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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卡珊和尼各莱特》译本序 在欧洲,提起了中世纪,好似暗示着一个严肃的时代。在那时候,宗教的威仪束缚着一切社会的机体,人民因袭着古老的风俗制度生活在自己的国境里如同在酣梦中。伦敦和巴黎是很清冷,很幽暗,没有现在的繁华。市民每日的音乐,似乎只有那惊觉理性而黜逐热情的多数寺院内的钟声。真的,如果我们将中世纪当作一个“信仰的时代”来看,诚然每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假如我们从另一方面看——看那为“美的时代”的中世纪,则在苦闷的现代人眼睛里,中世纪也可以成为一个值得遐想的幻景。 一方面有了过度的峻刻的宗教约束,当然必有另一方面的反动。这是会念“物极必反”这句话的人所能设想到的。在中世纪,这种对于宗教的反动之表现于文学上,便产生了大量的传奇故事。 教皇的敌人,在人的心灵上,是热情。但热情却因此愈活跃在教皇的辖境内。所以被拘禁在严重的礼教的桎梏之中的中世纪的欧洲士女,愈喜欢听充分的带着浪漫性的传奇故事。 为了满足需要,所以行吟诗人(troubadeur)便成为那时代的特产。他们都是有天才的,出身华贵的和微贱的都有。他们凭着自己的智慧,编造了许多新奇的故事。有时被邀请到爵爷的堡里,贵夫人,小姐,和他们的武士,各人按着自己的身分依次围坐着,有的手托着香腮,有的轻轻地松下了武器,当悠然神往的时候,却壹志凝神地听他弹唱。在春天,则在茂翳的花园中;在冬天,则在广阔的沙龙里。有时候,他们游行到郊原,在青翠的牧场上,休息着的牧女,松散了农事的附近的田夫农妇,都簇拥着直听到他故事演完,收拾起提琴,在晚风斜日中步履踉跄地向前村去投宿,方才惆怅地散去。所以,运气好的日子,他们可以结伴着青年的舞女歌童,接连着几夜有人供给精致的歇宿;但不幸的时候,却反往往独负着提琴,甚至被好施舍的寺院中拒绝了,从山门口凄凄凉凉地转身退出,因为圣倍尔那尔曾经说过:“歌伶的把戏是不足以娱上帝的。” 为了要听众欢迎的缘故,全身披挂的武士独力攻破一个堡垒,美人在月下的露台上垂着珠泪哀念她精壮的情人,束腰,细腿,金发的青年男女在金橘花丛中私相接吻,这些便都成为他们的绝妙题材。 缅想起这种事情,便很觉得有些像我国理学昌明的宋代的市井间流行的“说话”,不都是一个值得遐想的幻景么?由这种影响所及,在另一方面,中世纪便很有着浪漫的意味,便足以使我们怀想为一个“美的时代”。 初期的行吟诗人所编造的传奇故事,只暗示了些冲破旧礼教的热烈的愿望,对于保持着最高的权威的宗教,尚没有敢公然地反抗。但这是时机未至,思想没有成熟的缘故,并不是诗人的胆怯。所以,到后来,产生了两篇著名的传奇,遂撒下了蔑弃宗教,摆脱理性的束缚,求热情的解放的火种。 这两篇传奇是《亚迷丝和亚迷儿的友谊》和望舒现在所译的《屋卡珊和尼各莱特》。 关于前者,我不想在这里有所陈述。这里,我只愿意替《屋卡珊和尼各莱特》向读者略致介绍,虽然这是很不量力的。《屋卡珊和尼各莱特》,很显著地,是法兰西的南方文学。据文学史家的研究,如迦思东·巴利,说它是产生在十二世纪末,而须喜亥却断定为十三世纪前半期的产物。这里,我想我们是不必讨论这项纠纷的。至于它的作者,因为是行吟诗人随口唱出,当然是不可知的了。在从前,它虽曾普遍地流传于民间,但确曾经过一度的亡失,如今只幸存着唯一的抄本,在巴黎国家图书馆。虽然是幸存的孤本,虽然经过了不少人的传抄,但它的真面目却一些儿也没有走失。它的体裁是一节散文的说白间着一节歌词。因此,望舒译作弹词是很确切的,因为它简直和我国的弹词,不仅在体裁这方面,便是性质也完全一样的。它的情节,纯粹的想象,一些也没有所本,是很简单的,但是很精致,本质是很素朴的,但并不有稚气,因为素朴而能精致,所以绝不使听的人,现在,似乎应当说读的人,感觉到在别篇传奇故事里所常感觉到的惹厌的雕琢和藻饰。 尤其击中当时的士女的心坎而使它不朽的,便是屋卡珊,当城中子爵劝他放弃对于尼各莱特的恋爱的时候,攻击天堂的话。他说天堂是年老的教士,年老的整日整夜跪在神坛底下的断臂折足的人和穿着破旧的法衣的人所希望着进去的;而地狱中却住着好的学者,好的骑士,为光荣而战死的英雄和除了自己的丈夫还有两三个情人的美女。在他的嘴里,教士所虔敬的天堂是成为污浊的,黑暗的;所轻视的地狱反是光明的,富丽的。所以他断然地喊出了勇猛的反抗宗教的话: “我正是要到地狱里去!” 这种思想,在那被看为“信仰的时代”的中世纪,简直是异教徒的口吻了。但是,为这部传奇的听者或读者,即使是现代人,所尤注意的,却正是这些话。构成浪漫的中世纪的,也正是这些话!在这里,我们可以引英国批评家华尔透·配透在《文艺复兴论集》中论述这部著名的传奇的警句: 中古文艺……复兴时,人人欲得心之自由,求理性与神思之发展,是时有一极大特色,即非礼法主义是也。 其反抗宗教道德,寻求官能与神思之悦乐,对于美及人体之崇拜,皆与基督教思想背驰。其尊崇爱恋,如新建宗教。是盖可谓之异教诸神之重来。如古传说所言,venus未死,但匿居山穴,时至复出。是余诸神,亦仍往来人世,唯变服为……种种状而已。 这是最能阐发这部传奇的思想的话。 以上是对于这部传奇本身说了几句搔不着痒处的话。至于译文,我相信望舒用纯朴的文句将它移译过来,绝对保留着本来的朴素的面目,是很妥善的办法。不过对于传奇之类的文学,在今日译印,或许有人要说太不合时代。我想,在外国,这句话或者不很错。因为文学的赏鉴,是有时代背景的,通行着象征派,新感觉派的外国,对于这种笑话的传奇文学,当然早已消亡了兴趣。但在传奇文学的势力还保存着的今日的我国,则这一卷译文,或者尚能适合一部份人的口胃,拿来与我国的传奇作一个比较的赏玩。好在鲁迅先生的《唐宋传奇集》刚才出版,我想,有人如果在梦想着本国的中古期的浪漫情状之余,引起了对于欧洲中古期的浪漫故事的好奇的参证,则这本小书对于他还是很有意思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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