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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雪并不厚。薄薄的,稀稀拉拉的一层雪粒。被风一吹,你追我赶地奔向路边。厚厚的倒是鞭炮的碎屑。红的绿的黄的黑的白的碎纸在地上在空中飘摇。 扫马路的女工驾着小清扫机,全身捂在厚厚的棉衣里,扫荡着昨夜的狂欢留下的残迹。这些可敬的清扫工!我也曾经是她们当中的一员。一九七四年我回到北京,也加入了清扫工的大军。每天黎明即起洒扫马路。挥动扫帚的姿势很像鞠躬。那时我倒也安心,真愿就那么鞠躬尽瘁。因为我有个不明不白的身份:一个未经法律程序认可的男人的妻子。而那个男人又是以“反革命”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得承认我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遗属,是他的未亡人。我担起了照顾他的父母的责任。我负起了教养他的弟弟的担子。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有为了他的清白而抗争而等待的义务。好心人告诉我,假如我不公开和他那短暂的一夜夫妻关系,我就会找到合适的职业,就不会遭到羞辱和耻笑。我真傻,他们说,我得为一夜风流交出一辈子的幸福。可是清扫女工们却说我“够仁义”,开垃圾车的王师傅甚至提着酒瓶找到我家里,对我妈妈说:“大姐,你家赵芳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娶妻就得找这样的。我要娶她。”真逗。王师傅比我大十岁,长的五大三粗,没有结过婚。因为他的嫂子撇下他哥和他三岁的侄子,跟别人跑了。他比他哥还难过,觉得女人都没有侠肝义胆。他也怕娶一个会蹬他踹他的妻子,干脆来个终身不娶。不娶妻自然就不会被妻子抛弃。他这是最实际的哲学。可是他的哲学准备收摊子,他决心娶我。我感激他,可不能答应他。我的死人还是屈死的冤魂,他看见我同别的男人恩爱,更不会阖上眼睛。我得对得起他。一夜夫妻,不但让我孕育了他的种子,还在我心里刻上了永不会弥合的创口。那种于没有成为新的生命,可那伤口却永久水久地流着血。他,是清白无辜的。我们的爱是光明正大的。总有一天,公平会降临人世,会洗去他身上的污泥,会给我的爱,我的青春一个合适的评价。为了这个,再苦再累我也能忍。王师傅是好人。他并不气恼我拒绝他,相反地,他倒保护我,把我当成亲妹妹。敢有一个人对我胡侵,他就送给那多嘴多舌的人一拳头。那拳头可厉害,可以一下子砸碎一块大灰砖,就像王师傅练过硬气功。 我在马路上快。陕地走,小风冷得扎人。脸上冻得生疼,我的妮妮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疼。我跑到医院。医院里静悄悄。往日,病院像集市。今天,怎么这么静?哦,今天是春节。人们在过节,连病也都休息了,不敢在节日侵扰欢乐的人。可见,往日的病人,至少有一半是可看可不看的轻症。公费医疗的弊病之一,就是没病的有病,小病的大治。我跑到住院处.值班的医生是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姐妹。她挺同情我,悄声说:“你的女儿已经做完手术。唉,肚子里有二百多CC游离脓,再晚一会儿……正赶上过春节……” “真麻烦大夫了。”我说,“可以看看她吗?” “去吧。她还没醒过来,正在睡觉,别弄醒她。”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病房,走到妮妮身边。她正睡着,脸色挺白,可并不白得吓人,嘴唇还是红红的。那头柔软的密密的黑发在枕头上。她多好看,简直就像个天使。 我呆呆坐在她旁边,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流下了眼泪。她已经没有危险了,我不应当流泪,应当放心地长舒一口气。可我没有出长气,倒觉得胸口发堵,从心里往上翻腾着酸楚,让我不由得眼泪潸然。 我不是个好哭的人。从他埋在东北的林子里之后,我只哭过三次。一次是回到北京给妈妈、姥姥交代我和他的事;一次是接到给他平反的消息;再一次就是和何晨光结婚的当天。 头一次,我呆坐在妈和姥姥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姥姥的灰头发,声儿都不打颤,平平静静地说起我跟他的事。我说了我们怎么相爱,怎么把那句话写在雪地上。——我没悔,不该把那句话写在雪地上。雪是可以化的,而那情应当是不死的。永恒的东西寄托给了暂时,还有不出事的吗?我还说了我们怎么成亲,还脱掉上衣,让她们看我肩上的疤。那是在那晚上,他流着泪在我肩膀上咬的。我疼,可我心里头甜。那疤痕,是纯洁爱情的印记,假如风俗许可,我愿意让所有的人看。我说这一切,并不觉得格外痛苦,却不知道泪水打湿了我的前胸。