爱情又像一个活物,需要食粮的喂养,否则它便将逐渐饿成干瘪,终致死亡,夫妇彼此间的轻怜、蜜爱、细心的熨贴、热烈的关注,都是续燃爱情的材料和喂养爱情的食粮。可怜小小银翅蝴蝶一往情深地对待她的蜜蜂,谁知蜜蜂所回答她的始终是那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酷”,所以蝴蝶一腔的热情也渐渐儿熄灭了!她的爱活生生给饿死了! 小小银翅蝴蝶又在绣原某一地点发现了一区繁盛的花田,采蜜比从前容易,她已有照料自己的闲暇,她翅上的银粉又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辉,吸引人们的注意。 绣原上虫类虽繁,向蝴蝶献殷勤的已不如从前大湖西边的那么多。当然喽,蝴蝶现在已非少女时代可比,况且她的“撇清”之名播于远近,谁肯来讨没趣?再者雄性的动物都好高善妒,恨不得天下的美都集中他们自己身上,倘雌性的美超过他们,最伤他们自尊心。他们见银翅蝴蝶在清风里飞来时,双翼翩跹,好似一团银色的光焰,闪得人睁眼不开,常使他们有形秽自惭之感,当然不愿来向她请教了。 但蝴蝶这时候也还不乏对她的爱慕者,他们明知蝴蝶不易追求,却宁愿默默地在一边注视着她,他们送飞吻于风,混清泪于晨露,杂嚅嗫的情话于风叶的吻开,他们不敢教蝴蝶知道他们的爱情,也不愿蝴蝶知道,正像一个人在露零风紧的秋夜,遥睇万里外蓝空里一颗闪烁的明星。 蝴蝴好像天然与飞蛾有缘,与蜜蜂结婚后又遇见一匹蛾儿,他的翅子金丝镶嵌,并点缀着许多深橙色的眼纹,在昆虫界确可算得一个标准美男子。这匹蛾和蝴蝶的丈夫幼年时代曾经同学,常来他们家中。蝴蝶见他那满身的金钱,常戏呼他为银行家。 “哪里,哪里”,金蛾谦逊地说道,“若说真正的银行家,应该推蜣螂——小犀头也说得上——他们整天搓团黄金,将黄金团成了比他们身子大几倍的圆球,拼命推回自己的巢穴,那才配称为银行家。至于我身上所带的只是些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罢咧。” “蜣螂么?”蝴蝶蹙眉说,“我嫌他们太贪,那么昼夜不休地搞金子,跌倒了又爬起,疲乏了也不肯休息,真是要钱不要命的财虏。而且他们那一身铜臭,简直不可向迩!啊,请你莫再提了,再提我要作呕啦!” 金蛾来蜜蜂家既频、察见他们夫妇间感情的枯燥,知道这项婚姻是不会到头的。他便于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小蝴蝶。但他生性羞怯,虽属蛾类,却无扑火的勇气,只能于暗中向蝴蝶频送殷勤。蝴蝶何等灵敏,早觉察出他的企图来了。她却不愿多事,只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金蛾有时来拜访蝴蝶,希望和她单独深谈,蝴蝶却故意请出蜜蜂,共同招待,常把那位漂亮绅士弄得啼笑皆非。 草中有一头虺蜴,尾长身细,貌颇不扬,不过他擅长医术,对于蛇类的病,更手到春回,遂有“蛇医”之号。一天,他伏在一丛深草中,看见银翅蝴蝶在他头顶上飞过,忽然动了企慕之心。 “像我这末一条粗蠢的爬虫,一个卑微的草头郎中,居然想爱这个栩栩花丛,春风得意的蝴蝶,未免太不自量,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虺蜴再三警戒自己说,不过爱情之为物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沉默的爱之噬啮人的灵魂,痛苦比死亡还大。 虺蜴忍受了好久,实在再忍不住了,他开始来写情书,拜托他的远亲壁虎带给蝴蝶。 