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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最无用的想必只有我们这些自美其名为“文化人”的分子吧?平日大言炎炎,痛骂政府不肯抗战,卢沟桥的炮声才一响,便吓酥了半边,什么都丢开,只有逃难第一。带着老婆,带着孩子,带着大堆的行李,抢车,抢船,潮涌般向着那公认为比较安全的后方挤。我们这一群教书匠也是陈列于“文化人”金字招牌下的货色,我们的性命当然比较的值钱,于是几经辗转之后,也落到这个坐落中国西南,比较富庶的省份里来了。 有时候,想到国难方殷,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坐领国家薪俸,安居后方享福,不必人在报纸杂志上做文章骂,自己也感觉惭愧。不过再想到抗战勿忘建国,各人应当站在自己岗位上努力,又觉得这些话不但可以解嘲而已,实有至理存焉,便又心安理得洋洋如平常了。 但是,到了后方的人是真在享福么?也许同那炮火连天之下的战士同样受罪吧。一子弹打穿了胸膛,眼睛一闭,什么都完了,我们零零碎碎的罪,却永远受不完。 我们是在大学教书的——是高级的教书匠。首都沦陷之后,我们跟着一个国内颇负盛名的大学,搬到这省份一个二等县来。一路上经过了唐三藏上西天取经的苦难与波折,才达到这个理想中避难的圣地。 不幸的是才到此地时,各种美丽的“幻想”便被那冷酷无情的现实敲破一只角。船到城外码头以后,各人先落旅馆,抱着惟恐别人捷足先登的心理去找房子。有本地熟人介绍的当然要占不少便宜,否则房子坏不谈,房租就贵上几倍。所有出赁的屋子都败得像个荒亭:地板烂了半边,窗子东缺一扇,西缺一扇,霉烂的气味,证明这屋子至少十年没经人住过。看过十几家都是一般,你不能在旅馆住一世,于是只好皱着眉头定下了。接着是找人挑水冲洗,找木匠,找泥水匠,找裱糊匠,砌新灶,谁知才住上半载,房东提出加租了。一加不是一倍,便是两倍。听凭尊意,可以让你再安静几时,不然就干脆请便。你那些修理装置不能带着走,只好白白便宜了他。 房东和房客普通是同院或上下楼或共中堂住着。若是他们住在你头顶上,别的还没什么,最怕是孩子们在楼板上赛跑,咚,咚,咚……整个屋子在动摇,积年的灰尘从单层楼板缝里簌簌地向下落,正当饭菜上桌时候,那是你双倍的倒霉。若上面还有周岁内外的婴儿,那情形就更糟了,他会时常出其不意的给你一个醍醐灌顶。你在下边高声喊叫也无用,孩子们是不知道同你讲理的。 这里的居民憎恶阳光,欢喜俾昼作夜。你一天生活完毕之时,正是他们一天生活开始之际,半夜里还听见茶呀水呀呼喝不停。有时风飘来一阵浓郁的异香,透进你的鼻观,把你的灵魂轻轻的带入了一下缥缈迷离之境,你不由得要歆羡这梦之国里子民的幸福。可怜我们这些烦扰焦枯的心灵,怎能也这么麻醉一下才好。假如他家来了什么夜客,主人要馄饨水饺的声音,就要与厨房锅灶碗盏的磨戛连成一片。再加上房东大少爷拉拉胡琴,二小姐开开留声唱片,这一整晚你就莫想再睡觉了。有人说人类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又说习惯可以成为自然,这话有时也靠不住。况且我们这些用脑子的人,神经总是过敏,受不了失眠痛苦时,也只有一搬了事。 这里文化程度并不算低,虽然还没有自来水,却已早有了电灯。可是电料贵,电表缺乏,公司不愿给你装。有的同事运气好,得到最后一只电表,就将光明迎进了屋子。得不着的只好学本地人用菜油灯。