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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汉武帝考定昆仑公案


  汉武帝为我国历史上有名勤远略之帝王,亦迷信神仙最甚之帝王也。彼以欲断匈奴右臂之故,遣张骞使月氏。为匈奴所遮,而至大宛,遂得知河源形况。《史记·大宛列传》云:“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按《史记》集解:瓒曰,‘汉使采取将来持至汉。’张文虎校《史记》札记则云:‘采来二字,连上为句。采当为采色之采。来乃之借字。《说文》:‘,琼玉也。’《玉篇》:‘。玉属也。’采来谓采色之’其义比瓒说为长,今取之)。天子按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
  武帝固为好神仙之君主,习闻昆仑为一大仙山。又习闻河出昆仑,闻骞言则大喜,以为由河源以索昆仑,则昆仑可得,仙人可睹,不死药可致矣。其后遣张骞使乌孙,必曾嘱其对此仙山,再切实探索。顾骞为诚悫之人,不善为谎语,觅昆仑不见,惟有据实回奏。司马迁:“今张骞之使大夏也,穷河源,恶睹所谓昆仑者乎?”可证也。武帝于心不甘,则另派他人往。所谓“汉使”必为其他使臣,而且不止一批。(《大宛列传》言:“汉率一岁中,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返。”)此类使臣之派遣虽为政治关系,顾亦必负有寻觅仙山之使命,渠等亦未觅得昆仑,惟报告于阗之山多玉,武帝谅以屡求此山不得,无以解嘲于廷臣,遂根据古图书所言昆仑条件,而指于阗之某山为昆仑。
  然昆仑之最大条件为仙山,于阗之山,果如是乎?故司马迁于其《大宛列传》中,以冷笑的口吻言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者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后代学者于史公此种抗议,置诸不论,盖中国人于武帝所定昆仑,确在何地,实无所知,当然不能为左右袒也。然近代地理学者如顾实先生,则认定昆仑系今日后藏新疆交界处之昆仑山脉。穆王西征时,曾登此山,谓“司马迁腐刑之余,阳气消沮,信口开河,言不由衷,将上古累代相传之信史,付之一笔抹煞。”又谓“秦始皇之焚书为野蛮。司马迁造疑古之谣为野陋,厥罪维均”云云(《穆传讲疏》三页)。而张星YR先生亦谓:“迁以腐刑之余,对于汉武帝之措施,无处不表示其愤慨,因愤慨而讥刺,因讥刺而颠倒黑白……百家竞言黄帝登昆仑,稽《穆天子传》纪程,昆仑当在于阗,毫无疑窦。故汉武帝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武帝当时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有此定案。惟未与司马迁议及耳。迁于《大宛传》后讥之……然则世间竟无昆仑欤?三代之书,悉为虚构伪作欤?武帝朝中群臣,悉为指鹿为马之徒欤?迁之颠倒是非,固有由矣”云云(《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一册六页)。迁以良史之才,于汉代诸帝之行实,一皆秉之直笔,竟被目为“谤书”,今又以反对武帝钦定昆仑一案,蒙“造谣”与“颠倒是非”之罪,甚矣良史之难为也!迁为汉初人,彼时伪史与神话根基初立,尚未为学术界所完全接受,一般学者犹有辨别是非之能力;而迁又为一富于学术良心之史家,不能因附和帝王意见,而改变其学术之立场。顾当时流行之政治势力,亦非其个人力量所能挽回,惟有在自己著作中,保留一小小抗议,以便后代之评判耳。谓其反对昆仑,乃由挟怀武帝私憾而起,则小乎其视迁矣。
  然则武帝方面完全错误耶?曰:错误则诚错误,然于情于理,则皆大有可原。今使司马迁与武帝讼于法庭,则法官亦必难判其孰非孰是。盖司马迁所争者《禹本纪》所言之仙山也。今武帝所定于阗某山之昆仑,果高二千五百里欤?其上果有醴泉瑶池欤?果有《山海经》所言珠玉之树,凤鸾之鸟,九头之开明兽,虎身人面,虎文鸟翼之英招神及陆吾神欤?其下果有弱水之渊,炎火之山欤?其附近果有玉山为西王母所居者欤?曰张骞自言未睹,其他汉使亦未闻有所捏报,而武帝遽以西域一座凄寒萧索,一无所有之荒岭,硬指为楼阁万里,五云缥缈之仙山,其为司马迁所窃笑宜矣。然武帝所据者古图书也。古图书所言昆仑固有三大条件合于于阗山之情况。一曰“在西北”、二曰“多玉石”、三曰“河源之所出。”
  今请言第一条件。《禹贡》之“织皮昆仑,西戎即叙”,《逸周书》之“正西昆仑”,今日知为国名或种族名,与昆仑之山无涉,然武帝时代,恐尚不能辨别,见西戎与正西字样,则据以为定昆仑之方位之一条件。《山海经·海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大荒西经》第十六:“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于阗亦有沙漠,且其西固有西海(即里海),则昆仑之在西北又得一证矣。且《穆天子传》穆王往见西王母,系向西进发。屈原《离骚》,甙道昆仑,亦言向西。其他如《禹本纪》及《淮南子》各纬书所根据由战国传下之昆仑传说,谅必一律言昆仑在西北。今张骞所通西域之于阗在中国之西,谓昆仑在彼中,又焉得为过?
