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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昆仑与中国


  我国自称“中国”,盖闭关时代,本部与四裔相对待之名词。顾此语亦受两河文化影响。今日西亚楔形文字发现于地底者,尚不见自称其国为“中国”之语。然观乎昆仑号为地中央,及冀州齐州之号为中国,吾知“中国”一词亦来自西亚矣。今请观《淮南·地形训》:“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扶木在阳州,日之所罢。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河图·括地象》:
  “地中央曰昆仑……”
  “昆仑之墟下洞,含有赤县之州,是为中则。”
  “昆仑山为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昆仑居地之中,其势四下,名山大川,皆有气相承接。”“昆仑地之中也,其外有五色弱水,横绕三千里,深十三寻。”
  次则请究“冀州”、“齐州”。中国所谓九州者,自《禹贡》(宋王应麟《玉海》,古帝如伏羲等亦有分州之说,当然不足取)。禹所分者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尔雅·释地》,则为冀、豫、雝、荆、扬、兖、徐、幽、营等九州。《周礼·夏官·司马》所分为扬、荆、豫、青、兖、雍、幽、冀、并等九州。此三书皆中国之经书,代表正统文化者也,而其所记九州之名,便已不能一致。然此尚可推诿为夏商周三代制度有异,故州名亦不同。至《淮南·地形训》及纬书之九州,名目与经书亦有参差。《地形训》:“何谓九州: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吉廾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士,正东阳州曰申土。”《河图·括地象》:
  “东南神州曰晨土,正南邛州曰深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吉廾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白土,西北柱州曰肥土,北方玄州曰成土,东北咸州曰隐土,正东阳州曰信土。”今但论冀州。《周礼·职方氏》“河内曰冀州”,孔安国曰:“舜分冀州之城为幽州、并州。”孔颖达曰:“据职方氏,幽、并山川皆冀州之城,故安国知之。”冀州为今河北、山西及河南黄河以北之地。《尔雅·释地》“两河之间为冀州。”而中国古时冀州实在东河之西,西河之东,南河之北,三河以内,与《尔雅》不符。毛晃解之曰:“案《禹贡》导河积石,自积石而下南河谓之西河,至于华阴,折而东,经底柱山,又东径孟津,东过洛水以北,皆东流,谓之南河。至于大怀山,折而北流,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谓之东河。《尔雅》言两河者,举其二,则三可知也”(《禹贡指南》卷一)。
  又有为望文生义之解者。《晋书·地理志》:“《春秋玄命苞》云:‘昂毕散为冀州。乱则冀安,弱则冀强,荒则冀丰。’”《释名》:“冀州地有险易,帝王所都,乱则冀治,弱则冀强也。”杜牧《罪言》,“《禹贡》九土,一曰冀州,程其水土,与河南等重十一二。以其恃强不循理,冀其必破弱。虽已破弱,冀其复强大,因以为名。”此种缭绕曲折之解释,乃吾国文人惯技,实不足道。
  吾人须知《淮南》与《括地象》所言者乃邹衍之大九州也,观其与东南神州对举便可了然。彼之冀州与《尔雅》、《禹贡》小九州之冀州本非一地,何能强合?《淮南》、《括地象》皆有“正中为冀州”之语不容忽视。高诱注《淮南》此语云:“冀州,大也,四方之主。”宋均注《括地象》此语云:“冀州,昆仑之山也”(疑原语为“昆仑山之所在也”)。郭璞注《尔雅》“两河之间为冀州”,曰:“自东河至于西河。”诸人或为汉人,或为魏晋六朝人,彼时纬书及道术之类,尚未尽灭,其语必有所本。郭璞所谓自东河至西河中间为冀,谓其非指东之替格里斯,西之幼发拉底斯中间之米索博达米亚(Mesopot amia)而言,岂尚有他哉!屈原《九歌·云中君》:“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楚怀王大祭诸神以祈胜秦,屈原为作祭歌。楚国之地,战国时,当《禹贡》扬荆诸州,不及冀州。今屈原舍眼下风光之荆扬,而使神远览河北之地,亦殊可怪。前人虽有种种曲解,余皆不取。余以为云中君亦是西亚传来之神,为屈原根据外来神话而创作。“冀州”一语乃屈原无意留于歌中者,观其与四海对举成文,知歌中冀州,实指中国,乃西亚人所自命之中国。
