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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又没睡好。已经渐渐消失的寒气又飘浮在心头。我知道,我的心其实还是个冰坨子。几个月来的学习生活,让我暂时忘记了内心的冰块儿,在集体中的欢乐仿佛化开了这冰坨子的一层。可是,这小玉石虎,这大孩子郑俊雄的礼物,又让我降到现实想到从前,那刚刚化开的一层重又冻结。郑俊雄本想做件好事,无意中却勾来了寒风。不,他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干嘛老想着过去?
  我和郑俊雄偏偏在一个饭店里实习。在翔实饭店他作前厅经理,我作客房部经理,当然都是副手,挂着实习生的牌子。我总看见他的笑容。听见他柔和的声音,幽默机智的谈吐。前厅的服务员都喜欢他,来往的客宾都夸赞他。他常常站在大厅门边,用适当的微笑迎接客人。他还常常在大厅的咖啡间酒吧里巡视,在商品部走动,用温和的言辞为客人排难解忧。一位活泼的法国姑娘在这儿住了三天,临走在郑俊雄脸上亲了一下儿。他微笑地接受那亲吻,又微笑着对前厅两个男服务员轻声说道:“别笑,这是工作需要。”
  客房部的小姐们却说我稍欠温柔,严肃有余活泼不足。这可让我伤心。我不愿带一份较差的评语回到学校。于是,我想法温柔与活泼,可心里总感到好像缺了点什么。
  都是这小玉石虎闹的。也许郑俊雄对我有了点超乎友谊的情感,这使我心慌。我得告诉他,不成,赶快刹车。我有丈夫,虽然现在正在“别居”,虽然他正同另一个女人非别居,可在法律上道义上,我都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去同另一个男人发生更亲密的关系。何况,我对郑俊雄连想也没想到过会有超友谊的情份。我要对他说。
  不成。怎么说呢?难道一个男人非得同一个女人相爱才能送给她一个纪念品吗?我过生日他送礼,正常到没法儿再正常。我怎么能往别处想?那不是我太那个了吗?我没法儿说,不能说,只能用沉默和适度的冷淡去对他。可那样,又太不近人情。人家真心实意送你生日礼物,你倒一脑门小官司对人家,像话吗?
  我真为难了。
  实习终于结束了。我的评语还不坏。我知道,现在除非有杀父夺妻抢财夺权之仇,对所有人的评语都坏不到哪儿去。谁也不愿得罪人,这是通例。翔实饭店是中国人独资经营的。没有外国人搀和,因此也没有外国人的缺点与优点。中国人的坏习气可都依旧风行。不说任何人的“坏话”——自然是指书面上,嘴上可是另一回事——也就公然通行无阻。所以,我的评语应当打对半折扣,我心里门儿清。
  回到学校,一个星期六,吃过晚饭,郑俊雄来找我,说是一块儿散散步。
  散步就散步,听他说什么。
  我们在一片小柏树林里散步。他的脸上飘起愁云,我头一回见他这模样。
  “怎么了,你?”我问他。
  “唉!”他长长地叹叹气,“我老是这样儿,高兴一阵,又忽然惆怅。”
  “为什么呢?”我站下,手扶着一棵细细的柏树干。
  “我像生活在一个蚕茧里,想挣又挣不开。”他说:“我想寻找爱情,可每次都落空。”
  “那为什么呢?”我靠在树上看着他。夏天的夕阳把金光给地上的万物抹上辉煌。现在是夏令时,离夜晚还遥远。
  “说不清。其实,我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次。刚刚在心里想,就掐死了。还没有下过一次决心,自己对自己说,去爱他。没有,一次都没有过。”
  “就这么着到了四十岁?”我问他:“怪可怜的。”好像他是我的弟弟。
  “我爱我母亲。”他说:“老太太不容易,我三岁她便守寡。一个人熬过来,我是她的心,她的命,她的一切。我不能离开她、件逆她。”
  “可这跟你谈恋爱没矛盾呐。”我说:“并不是非得一结婚就忘了娘。”我笑着:“你真是个孩子。”
  “她包了我的婚事。她向我要判定谁当我媳妇的裁判权。我答应了。”他手扳着柏树枝,挺发愁的样子:“有谁给我介绍对象,要先领人家到老太太面前,由她面试决定成还是不成。老太太说我不会挑,一定挑不准。”
  “她挑上谁了呢?”
