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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心目中有两个七十年代。我很遗憾没来得及赶上第一个,那是从一九六六、一九六七两次惊天动地的暴动,逐渐恢复过来的七十年代初期。我问黄蝶娘香港的两次暴动,一九六六年的天星小轮加价、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动,她可都参加了? 她正在酝酿一曲戏,预备把她们黄家三代的家族史编成戏剧搬上舞台,由我任职的香港艺术中心来主办。我答应帮黄蝶娘提醒她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并自告奋勇代她搜集资料。 黄蝶娘事不关己地摇摇头。回想了大半天,才记起那时她为了一个乐队的鼓手,从伦敦追到纽约,后来加入下城格林威治村当嬉皮,头上绑了“只要做爱,不要战争”的布条,坐在路边草席上点蜡烛,弹吉他,唱反越战歌曲。 “不过,这跟我要编的剧本无关。” 我同意。 比起嬉皮们的和平示威,香港受到大陆文化大革命武斗的冲击,反抗的骚动暴乱到今殖民者寝食难安,下令派遣武装警察强力镇压的结果,是伤亡和流血。尤其是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动,先是人造花厂、南丰纱厂、青洲英呢厂发生一连串的劳资纠纷,工人罢工,左派工会介入,对抗愈演愈烈。警察殴打拘捕静坐示威的工人学生,港人以罢工、罢市、罢课声援工人学生,从到处张贴大字报、标语反对殖民政府,到街头对峙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港督戴麟趾颁布一连串镇压法令,出动防暴部队,用催泪弹、冲锋枪镇压群众,在围搜侨冠大厦及华丰国货公司时,更派出航空母舰、直升机运载大批军警,携带武器,降落天台。连续七个月的骚动造成五十一人死亡,八百多人受伤,超过五千人被逮捕。香港人心不安,资金外流,移民人数激增,经济生产陷于谷底。 “一九七一年的保钓运动,我倒是在香港,”黄蝶娘说,“那年祖父黄理查做大寿,被抓回来拜寿,碰到学生闹事,手牵手围堵港督府,不让戴麟趾的车子出门,结果港督屈服,改走侧门。真过瘾!” “没想到他会为一群学生改道,不再采取铁腕政策,像镇压早两次暴动一样,”我微喟,“可能戴麟趾已经意识到社会在改变吧。” 黄蝶娘对香港人争取民权,反资反殖的运动显然漠不关心,她记得清楚的倒是保钓那年,有两个反越战的美国青年,把一具纸棺材抬到中环泛美航空公司门外,抗议美国在越南的大屠杀。 “我也跑去喊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尼克森政府,后来还跟那两个反战的英雄到他们住的小酒店胡混了几天……” “你这算是劳军?你呀,真真无可救药!” “对反战英雄表示一下敬意嘛!这两个嬉皮,怕到越南当兵,逃兵役跑到香港来了。其中一个,好像叫杰克,穿印第安酋长那种粗皮衣,剪成一条条穗穗的,吹得一手好口琴,性感死了!”她神情暧昧地瞟了我一眼,“吹萧,吹口琴,你听懂吧?” 我赶快制止她,怕她说出床第间不堪闻问的话。那时我们是在半岛酒店喝下午茶。 黄蝶娘收敛她嬉邪之色,谈起她祖辈发迹成为香港的巨富,其实是靠几次动乱起家的。 “多亏我Great Grandma善于把握,利用机会。” 黄蝶娘只好切入正题谈她的家族史。