  《淮南·览冥训》:“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高诱注“冀九州中,今谓四海之内”,不失为佳注。盖古人言洪水之祸,遍及中国,女娲所济者,不应独为区区河北之地,则此冀州者又实指全中国而言,特非吾曹之中国耳。
  道家书除冀州指中国外,齐州所指亦然。《列子》书中,此例尤夥:
  《黄帝第二》:“黄帝……游于华胥氏之国,在吉廾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张湛注:离也)齐(张湛注:中也)国几千万里也。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
  《周穆王第三》:“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汤问第五》:“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张湛注:齐,中也。)
  《杨朱第七》:“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籍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所产育者,无不致之。犹藩墙之物也。”以四海与齐对举,可见齐为中国。按端木叔为卫国人,不言卫土而言齐土,又以齐土与殊方偏国对举,可见乃指中国而言。
  《尔雅·释言》:“殷,齐,中也。”《释地》“九夷、七戎、六蛮,谓之四海。距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北戴斗极为空桐,东至日所出为太平,西至日所入为大蒙。太平之人仁,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四极。”以齐州为地理中心,而推论四海四极,则此齐州者,果为何地耶?《尔雅疏》“齐州”二字,则曰“齐,中也。中州为齐州,中州犹言中国也。”唐李贺《梦天》诗“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此齐州则为邹衍之大九州矣。此乃唐人之误,大九州不能总名齐州也。若谓为中国之小九州,则中国九州本系连接之大陆地,安得为九点烟形?
  观《淮南·地形训》言东南神州曰农土,《括地象》则谓为晨土,形近而讹而已。邹衍谓中国曰赤县神州,则此农土者,必中国矣(全部),乃又以冀州为中国,其安可哉?余谓“冀”、“齐”音近,当系一音之转,且为西亚人指其建国地点而言者。所指当即是两河流域之美索博达米亚。
  夫亚洲文化固以两河流域为最古,当全世界尚在草昧未开之际,而苏末文化已高,巴比伦、亚述诸国继起,其天文、历法、诗歌、美术,已灿烂光华,尤盛极一时。且名王辈出,武功亦极辉煌,属地之广,史家谓其几遍全亚,其王每自称为“万王之王”(TheKin gofKings),则其侈然自负其国中阿拉拉特山处大地之中;且自负其建国地两河流域为九州正中之一州,亦人情之常耳,易足为怪?
  回教源于阿拉伯半岛,其承继之文化亦与两河有关,故亦称回教策源地之天方为大地之正中。刘智《天方典礼择要·原教》篇谓真宰“造人祖于天方,降圣贤于中极”,自为解曰:“中极,天方之地也。天方处六合之极中,故命曰中极,乃圣贤丛会之地,人民首出之乡。”又自为考证云:“《天方舆地经》曰:地为圆体,如球,乃水土相合而成,其土之现于水面而为地者盖球面四分之一也。地之平面自东至西,分为三大土,东曰东土,在西曰西土,东西之间,则中土也。又自东至西作一直线,距南北两极等,为地经中线,自北极至南极,作一横线,距东西海岸等,为地纬中线,两线相交为十字形,天方当其十字交处。西谚曰:大地如磨盘,天方盘之脐也。其形四面皆下,因其地为天地之枢纽,故万方引向焉。”
  希伯来民族亦谓耶露撒冷为世界中心。但丁《神曲》言之极详。大概主张地为圆形,居天体正中。自东至西画一横线,剖地球为南北二部分:北部为陆地世界,南部为海洋世界。自魔鬼领袖露齐弗尔反叛上帝,被驱出天庭,摔于地上。魔头穿南半球而入,而达于北半球。但为地心吸力所牵,至地之中心不再进,上半身在北半球,下半身在南半球,其脐恰当南北分界线之正中。耶露撒冷在魔鬼所居之地狱顶上,《神曲》屡言此事,不一而足。虽耶露撒冷在魔鬼顶上,不在其脐,然以魔脐为南北分界则亦疑其沿袭古代以地球之中心称为脐之观念。但丁《神曲》对于地球之界说,与传统神学已略有出入,庸讵知传统神学不言耶露撒冷恰位置于魔脐哉?希腊人则谓阿坡罗预言圣坛所在地迭尔腓(Delphi)为世界中心。神殿中有大圆石称为Omphalos,译为“脐”,意即大地之脐(Navel of the Earth)也。印度古时称Benares为圣城,谓其处大地正中,为“世界之脐”。南太平洋复活岛,弹丸黑子地耳,乃古来自称为“世界之脐”。秘鲁古印加帝国之象形文字,亦自号其国为大地脐焉。
