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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城内很偏僻的一隅,有一座蒙马特尔(Motmartre)山,译意念“殉道山”,那山地势高峻,草树蒙密,游人于数十里外,便可以望见山顶一座白石砌成的大圣堂。三个圆锥形的钟楼——其实连后面的钟楼不止三个——品字式的高下排列着,有时被晚霞染成黄金色,有时被皎月涂上一层银,有时雨后如絮的流云,懒洋洋地结伴于楼尖游过,有时深沉的夜里,繁星在它们金眉毛下,闪动明眸,互相窃窃私语,赞美这灵宫的伟大。但无论风雨晦明,气象变化,这座巍峨雄壮的建筑,永远屹立在那里,永远像白玉楼台似的在蔚蓝天空里闪耀。 这圣堂真算得上界清都的缩写,也算是永恒的象征,原来它就是巴黎有名的圣心院(Le SacréCocurde Paris)。 假如你远望这圣堂,觉得不满足,你可以走到蒙马特尔山脚下,沿着螺旋形的石级,蜿蜒曲折,达于山岭。那时这座近五十年世界艳称的大建筑,就全部涌现于你的眼前了。 未描写圣心院之前,我们可以费点笔墨,将该院的历史略为叙述: 百十余年前,法国有一位修女,名叫马格来特,屡次蒙耶稣示兆,教她作恭敬圣心的宣传。据说修女所见耶稣圣心,有一圈荆棘围着,表示他为世人忍受的痛楚。这灵迹传扬后,各处修院,均建小堂供奉圣心。路易十五在位时曾想以国家财力,建设大规模的圣心院,但没有实行而死。路易十六即位,屡思绍述父志,也荏苒未果。大革命爆发后,路易被囚狱中,在狱时曾许愿建堂,而不久即死于断头台,那所许的愿也成了泡影了。一八九○年法普战争之后,法国国会提议建筑一个大圣堂,即以法兰西奉献于耶稣圣心。一八七五年举行奠基礼,一八九一年开工,至一九一四年因大战之故,停止工作,直到一九一九年十月方才全部落成。这座圣心院系十二世纪的拜占庭(byzantin)式,为名建筑家保禄阿巴蒂(PaulAbadic)所设计建立。圣堂的规模,极为宏大,中间一座主要钟楼的圆顶,自地基量起,高八十三米突,连着顶上的十字架,便高到九十八米突以外了。 巴黎大圣堂不下十余处,而巴黎圣母院尤为历史上著名的巨构。但那十六世纪峨特(gotbique)式的建筑,专以雕镂精致,结构玲珑见长,望过去究竟觉得它秀丽有余,雄浑不足。而且圣母院距今已有三四百年,砖石颜色非常黯淡凋敝,缺乏美观,内部光线尤不充足,圣心院同它相比,似乎有后来居上之势。谓该院为巴黎第一大圣堂,想不算是过誉之词。 这圣心院前面,三座穹形的大门,其工程之大,先令人震惊。门各高数丈,广半之,完全以紫铜铸成。雕镂着宗教上的故事,人物数百,须眉毕显,奕奕如生。进了大门,便是正殿,四排大理石文柱,列成十字架形,这是圣堂普通的款式,圣心院当然也不能独异。殿内墙壁,金碧焕然,地上铺满彩色花砖,富丽堂皇中仍有湛深高远的意味。殿的广大宏深,举全法圣堂,无与伦比。人们置身殿中,如落于深谷,无论什么伟大人物,立于文柱之前,自然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无论什么狂傲浮夸的流辈,到此也要气焰顿减,肃然生其敬神之心。 堂中不绝地有各国参观人士的脚迹,天主教的信徒,来此祈祷者也是终日不断。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许多信仰宗教的人,这也是教人难以索解之事。他们若不是有神经病,定然是他们脊梁上负有一个古旧幽灵。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正是一个大动摇的时代,科学昌明,达于极点,新思潮风起云涌,重新估定旧日道德法律的价值,扫荡了习惯的障碍,打破了因袭思想的束缚,使人民高唱自由之歌,大踏步向解放的道路上走去,已经是盛极一时了!而科学最大的成绩,是向宗教下总攻击令,推倒神的威权,否认来生的观念。生物学家告诉我们:生命不过是生物学上一件事实,人生原没有真正的价值与意义。