  今请论第二条件。《西山经》第三“又西北(不周山西北)四百二十里曰癮山……丹水出焉。注流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黄帝乃取癮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又西(钟山以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泑水。……多藏琅平鹩瘛滴┑壑狡裕裼⒄兴局……其中多玉。”自此而西南为昆仑丘,又西为乐游之山,多白玉。又西为嬴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又西为玉山,西王母之所居也。又西则符阳之山,槐山、天山、泑山、翼望之山,无不多金多玉。然《山海经》所有之山,产玉者固居多数,而如昆仑一带,玉量尤丰。《尔雅》曾言璆琳琅为昆仑之美产。《穆天子传》则言钓于珠泽,得玉荣枝斯之英。攻玉于群玉之山,载玉万只而去。今于阗叶尔羌境内,所产玉量之富,甲于天下。于阗诸河皆以玉名,米尔岱山之五色玉有重至万斤者。此可考《新疆纪略》、《西域水道记》诸书而知之者。则与古图书所言昆仑之第二条件又无不吻合。
  今更请言河源,此为考定昆仑之最要条件。最先报告河源出于于阗者为张骞,已见前引《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则有更详之叙述,其言曰:“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云。”
  传所言南北两山,北山即今天山山脉,南山则今昆仑山脉也。中央之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之地,则今新疆塔里木盆地也。流于盆地中央之大河则塔里木河也。河有两源(实有四源),出葱岭者所谓葱岭河(今曰喀什噶尔河)出于阗者所谓于阗河(今曰和阗河)也。蒲昌海或盐泽者今所谓罗布淖尔或罗布泊者也。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后,即隐不见,潜行地底一千数百余里,至青海之积石而复出,为中国河源,东流数千里而入渤海,则古图书又皆言之矣。《尔雅·释地》:“河出昆仑虚,色白。”《山海经·西山经》第二:“昆仑之丘……河水出焉。”《海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则河出昆仑似无疑义。顾黄河出青海,乃系事实。今曰河出昆仑,则非借重“潜流”之学说不可。“潜”之一字,亦出古书。《西山经》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宗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北山经》第三“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于泑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今张骞所调查而得之罗布泊,名曰盐泽,不名泑泽,当时汉廷君臣,睹一泽字,又安能不受其暗示。如此,则第三条件,又俨然若合符节焉。
  张星YR先生谓武帝之定昆仑,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始有此定案,其言不为无见。故司马迁根据《禹本纪》之仙山,驳斥于阗某山之不成其为昆仑,固振振有词,汉武帝援引古图书,辩护于阗某山之实为昆仑,亦凿凿有据。公有公理,婆亦有婆理,试问聆取此案之法官,将何法以断其曲直,我意惟有挥两造出外,令其自行和解而已耳。
  顾法官果有现代地理知识者,则武帝一败涂地无疑。今且将司马迁方面论据暂时搁起,但言汉武帝方面之论据。其第一条件“在西北”,在今日地理学上言之,颇难成立。吾人若按地图经线,则西域全境,无论与战国时代之燕齐,抑与秦汉时代之长安,皆在同一经度以内,——即三十五度至四十五度——吾人仅能言昆仑在中国正西,不能谓为西北。惟古代对于地理之测量,决不如现代之精密,武帝之谬误实可原谅(昆仑在西北之真正理由,余将于后文解释)。次言河源,则诚二千数百年之大谜。帝王之遣使调查,固已至再至三,学者之研讨搜索,亦复殚精竭虑。然黄河源出昆仑,盐泽潜行,积石再出之谬说,盘据于国人脑海,蒂固根深,确乎其不可拔,今日科学学理,已将潜流重源之迷信,加以扫除,而于黄河源出昆仑,则尚有不惜百般曲解,以圆其说者,亦中国地理学上一至奇之现象也。今且不惜费词,将二千年来关于河源之争论史,概括叙述于下:自张骞报告河源出于阗,武帝据之以定昆仑,自汉至隋,未有异论。且汉以后史家,所得关于西域之地理知识,有时胜于汉人,黄河在于阗以上之上源,尚有比《史记》、《汉书》更为精详之叙述。如郦道元之注《水经》,利用当时传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地理书,记叙于阗河源,几达一卷之多。且笑张骞调查之粗略焉。