妈傻看着我,嘴唇直打哆嗦,姥姥一把搂住我,叫声:“我的儿,你可苦了。你大声地哭吧。”可我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流泪。 姥姥十六岁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八岁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全死了。那男人也得痨病不到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姥姥这才嫁给姥爷作填房,把我那半傻不俏的舅舅抚养大,又生下我妈。我妈还不到二十岁,姥爷又去世了。姥姥一生都为男人为子女为别人辛劳。她刚强,她不幸,她总盼着过舒心日子。他刚盼到舒心的日子,一九八○年,又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懂得我,比妈妈更明白我的心。她从不说我不该和他私下成亲,反倒说:“芳芳跟喜欢的人过了一天,那也总算过过。过过比没过过强。只可惜,才一天。一天就一天,比姥姥好。一个女人,一生一世,只要跟真心相好的男人过一天,真真地恩爱过,那也算得上有福气。往后的日子再苦也能熬。” 姥姥是不是也有过一夜的恩爱我可不知道,可她的话分明像过来人。我喜欢她,爱她。 我第二次流泪,是接到为他平反的通知。那是个阴天,还下着蒙蒙小雨。我先是傻瞧着那张纸,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接着趴在床上嚎啕大哭。人的命运呐,就系在这张薄纸上,几行字判定了一个人和他亲人的生死荣辱。我等待,我期望,我忍受凌辱和艰难,所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张纸吗?几年的挣扎所收到的回报就是这张薄纸吗?那一夜,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口,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天,妈说我老了,一下子老了十岁,仿佛是。姥姥说:“行了,对得起那一宿。芳芳,打起精神来重新过日子吧。” 这张纸给我的好处是我进了华林饭店当了服务员。我今天能当上饭店的客房科长,全凭这张纸。没有这张纸,不足以改变我的身份。人靠纸活着。 我嫁给何晨光的时候哭了第三次。那天晚上,他趴在我身上,翻来覆去地看我的肩膀,喘着气说:“没想到,你身体这么美。肩膀的线条真好。”突然指着那疤问我:“这是谁咬的?甭打算瞒我,我看得出来,这黑黑的是男人的牙印。” 我什么也不说,我不能告诉他。而且我心里明白,他既这么说,想必他也给别的女人身上留下过这痕迹。可我不想问他。因为那是在我之前。我没权利去嫉恨从前和他好过的任何女人。同样,他也不应当盘问我。那是我的秘密,那是我神圣的青春。我为了给我留下印记的人苦斗过。我曾把心把自己给过他,他有权利在我肩膀上咬这一口。我愿意。在混合着痛苦、不幸、期待、幸福和激情的浪涛里,比这再厉害的情感的表达,上帝也会允许的。耶稣先生自己就是激情的结晶。晨光是我的丈夫,但丈夫没有权利去逼问妻子在遇到他之前所遇到的男人。丈夫不是法官。丈夫不是神父,每都要接受妻子的忏悔。 我闭着嘴不说。他便粗暴地揉搓我。我推开他,躲到沙发上。他又来求我宽容。我宽容了,心却发疼。他满足了。他睡去。我却睁着眼流泪到天明。 从此,我的心便发冷。一天冷过一天,渐渐地像一个冰坨子。我发奋工作。我支持晨光努力读书投考哲学硕士研究生。我操持家务,我生养孩子,我陪他上街、看电影,我和他尽夫妻男女之道,我伺候他,对他微笑,但我知道,我的心正一天天变冷。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晨光的妻子,理当恪守妻道。然而。我的心在呼喊:“一个女人,生活的目的就是这个吗?就是找一个丈夫,做他床上、屋里、街头巷尾的伴侣吗?什么是爱,什么是伴侣,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女性的人生?” 一个作家说过:“爱情不是交换,爱情是奉献,是牺牲。”是谁向谁奉献?是谁牺牲?千百年来,只见过女子像祭坛的供品只对男子奉献,只对男子牺牲。不,我不要这不对等的单向的奉献与牺牲,宁要那等价的平等的交换。他为了我,为了那一夜的恩爱奉献出年轻的生命,为了这,我应当付出自己的一切。这才是爱。晨光是在索取。为了自己的欢乐,付出小小的牺牲:甜言蜜语和假意的屈尊俯就。我怎能坦然地接受他的“爱抚”,我的心怎么能不冷?! 但我知道,我无法抵御世俗。千百年来妇女命运的古老的话题,依旧在原地踏步,觉醒带来的是更大的痛苦。猪没有思想,不会为不公平抗争,没有临死前的反思,有的只是本能的恐惧。人会思索,所以人生多痛苦。生于忧患,死也不一定安乐。我不如随着先辈女子的路去走。可我不愿,不愿,不愿。 我握着妮妮的手,看她睡得好香好甜。