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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秋,看见了这张广告么?你想到法国去不去?”一个同学拿着一张报纸,走到醒秋的书桌边,含笑问她。醒秋这时候正在写一封家信,她将笔向桌上一摔,说道:“看过了,没有什么意思。我如出洋,就得到美国去,法国太危险,听说有许多勤工俭学生饿死在那里呢。况且法文在中国也不通行,学了没用。” “这回不是勤工俭学的那回事了,是特别办的中法学院哩。至于说法文没用,那也不然,法国的文学和艺术是世界有名的,你不是想学画么?学画就得到法国。这次中法学院招考,我是要决意去试一试了。” “你是粤籍人,照章程上说,投考这个学校,倒是值得的。但何必性急呢?像你的英文,很有程度,明年考清华留美,不更冠冕些么?” “清华难考,啊!简直难于上青天,我是不敢作这个希望了。一年一年的蹉跎下去,实在不了;不如抓着机会就出洋,管它是哪一国。”那位同学叹息着说,因为她曾有许多与她程度相等的朋友考清华而失败了。 “我想法国也难考呢,落第,不羞人么?” “到法国去的人到底不多,我想你我的程度,总不会不考取的。不然,不告诉人就是了,谁来笑我们。” 醒秋接过同学手中的广告,又细细地读了一遍。广告上说中法学院是广东政府办的,粤籍的学生不但不取路费和学膳费,翻转来还要领取学校的津贴。他省的学生,则一切费用自备,但为学校种种帮助的关系,比之留美的费用,要便宜一倍以上。醒秋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读书,每年也要花费二三百元,现在这个海外大学的费用,和北京相差有限,她赴法的心,遂不觉怦然而动了。 醒秋对于学问本有很大的野心,但她在本省女子师范学校读到毕业,英文只读了半本卷首,算术只学了浅近的代数。到北京后,进了女子高等师范国文系,每周有五小时英文,她对于这蟹行文字,特别用功,两年以来已经能看浅近的西文书,能写一封短信了。可惜根基太坏,她的成绩和别的同学相比,究竟差得远。要想考官费留美,自然是个空想,自费呢?家庭无论如何,是不肯替她出这笔费用的。然而她极想出洋造就比较高深的学问,现在看见留学法国的种种便利,自然不免雄心勃勃,想借此机会,实现她数年来趁长风破万里浪的梦想。 “密司宁,你已经决定去投考了?” “决定了,你呢?” “既然你要去,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我的英文太不好,算学一点不懂,凭我自知之明,我是不作考取希望的。”“谁的程度又比你高了?本来说大家去试试,也算去玩一趟。” “大家去玩一趟罢。我们国文系里还有谁去?”“谁都不愿意,一听到法国,个个摇头,以为要和勤工俭学生遭遇同一不幸的命运,但英文系里密司陆说要预备去考。” “密司陆也是广东人,她应当去。现在距离考试日期还有几天?” “不过一星期左右,考取后一个星期就要预备动身。”“这样匆促么?好好,我们明天起,来预备考的功课吧。” 醒秋虽被密司宁一番怂恿,和海外大学招生的广告,打动了心,但她虽然想出洋留学,却永远没有想到赴法国。“法国”两个字和她留学的幻梦,凭空发生了关系,到底觉得勉强。而且这个中法学院的名词,又从来没有听见人说起过,似乎比不上“剑桥”“哥伦比亚”之动听,再者考期和行期又都这样仓猝,更使她在直觉上感到这次留学的性质,有些儿戏了。 她虽然对密司宁说要预备投考的功课,其实不过这样说说罢了,她依然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晚饭后她看见密司宁和密司陆同坐在课室中,摊开一本几何学,很用心地在纸上练习那些例题,她不禁笑了:“你们真的用起功来了么?”