唯物论告诉我们:世界根本没有灵性的存在,止有物质的运动,不但下等动物是机械,就是称为万物之灵的人,也是机械的。人与动物之间,只有程度的差异,没有性质的区别,便是人与木石无性灵的东西的相比,也不过程度的高下而已。定命论告诉我们:意志不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必然的作用,有遗传、教育、环境,种种的关系,有什么因,便生什么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分毫不能差错。我们为善为恶都是必然的结果,都是外铄的关系,在道德上不必负什么责任。历史派的哲学家更说:圣经不过是古代民族空想的结晶,是荒唐的神话,是迷信宗教者无意识的所唱出来的诗歌。实际上人类脑子里各种精神现象,都是想象构成的,离开了人,便无所谓伟大的神,我们若说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人,不如说人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上帝。 好了!一切旧观念都更改了!一切信仰都推翻了!一切权威都打得落花流水了!既然没有所谓来生,何不痛痛快快的享乐现世?既然人的意志不能自由,善恶何妨随意?人生百年,流光如电,及时行乐,岂可蹉跎?琥珀杯中的美酒,可以陶醉我们的青春,什么立德立言,垂名千载,哪里及得美人唇上一点胭脂的甜蜜?灵魂上虽负如山的罪恶,也没有忏悔之必要。杀人越货,只须干得秘密与巧妙,仍然是社会的栋梁。但是恣情行乐,虽然快意,而酒阑人散之后,仍不免引起幻灭的悲哀。良心有罪,躲不了平旦时的自谴。汽车和摩托卡之星驰电掣,飞楼百丈之高耸霄汉,大都市之金迷纸醉,酒绿灯红,只教我们的神经渐趋于衰弱。物质的欲望,与日俱增,而永无满足之一日,于是健全的人都变成病态,从前迷恋着文化中心的都市,现在却渴慕着乡村,从前所爱的认为真实的现实生活,于今只感到它的虚伪与丑恶,只感到它之使人疲乏到无可振作。但陷溺已深,却又无法摆脱,于是种种失望、悲恨、诅咒都因之而起了。这就是现代人的悲哀啊!是科学的流弊么?物质主义的余毒么?但又谁敢这样说呢? 呀!这真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时代,旧的早已宣告破产,新的还待建立起来。我们虽已买了黄金时代的预约券,却永远不见黄金时代的来到。赫克尔允许我们破碎荒基上升起的新太阳,至今没看见它光芒的一线。于是我们现代人更陷于黑暗世界之中了,我们摸索、逡巡、颠踬、奔突,心里呼喊着光明,脚底愈陷入幽谷;我们不甘为物质的奴隶,却不免为物质的鞭子所驱使;我们努力表现自我,而拘囚于环境之中,我的真面目,更汩没无余。现实与理想时起冲突,精神与肉体不能调和,天天烦闷、忧苦,几乎要到疯狂自杀地步,有人说这就是世纪病的现象。现代人是无不带着几分世纪病的。 其实天下无不了之事,这种现象任它延长下去,到了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完结么?可是偏偏有一班自命哲学家文学家的人,吃饱了饭没有事干,居然挺身而出,以解决现代人的苦闷为己任。他们说科学不能解决全部的人生,所以又来乞灵于宗教;又说唯物论过于偏执,不能解释精神现象,竟主张复为神的皈依。托尔斯泰呕心绞脑地著他的《复活》和《艺术论》。到后来为实现他的主义,竟将自己的暮景残年,葬送于凄寂的荒野。耶拿派哲学教授倭伊铿,大谈其精神生活,发表了我们可否还做基督教徒一文。其他如柏格森的创化论、詹姆士的根本经验论;或根据宗教的精神,以确定人生的指归,或阐明宇宙本质,发展宗教生活。立论虽有不同,间接直接,都主张宗教之复兴,为疗治世纪病的良药。热心拥护科学的青年,虽大骂托尔斯泰为卑污的说教人,柏格森不过是骗骗巴黎贵妇人的滑头学者,但他们的学说,亦复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轻易驳它不倒。