  “一个也没有。”
  “怎么呢?”
  “她老人家眼光高。她有六条标准。”
  “真的?哪六条儿?”我有了兴趣。
  “第一,离了婚的不要。既能和头一个丈夫离,也保不齐和第二个丈夫离。这种事开了头儿就难煞底,就和抽烟一样,难以戒掉的毛病。这是她的理论;第二,和别人私通过的不要。这种人难以保证不让丈夫戴绿帽子;第三,有孩子的不要。将来结了婚再生孩子,女方准偏心头一个孩子,觉着那是没父亲的小可怜儿;第四,演员、护士、运动员、时装模特儿这类经常让人看见身体,经常接触男性,经常表演爱情的女人不要。老太太受不了,一想起自己的儿媳妇让不是她儿子的男人观赏身体,或者和别的不是她儿子的男人有身体接触,她就要昏过去;第五、比儿子学问大地位高工资多的不要。她怕儿子受妻子的管制;第六,比儿子力气大身体壮或者相反,整天病病殃殃的病西施不要。此外,还有太漂亮与太难看的都不能要,只是这一条没有正式列入她老人家的标准里,可以通融。”
  我听了郑俊雄的话,哭笑不得,假如我想再嫁人,一定得躲着这位母亲。她太爱儿子了,爱得成了儿子的绊脚石。谢天谢地,我不符合这六条标准。
  他看着我,愁眉苦脸。我笑了。
  “你还笑?”他咧着嘴说:“我可不是给你说笑话。”
  “你是在找一位美丽温存从来没有看过男人一眼的一心一意为你出生在世上的女人。”我说,“难呐。”
  “也可以说没有。”他承认,“可我不能驳老太太。她爱我,爱到不能让别一个女人把我夺走。她老跟我说,‘雄子,别犯傻,别让什么女人都能勾走你的心。等着,好姑娘藏在旮旯里,找她,就是个福气,就是乐趣。人活着就是东找西找。找钱找事找快乐找对象。不这么找,活着还有意思吗?’你听,她讲得不是也有理吗?人生就是个无穷尽的寻找过程。寻找,就是幸福。获得了,也许就不珍贵了。这是哲理吧。”
  我叹口气:“似是而非的哲理。有时候对,有时候错。对没出息的人,对永远不能取得自己该有的那一份的人来说,是麻醉剂。照我说,寻找是幸福。经过苦苦追求的获得也是幸福。你别犯傻。”
  “你获得过?”他问,直截了当,是孩子的方式。
  “获得过,又失去了。那可是客观的原因,是人为的,是别人造成的。我不想告诉你。但我却永久珍贵它,我一直觉得那获得是幸福。”
  他笑了:“因为失去了。失去的,我们才更珍重。这是人类的毛病。”
  “你真有意思。”我说,“你从未获得,也就从未失去。两种体验都没有,还在这儿说嘴。实际上你是最可怜的人。这么大了,还是你妈妈的雄子,不是你自己。”
  他愣住了。两眼紧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你比我还年轻,竟然这么……”
  我急忙拍拍他的手,完全像他的妈妈,那会儿我真的觉得我是他的母亲。我说:“别急。我没有污辱你的意思。我是说,你应该走你自己的路。不过,你让我想到,咱们其实都是孩子,都有一个爱我们疼我们,爱到让我们丧失了生活能力的母亲。”
  他不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懂了我的意思。
  夕阳渐渐下沉。可夕阳不愿意就这么没出息地让黑夜拉走。它死死地抓住彩云,尽可能长久地挂在天边打坠坠,就像孩子抓着母亲的手赖在地上一样。夕阳也是个孩子,一个活泼强壮受着过份钟爱的孩子。所以,它永远离不开它的位置,没辙地上升下降。宇宙是它的母亲。
  “你挣不开妈妈的这种爱吗?”我问他。“这可要苦你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我爱她,她爱我。可她的爱让我永远离不开她。我心里有股声音在叫,让我咬开这茧,去寻找另一种爱。可我又怕。我在这茧里呆惯了。”
  “你心里爱过什么人吗?你尝过恋爱的滋味儿吗?”