每晚在那一圈昏昏如睡的光晕里,摊开书卷,泡上一盏清茶,或点一支香烟,听远远狭巷中更锣,镗……镗……余音在空气中抖颤。咏味着“灯花如有喜”、“青灯有味似儿时”的诗句,恍然自己置身于那些古诗人的时代。啊,这澹雅的诗意,这古香古色的生活! 不过日子一久,没眼病的人要得眼病,有眼病的,程度就要加深。有人说从前读书人在菜油灯下过了二千多年,不曾听见他们叫不便,现代的读书人似乎是被物质文明娇惯坏了,略略离开了这位慈母的怀抱,就生活不下去。这又是“高等华人”的罪状之一。可是,先生,你知道,现在的书同从前的书有分别么?现在的书不再是什么“黄卷”,而是页页反光不甚强的土纸,上面印的字比“蝇头”更小,同“青灯”根本不能配合了。若是想在这8世纪的灯光前,翻翻辣贺司大字典,或查一张20世纪工程上的图表,你不叫苦那才怪呢! 抗战时代对报纸的关切,是一般国民的心理。这小县里没有自办的日报。东边一个大都市的报纸由航空运,每周也只能来两回;北边一个大都市的报,由公路汽车运渝,算当天下午八九点钟时可到。但是报贩总要隔上两三天才肯给你送一回,理由是“车坏了”,每晚抱着焦盼的心情坐在昏灯前,等候那窗外沉长重滞的口音:“×先生,报——纸”十次倒有九次落空。空虚失望的心情,只有郑重地约了人而偏偏不来的时候,可以相比。 前面已介绍过了,这县文化程度不算低。不但有电灯,还有马路呢。但所有马路中心总比两边高,没有一尺,也有八寸。走在上面时,左脚低,右脚高,全身都失了平衡。雨后泥滑,摔跟头是常事。有时拣着路心走,对面一辆人力车气虎虎地向你冲来,侧身略让一让,滑达一声,不跌落门牙,也准磕破膝盖。或者恰恰和迎面而来的粪桶撞个满怀。粪桶,是这城市不可少的点缀品,从天才亮到太阳落山,它总在街上活动着。它在人力车丛里,在小贩的糖担边,在酱鸭腊肠的小摊畔,在行人的衣缘袖角,络绎不断地过去,一路播散木犀香味。久坐屋里觉得气闷,上街蹓跶蹓跶,顶头碰见它。想到郊外呼吸点新鲜空气,城门口和江边又到处遇见。它永远是你出门的威胁! 西药房这里倒有两三家,只是许多药缺“货”,中药铺城里城外共有十来处,本省有中国药材的场圃,当然永无来源断绝之患。但那些烟容满脸,自己肺病像已到第三期的旧医,你也没胆量请教。到这里作客的人顶好不要生病。可是我们偏又容易被病抓住。这里的气候很怪,冬天的雾季足足笼罩三四个月,但还没有伦敦和里昂那么整冬昏天黑地,开春以后,也同我们故乡一般的风和日暖,花柳争妍。但空气里潜伏着一种瘴气。饮食起居略为疏忽,便要病倒。还有一种最厉害的为它处所无的“痹病”,患之者四肢猝然僵直,口不能言,数小时或数日便送了命。生活于这气候里的人,等于同花容月貌的妖精共榻,睡梦里会被它摘了你的心肝去。气候又很潮湿,不生疮的到这里也得生几颗应景。臂痿,腿软,骨节痛,更是家常便饭。听见某先生的左胳膊忽然抬不起来,针灸无效,似有永久残废之势,某先生的右脚忽然不良于行,每天坐车到校,扶着手杖上课,自己身上略有点酸痛时,便免不得要栗栗自危了。 请听,这里一位同事诉他的苦经:假如有人提出世间最不舒服的事是什么问题,我将毫不踟蹰地回答说是不愿或不能同居的人,而偏生活在一起。抗战前我们的家庭虽大小不一,真正幸福与不甚愉快的参半,但总算是单纯的。抗战后,我们的家庭份子忽然复杂起来。红与紫的配合,大锣大鼓与洞箫合奏,你的眼睛与耳朵都要向你提出抗议不是?然而现在我们家庭组合的不和谐,虽然每天都在磨擦着你的神经表皮,你也不得不捺定了心忍受。战局紧张时,岳母与小姨子也随我们来到这避难圣地。三年前者母尚在世,我想迎养,太太几乎同我闹离婚,现在却强迫着我这“半子”尽“全子”之责,我当然有点不愿意,但“女生向外”古有名言,况母女天性至亲,又在患难之际,又有什么可说的。