就文艺而论,则自然主义的衰败、新浪漫主义的代兴、心灵界的觉醒、神秘思想的发达,已成了今日欧洲文坛显著的事实。而宗教与科学携手的呼声,轰轰烈烈的牛津大学旧教复活的运动,尤极如火如荼之观,风云会合之盛。物质称霸称王的时代,竟有人想从渺茫的精神界,探索殖民地,岂非咄咄怪事?这是人类惰性的表现呢?还是精神与物质,究竟是两件事,而且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问题,原是不能一概抹煞的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请大家各用主观去评判好了。 为了以上的这些缘故,所以罗马旧教于今有复昌的趋势。欧洲教堂每逢举行弥撒和瞻礼的时候,参与者还是填坑满谷。平时也有许多思想特异的人物,到堂中来寻求宗教上的慰安。有的是恋爱的牺牲者,抱了一颗碎心,来申诉于上主座前;或者心里有所不安,借此倾吐压积于灵魂上的苦闷;或厌倦于现实生活,来此清虚之府,暂憩尘襟。在这个巴黎圣心院大殿上,亦常见有青年诗人,妙龄少妇,长跪神龛之下,潜心默祷。也有白发盈头的老人,双手扶头,安坐沉思,一坐总是半日。他们暮景桑榆,百念灰冷,过去的悲欢,一生的忧患,已不复滞留于记忆之中,唯以一片纯洁的心情,对越上主。那种虔诚的情况,看了真教人感动。 圣心院正殿的后面及两旁,小堂无数,供奉圣母马利亚、圣若瑟、以及诸宗徒诸圣师之像。有一个小堂供奉着一个圣母像,像之美丽,恰当得金容满月,妙目天成八字的批评。这像脚踏地球,身畔云霞成阵,衣袂飘然,好像要向天空升起。虽是雕塑而成,而其神情之温肃,姿态之生动,望去好似活的一般,一切圣母像中,这像可称第一。像前有一架镂金嵌宝的铜烛盘,长日辉煌着长长短短如银的蜡烛,可见来此祈祷者之多。其旁坐着一位黑衣修女,专司售烛之事。 有一天,这圣母小堂里来了一个西装的黄种女青年,身裁中等,虽不甚瘦,看去却有一种怯弱的态度,脸上无甚血色,眼光凄黯,似乎抱有一腔心事。她走到铜烛盘前,问老修女要了一枝最长的蜡烛,点着了火,很小心地插上那烛架。这个女郎不知是否情场失意,或者受了什么时代的创伤,也不知是否喝了现代哲学家的迷魂汤,或被玄学鬼所蛊惑,总而言之,她到这小堂举行献烛礼,便可以知道她也是那些脊梁负着古旧幽灵的同志之一了。 老修女一面接钱,一面将惊异的眼光望着她:“小姐,你像是一个中国人?” “是的,我原籍是在中国。” “你到法国几年了?在什么地方读书?” “三年半了。一向在里昂读书;现在因要回国,所以到巴黎来旅行一趟。” 这中国女郎不问而知是醒秋了。 醒秋好好的在里昂求学,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呢?更为什么说要回国的话呢?原来那年的春天——她到法国第四年的春天——她接着父亲来信说母亲又病了,吐了好几次血,医生证明是虚痨症。父亲又说母亲的病,固由悲悼长子,忧虑幼儿而来,而一半也为了女儿婚姻问题操心的缘故,她若再淹留海外,不肯回国,母亲的病恐怕要更加重了。醒秋那时正深恨叔健,又正在和家庭赌气,一听婚姻问题四字,便觉异常刺心。而且她素知父亲说话,有些言过其实,母亲三年以来差不多天天患病,她早已听惯了。这一次闻母亲吐血,虽然焦心,但究竟疑心是父亲故意吓她,骗她回国结婚,所以她还没有决定东归之志。 过了一月有余,父亲又来信了,信中措词,甚为迫切沉痛,他说母亲吐血不止,医生断定她的肺病发生甚早,现已到了第三期,已无痊愈之望。女儿若早日归来,母女尚可相见一面,不然恐怕她要抱憾终天了!大姊来信也说母亲病势甚为沉重,看来凶多吉少,亟盼妹归一见。至于婚姻问题,听妹回国自主,家人决不勉强,请勿以为疑云云。醒秋读信,知道母亲病重属实,不胜悲伤与焦灼。而旧日“预兆的恐怖”又来侵袭她的心灵。三年以来她常常为这预兆提心吊胆,虽然后来皈依了天主教,但这个迷信的根株,仍不能拔去。她只觉那兆头很是不祥,虽已应验了几件事,而最后不幸,恐怕还是不能避免。 这是定数吧?定数真是难逃呀!“预兆”暗示她不能和母亲相见,那一定是不能和母亲相见了。