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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虽忝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之一,但说来惭愧,我这个可怜的永不成熟的心灵,却时常憧憬于动物的世界里,所以那形形色色的飞走跂潜之伦,每每充牣于我的笔底,因此有人怀疑我原是个研究生物的学者改行而为文人的。其实我对生物学这门学问虽颇有兴趣,却从来没有下过工夫,我之偏爱动物,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想不过像那些头脑简单的野人或儿童,觉得动物没有人类的机心,较易接近,其实也因自己上不得这个过份尊严人类的台盘,只好和动物做做朋友罢了。 当我在珞珈山的时候,寓中养鸟数笼,猫二三头,金鱼一玻璃缸,舍甥建业取笑我拥有海陆空三军,俨然南面之王,我亦果然颇满足于当时那个小小王国的尊荣。尤其那一缸置之书案之侧的金鱼更得我的爱好。看它们红鳞闪闪,游泳绿波碧藻之间,写作之余,怡然坐对可以休息目力,洗涤精神的滞倦。这正是当代自负为前进的文学家所诟病的有闲阶级的生活。但连这一点所费无多,又是自己劳力换来的小小享乐都不许享有,人生也未免太可怜了。他们的教训,恕我顽冥不灵,不能接受。 青岛的水族馆在我国素负盛名,华北各大学生物系学生举行临海采集标本的旅行时,必至此馆参考。武汉大学距离青岛颇远,但生物系毕业前若不到这个水族馆来拜访一回,也像缺了典似的。我们今日既到了这馆的门前,当然不肯失之交臂,所以当时即买票进门。 才进得大门,便看见一条大鱼的标本陈列在迎面处,令人赫然一惊。这条鱼长约二丈,无鳞甲,浑身黑色,嘴长而尖,上下腭两排雪白的牙齿,像是异常锋利。鱼架旁注有拉丁学名,惜不能认识,不知道是鲨鱼呢?还是鲸鱼?对着这条大鱼,我不免想起古书上那些关于巨鳞的记载。像《庄子·逍遥游》里所提到的那个“北冥之鲲”,乃“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鸟变的,当然是大极了;《列子》又有背负周围数万里员峤和蓬莱的巨鳌,那身裁也不知究竟多少长,多少大,想比之鲲鱼更有过之无不及。魏武帝《四时食制》,言“东海有鱼如山,长五六里,谓之鲲,死时膏流九顷”。木华《海赋》,形容横海之鲸“巨麟插云,髻鬣刺天,颅骨成岳,流膏为涧”。古人又有“三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之谣。《唐人小说》更有一有趣故事,说有一群遭风的海客,泊舟于一大岛,携炊具上岛治食,饭尚未熟,忽见岛渐移动,悟在大鱼脊上,急登舟解缆而逃,其不及下者均遭溺毙。这与《天方夜谭》某一节故事完全相仿,当是由波斯贾客传来。现在我们凭了实际的考察,知道海中最大的动物乃是鲸鱼,称为海洋之王,其长也不过四五丈到七八丈而止,像古人记载中所言这类如山如岳的大鱼,只能当作神话看待。我们对于古人那种“轻信”的态度,觉得他们太愚蠢可笑。说句老实话,我们的祖先原是大陆居民,不知海洋方面的一切,他们关于海洋的想象这样虚渺荒唐,夸诞失实,本也是颇可原谅的。不过人类精神粮食,除了“知识”以外,是否还需要点别的东西?现代的摄影和电影,可以教我们认识热带的猛狮,大象、毒蛇、巨鳄;可以教我们见到北极的熊,冰海的豹。但终日生活于幻想中,好奇心又过于强烈的我,总觉得不大满足。我常希望神话中那些奇怪的动物实际存在,听说我们这时代的深海之下也还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也许还有像古人所说的身长千里,眼如日月的大水族潜伏其间。我只有盼望深水探险的早日成功,带给我以这类可喜可惊的报告了。 离开那尾大鱼,转进几条甬道,便到了养鱼的地方,这是水族馆中心所在。所有养鱼池都用寸许厚的整块玻璃砌成,上下设有暗管,灌以源源其来的新鲜海水。每池一间,蓄养海洋生物一种或二种,池约数十间,生物亦有百余种之多。我所能认识的只有水母、带鱼、章鱼、乌贼、龙虾、海蟹,其余则觉看着好玩,却都叫不出名字。晶莹明澈的玻池,绿沉沉的海水,映着屋顶射下黄色的阳光,光线配得异常柔和,有镂金错碧之悦目,而水势活动,又加了一种可爱的说不出来的变幻与空灵。水中各色各种的鱼,更令人目不暇接。仔细辨认,有的鳞甲灿然,有似洪炉中才倾出来的金液;有的透明如水晶,脏腑似乎隐约可数;有的黑质白章,鲜明可爱,完全粗线条作风;有的身如衣带,行动时摇曳生姿;有的有首无身,有似旋转的车轮;有的红若丹砂,有的青如蓝靛;有的皓白如雪,有的黝黑如墨。成群结队,圉圉洋洋,在这个小天地里,享受它们生存的利权,和那应得的一份快乐。在水族馆看了这种洋洋大观,我觉得家中那个小玻缸里的几条小鱼,真是不足道矣了。所以我的鼻子胶住在那玻璃池壁上,再也舍不得走开。大家笑我在学庄子濠梁之羡,我只觉得庄子所见濠梁之鱼,未必能如我之多,也未必如此清楚,他还应当羡我。不过水族馆也有它的奇怪处,我们眼睛对着那荡漾不绝的海水为时略久,便觉玻璃池一上一下,起了动摇,你便觉得头目晕眩,甚至胸头一阵阵向上翻而支持不住,这时候你就不愿意离开,也非离开不可了。 我们这个空间归鸟类占领,陆地归人与兽,海洋则归鱼类。我们发明了飞机,算已分了鸟类的一席地,但我们还不能在空中建造房舍。假如能像古代印度人所想象的诸天宫殿一样,七宝庄严,弹指涌现,浮在空中,有似如如不动的五彩祥云,既可自由迁移,又可随意大小,人居其中,岂不写意之至!至于筑屋海底,或如印度人所想象的富丽堂皇的龙宫,或如中国古代楚民族所描写的河伯湘夫人的居处,或如魏晋文人所传说的渊客鲛人的宫馆,也无不奇趣横溢,生面别开。 将来我们在海底造起无数珠宫贝阙,蕙宇荷亭,一住就可住上一年半载,呼吸问题不必愁,那时压积氧气的制造一定更形进步,不必像现代海底探险者戴上那怪样的面罩或佩带什么笨重的瓶子了。光线问题也不必虑,我们并不希罕那照乘的明珠,夜光的巨璧,那些东西也未见得如何明亮,人工造的五色缤纷的电光,照耀水晶宫殿里,不但可以让你自由读书写字,还可以引诱无数殊形异状,美妙绝伦的水族,围绕在屋子四周,在透明的墙壁外游来游去,供你赏玩。你高兴时,可以开了门走出去,在青萍紫藻间与那些文鱼一同游泳,不然,便到珊瑚林中散散步,金砂平铺的地上打打球。那时我们的生活,真有讲不出的美丽,说不完的享受,形容不出的画意诗情,这才叫做丰富的人生。 一个人平时住在陆地上,夏季或移居空中,或潜身海底,海陆空三界都归我们权力的支配,那才不愧为万物之灵。假如科学不制造杀人的利器,而专就人类福利的目标,求其进步,我想这个古代诗人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便有实现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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