  中国古代对于冀州之“冀”字有若干望文生义之解释,而于齐州之“齐”字,则解释较确。《伏生尚书大传》,言旋机玉衡,以齐七政曰:“齐,中也。”马融注《尚书》亦有此语。张湛《列子注》,邢癿《尔雅疏》,于齐州之齐,一则曰:“中也。”一则曰:“犹中国也。”固不失为佳注,然犹以未能道出所以为恨。清郝懿行《尔雅义疏·释言》第二,于“殷、齐、中也”引《玉篇》云:“中者,半也。《丧服小记》注:‘中,犹间也。’”隐有齐(脐)居人体之半,及中间之义,而亦惜其未彻。惟《史记·封禅书》“始皇祠天主于天齐”曰:“齐之所以为齐,以天齐也。”苏林曰:“当天中央齐。”索隐曰:“顾氏案:解道彪《齐记》云,‘临前城南有天齐,五泉并出,有异于常,言如天之腹脐也。’”而后乃将齐字真义完全达出矣。盖古时文字简单,腹脐之脐,作齐。《左传》“后君噬齐”,犹言“噬脐”也。泰山古名天中,言其居天下之中,是则泰山在古时盖亦居于昆仑地位。中国、希腊、印度、希伯来、阿拉伯、古南美洲,均以其宗教策源地,大神圣坛,政治中心之京都为世界中心,且不约而同均有“脐”之一语。天下无心暗合之事,固亦不鲜,而此种情形,则实堪奇诧。
  此世界中心之观念由阿拉伯半岛而传于全世界。除希腊之外又有中国、印度焉。今请先言印度。印度称其苏迷卢为器世界之中心,而印度摩揭陀(Magadha)以文化较高,国威较盛之故,亦自称为中国。东汉时牟融已知此说。其《理惑论》有云:“佛……所生天竺者,天地之中,处其中和也……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观之,汉土未必为天中也。”(《弘明集》)
  吴孙权时,遣使康泰等使扶南,见其王范旃,具问天竺风俗,返国作《扶南传》,今佚。赖《水经注》等常引其文,故今日尚得知其梗概。《水经注》卷一引《扶南传》:“昔范旃时,有杨国人家翔梨,尝从其本国人到天竺,辗转流贾,至扶南。为旃说天竺土俗,道法流通,金宝委积,山川饶沃,恣其所欲。左右天国,世尊重之。旃问云:今去几时可到?几年可回?梨言,天竺去此可三万余里,往还可三年,逾行及四年方返,以为天地之中也。”
  《梁书》卷五十四:
  “汉和帝时,天竺数遣使贡献。后西域反叛,遂绝。至桓帝延嘉二年、四年,频从日南徼外来献。魏晋世绝不复通。唯吴时,扶南王范旃遣使人苏物使其国……其后吴遣中郎康泰使扶南……具问天竺土俗。云:佛道所兴国也。人民敦庞,土地饶沃,其王号茂论。所都城郭,水泉分流,绕于渠堑,下流大江。其宫殿皆雕文镂刻。街曲市里,屋舍楼观,钟鼓音乐,服奢饰华,水陆通流。百贾交会。奇玩珍玮,恣心所欲。左右嘉维、舍卫、叶波等十六大国,去天竺或二三千里,共尊奉之,以为在天地之中也。”
  《南史》卷七十八,关于天竺一节,所语略同,想均从康泰《扶南传》采摘而来。所言之国,皆摩揭陀也。《水经注》卷一又引竺(印度也)法维之言曰:“迦维卫国,佛所生天竺国也。三千日月,万二千天地之中央也。”是则又以释迦牟尼所生之国度为天地中央矣。
  总之,当时印度各国,皆自名为中国,而摩揭陀则尤为“中国中之中国”焉。盖摩揭陀地势本在印度中央。阿输迦王(Asoka)于纪元前二三世纪顷大张国威于全印,其首都华氏城(即《大唐西域记》之波吒厘子城Pataliputre)成为政治文化中心。阿输迦又为佛教大护法,声名洋溢,远及万国,中国人不言印度则已,言则无不首及此国者。晋法显《佛国记》可觇一斑:
  “中天竺所谓中国,俗人衣服饮食,亦与中国同。佛法甚盛。过河,有国名毗茶,佛法兴盛,兼大小乘学。见秦道人往,乃大怜愍。作是言:如何边地人,能知出家为道,远求佛法?悉供给所需,待之如法。”
  “法显初到祗洹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伤生在边夷,其诸同志,游历诸国,而或有还者,或有无常者。今日乃见佛定处,怆然心悲。众僧出问显道言:汝从何自来?答云:汉地来。众僧叹曰:善哉!边地之人,乃能求法到此!”“南下一由延,到摩揭提国(即摩揭陀),巴连弗邑(即波吒厘子城)。巴连弗邑,是阿育王所治……凡诸中国,唯此国城邑为大,民人富庶,竞行仁义……法显住此三年,学梵书梵语……既到中国,见沙门法则,众僧威仪,触事可观。乃追叹秦土边地,众僧戎律残缺,誓言自今已去,得至佛所,愿不生边地,故遂停不归。法显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汉地,于是独还,顺恒水东下……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此中国指印度摩揭提)停六年,还三年。”
  晋时中国佛教本甚幼稚,法显游佛教母邦,得接其学人,读其经典,事事皆胜于中华,因而癠然自失,而生出一种“自卑心理”,情亦可原。惟印度僧人,不问中国全盘文化如何,惟以佛教为标准,居然以中国自居,动辄以我国为“边地”,为“边夷”,见有求法往其国者,叹息以为难得。彼时印度人之视我国,竟不啻我国人今日之视非洲黑人、美洲红人。印僧之夜郎自大,亦可哂已!