壁虎出入人家房闼,本极自由,每当蝴蝶静坐室中,他便缘墙而上,约摸到了蝴蝶头顶,尾巴一抖,口中便松下了一片小小花瓣,这便是虺蜴写的半明半昧欲吐还吞的情书。 “想不到我结婚以后,还有这末些魔障?”蝴蝶凄然一笑,随手把那封情书搁开一边。 女人们的脾气大都欢喜玩弄男性,有时甚至以男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娱乐。我们常见春水柔波之上,轻盈窈窕的蜻蜓,款款回翔,纤尾点水不绝,她们正在顾影自怜,钩引雄性来入她温柔的圈套。我们又常见蜘蛛大张情网,诱骗情郎。 到手后,都恣情玩弄一番,然后将雄性吃入肚里。我们的银翅蝴蝶,生性忠厚,从来不曾玩这一套。她也自知再没有被爱的利权,何必与人家虚作委蛇,教人家为她白白受苦。所以当她一发觉雄性虫儿对她有所表示时便立刻抽身退后。她对他们也并不直言斥绝,表白自己的孤高而使别人难堪,只一味佯为不觉。“佯装”也是昆虫的一种本能。当他们遭遇袭击,生命濒于危殆时,便会这样来一下。譬如白凤蝶被追急时,会从空中直落地上,伪作死亡,敌人才一错愕顾视,她已翩然飞去。守宫卸下一段尾巴,跳跃于地,转移敌人的目标,本身则乘机逃脱。不过别的昆虫以“佯装”来保卫自己的生命,而我们的银翅蝴蝶则以“佯装”来保卫自己的节操。 因此,那些爱慕她而不得的虫豸们,背地里常这样骂她道: “——她枉为蝴蝶,不解半点风情,迟钝有似蜗牛,闭塞胜于壁想,走一步都要丈量,迂执更像尺蠖!” 虺蜴寄过几封情书,见蝴蝶毫无反响,心绪也渐冷静下来。蜜蜂有一个时候——这时他与蝴蝶分居已久——因过于辛劳,害了一场大病,有人介绍虺蜴替他诊治。当虺蜴询知他是银翅蝴蝶的丈夫,最初心理反应的复杂,应该是很不容易分析的,但是虺蜴还是尽他医生的本份,拿出手段,把蜜蜂的病治好。 虺蜴不但医道高明,而且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 林子里有一只天牛,住在一株衰老的桑树上。天牛的模样并不怎样讨人欢喜,他真不愧是一只昆虫界的牛,气质卤莽,举动又颇粗率,穿着一身宽博的满缀白色斑点的黑袍,像个寺院里的僧侣,带着两根长鞭,常在空气里挥舞得嗤嗤作响。有人说他是教书匠出身,长鞭便是他扑作教刑的工具,袍上白斑是他从前多年吃粉笔灰所遗留的残迹。他和蠹鱼同属于蛀字号的朋友,所以人家又喊他做学者,不过是个破坏学者。 不久,蝴蝶明白这“破坏学者”四字的意义了。天牛生有一个巨颚,两根锯子似的大牙,终日蛀蚀桑树的枝条,那一条条的桑枝经他一蛀都好像受了斧斤的研伐,又好像受了烈火的燎灼,很快枯萎而死。蝴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破坏,连他自己托身的桑树都毫无爱惜之念,天牛说出他的道理道:这株桑树,生机已尽,留在桑园里,白占一块地方;并且树影遮蔽下面的新芽,侵夺它们应享的阳光雨露,不如趁早斩伐去之,好让下一代自由发荣滋长。我这么干,其实是爱护桑树,不过所爱不止一树而全林而已。 天牛的议论何尝没有他的理由,可是保守派到处都是,他们对于天牛深恶痛绝,将他归于“害虫”之例。那些书蠹,瓮鸡,顽固的硬壳虫,寸光的草履虫,恨他更甚,说他不过是个喜大言而无实学的伪学者,批评他的话,颇不好听。 我们的银翅蝴蝶所学虽和天牛隔行,不过以她特殊的聪明,也了解这一条“去腐生新”的自然律法,她很能欣赏天牛那一派大刀阔斧的破坏作风,两个颇谈得来,因之发生了友谊。 天牛既认蝴蝶为他知己,竟想进一步变友谊而为爱情。天牛的性格非常爽直,他不像金蛾那末羞怯,也不学虺蜴那末自卑,他一开始便把自己的心事向蝴蝶披露出来。