  隋唐人常有事于西域,对河源不免重行注意。隋大业中,平吐谷浑,于赤水郡置河源郡,见《隋书·地理志》。又于河源郡下云:“积石山河源所出。”《旧唐书》卷六十七《李靖传》:“未几吐谷浑寇边……以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遂逾积石山。”同书卷一百九十四《吐谷浑传》:“靖等进至赤海……遂历于河源。”同书卷六十二《李大亮传》:“……及讨吐谷浑……与大总管李靖等出北路,涉青海,历河源。”《新唐书·吐谷浑传》:“靖望积石山,望观河源。”同书《李大亮传》:“涉青海,观河源。”唐吐谷浑在今青海境。黄河出自积石,始为中国河,张骞、班固,久有此说。特发自昆仑者为“真源”,出自积石者为“重源”,斯又中国史地家所一致主张者也。隋人置河源之郡,及李靖与李大亮所观青海积石山之河源,在彼等心目中认为黄河真源欤?抑认为重源欤?史无明文,故吾人亦难确指。及长庆元年(公元八二一)刘元鼎使吐蕃还,而隋唐人对河源之真意,吾人始得明晓。《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下》:“是时元鼎往来黄河上流,在洪济桥西南二千余里,其水极为浅狭,春可揭涉,夏则以船渡。其南三百余里,有三山,山形如鏊,河源在其间,水甚清冷……又其源西去吐蕃之列馆约四驿,每驿约二百余里,东北去莫贺延碛尾,阔五十里,向南渐狭小。自沙洲之西,乃南入吐浑国,至此转微,故号碛尾,计其地理,当剑南之西。”《新唐书》卷二百十六《吐蕃传下》:“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河之上流繇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舟。西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东距长安五千里,河源其间,流澄缓下,稍合众流,色赤。……”唐之吐蕃,在叶谷浑西,即在今青海西藏境。所谓闷摩黎山,即今阿尼马卿山,在今青海东南。中国自汉谓昆仑在于阗,即今后藏新疆交界处,今乃被唐人移至青海,不可谓非地理学上一大革命。特黄河自源星宿海,阿尼马卿山所注出者乃另数源,刘元鼎所得之河源,实未真确,宜乎为元清二代人所讥。《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乙部史录地理类,著贾耽《吐蕃黄河录》四卷。耽乃唐代有名地理学家,著述甚富,今以吐蕃冠黄河上,殆已承认河源出于青海,惜其书今已不可得见矣。
  至元而又有一番实地调查之举。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一二八○),命学士蒲察都实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是岁至河州。自杀马关以后,地势渐高,行四阅月而达河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地位以闻。其后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河源志》。元史采其说入《地理志》为《河源附录》,又采其说入《宋史·河渠志》。其说之梗概曰:
  “按河源在土蕃朵甘斯西鄙,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弗可逼视,方可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脑儿,译言星宿海。群流奔凑,近五七里,汇为二巨泽,名阿刺诺尔。自西而来,连属吞噬,行一日,迤逦东鹜成川,号赤宾河。又二三日,水西南,名也里出,与赤宾河合。又三四日,水南来,名忽兰,又水东南,名也果木。合流入赤宾,其流浸大,始名黄河。然水犹清,人可涉。又一二日,歧为八九股,名也孙斡论,译言九渡,通广五七里,可渡马。又四五日,水浑浊,土人抱革囊骑过之。自是两山峡束,广可一里二里,或半里,其深叵测。朵甘斯东北,有大雪山,名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高,译言腾乞里塔,即昆仑也。自八九股水至昆仑,行二十日。”