听说德国民间虽有“可厌的岳母”之说,可是西洋家庭里老人的地位也只有岳母比较稳固吧。家庭的大权总操之太太之手,太太不欢迎的人,先生推荐无用,太太欢迎的人,先生阻挡也徒然。再者,想岳母来了之后,或者能帮助内子管理一点家务,让内子能腾出点功夫,晚间督率阿大温习功课,免得他在学校考试老不及格;或者替阿小拭拭鼻涕,免得他整天挂着两行玉筋在我眼前晃,叫我满心不耐烦。还有私心窃喜之处,也许她会烹调几色好菜肴,从此我再不天天受无形的斋戒,岂不更妙! 想不到我这位泰水大人管家之才,竟和她的令爱不相上下。又推来是作客,不能与下人们结怨,整天叼着一支香烟,躺在软椅上同女儿谈闲天。一室子充满了她母女三个咭咭呱呱的谈笑声浪,我上课时西装裤还是和从前一样皱,袜子还是满底窟窿,伸手要东西时,还是这件不见,那件不见。岳母的烟瘾很大,每天可以抽一听小美丽或小白金龙。后见烟价日涨,为体恤女婿起见,改抽散包烟。初来时本省制的十支包,一包不过七八分,很快地涨到八九角。我们自己早已改用了烟斗,她老人家也说要效法本地人用水烟袋。太太虽爱其母,也颇偏向丈夫,赶紧上街替她买了枝银光闪烁,型式又大有艺术意味的白铜水烟袋,怕老人家冰手,又亲自结了个绒线套子,套在烟袋上。我的太太女红方面并不高明,为这套子却也费了点心思。但岳母用这烟袋不上三日,又搁在一边,而又抽土制卷烟了,说是懒得捣那些麻烦。当然,吸过香烟的人,不愿再吸烟袋,我们在电灯光下读书写字惯了的人,不能再习惯于菜油灯一般,人总是朝着进化的道路上走的呀。现在小美丽白金龙已涨到4元左右,她搭着土烟抽,一天也得一二十支才对付得下。 小姨子长得倒挺不错,十六七岁,正是一朵盈盈乍放的娇花,又极其天真烂漫,小猫似的跳进跳出,看着也很叫人开心。当同桌用膳时,我的眼光有时误落丈母那口稀疏黄黑的烟牙上,回头偷瞥一下小姨的明眸皓齿,觉得也还抵偿得过。可是她又有她的缺点:现在洋货这么贵,她的25元一双的高跟鞋,12元一盒的巴黎香粉,七元五一盒的口红,还得同她姐姐比赛着买。这年头还这样不肯省事,真是……但我对她们从不漏半句怨言,并非怕太太不高兴,男子汉在女人面前本来不能表示悭吝,何况现在的钱已不再是钱,薪水若不够开支,叫太太拿存折子到银行领就是,白白倒了,那才冤呢。 再听听,又有一位同仁的牢骚:母亲的脾气是恋着家乡那座老屋的,而我的太太呢,又向来崇拜小家庭制度,所以我以前只寄钱回去用,使她婆媳不大有同居的机会。这回逃难,忍心将老年人撇在沦陷区么?当然要带她同到比较安全的后方了。但是老人家的头脑总不能和现代生活方式合拍,来了之后,这样瞧不顺眼,那样瞧不顺眼,于是就变成了满腹牢骚。下课以后,到她房里坐坐,她总有一大篇关于下人的罪状告诉你。譬如张妈昨日偷了孩子的尿布做鞋底。老李今早挨了东家的骂,洗米时故意撒撒泼泼,沟底一层白,他不怕天雷打,东家可吃这暗亏不起……但归根结底,总是媳妇的不是,谁让她置家务不问,只爱东邻西舍间磕牙呢。孙儿瘦了,或招了凉,她又嗔怪媳妇招呼得不对。让她去带吧,她会把糖果填得他叫肚子痛,或给他穿上三重棉袄,使他臃肿得像只北冰洋的小熊。又造成他许多不良习惯,譬如赖学哩,撒谎哩,都是从前所不会的,有了“奶奶”保驾,孩子成了家里的小暴君,连我做父亲的尊严也快维持不住了。有一天,我因为不得闲,叫妻陪伴一位新到的朋友去游了一次附近的名胜,又招了她许多闲话。我不妒,她倒妒哪。 婆不满于媳,媳更不满于婆。吃饭时,做婆的指桑讽槐,做媳的也不甘示弱,句句话都带着字眼儿。我咽的有时竟不是一颗颗的饭,而是一棱棱的刺,有时候闹翻了,娘捶着床,逼我立刻送她回家去,妻子背地里又向我提另居的条件。