蝴蝶惯用的“佯装”政策,对于这位先生是无所施其技的,她只有斩截地拒绝。 “我知道你和蜜蜂感情不合,分居已久,你不肯接受我的爱,究竟有什么理由?”天牛逼问道。 “谁说我不爱蜜蜂。我俩虽不在一起,我却始终在爱着他呢。”蝴蝶含羞微笑回答。 “他哪一件配得你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悭吝、自私、偏狭、暴戾,即使他有天大本领,也不足为贵,何况他只懂得那点子工程之学?你说你还爱他,我决不信。一定你不爱我,所以将这话来推托吧!”天牛一面说,一面忿忿将两根长鞭打得树枝“拍”“拍”地响。这时倘使蜜蜂在他面前,说不定要被他一鞭子劈碎天灵盖! “蜜蜂诚然没甚可爱,但我爱的并不是实际的他,而是他的影子。世间事物没有十全十美的,而且也没有真实的美。你看见许多美丽的事物,假如钻到它们背后,或揭开它们的底子,便将大失所望。我们头顶上这一轮皓月,光辉皎洁,宝相庄严,可谓圆满已极,不过倘使你真的身到广寒,所见又不知是何情景,也许你一刻也不愿在那里停留呢。所以形质决不如影子完美。要想葆全一个爱情的印象,也该不细察它的外表,而应向自己内心推求。” “奇论!奇论!”天牛气得大叫道,“放着眼前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爱,却去爱那空虚缥缈,不可捉摸的影子。究竟是文学家,我佩服你想像力丰富!可是,我的朋友,我看你患有一种心理病态,病名是‘自怜癖’,你爱的并不是什么蜜蜂影子,爱的其实是你自己本身。正如神话上所传一个美少年,整天照着湖水,把水中影子当作恋人,想去和它拥抱,终于淹死水中。你平心去想想,我批评你的话对也不对?”天牛听蝴蝶谈起天文,他也搬出一套心理学理。 “你的话我很承认,也许我患的真是一种‘自怜癖’,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障碍。那便是我在母亲病榻前所立的誓言,和朋友紫蚓女士虔敬德行的感化。紫蚓从前曾劝我以三种花儿为表率,即是玉兰花、紫罗兰、红玫瑰。最重要的是玉兰花,皎然独立,一尘不染,我的翅子侥幸与此花同色,所以也特别爱它。——你不是常见我钉在这花的瓣儿上,尽量吸收它的清逸的芬芳么?我是个酷爱自由的蝴蝶,不能跟紫蚓去修行,可是我的心同她住在修道院里,已久矣非一日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天牛大张两眼,注视蝴蝶的脸,疑心她突然神经病发,什么‘誓言’,什么‘虔敬’,又什么‘修道院’,在这个时代,居然能听见这样的话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的破坏学理,谁都反对,你独能欣赏,我觉得你的头脑很开明,思想也很进步,谁知你在恋爱的主张上竟有这么一套迂腐不堪的理论。你真是个不可理解的充满矛盾性的人物!我以前认你为我知己,今天才知错误。罢,罢,我可怜的玉兰花,再见吧!” 天牛愤然绝裾而去,他的翅子振动得太厉害,林中空气响出一片吓人的薨薨之声。 莺魂啼断,红雨飘香的暮春过去了,蝉声满树,长日如年的盛复也过去了,现在已到了碧水凝烟,霜枫若染的清秋季节。 我们的小小银翅蝴蝶仍和她姊姊黄裾蝶同住,她的甥侄们虽已长大,翅膀还不甚硬朗,仍须她负责照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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