“不用功怎样?回头考不出来岂不急人?你的功课预备得怎样了?”宁低头写她的算草,一面回答她的话。“不瞒你们说,我就想预备也无从预备起,因为我根本没有学过这个劳什子。” 她对于几何,确是没有学过,但觉得一点不预备,有些对自己不起,只得捞起一本英文文法来念。不过一面念,一面自己好笑,她觉得这次去考,一定是不能录取的,无非像密司宁的话,大家去玩玩罢了。既然是玩的目的,又预备什么功课呢? 她写信给她在京的父亲,提起预备考中法学院的话,但轻描淡写的几句,表示她对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热心。又嘱父亲连表叔都不要告诉,怕人家将这事张扬开去,后来考不取,使她难为情。写信给故乡的母亲时,却一句都不谈。母亲离京后已过了两个星期,早平安到了家了。 一星期的光阴,一霎眼就过去了,密司宁已托人在中法学院招考部,去报了三人的名,缴了相片和卒业文凭。到了考期,便相约带了文具到招考部去考。醒秋看见她们二人“若有其事”的神情,只是要笑,因为她总将这件事当做儿戏,当做有趣的儿戏。 考场借用某校的课堂,那天入场的学生约有一百余人。女学生却不多,连醒秋等三人一共是六个。学生分做两个课室考的。醒秋和宁陆两女士同在一个课室,而且还同坐在一排。 考题分三次发给:第一次是国文题,教各生叙述他将来预备研究的学科。这题目很容易,醒秋没有起草,便挥洒了一千余字,说她自己性爱艺术,预备到法国学画。缴了卷后,领下英文题,一共有两题,一个是《国民教育的重要》;一个是《公园散步》。第一题是议论,醒秋当然做不出,第二题她恰于英文补习教员处,做了一篇中央公园游记,这一来真是得其所哉,连忙默写出来,又添了些枝叶,一共也有二三百字,也就算缴了卷。第三是算学题,共十二个,这可坑杀她了。那些例题,她都没有学过,横看不懂,竖看也不懂。想问密司陆,只见她一手托住额角,似在苦心思索;更偷窥密司宁,她两眼注视着题纸,脸上也是一派苦闷的颜色,只将一支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糟了!糟了!”醒秋暗暗心里叫苦,“已经打破了两道难关,谁知最后还有一条跳不过的天堑,我真不该来考了。” 醒秋在本省女子师范学校的时候,对于校章颇能遵守,品行分数总算是优等的,不过她有一端不好的脾气,便是考试时有点爱作弊的习惯。但她的作弊,不为她自己,却是为的别人,她的国文基础好,每遇考试时,关于国文方面的功课:如历史、地理、修身等课,她从来不着急。同学中有年龄过长,文理不甚清顺的人,预先和她约好,遇到试题困难时,便请她加以援助。那时担任这类功课的教员,大都是躬身曲背,须发苍白的老先生,对于女学生很客气,出过题目后,往往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讲坛上看他的书。名为监考,讲坛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从来不闻不问的。于是醒秋便可以大展其科举时代试场中所谓枪替的手段了。她将自己的试卷一挥而就后,便打开那一团一团由隔座传递来的小纸条,看过后就提笔向纸上写,写完又搓成纸团子抛掷回去。半小时以内她能接连救援得三四人。 后来监学渐渐知道她们的故事了,便亲来监考。在那几位形迹可疑的学生座前,旋转不停,对于醒秋更特别注意。一见她将试卷写完,便强迫她交上去,而且立刻将她赶出课堂,在这样严厉的监视之下,竟使好几个学生曳了白。 但醒秋虽失败了一两次,她却又学了乖,她接到自己的试卷后,不急急去写她的答案,她装做不懂的样儿,坐在那里冥心搜索,眼睛却溜过去看同学送给她的暗号——那是预先约定的,第几题答不了,便伸第几个指头——得到暗号后,立刻就写小纸条,趁监学一转身便立刻抛过去。