好容易我从中调处,双方暂时消了气,过不得几时,这老毛病又要发作一回。我日里听母亲的絮聒,晚上又要听妻子的絮聒。世上最讨厌的莫如絮聒,最伤害灵魂的也莫如絮聒,它是日日夜夜像破罐煮粥似的在你耳边响,又像巫师念的咒语,在催眠你,镇魇你。你起先想坚持心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也不免失其所主。为什么古来嬖臣宠妾的话灵验呢,因为它是永不间断的缘故——假如你是个真正铁打的汉子,始终不为它所摇撼,可是耳边日夜这样念念有词,你不发疯,也要神经衰弱。 也有什么堂弟呀,表侄呀,小舅子呀,还有那些沾上一点亲,带上一点故的青年,借着念书的大题目,都向后方跑。他们的能耐真不小,通过沦陷区,通过敌人几道防线,旱路步行,水路坐木船,曲曲折折地,走上八九月以上的路,居然都到达了目的地。可惜他们虽说有志上进,而考现在取录标准这样宽的大学,竟也屡次失败。回乡不得,为军政机关服务又嫌待遇差,还要等下次考大学的机会。但他们跑西装铺和小吃馆,或三朋四友到郊外去逛的热心,似乎在书本子之上。替他们补了课,从不见他们温习。若是他们一辈子考不上大学,你就有一辈子供养他们的义务。于是管家者之啧有烦言,又要叫你够受。 先生们,你们的苦诉完了没有?你们不要仅是这么唠叨吧。抗战的滋味本来就不是甜的。但男人受的苦是假苦,我们的苦才是真苦。你们教书,赚钱,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月月底,从学校出纳处支了薪俸向太太手里一交,就万事都毕。你们仍然可以坐在木制的沙发上,抽着香烟,和朋友谈莎士比亚,谈莫里哀,谈19世纪的浪漫文学,讨论讨论各战场的动态,推测推测欧战的前途,再不然,就到赵先生家里去打打牌,钱先生家里去喝喝酒。当你的棉袍穿破了,你可以照从前那种若无其事的口气,嘱咐太太说:你替我去做件绸夹袍,材料要好些的。哎,你可知道本地的大绸,当我们初到时,六角一尺,现在是四元内外,里子连工资,差不多要百元上下,去了你月薪的一半了。今天午餐时,只有炒肉丝,没有腊肉炒笋,没有清炖鸡汤,你皱着双眉,好像在埋怨做太太的苛待了你。太太并没有拿你的钱去“攒私房”,反之,所有的“私房”都贴出来用了。目前的鸡每市斤是一元二角,一只鸡得付四五元的代价,你不能照初来时天天吃鸡不是?家庭里一切油盐柴米的支配,一切下人们的淘气,还有一千件,一万件,琐碎得不足挂齿而又非用心经营不可的,都要太太拿出精神来。当太平宰相还容易,当此抗战时代,生活状况,瞬息万变,便教我们手忙脚乱,无法招架了。生活的痛苦,只有做主妇的最为敏感,男子究竟隔了一层。而在这艰苦时代,想维持一个像样的家庭生活,主妇的心使碎,头发一根根磨开了花,男子们恐怕也是不大了然的。 在中国家庭里可以少得仆人么?啊哟,我们太太最感困难的就是这问题了。当我们初到此地时,女仆的工资,每月不过几吊钱,合国币不过三四角。大学迁来之后,她们的眼眶子便立刻大起来,“帮脚底下人,少了二元不干”,好,就依你二元,只要你肯好好替我做工就是。谁知这些身上一件破夹袄,脚底一只烂草鞋,头上带着一千五百年诸葛亮的孝的大娘们,吃饭呢,饿狼一头,做事呢,呆鹅一匹。我和她们中间情意隔阂的缘故,与其说是由语言不通,无宁说是知识水准之相差太远。记得前人笔记里有什么老鼠演戏,青蛙唱曲,而洋玩意也有跳蚤兵操,这的确比教牛耕田,马拉车难上万倍,无怪其会哄动一时社会。我训练本地女工,其难亦不下此,只可惜不能贴出广告去卖大钱。 才训练得顺手一点儿,她就提出加工资,一加非二元即三元。