哪怕她乘坐飞机,立刻飞回家乡,母亲也许于她到家五分钟前咽气!她想到这里,浑身血液冰冷,背上冷汗直流,呆呆坐在那里,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她最怕的是变迁,更怕的是骨肉间的变迁。人生不能与家人时常团聚,终不免有远游之举,但远游归来,星移物换,如丁今威化鹤之归故乡,城郭如故,人民已非,荒烟蔓草之间,但见累累残冢,那时候的心灵是如何的凄凉惨侧,便真做了神仙,也是无味。 她少时读杜甫的《无家别》,记述一个战场败卒,数年之后,遁回故里,田园荒芜,邻居星散,而唯一亲人的老母,亦已归于泉壤。她读到:“……行久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见狐与狸,竖毛怒我唬,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这几句有力的描写,每使她发生强烈的感动。这虽然是当时的社会问题,可也是人类永久的悲剧。在这个形质的世界中,悲欢离合的定命下,人生终不免要遭遇这种惨痛的经验啊! 人生不幸虽多,人生滋味,也有甜酸苦辣之异,但像老杜的无家别里的主人,和远游归来,人亡家烬的一些人之所遭遇,滋味真出于甜酸苦辣之外,其不幸也可谓至极。她每设身处地,玩味着他们的悲哀,只觉茫茫万古之愁,齐集方寸。她想:假如我处他们的地位又怎样?唉!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她的心灵,渗透了非甜非苦非酸非辣的汁液。她总是想着她回家后所见的止有灵帏寂寞的景况,她虽不愿意这样想,但总不能将这个印象驱逐于脑海之外。 那是她的老脾气,平时将天主撇在一边,一到忧惶无措的时候,又抓住他不放,她又热心地来奉事天主了。自从正月间闻母亲病耗以来,她一直祈祷着没有间断。白朗见她对于宗教信仰,热而复冷,冷而复热,如大江潮汐,涨落无恒,不知她是什么理由,她对于这位中国朋友,只有高深莫测之感罢了。 醒秋以皈依天主教之故,遭受中国同学的莫大误解,使她感到刻骨椎心的痛苦,但她倒没有决定放弃她的信仰,这有几层理由: 第一、五四的唯理主义,虽令她发生悔恨,然而她又自问:宗教若果与理性相违背,何以现代还有许多有学问的人信仰它?马沙白朗并非没有学识的人,还有那个她认为现代圣人的赖神父哩!还有许多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文艺学家哩。以她自己那点浅薄的理性,便妄想窥测天主创化的奥妙,那不是真像某硕学神师之所说,海畔一个小孩,想以区区贝壳测量大海之水,一样不知自量,一样可笑么? 第二、造物主她本来承认有,世间神秘之事,她亦以亲身经验而信其存在(譬如预感及亲人间心灵的交流),她升学的两次奋斗和她对祖父母亲志节德行的体认,她已隐隐摸到宗教的边沿。对耶稣基督,她虽常觉自己的理性难于容纳,自从听见赖神父以他出奇的爱德,证明十字架的伟大神奇的力量,她心扉之闩已除,不过虚虚地掩着,以后基督只须轻轻用手一推,便可进入她的心中。 第三、那时本国同学对她仇视其实亦嫌太过,尤其姓牛的那样对待她。她原是个倔强孩子,最后竟引起反感,觉得信仰自由,谁也不能干涉谁,你们不喜天主教,我偏将信德把持得更紧一些。所以她在那段痛苦时期内写过几首律诗,其中有“好借折磨坚信德,更因艰阻见孤衷”,“膏因明夜宁辞煮,兰为当门本待锄”,“长使芳馨满怀抱,只凭忠信涉波涛”,“寸心耿耿悬霄日,万事悠悠马耳风”,“誓将负架登山去,未畏前途荆棘多”,“炼就乔松奇骨劲,谢他冰雪满深山”诸语。佛教密宗利用外界诸般横逆,增益其明心见性之功,其理正是如此。更奇者,白朗那晚告诉她中国同学将对她公开攻击,她祈祷了整整一夜。那夜祈祷在醒秋一生中,可说救命也似热烈迫切,她是以她的血和肉,她整个的生命拥抱了信仰。即从那晚起,她的信德忽然巩固起来,不惟对外界敌人,她毫无畏怯,即内在的敌人——那个比外界敌人厉害百倍的——五四唯理主义,也从此敛影戢踪,离她而去了。 第四、自从正月间,她听见母亲病又发作,她又热心祈祷,一直到现在为止,没有间断。