据她的说法,黄家成员中,惟一抱怨生不逢时,深受工潮暴动之害的,就只有黄理查的妻子黎美秀。 晚年黎美秀坐在轮椅上回忆往事,总会摇头叹气,自叹时运不济。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大日子,全都碰到香港大罢工;一次是公元一九二二年她出阁大喜之日,一次是三年后她的儿子黄威廉摆满月酒那天。 黎美秀——黄蝶娘总是对她的祖母直呼其名——这使我想起外边传说有关她亲生母亲的种种,使我不得不相信她们黄家的确隐藏了不可告人的丑闻以及仇恨。 黎家本是广东香山的农民,清朝末年一次大水灾夺去了一切,黎家坐船到印尼落户,后来全家又移居香港,那时黎美秀才是十来岁的小女孩。 我想象黎美秀离开爪哇前,一定是赤脚穿着蜡染的纱笼,在高脚屋宽阔的阳台上嬉戏,外边下着牛蝇粗的热带雨。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了,雨停了,远处死火山在夕暮中静得像死亡。黎家一家人盘腿坐成一个圈吃晚饭,当中摆着五六个锡做的圆形碗,盛放着咖喱、炸鱼、炒臭豆等印尼食物。走廊尽头扬起加美兰乐队叮叮当当的敲击音乐。黎美秀放下锡碗,在阳台随着乐音轻舒小女孩柔软的手指,转过来翻过去,跳起庙里刚学的祭奠舞蹈。 “我猜,你的祖母黎美秀长着一双大眼睛,双眼皮,眼眶深深的,你得自她的遗传。还有,她的皮肤也像南洋女人,橄榄油色……” 黄蝶娘嫌阔的嘴唇角往下一撇,否定了我:“错了。她是单眼皮,细细的小眼睛,谁去遗传她?哼!没出嫁前,刘海蓄得很长,盖过眉毛、眼睛,就是想盖住她的单眼皮遮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纠正她,“黎美秀梳的是当时流行的发型,还有个名称,叫一字式的刘海,故意让一络发丝像帘子一样,盖住眉眼。” 我卖弄完二十年代香港女人的发式,催促她形容她祖母的模样姿态,黄蝶娘才有点不情愿地承认: “除了单眼皮,还算五官端正。脸长长的,一辈子没胖过,身材扁平,是个好衣架子。对了,她特别爱穿旗袍!” “好像听说每一次公开场合露面,不管出席宴会,还是主持慈善义卖会,一次一袭新旗袍,精工设计的,几年下来从不重复,真有其事吗?” “是呀,她的旗袍可比美伊美黛的皮鞋,一排排不知挂了几间屋子。”黄蝶娘以打抱不平的口气向我透露,“告诉你吧,她装模作样非旗袍不穿,是故意的,故意穿来气我Great Grandma。你知道,Great Grandma是不肯穿旗袍的。” 这可冤枉了黎美秀,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场的上海是全中国的时装中心,名媛、女明星、交际花的穿着打扮领导、制造时装的潮流。我在泛黄的上海报刊读到这么一首歌谣。 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样,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可见上海的时装晨行夕变,花样变换无穷。旗袍也是上海女人别出心裁,拿了从前满清旗装加以改造,流行到香港,黎美秀很难不受潮流影响。至于黄得云拒绝穿旗袍,则有她历史的因素,而且情有可原。 当她是摆花街南唐馆艳淫中钗、珠锵玉摇的青楼红妓时,黄得云旗装打份,捏着绣花手绢,高跟旗鞋,摇摇摆摆,以满清公主的扮相现身吸引恩客。从良后,她脱下旗装,一直是上身衫袄,下面一条长裙或裤子。