我的心发苦。在她患病的时候,她的父亲不知去哪里欢乐。这是个倒霉的小女孩儿。不,我得让她过我没过上的生活。等她长大,我会告诉她,去爱你所爱的人。当他也爱你,就把一切交给他,什么也别怕,什么也别管。你不能,也不应当为陈旧的伦理生活。 值班的温存的大夫劝我走,劝我去休息,说妮妮醒来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家没有电话,只好对她说,我下午再来。 我重又走回家。 晨光正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一双沾满泥的皮鞋烂黄花鱼一样躺在地上。满屋的烟气酒气夹带着一股幽幽的高贵的香水味儿。我知道,这香水是外国人常用的,如今大街上也有卖的。我在屋里东瞅西看,没有发现任何发出这种香味的小瓶子,于是我知道,晨光没有买这种东西当礼物送给我。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这么打算过。他也许早忘了我是女人,当然,在床上的时候除外。 我摇醒他,告诉他,在他出去欢度一九八六年春节除夕的时候,他的小女儿妮妮,不幸患急性阑尾炎住院作手术了。我平静地请他原谅,不该拿这种烦心事搅扰他的美梦。 他睁着惺松的小眼睛望着我,眼里全是血丝。我知道,他准一夜没睡。 “什么,你说什么?”他喉咙嘶哑,还没醒过劲儿来。 “妮妮住院了。”我又说一遍。“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她下午就会醒过来。我希望她一睁开眼能见到她爸爸。” “当然当然,我是要去。可是,”他拖长声音:“你干嘛这么阴阳怪气?好像妮妮生病是我闹的。” “那你至少应当年三十在家吧?”我说,“假如你在家,不是会早早送她去医院吗?就不至于耽误,让孩子受好多不该受的罪。” “那你呢?为什么也不在家?” “我在值班。越过节客人越多。今年香港来京的游客……” “算了算了。”他说,“又是游客游客。你又没卖给他们。中国的旅游业方针就不对头,还谈什么发展旅游,只有你那么瞎积极。” 我不想和他吵嘴。我没有那种兴致。我平静地问他:“你呢?你去了哪儿?” “审问吗?”他睁着一双绿豆眼,“和朋友们一块儿守岁。” 我不想再说什么,只是为妮妮准备住院的用具。医院里不要家属陪床,我得为她准备些玩具。 晨光不住地用小眼睛盯着我。我不看他,但感觉得到他的那种目光。审查似的,跟派出所民警审贼似的目光。呆了一会儿,他跳下床,走到我身后,搂住我的腰,说:“你不相信我吗?” 我陡然火冒三丈,用力掰开他的手,叫一声:“别碰我。” 他又扑上来搂住我,用干裂的嘴唇使劲地贴在我的脖子上。 “起来!”我又喊道。 他终于松开手,呆呆地立在那儿。当我收拾好东西,要去开门的时候,他才小声说:“你不吃点东西吗?” “我不饿。”这是真的,我已经全然忘了饿。从昨晚到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吃。 “可,可我饿。咱们不能吃点什么再去吗?” 没办法。我是妻子。我只好煮了一点面条,看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看过了妮妮之后,天已经黑了。我忽然感到分外的疲乏。我在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告诉刘副经理我的女儿病了,请允许我请三天假。刘副经理痛快地答应了,还说过一天他来看望妮妮。 回了家,我和衣躺在床上。 晨光小心翼翼地为我做饭,烧菜,又轻声唤我起床,满脸是歉疚的笑。也许,他自觉理亏了,他后悔了。吃饭的时候,他为我倒了酒,通红通红的葡萄酒。他微笑着敬我,说慰劳我的辛苦,请我忘记他白天的话。 那通红的酒像鲜热的血,让我浑身发热,让我头昏。晨光为我端来热水,为我擦脸、洗手,又破例第一次为我洗脚。他温存地为我脱衣,把我抱到被子里。 他赤条条地靠近我,用热热的吻亲遍我的全身,同我温存,同我交欢……这一夜,他像疯了一样,不让我好好睡觉,只是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喘着粗气,对我反复说着;“我爱你,是我错,我对不起你。”…… 黎明时分,我昏睡在床头,忽听见悉悉窣窣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抬起身子,看见何晨光穿戴得齐齐楚楚,像是去出席外国使馆的宴会。他拎着皮箱,站在床头。他对我说:“芳芳,原谅我。我想了许久。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我得和你分开!” 这个混蛋,这只狡猾的猴子!我一下子倒在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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