  元临川朱思本又从八里吉思,得帝师撒思加所藏梵字图书,而以华文译之,其言与潘昂霄所记,互有详略。书既出西藏喇嘛,想亦实地调查之结果也。
  至清代而黄河源又被人实地调查,且不止一次。清圣祖曾遣使穷河源,仍得之于星宿海,御制文以纪其事,乾隆四十七年,以有事于河工,特命侍卫弥弥达,祭告青海河神,因西溯河源,绘图具奏,言星宿海西南三百余里,有河名阿勒坦郭勒,其水色黄。蒙古语,阿勒坦为黄金,郭勒为河。此河之西,有巨石高数丈,名曰阿勒坦噶达素齐老。蒙古语,“噶达素”为北极星,“齐老”为石。此巨石壁作赤黄色,壁上有池曰天池,池中流泉喷涌,酾为百道,皆作金色,流入阿勒坦郭勒,实为黄河之上源,其位置更在星宿海上。凡此诸说,皆见于高宗命儒臣所撰之《钦定河源纪略》中。高宗所得黄河之源不过比星宿海更推进三百里。且星宿海四周数百里,河流亦多,阿勒坦郭勒河之通星宿海,想系水大时现象,平时则未见其通,故谓其河为黄河上源,想亦不过使臣迎合帝王好胜心理,故为之说耳。乃清高宗竟矜为不世之发现,既御制诗歌以纪其事,又作《河源纪略》颁其说于天下,一时言河源者无不采此新说,儒臣之颂扬圣功者,极一时之盛焉。
  唐元清三代实地调查之结果,黄河源出青海,与于阗境之昆仑毫无关系,今已成定论。夫“伏流”、“重源”之说,在地理学上并非不能成立,惟“伏流”必由较高地带渗入较低地带,反之,则无渗入可能。今新疆为一大盆地——即塔里木盆地——海拔不过千公尺左右,而星宿海在西藏高原,高达四五千公尺,谓新疆罗布泊之伏流,可以潜行地下一千余里,至星宿海而重源再出,以为中国黄河之源,则现代地理学,决不能容纳此说。
  今黄河“伏流”之说,稍有现代地理常识者已不敢再道。然有人谓昆仑有狭义,有广义。凡西部高原之山皆可为昆仑,则黄河出青海,亦可谓出于昆仑。又有人谓甘肃西之疏勒河,距新疆罗布泊不远,如塔里木河水大,则未尝不可以流入疏勒河,由是亦可流入黄河,故主黄河发源昆仑,固不必借助于“伏流”说也云云。疏勒河所流系塔里木盆地,然至祁连山麓,则地势又渐高,无论水之大小,皆无可以流入星宿海之理。即能流入,亦必先假定水大之条件而后可,绕此大弯,以圆河与昆仑之关系,则亦“潜流说”之变相耳。名之为“河源之迷信”,殆无不可。
  于是笔者对于此种迷信,不禁大感兴趣,而认为值得一番研讨。自汉至唐千数百年,对此无异词者,犹可诿之未曾实地查勘也。唐元清三代,则皆有探索河源之事矣。唐人将昆仑由新疆移至青海,仍维持河与昆仑之关系,特不信潜流重源耳。元人置昆仑于黄河源东,相距且二十余日程,不信河发源昆仑者,惟有元人而已。清人一再履勘,知黄河源实在青海,然而河发昆仑,罗布泊潜流,齐老峰重出之说,决不肯放弃,主张更较前代为热烈,考清人一代朝野之地理书可知也。嘉道间地理权威魏源,已吸收甚多之西洋学识矣,而绹为此说张目焉。同时代人徐松谪居新疆十余年,躬自查究西域水道,所得至为翔实矣,而亦殷殷为此说辩护焉。一种迷信,着于国人性灵,胶固如是,必有其特殊之原因,吾人试一探究,当有甚奇之发现。
  今且返笔,更叙《史记》、《汉书》之文。《史记·大宛列传》:“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汉书·西域传》:“河水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此二“潜”字,来源颇怪,值得吾人注意。前文固曾言武帝之考定昆仑,于潜流一节,必曾受《山海经》“东望泑泽,河水之所潜也”、“而西流于泑泽,实惟河源”二节文字之影响。顾此特武帝与群臣之所考耳,骞、固则实得之于西域。盖张骞为一探险家,为一军人,一生岁月消磨西域,当无暇于读中国书。班固亦为一极严正之历史家,于屈原《离骚》中之昆仑玄圃,尚以为非经义所载,置诸不论,宁肯注意于离奇荒诞,神话百出之《山海经》?彼二人,一先一后,异口同声,谓黄河潜行地下者,余谓盖得其说于西域人耳。骞奉使西域,前后数次,居大夏尤久,于于阗情形,当然熟悉。班固之弟班超,居西域三十一年,于西域之地理必有极详之记录,固奉命迎北单于,亲至私渠海,故其《西域传》,言西域情形最详,至今尚不失为极有价值之西域地理史。彼对于河源之说,实由其弟班超实地调查得来,并非抄袭《史记》张骞之说,吾人读其《西域传》,便可知之。夫黄河潜行地底二千余里,而后重源再出,又潜行地底千余里出积石为中国河源,此为何等奇异之地理现象,若非西域人本有此说,张骞岂敢以此奏之于武帝,班固又岂敢入此语于其著作中乎?