爱美的她,当然也不是没有随着时兴从阔身宽裙到腰身衣袖收窄,领子时高时低,裙脚时短时长,花样层出不穷,而是衫祆绣花、镶滚、钉珠片,甚至后来缀上五彩宝石,随着流行,无奇不有。 中年以后,随着汇丰银行的英国经理西恩·修洛出入殖民地上层的社交场合,黄得云剪短了头发,烫成小卷,身穿高领束腰秀长的拖地洋装,出门时外罩小披风,皮包、皮鞋跟着衣服的颜色配成套,吸引了不少眼光。 “我有一把蕾丝白色的太阳伞,精致漂亮极了。”黄蝶娘告诉我,“Great Grandma参加游园会时撑的,哪大你来看!” “这把阳伞可当道具,拿到舞台上亮相,也是一个宣传的噱头。”我建议,“你剧本里不是安排了一景港督府的游园会,充满殖民地色彩的?就怕你舍不得,给演员弄坏了。” “哪来的演员?不是说好了,我就是黄得云!” “嘘,轻声点。” 黄蝶娘环视一下喝下午茶的客人,不无感慨地突然说她的曾祖母禁不起英国人西恩·修洛的一再恳求,最后真的为他换上了一袭秋香色浮暗花的长旗袍,拖到脚面上来,滚着细细的孔雀蓝边,领口停了只黄翅粉蝶的结纽,陪西恩·修洛出席宴会。 “绝无仅有只那么一次,就在这半岛酒店的一次宴会。” 我把黄蝶娘拉回公元一九二二年,黎美秀出阁大喜之日,碰到香港开埠以来第一次大罢工。起因是服务于英美、荷兰等外国船公司的华人海员要求雇主加薪百分之三十。 “倘不蒙允许,则离职罢工,后果资方负责。” 海员见轮船公司未在期限之内答复,于是集体罢工。平日熙来攘往的贸易港,顷刻间变为死港,百多艘洋船壅塞海面,水路交通瘫痪,甚至连中环到尖沙咀的天星渡轮也停驶。殖民政府无奈,只好派英国海军来驾驶。由于不识水流,渡轮在水上盘旋,无法停泊,乘客差点葬身海中,舆论大哗。 当陆地上的火车、电车工人也响应海员罢工,废置闲置已久的手车、轿子复出,重新派上用场,满街冲撞,吆喝连连。 黎美秀的老祖母早在孙女婚礼前一个多月,就向仪仗店雇好人扶,预备连人带手车在出阁前两大先把嫁妆游街搬到男家。没想到仪仗店的人力车全给香港大酒店出几倍工资雇去帮忙抵港的游客搬送行李,连敲锣打鼓的也轧上一脚。黎家正考虑透过媒人向男家传话,表示情势所迫,迎亲时仪仗、抬花轿的工资也只有任人开价,照给之外,打赏的“欢喜钱”更是铿吝不得。媒人话没传到,香港举行全市工人同情海员总罢工,邮电、饭馆、报社,以至佣仆、轿夫、厨师各行各业多达十万多人。 送奁嫁妆可延后,黄得云坚持新娘入门的吉日良辰改动不得。黄家就是请不到丝竹鼓乐、八人抬的彩轿吹吹打打去迎亲,这婚还是要结的。 也亏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寒他的竹轿,一块粗糙的红布横过轿顶,歪歪扭扭覆盖下来,充当喜轿。两个无精打采的轿夫,一前一后抬到黎家门口,无声无息就要迎娶新娘。这与黎家盼望的轿顶红绸绉纱随风飘展的八人彩轿相差太远了。新娘的两个妹妹和她圣心书院的同学,按照粤人习俗,出来联合拦起门来,不让媒人人门。几个女孩看不过男家这般简慢,特别闹得凶,齐心想为冷清的场面制造点喜乐气氛,把拦门红包价码开得很高。平日来往传话总是笑脸迎人的媒婆,今天不知是白粉涂厚了,笑容有点僵,对女孩子们讨价还价似乎有点不耐烦。后来还是黎美秀的父亲出面劝解,女孩才收下红包,讲明新娘三大回娘家,用它来请看电影吃夜宵。 黎美秀的老祖母拄着拐杖,老泪涟涟,黄家有洋行买办做靠山,欺负她可怜从小没了娘的大孙女。为这门婚事,老祖母呕尽了心。从一开始,媒婆按照古礼规矩,首先交换两家胪列祖宗三代名号的“访单”,黄家始终交不出。媒婆怕这婚事谈不拢,到手的红包又飞了,说服黎美秀的父亲退而求其次,祖宗三代名录可免,但黄家产业家产则需尽列。 