请便吧。再到公园门口那群鸠形鹄面,待价而沽的乡妇里,千挑万选,领了个比较年青和干净些的回家,再从头一件件教起。一两个月之后,又以同样的缘故下工去了。有一个女人进了我的门就病倒了,让她整天躺着,请医生给她诊治,病愈后做了十天工,又以一言不合,悻悻而去。一个远道来觅工的,十几日未得雇主,徘徊街头,大有日暮途穷之感,明知她太老,做不动,但因年青的身价易高,姑且招回试试。初入门时欢天喜地,似乎恨不得当天发誓,对我永远效忠。但半个月后又有些变态了。某人帮某家每月工资是六元,另有节赏。某人主人天天打麻将,一天抽头三四角,还有大鱼大肉吃。某人……整天这样咕哝着,结果托还乡看女儿,去了。明知她未必肯离开这城,且让她去碰碰运气。月余以后,忽又施施而来。这一次,想必死心塌地,再无异志了吧,可是,遇有她认为比较好的机会时,还是留她不住。她辞了你十次,你又大量地收留了她十次,也不能叫她惭愧,不能感动她的心。 有时候,先生嫌路远走不动,想坐包车,雇个男仆挑水,拉车。或者家里人口多,女仆烧饭忙不过来,索性用个厨子。这些面有菜色的男粗人,一顿就吃掉了你大半锅饭,以为多吃了油盐,饭量或会恢复正常状态。呀,莫想,他的脸色天天红润起来,身体天天肥胖起来,饭量却有增无减。原来本地穷人多吃粗粮,所以白米饭轻易填他不饱。我们家乡养大猪有一个秘诀,当猪幼时,只把粗东西它吃,填宽它的肠胃,等它身裁长到相当壮大时,再给它吃好的。否则肉虽精美,只能长到六七十斤为止。这叫“做胚子”。《西游记》上猪八戒有名食肠宽大,也许是未成道以前,被人做过“胚子”的缘故。有时候,我真想分家庭的饭食为二等,吃白米的让他吃白米,吃杂粮的让他吃杂粮,但尝过白米饭滋味的是不能叫他再去啃山芋和玉蜀黍的。而且他不照本地风俗要求同你一桌吃饭,就算对你客气了,你哪能再限制他吃的东西。哪怕米真贵得像珍珠,我们还得每天用两斤珍珠来填这无底之壑的。要是用了个厨子,又用个女仆,灶公从此莫想在厨房里安静。嬉笑,浪谑,拈起火钳打架,小小亵渎神明的事想必每天都有。我的婶娘,担心明年家口难得平安,因为灶公腊底上天时,也许要在玉皇大帝前捏奏我们的罪过。其实,这个我倒不愁,只是红烧肉往往胶脱了罐底,饭有时煮成了一锅锅巴,却真教人难以忍耐,但又数说他们不得,否则他就来那最利害的一着——辞工。 生活上涨得快,工人们心理转变得更快,跑马灯似的,由这家转到那家。好言好语的抚慰,旧衣旧裤的赏给,将来好处的允许,用尽了你的怀柔手段,还是一场空。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加薪,一月一加,半月一加,大约加到主人一样多的薪给还不会满足吧。你自己不能煮了饭,又招呼四个小孩,洗了衣,再挑起水桶到河边担水,只好眼睁睁地受这些粗人的气。气破肚皮是活该。 物价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向上涨,今天和明天不同,晚上又和早上不同。商店货物,价目由店伙随口乱报,同样的货品,相差二三元上下的也有。买卖成了投标,你不多跑几家,比较比较它的价格,就吃亏不小。太太们聚在一起时,所谈无非是物价问题。有人报告说肥皂又涨了,上月15元百块,现在已22元了。但某家的肥皂,比人家便宜五角,买它一百块送一块,合起了有七八角的便宜可占。于是赶紧去买,路太远,一百块肥皂无论如何不是女人们提得回来的,只好坐车,车钱三角,路上又摔坏了二块,算起来那点便宜又成了泡影。毛巾每条卖到三元五,一元上下的土货不是没有,但一下水就烂,听说是木棉织的,用三条也抵不得那三元五的一条,所以只好买贵的用。