  六朝时喧腾于学术坛坫,有所谓夷夏之论者。中国学者鄙佛教为夷狄之教,佛教徒则谓印度实乃真正之中国,而中华反为边疆。前者如顾道士所作《夷夏论》,后者则为驳论,皆见《弘明集》。如宋释僧愍作《戎华论》以抑顾云:“君言夷夏者,东有骊济之丑,西有羌戎之流,北有乱头被发,南有剪发文身。姬孔施礼于中,故有夷夏之别。戎华者东尽于虚境,西则穷于幽都,北则吊于溟表,南则极乎牢阎。如来扇化中土,故有戎华之异也。君责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者,子出自井坂之渊,未见江湖之望矣。如经曰:‘佛据天地之中,而清导十方’,故知天竺之土,是中国也。”又宋释慧通驳顾云:
  “天竺天地之中,佛教所自出者也。斯乃大法之整肃,五教之齐严。”
  诸如此类言论,六朝时实不胜其多。直至唐时犹有此说。《大唐西域记》卷一:“索河世界(原注,旧曰婆婆世界,又曰娑诃世界)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之化摄也。今一日月所照临四天下者,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诸佛世尊皆于此垂化。现在现灭,导圣导凡。”
  我国之自称“中国”不知起于何时,我国古时对外自称为夏,为华。《论语》:“狄夷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荀子》:“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夏。”《左传·襄公十四年》传:“戎子驹子曰,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定公十年》传:“孔子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昭公十三年》传:“子西曰,吴,周之胄裔也,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今而始大,比于诸华。”中国历史上有四大帝国,夏、秦、汉、唐是也。后虽亡灭,而其名深印于外国人脑海,历久不忘,每以呼易代后之中国人,中国人亦即用以自名。如今美国尚有“唐人街”,华侨回国曰“回唐山”,而我民族至今自命汉族。汉时诸外国称中国为秦,或谓China一字,亦由秦字之转。则春秋战国时,我族尚自称为夏,为诸夏,宜矣。至于华者,或谓乃夏字之音转。然《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传:“声子曰: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华夏连用,则音转之说殆有不可通者。证以《左传·定公十年》传孔子“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二语,裔为边地,夏则指中原,夷为蛮族,华则文明开化之族矣。
  商人对外自称为“我”,如卜辞“贞勿合我吏步”、“(侵)我图(鄙)田”、“土方我田十人”皆其例。周人自称为“王国”,《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或称“有周”,《大雅·YA民》:“天监有周,昭假于下。”或即自称为“周”,《周颂·维清》:“迄用有成,维周之祯。”《左传·隐公六年》传“我周之东迁”。对外自称亦常为“我”,《大雅·召癋》:“我居圉卒荒,”《大雅·皇矣》:“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但对外又自称为“中国”,如:《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惠此中国,国无有残。”《大雅·荡》“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女颁榜于中国,敛怨以为德。”“内于中国,覃及鬼方。”
  《大雅·桑柔》:“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或谓中国,乃国中之意,非谓中原全部。且《民劳》有“惠此京师,以绥四国”语,与“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语气相同,更可知中国二字不过指帝都而言。但商、周称本国以外之国家皆曰“方”,今以“四方”、“鬼方”与“中国”对举,其以本族根据地为中国,意识甚为显明。《左传·昭公九年》传:“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先王居祐杌于四裔,以御魑魅,故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使逼我诸姬,入我郊甸,则戎焉取之。戎有中国,谁之咨也!”《诗经》与《左传》尚无作伪证据,而其中居然有“中国”一词,是可见中国一词,传入我国甚早。