  或者将曰:安知此非张骞迎合武帝好仙之心理,虚造此说耶?则吾人应知张骞携此异说而回朝,亦不过偶为谈助而已,此外则并无其他企图,武帝闻此说而引起其寻觅昆仑之野心,则实非骞之所料也。骞果有心迎合武帝,则明知武帝决不能纡尊降贵,亲至西域调查,何妨竟捏造一昆仑以报;又何必坚言“未睹”,大煞武帝之风景乎?吾人读《史记》于此而犹不知,则亦可谓太不善读书者矣。
  吾谓西域人相信河源潜行地下,直接可由骞固二人实地调查之结果相同证之,间接可由印度人之谈西域地理者证之。郦道元《水经注》卷一引释氏《西域记》:“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引《凉州异物志》:“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又言“葱岭在敦煌西八千里,河源潜发其岭,分为二水:一出岐沙谷,东流经无雷、依耐、蒲犁、疏勒、皮山、莎车各国为河源;一西径循休,难兜、罽宾、月氏各国,至安息而注雷翥海。”按释氏《西域记》今虽不存,而观古书所援引之文,与唐代玄奘所译《大唐西域记》颇同,知为六朝时传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地理。《凉州异物志》或系中国人所撰,而据《水经注》所援文观之,则中亦多翻译之印度地名,知其亦必根据印度地理知识而写成者。释氏《西域记》言“河自蒲昌海,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云云,必非剽窃中国《史记》、《汉书》,而实为印度人所得于西域历古相传之说。《凉州异物志》谓“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则与《史记·大宛传》“于阗之西,则水皆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又若合符节。
  葱岭为亚洲最高分水岭。以岭水之东西分流,而西域人竟疑岭东西水可以互通。《水经注》卷一:“《汉书·西域传》又云‘犁靬条支临西海,长者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尝见。自条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地’,或者河水(黄河,笔者注)所通西海矣。”中国古所谓西海,有时指地中海,有时指里海。《水经注》此节所言乃里海也。夫黄河乃能逾八千尺之高峰而通于里海,其不合事理,实倍于潜流。顾郦道元又乌从获此绝奇之观念者,盖亦闻之印度人,而印度又闻之于西域人而已。
  或者又将曰:中国人之翻译事业欠严肃,今安知释氏《西域记》等语,非中国人所增饰乎?又安知郦道元之河通西海,非彼一人之臆测乎?则吾人又将引一证,以证其非然焉。按中世纪意大利天主教教士马黎诺里(Marignolli)游历印度,得地堂之传说,谓地堂在锡兰东,名科伦白姆(Coeumbun)流出四河,其第二河曰肥逊河,入中国境则为黄河。又言河流至喀发对岸,没于沙中,后乃再出,过塔纳,而潴为巴库海。张星YR先生谓“巴库海即里海之别名,马氏何以误将黄河与里海相连,则诚百思不得其解矣。中国自昔即有黄河发源于葱岭,流经喀什噶尔,成塔里木河,入罗布淖尔,再地下潜行,复出于青海,而成黄河之说。新疆之人亦有喀喇沙尔附近诸水,来自西海者(即里海)。马黎诺里经过诸地时,得此异闻,故有此误会也”(《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二册一六五页)。马黎诺里固非能读中国书者,此说又得之印度,然则吾人能谓黄河通西海之说,郦道元竟无所受而云然哉?然而西域人偏好为此不近事理之潜流说,又为曷故?曰:吾人之所谓奇事,盖在是矣,余前固言《山海经》乃古两河流域人之地理书,而“潜流”之语乃出此书,故知“潜流”学说实为两河人所倡,由里海而东,辗转而至于西域。以其源流古远,故其势力积久弥雄,西域、印度、中国之人受此学说之支配而摆脱无由,俨同一种迷信,岂无故耶?——关于此说,后文当更论。
  综上所述,武帝第二条件又不能成立。惟第三条件于阗多玉,勉强可以凭藉而已。故曰审判此案之法官,若有现代地理知识者,武帝之失败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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