普通布类,从前不过每尺数分或角许,现在动辄一元半。添一床棉被就得六七十元。前夜梁上君子光临寒舍,拿去了先生一件丝棉袍,太太几件布衣,一床卷在那里的棉被,几个白铁罐,计算损失就是好几百。热水瓶每只三四十元,一不小心打破,从此莫想补充。家里有病人,半夜想喝热水,那就要人的命。 报纸上天天在讨论平抑物价,抑者自抑,涨者自涨,而且一有平抑的风声,物价变动得更厉害。譬如菜油本来只卖一元一斤,当报纸上说要统制时,立刻涨到一元三,将来再跌回五分,你觉得油商大可感谢,而实际上他已多赚了二角五分。猪肉五角一斤时,有时嫌贵不吃,卖到了七角,便觉得五角便宜,卖到九角,又觉得七角便宜。物价只管上涨,买的人更是踊跃。抱着现在若不买将来更贵的心理,任银钱水一般从指缝间淌出去。商人们永远不怕没有生意做,物价更是无限制的任意抬高。 有孩子的人受罪,孩子多更是今生的冤孽。一身学校新制服才上身,不知在哪里扯破一个洞,又不知在哪里染上一大块油渍。五元一双的鞋子,差不多一个月要磨通一双,布鞋要三双。叫他们穿草鞋吧,现在草鞋起码六七角,五天一双。自己做,计算工料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上学时候,失掉一块橡皮,一支铅笔,都要引起做娘的几天埋怨。埋怨只管埋怨,东西还是一样失,孩子都是没有记性的,坐个老虎在他心里也无济于事。 在这样艰难时代,偏偏还有新孩子来凑热闹。他的小耳朵听不见敌机的吼声,小眼睛看不见家庭拮据的情况,他以王者的威势命令着做母亲的说:“我要到世上来了!”你是无法挡驾的。于是替他张罗小衣服,张罗小衾褥,张罗摇篮和小床,医院定下空房,女仆加了工资,只等小王子或小公主的诞降。孩子来了,于是狭隘的屋子,多了呱呱的哭声,多了满地凌乱的布片,多了牛乳瓶,多了婴儿自己药片。父亲肩膀上加了新的担负,母亲的容颜倏忽老去了十年。 母亲若缺乏乳水,当然不敢请教乳娘,本地下等人性质这样善于流动!这里虽买不到罐头牛乳,幸而还有新鲜牛乳,至于牛是否健康,挤奶人的手和瓶碗是否干净,都不暇计及,只望他每日能按时送几杯牛乳来,就叫我们心满意足了,但是送了三天以后,忽由每杯一角涨到一角伍分,又涨到二角了,三角了,假如孩子每日需要五杯牛乳,那笔开销就大有可观。别的东西还可省一省,孩子的食粮却是不能一天中断的,别的事,还可以同这些下等人硬挺一下,这件事你只好低心下气受他们的勒索。他们的心都是那硬的,你对他们哭也没用。 当夏天寒暑表的水银每上涨一度,人们便带着焦躁浮动的心情互相传说:今天又热了几度了,明天也许更高,这夏天看不把人活活热死?不过寒暑表顶多涨到一百二十度罢了,现在生活的水银柱却也许会涨到一万度,一百万度,战后的德国和帝俄前例具在,岂不教人寒心。听说现在各地生活都高,有些地方比这里还高上两三倍,人们还不是一样生活下去? 不过我们担负生活的能力究竟是有限制的。将来生活方式,也许会彻底改变过,复古,复到三代以前的古。听说黄金时代的上古人民都不穿衣服,画上的盘古爷和三皇爷都是那么赤身露体的。我们应当也用树叶子遮身,随它布帛卖到千元一尺也和我们不相干。至于住的问题呢?树上结个巢,永远不至于再受木匠泥水匠的气。绿荫四合,空气顶新鲜,也不愁害肺病,而且还有一端大好处,不会被敌机发现目标,谁听见敌机炸过鸟巢呢?纸张这样贵,结绳记事也颇可取法,只可惜孩子们不能向教师交条绳子当功课;先生也不能带条绳子上讲堂,一面手掐着那一串一串的结子,一面同学生谈康德哲学,讲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或演算比较高深而复杂的算学问题。