  至战国之世,“中国”一词,其用始更普遍。细析其作用,凡有三种。第一种指中原,即夏商周三代政治活动之中心地,黄河流域是也。例如:《孟子·滕文公上》:“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兽蹄鸟绹之迹交于中国。”
  《滕文公上》:“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滕文公下》:“当尧之时,水逆行,汜滥于中国。”
  第二种指齐鲁等文化先进国家,秦楚不得与焉。如:《孟子·滕文公上》:“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莫之或先也。”《离娄下》:“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
  第三种指与外国相对待之中国本部而言,如:《孟子·梁惠王上》:“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史记·孟荀列传》:“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除居八十一分之中国,指齐国外,赤县神州之中国,则指中国全部国土。《礼记·中庸》:“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貉。”所指亦为中国全部国土。
  日本古时,亦有天孙族降居苇原中国,而为之主之说。日本以山阳为中国。其观念殆皆得自我中华,惟为时当甚早耳。较此范围更广者,则有“四海”、“天下”二词。《诗经》中多“四方”、“四国”之语,亦有“四海”字样,如《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亦有“天下”一词,如《大雅·皇矣》:“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凡在天之所覆之土地,皆可名天下,故诗曰:“普天下之,莫非王土。”此种观念,可以自然产生,不须外来启示。至于“四海”则非有来源不可。盖中国乃大陆民族,活动于黄河流域,尧舜夏商时代,或曾与海外有所交通,然所知者不过中国东部之太平洋,南部之印度洋,名之曰“东海”、“南海”,至于北海、西海,则中国民族足迹,从未曾涉及,何以竟有“四海”一词,见之中国载记乎?印度民族亦好言四海,如四大海水纳之毛孔,摄取四大海水等等,与中国皆有所受而然。所受者何,则古两河流域也。《山海经》山经分为五,而海则四,为东西南北四部分,非其明徵欤?
  战国以前,中国载记之有四海诸词,乃由西亚辗转传来,运用颇觉生涩。至战国时,外来学术大量输入,而“天下”、“四海”亦遂成为中国人之口头禅。以孟子为例,则如《公孙丑下》:“夫天不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滕文公上》:“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欤?……天下之通义也。……天下犹未平……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则归于墨……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梁惠王上》:“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离娄上》:“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天子不仁,不保四海。”
  其他子书,证例从略。
  我国历代人自称,皆以国号,如汉也,如唐也,明也,清也皆是。即与外国相对待,虽常用中国二字,但仍以国号为多。如“汉与匈奴”,“唐与突厥”,史书之文大率类是。及辛亥革命,建立共和,更国号曰“中华民国”,且日与世界万国相接触,自我意识非常觉醒,而后“中国”之观念乃开始明朗化焉。西人每谓地球本属圆形,无处不可为大地中心,即无国不可为中国,何中华独自号以此?彼又安知“中国”一词,渊源之古,及其所涵之深邪?今两河流域文化久沦地底,种族亦凋零澌灭。印度凌夷非一日,更无中国之称。独我中华文化种族,依然无恙,绳绳继继,四千余年,犹能保存此古色古香,光荣无比之国号,吾人又安能不引为自傲,而永永宝爱拥护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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