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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的万国公墓位置于中山公园正北的一座小小山冈上,距离我们居住的福山路二号不过廿分钟的路程,我和康曾去巡礼过一次。 一天自汇泉浴场回寓,看看时间尚早,我向康提议同到那公墓散散步,好享受一个清绝的黄昏。康脸露不乐之色,说道: “什么地方不可以去,偏偏要去公墓。谢谢吧,我怕鬼,你不怕,你独个儿去好了。” 一个满脑子装着科学原理的人,居然相信有鬼,并且怕鬼,未免有点滑稽;而且鬼要半夜时才敢出现,现在还不是时候哪。不过我也懂得康的心理,他久病始愈,元气还未盛旺,叫他到那白杨萧萧,四无人迹的墓地,与陈死人无言相对,也难怪他心里不自在,我也就不再强他,独自带着一件薄绒衫子,取道上山,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 这座墓园,面积不算太大,大小坟墓,已塞得满满,后死的人想在这美丽的墓园再占一穴之地,已很不容易了。那些坟墓型式的设计,都匠心独运,无一雷同,白石琢成的十字架,磨聋得晶莹似玉,镌刻着金色铭记,映在夕阳光里,灿烂生辉。架上钉有救主苦像的,我知墓中人是个天主教友;作叠十字形的,我知死者是个希腊正教徒;普通十字当然代表耶教徒的信仰。背插双翼秀美可爱的天使,所守护着的一定是个和他一样纯洁的小灵魂,半缺的丰碑和断折的圆柱,象征功业已成而享年不久的伟大人物。那边一座白石玲珑,砌造不久的芳坟,看碑文是位年华双十的小姐,坟头上搁着一个新花圈,是鲜艳的玫瑰缀成,当是她生前情人奉献的。那红得断肠半蔫的花瓣上似铭泐着永不磨灭的爱情,和永隔人天的幽恨。这是谁家的爱侣,竟于绮年玉貌,前途似锦之时,撒手人寰,长眠此地呢?这边又有个小坟,天使的石指头上也挂着一串素馨花编成的小小花环,在晚风里摇曳。这当是一位做母亲的人,怕她孩子躺在这里太寂寞,特别带这个来安慰他的吧。无情的黄土,可以吞噬世上任何人,却阻挡不了情人两心的相偎,和慈母泪痕的注滴。“爱”,将生和死扭成一个环。“爱”虽不能教生命永久延续,但却能教生命永久存在。“死人活在生者的记忆里。”一位欧洲作家不是曾说过这样意味深长的话吗? 记得游历巴黎时,因法国人编的巴黎指南将墓地也列为名胜之一,用以招徕游客。我也曾于巴黎郊外那三区著名墓地观光过。面积当然都比青岛这一个广阔几十倍。细草绵芊,绿荫掩映,玉碑林立,一望无际,每一坟头都种植奇葩数种,满眼云蒸霞蔚,哪里像是死人所居,简直是座花园,或者可说是个仙圃。“死亡”是个阴惨的字眼,“坟墓”也和“凄凉”、“寥寂”的观念相联结,而西洋人偏把墓地收拾得这么风光旖旎,淑气融和。“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我以为死在巴黎,应该比扬州更幸福。 不过死在巴黎便认为可以在这座“佳城”永久落籍,那想法也是错误的。巴黎全市有数百万市民,每天死亡者以百计千计,墓地仅有三区,哪里容纳得下?除非死者家属曾出重金买下了一穴之地,其余则仅能暂时在这里寄葬一下。一二年后,便须由家属将尸骨领回,装在一个坛子或小箱里,另埋他处,再过几时,那另埋之地又须让位给新鬼了。巴黎人怎样永久安置他们的死者,我尚没有仔细打听,总之像我们对祖茔之挂钱浇酒,春秋祭扫那一份虔诚,他们的社会是不会有的。 我又想起了法国名人的坟墓。 一代英雄拿破仑在巴黎有他单独的陵寝,游历花都者谁不曾去凭吊一番?历史著名人物则归骨于巴黎的万神庙。墓设地底,石穴幽深,每穴睡名人两三不等。甬道设有紫色的虹霓管,映着青色石壁,浮漾着一种梦幻似的光,墓穴里也有光线黯淡的各色电灯照映着。穿着制服的向导,带着一大批游客,穿行甬道间,每到一石穴的门口,便停住脚,大声将里面睡着名人姓名及死生年月报出。好像村塾学童背书,信口如流,却不知书中说的究竟是些什么话。游客则翘起脚尖,向墓中名人所睡的角落,投以一瞥,算对那些名人奉上心香一瓣。这样一批一批地走过,每天总有数十或数百批游客,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进万神斋瞻仰须买票,这些死了的名人每年要替政府赚一笔很大的钱。 外国又有埋骨寺院之俗。有名的主教及寺院所属的藩主、贵族或社会有名人士总葬在礼拜堂内部的地下,上覆以刻着名姓的石板一方,每天让游人在那石板上作无尽止的践踏。那有石棺石停的,棺上刻着死者全身甲胄,合掌当胸的卧像,这都是古代有名的战士。也有什么勋爵、贵夫人之流,棺材都嵌在大寺各小堂的壁里,棺的上部镌刻他们的遗像或圣经故事,不像战士卧像的笨气可掬,有的雕刻出于名手,极为精工。 外国人以为死人葬身此类环境,才算备极哀荣,我却觉得深为可厌。我想一个人在这扰扰红尘的世界里忙碌上几十年,不是为名,便是为利;不是对社会尽义务,便是为子孙作打算。每日车尘马迹,来去奔波,膏火熬煎,无时或息,做人难道还不够苦?等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难道不该让他休息?还要将他的遗蜕展览于公众地点,让灯光永远照耀着,名字儿被人永远叫唤着,死者眼根耳根,万古千秋也不得清净,我想这些名人的鬼魂也该早已被逼得发了疯吧。 我以为人死以后,顶好像红楼梦宝二爷所说,化成了一阵轻烟,风一吹,便散尽了。从此世界上再寻不见他的踪迹。不过人死化烟究竟是怡红公子的痴想,那么像某女作家所说,装在一具水晶棺内,用小船运到海心,在曼长凄恻的挽歌声里,徐徐放下水中。万顷澄波,一天明月,一个人从此去了,永远和这可厌的尘寰告别了。这种葬礼,果然富于诗意。我希望这个理想有实现的一天。 我的思想永远是矛盾的。刚才我还觉得死人应该活在生者的忆念里,现在又觉得这想法的可笑。我既憎恶外国人处置名人遗骨的作法,则这种幽丽的墓地是多余的,存在于活人忆念里也是多余的了。生命是件无可推诿的苦差,交代后,便该让我自由,再牵藤攀葛同活人发生关系,甚至供活人去利用,我可非常不乐意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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