茹毛饮血是我们最欢迎的:这里铁钉用戥子称着卖,八九元一斤。煮饭的铁锅也贵到80元一口。厨子和女仆调情时,一个不留心打破,他当然不肯赔,你也不能全家束紧肚皮不吃饭,结果还是你的钱袋晦气。若是食物不用煮,岂不省了主妇许多麻烦。不过肉类这么贵,茹和饮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发生问题。好吧,我们还是学神仙,先戒荤腥,再断烟火,以后就导引服气以为生。再不然,就学餐风饮露的蝉。你看,那抱着树枝整天唱恋歌的诗人,生活够多潇洒!我们每天表面上一样吃饭,睡觉,上课,看书,交游,谈笑,我们的灵魂却一个个陷在炼狱里。四周遭,蓝的火焰,绿的火焰,白的火焰,红艳艳的火焰,还有黄的紫的火焰,紧紧舐着你,慢慢煎熬着你。火焰里,还有无数牛角羊蹄,浑身红色的小鬼。蹿来蹿去,忽然一根烧红的细铁条向你鼻孔一戳,教你猛然打个大嚏,忽然又通你的耳朵,使你钻心的发痒。一会儿又一把铁砂迎面颺来,害得你双眼难睁。一会儿你又觉得头发里怪不好受,伸手一摸,呀,原来都是蜿蜒的小赤炼蛇。这东西何以会爬上我的头的?又是小鬼施的诡计。啊,可恶!有时候他们从背后猛然推一把,跌你个脸磕地。当你向前走着时,他们忽将你的腿一拽,又叫你来一个四脚朝天。这些可恶的小鬼们全有他们的名字:不是惊怖、忧虑、恚怒、怨尤、嫉妒,就是悲观、失望、颓废、堕落……他们无日无夜地戏弄你,叫你心烦意乱,走投无路;叫你……忽有一天,半空里来了一群怪物,他们展开银灰色大翅,翅下圆睁一双红眼,在太阳影里,他们的鳞甲,闪着烈火、紫玛瑙的光。他们的尾巴倒并不似蝎子,但比蝎钩还毒千万倍。动一动,世界便毁灭。他们翅膀的声音,像千军万马的奔驰,表示不详的预告,带着死亡的威胁。 隆隆,隆隆,他们到这城市上空了。在一阵电光的烁,霹雳交轰里,撒下了一天火雨,一天铁雹,一座繁盛的大城,数小时里化为灰烬了。人民盈千盈百变成焦炭了,我们也死的死,伤的伤了。幸而逃得性命的,所有的生活必需之物却一概精光了。 这是炼狱最后的一把火,酷烈无比也壮丽无比的一把火。它烧去了我们的书籍、文稿、衣服、床帐,叫我们全成了才落地的婴儿,件件都要从头办起;它也烧去了岳母嘴边的香烟,烧去了小姨子的口红和高跟鞋,烧去了赵先生的麻将牌,烧去了钱先生的酒壶,烧去了母亲的絮聒,烧去了妻子的絮聒……大家穿起了手缝的土布衣服,吃饭用的是粗陶碗,住的是茅草盖的屋。但我们的生活虽极其简陋,精神反比以前更健旺,更坚实了,因为从前我们还免不了要做物质的奴隶,现在我们却成了物质的主人了。我们可以挺起腰,向自由的天地深深呼一口气了。 所有忧虑、失望那些小鬼也被烈火一扫而空。忧虑产生失望,失望产生悲观,而颓废、堕落亦相因而至。一个人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的精神反而更比以前安宁。我们现在要尽心竭力教育后一代的人,叫他们永远记着这血海的深仇,向狂暴的侵略者结算最后一笔帐。若是环境不许我们再活下去,将孩子托给保育院让国家去教养,先生拈起枪上前线,太太加入救护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感谢这炼狱最后的一把火,它把我们的灵魂彻底净化了,我们现在可以超升天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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