这次的祈祷,和上次听见家乡遭匪的噩耗不同。那一次是白朗主动,她则被动,那一次她并未领洗,对天主教义尚无多大的了解;这一次主动的是她自己,况又领过圣洗,对教义也有进一步的领会。马沙、白朗从前和她辩论的一些话,她当时虽似大有所感,过后又复淡忘,现在才一一成为她灵性的营养。“先领洗,信仰自然会跟着来”,这话正可为醒秋说。 总而言之,醒秋原有个思想型式,而她这思想型式,经过了这样几次强有力的撞击,又加之以强有力的揉搓捏抟,到底翻塑了一个新的出来。她的信仰,将来也许会再动摇,可是,要说连根拔去,那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且说醒秋等到第二次接到母亲病重之信,已在四月的时候,她决计于一月内束装东归,无论法兰西文化之如何教人迷恋,无论回去后要经历什么困难,她也是非回国不可的了。 既然决定东归,法兰西今生自无再来之望,则世界著名的花都,不可不去观光一次,所以她现在到巴黎来了。初到巴黎的两天,她的脚迹,只出没于各大圣堂之中,为她母亲祈祷。后来听说巴黎圣心院为近五十年来最新的建筑,工程极为浩大。她不远数十里,转搭几道电车,来到蒙马特尔山上。 话再说回来吧,醒秋将那枝蜡烛插上烛盘之后,便跪伏于祭坛之下,祈祷起来,她道:“圣母,你是天上至尊至贵的皇后,但也是我们众人的母亲。你是极仁爱的,极肯怜悯你的儿女的,请你倾听我的祈求吧。上回,我母亲病了,我恳求你的圣子,得以痊愈。但她现在又病了,病得很危险,我心里十分忧愁,我只有请你向圣子转求,更赐她一回勿药之喜。 “你的威灵,无所不被,你的智慧,无所不知,我也不必向你介绍我母亲的平生了。那善良的可怜的妇人,她的病都为儿女而起。你,圣母,你也做过母亲的,你是深深了解母子之爱的。当你的儿子被人钉在十字架上时,你倚于马尔大姊妹肩头,不是心摧肠断,哀哀欲绝么?你儿子的手足被贯于三钉,你的心肝也就像被七剑洞穿一般的痛楚;你儿子头上戴着棘冠,你的心肝也就箍了一圈玫瑰。玫瑰也有刺,这是爱的刺,一颗心被爱刺伤,是无法治疗的呀!“利剑也罢,玫瑰花圈也罢,我母亲的心,不是也穿扎着,围绕着这些东西的么?长子的死,幼子的病,爱女的远别,一切家庭的不幸,都像剑和棘刺似的向她的心猛烈地攒刺,教她的心时常流血,我相信她的心是和你的心一样洞穿着的。‘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断章取义,岂不隐相符合?可怜的做母亲的心啊!” 她又更迫切地,流着眼泪,继续祷告道:“我是一个负罪的人,母亲的病,到了这样地步,我敢说与我完全无分么?我好像当年圣奥斯定为遂自己求学的野心,抛撇了他残年的母亲,远游于罗马。我虽不似吴起闻母丧而不归,但知道母亲几次重病,知道她日日盼望我的归去,我却还要淹留于法国,迟迟不肯作言归之计。总说一句话,我是不该到法国来的。我来法之后,精神日夜不安,一句书都没有读到,只在“涕泪之谷”里,旅行了三年,能说不是我应得的惩罚呢? “至于婚姻问题的波折,虽然不完全是我的过错,虽然我曾极力制住我的情感,不教母亲伤心,然而因为我不善处置之故,多少会教她为我担忧呕气。咳!圣母,仁慈的圣母,我不能更向你诉说我的悔恨了!我只有祈求天主,使母亲转危为安,使那可怕的预兆不致实现,我无论再受什么磨折,也是甘心的了。圣母,请你哀怜我吧,请你俯鉴我的至诚吧,你是启晓时的明星,我行于黑暗之中,只有你能给我光明;你是黄金的宝殿,耶稣生长在你怀抱之中,你说的话,他无一不纳;你是病人痊愈的希望,在露德曾大显灵迹,我请将母亲托你;你是忧苦的慰安,惟有你能使母亲心魂宁静……” 醒秋在圣心院圣母小堂里,足足停留了一点钟,那枝蜡烛也已燃完了小半枝,看看腕上的小表,短针已指五点,知天时不早,起身出了小堂,又到各处参观了一下,始走出大门,匆匆下山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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