  “我说不准。可我知道,还没有人让我冲动到去对她表白。我也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那么做。我又有点怕,怕伤了母亲的心。”
  “这根本不是矛盾的事。不是水火不容的事。告你说,你这样子,会让姑娘瞧不起的。要不要我跟您老太太说说?劝她听你的,任你的心里去找你心爱的人?”
  “好,不!先别。”他说。
  我没话说。忽然觉得无聊,心里发空。郑俊雄太没意思。我看他大约一辈子都是个瞎忙活,勇于思考,怯干行动。他的对象难找,他的爱只在他心中。
  他怏怏地看着我,忽然抱着头蹲下,说:“你走吧。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个。我让你瞧不起我。我真混。”
  我拉着他的手,使劲拽他,我笑着说:“你是好人,纯真透明的人。你这样的人不多。我没有瞧不起你。只是觉得你该改一改,换一个人。不然,活着没意思。”
  “我改不了。你走吧,别跟我这没意思的人谈话。”
  听,他不是个孩子才怪呢。这是小孩子赌气嘛!我忽然觉得我应当保护他,保护别人和让人保护都是女人的快乐。
  “起来!”我叫他:“咱俩一块儿去游泳,然后去吃夜宵。那多有意思。”
  他忽然高兴了:“哎,对!这好,这更像是孩子。芳芳与雄雄。你也傻,永远是孩子有什么不好。”他跳起来拉住我的手就跑。
  让他拉吧,我才一点不怕呢。他是个孩子。就让我们都是孩子吧,永远是孩子。有孩子的快乐,而没有孩子不能理解的苦恼。当社会也孩子般的纯真,那可就到了大同世界了。
  我们在游泳池里嬉闹,在晚霞映照的碧水里钻进钻出。我比他还游得好,还游得长游得快。他老是用水花击我。我不理,然后猛然在水下抓住他的腿,把他拉到水底下。他忘情地高兴地大喊,直到喝呛了水,咳嗽个没完没了。
  天黑了,灯亮了。我们坐在一家地下餐厅里,要来葡萄酒、沙拉、肉饼,正要举杯,猛然看见何晨光正和陈美蒂并肩而坐亲亲密密地吃冰淇淋。我的快乐一下子云消雾散。
  奇怪,奇怪哟。我已不爱何晨光,他的出走已使我心冷。我早知他与陈美蒂的关系,陈美蒂还和我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过。我本不应为他们生气,本不应再有什么醋意。可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们夫妻似地炫耀于公众面前,我还是忍不住要生气,甚至满心怒火。可我不想当面去给他们一个好看。那没意思。有失身份。
  而且最怪的是,我竟想躲开他们,竟想不让他们发现我和郑俊雄在一起吃饭。郑俊雄和我仅仅是同学,连朋友还谈不上,我为什么怕何晨光看见呢?难道说,我和何晨光竟也半斤八两地相等了,竟也在夫妻的幌子下各寻了另外的心爱?我的伯他看见的心理真是没道理。
  幸而我们的座位在L形的餐厅里那个最深的拐角处。而何晨光与陈美蒂却正在迎门的通道上,背对着门。我们进来时他们没有看见我们,他们走时,倘不故意地向通道最深的拐角处张望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却可以看见他们。可是,这并不重要。怕他们看见的心理让我自己感到吃惊。
  我这是怎么了?
  何晨光和陈美蒂并没坐多久,吃完了冰淇淋,挽着臂走了。我没兴趣谈话。郑俊雄奇怪地盯着我,小心翼翼地帮我斟酒。他大概以为是他惹恼了我。
  我情绪黯然地走回学校。一进宿舍,看见床上放着一个大信封。拆开一看,是一张白色的精致请柬。里面写道:“我俩结婚以来,殊感双方个性太强,彼此难以相容。今经友好相商,决定同时向有关部门申请离婚。特定于七月十九日晚假北京利康烤鸭店举行分别宴会,恭请拨冗莅临,不胜感激。”署名竟是:“孙建一、袁超男同启。”
  宝贝,这两个人是一对活宝,离婚还有分别宴会。社会旋转起来了,我的头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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