除此以外,她们传递的方法还多着呢:她故意到他人座上借削铅笔的小刀,或者那个同学端着砚台到她桌边讨几滴水……神不知鬼不觉间便把电报打通。监学虽明知醒秋还是不老实,会当着她们的面弄鬼,但捉不着她的真赃,也没奈她何。 醒秋如此喜替人打枪,若说完全出于救助同学的侠义心,那也不见得,她不过借此卖弄她游刃有余的才力而已;而且这种干犯校章的秘密活动,也有一种特殊风味。在同学挤眉弄眼,提心吊胆的神情中接过小纸团,在惴惴于痕迹透露的心理状态里,百计千方的将它转送过去。一面提防监学的眼光,一面又暗暗嘲笑她的疏忽,和上了她们的当。这些事在略带顽皮天性的醒秋看来,实是一种满足,一种快乐。不过醒秋虽常替他人打枪,自己却从不曾请人替她打,有一回考算术,有两个问题她答不出来,一位算学比她好而国文方面常受她帮助的同学,递给她一个纸团子,她终于不愿展开来看。现在她对于这些几何题完全不了解,她虽着急,但也不好意思竟去请教朋友,况且看宁陆两女士的神情,也像不大懂呢。 “原是来玩玩的,又认什么真呢?”醒秋这样一想,忽然将心一横,将那张卷子折叠好了,送还监考人的座上,竟洋洋焉走出考场,回校去了。 过了两个钟头,宁陆两女士累得精疲力尽似的回来了。“你们算学考得怎样?”醒秋迎上去问。 “总算勉强考出了,你呢?为什么缴卷缴得这样快?”“白卷,完全缴了白卷。”她大笑说。 她们一听这话,大为惋惜,怪她不该先离考场,不然,她们誊清自己的试卷后,可以将草稿传递给她的。“原是说去玩玩的,值得什么呢?我本来懒得到法国去,考不取,正合了我的心。” 三天后,醒秋正坐在课堂里看书,宁女士喜气扬扬的进来,“我们都取录了!我们都取录了!我才去看了榜文来。”她喊着说。 醒秋跳起来问道:“我呢?” “你也取录了,我说‘我们’原是说我们三个人。” 醒秋这时候的心思,完全扰乱了,她不信她自己会被录取,但又似乎信自己不致于落第;知道宁女士不是撒谎,但又怕自己的姓名在不取者之列,学校特将这些姓名宣布出来,教他们去领回相片和文凭的。宁女士大约没有分别清楚。“我非自己去看看,总不放心。”她抓了钱袋,跑出校门,喊了一部人力车,飞也似的赶到中法学院招考部。 果然,一点没有错,她是被取录了。本届招考,粤籍学生考取四十余人,外省学生考取十余人,杜醒秋三字压在榜尾。 虽然名在榜尾,到底算是录取了。百余学生之中仅取了五十几名,竟会带了一个缴白卷的她,真侥幸,却也真滑稽,好像阅卷人偏着她似的。 这回考试,若是名落孙山,她是一毫不惋惜的,现在反而使她陷在极端困难的景况里了。去吧,她本无赴法留学的心,原说来考着玩的,这不是弄假成真了么?不去呢?又觉得可惜,这样一个机会,一个他人求之尚不可得的机会。 于是她跑回去将考取的事告诉父亲,以为父亲一定要阻止她去的。谁知父亲这回却大大的开通了,他赞成她去;并且一口允许她赴法的旅费,和第一年的学膳费——他说一年以后可以请求本省教育厅的津贴。——表叔和其他几个亲戚也鼓励她去。 醒秋的心,本来搁在“去”与“不去”的天平上,两边重量相等,分不出高低,现在听父亲一说,那“去”的一端天平,好像添上几个砝码,立刻沉下去了。 她是决定去的了,忙着收拾行李,忙着添做新衣服,忙着办理护照,忙着印西文信封和名片,将赴法的消息,通知了各亲友,单单将通知母亲的一封信,在离京的前一天才发出。她知道母亲若听见她出洋,定要阻止的,那时心里反增烦乱,现在这样一办,母亲便打电报来阻止她,也来不及了。 等到母亲的信到北京时,她早在汪洋万顷的海上了。 离京的前一晚,醒秋的行李都预备齐全了。缝工送了两件新做的夹衫来,她打开箱子,将它们收进。但她想一路所过都是热带,用不着夹衫,不如将它们垫在箱底。她将箱底衣服翻转,见每件衣服都折叠得极整齐,极熨帖,随着季候寒暖,厚的薄的,一层一层,铺在箱里:这是母亲南旋的早上,特别为她整理的。慈母一片真挚的爱心,细细铭刻在每件衣裳的褶纹里,熨痕中。 醒秋自幼不会整理东西,无论书籍衣服,总是一团糟的,硬向网篮或箱里塞。母亲知道她这脾气,随时帮她的忙,每年暑假由乡间赴校,她的行李都是母亲亲自替她收拾的。她翻到箱底时,手忽然触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一个皮纸包,外面用麻绳密密捆扎着。 她找到一把剪子,将麻绳剪断,打开那皮纸包,一看,却是雪花耀眼的一叠银钱。 她将那叠银钱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是五十元。 她衣服也不整理了,坐在一边,发起呆来了。母亲平生用钱,时时拮据,这笔钱是哪里来的呢?啊!是她节省下来的,在零用上一天一天节省下来的,现在私下给了她的女儿,作为她一学期留学的用度。 醒秋平日见母亲用钱的不能称心,心里时常难过。她在本省学校读书时,便时常想:我将来卒了业,弄个小学教员的位置,定要把薪水攒积起来,寄给母亲。后来果然被留在母校当助教,但薪俸一个月也不过十几元,一到手便花光了。只有一回寄了母亲四十元大银钱,算是她第一次将心血换来的礼物,献上母亲,算是她第一次的反哺。 小学教员没有当上两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招考,她拚命要去升学。祖母极力反对,母亲却了解年轻人要求上进的苦志,终于将她自己私蓄的百余元,帮助女儿上京去了。 她一到京便考取了。在京读了两年,再捱一年,可以卒业;毕业后可以当中学教员,赚更多的薪水,她想那时我一定要教母亲用钱用个畅心乐意。 谁知她现在又要高飞远走了。出洋留学,不是短促的时间可以回国的,她预定留学的期限是七年,喔!七年!不是很长久么?母亲的身体似乎不比从前强健了。尤其这次在京看见母亲,觉得她比从前增了许多老态:她血气充盈的双颊,镌上许多皱纹,变成又黄又枯了。头发也有些花白了。这是醒秋的三弟三年九死一生的大病,给与她的打击,三年日夜的忧劳,使她肉体和精神都陷于颓唐之境。 醒秋记得母亲在京时,有一回躺在炕上,醒秋替她捶腿,她看见母亲半露的胫,从前又白又肥,现在却瘦削不少,用手摩抚时,宽松的皮,随指皱起,醒秋心里忽然涌起隐忧,她第一次感到母亲现在是老了。 醒秋又突然间忆起母亲南旋时无端悲痛的情形,她骨髓里迸起一个冷战,“预兆!”这是预兆么?慈母的心,是比世间一切富于感觉性的东西还要来得细腻,还要来得灵敏的,她早凭空预先感到这回和女儿的离别,七年的离别! 而且隐隐约约,半明半昧间,醒秋觉得这次预兆的意义所关,还不止此,还有……唉!她不忍再想了。 不去吧?但哪能够呢,一切都已停当了。一个人要到哪里去,去志不决则已,一决就难于挽回,好像高山坠石,非骨碌骨碌一直滚到底不止。她的一颗心,早在大海波涛中荡漾了。 她是一个富有新知识的青年,对于预兆,虽然犯疑,究竟不会因此挫了她的壮志。她想那是迷信,青年还应当迷信么?母亲那天的悲泣,也许为起身太早,被骡车颠得难受,也许为北京没有玩得畅快,便被祖母逼回去,心里觉得委屈,也许……我怎么可以胡乱推测到不可知的事上去呢? 七年光阴虽然长久,过去也是很快的。要是自己加点努力,恐怕不需七年,四五年就可以回国了,那时我永远不离母亲膝下了。 醒秋虽然疑惑了一阵,悲痛了一阵,流了许多眼泪,但自己宽解了半天,也就不觉得怎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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