回讯很快来了,还附上渣丁洋行买办王钦山的大名地址,以供女家前去打听查证虚实。黎美秀的父亲照着媒婆的地址找到半山西摩道王买办刚落成的新居,一栋依山面海的花园洋房,毕竟气怯,连门铃都没敢按,就折了回去。 男方找媒人去女家征询聘金、礼物、金猪等,美秀的父亲慑于黄家气焰,故意表示清高,请男家出主意。他怕女家多索聘金而少给妆奁,女儿过去会被虐待,不过先跟媒婆讲明嫁的是长女,必须隆重讲求体面才行。 媒婆把话传给黄得云。 “聘礼、送奁若是照古法议定,你亚耀婆一来一去怕不跑断你媒婆腿!” 她当下给出两个方案,任由女方挑选: “既然说由我们男家出主意,依我看,双方只求出得你家,入得我门罢了。女家不需男方过大礼,男方也不需女家送妆奁,只准备些衣物和床上的帐被褥枕,其余的厅房家私一切由我们自办。” “那第二呢?” “也可以学学人家何启大律师娶媳妇,先讲好男家送多少礼饼金,女家回以妆奁金,简便又省事,都什么年头了!” 黄得云顺口说出个数目,男家送礼饼金二千,女家回奁金四千。黎美秀的父亲答应黄家送礼金二千,女家用尽这笔钱来备办妆奁。媒人把话传来传去,黄得云不肯少收妆奁金。 黎美秀的老祖母钟爱长孙女,认为婚姻大事明媒正娶,大闺女一个,哪能带着衣箱帐被褥枕进门。只有给人做妾的,才会拎着包袱,用一顶青衣小轿,无声无息从侧门接回男家。于是,老祖母拄着拐杖,亲自为长孙女打点嫁妆,除了依从黄家千叮万嘱免去厅房家私,其余陪嫁,按照古法,从香案锡器、顾绣、漆器、镜屏花瓶、时钟、箱笼、床铺被褥、便溺洁具,以至刀剪、秤尺……一概俱全,还早早定下仪仗店的人扶。孙女出嫁前一天,先送啬搬嫁妆,多绕几条街,风风光光把妆奁送到男家。 结果黄家抬了这顶还不如纳妾的青衣小轿无声无息的来娶新娘,迎亲的鼓乐、仪仗、抬花轿的人伕工资、红包全省了下来,过些日子市面恢复了,黎家还得雇车子把妆奁送去。所有的便宜全给黄家捡尽了。 少去鼓乐唢呐三催三请,黎美秀哭哭啼啼的上了竹轿被抬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她被搀扶着,跨过门槛,走进一个她从没来过、心里却想象千百回的新家。她发现她被安置在一个黑黝黝的房间,触目尽是黑漆酸枝木家具,全是老古董的式样:宝座式透雕花的镜台、云纹百宝方角柜、凤凰纹衣架、云石屏风、五斗橱……这与她私下向往的新家相距太远了。她盼望的是墙上贴着浪漫温馨的花草壁纸,梳妆台上有一盏绿色的台灯,最好角落还摆了一架白漆的风琴。她在圣心书院当学生时,最欣赏教音乐的女教师背脊挺直坐在风琴前,下颚高高抬起,弹出旋律庄严而优美的赞美诗。 黎美秀凄凄凉凉的坐在这黑暗而空洞的新房,嫁妆没送来,她找不到一点熟悉的依靠。她甚至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黄理查一无所知,只记得在先施公司天台相亲那天,两个人各据茶座的一端,遥遥相望了一下,她即被媒婆、亲戚们簇拥着离去。临走之前,黎美秀偷偷回头望了他一眼,一阵风吹过,黄理查按住呢帽的手似乎很白皙,在日光下尤其耀眼,至于他的相貌,罩在呢帽的阴影下,并不十分看得清,好像是长得凹目高鼻,轮廓比一般华人深。 她对丈夫最温柔的记忆是新婚夜。黄理查揭开蒙在她头上的红罗帕,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分拨她额前虚笼的头发。黎美秀梳着时兴的“一字式”刘海,长长的像帘子似地盖住眼睛,黄理查把发丝分开像燕尾般放在额前的两侧,好看他的新娘。黎美秀屏住气,低垂的眼睑不安地闪动了几下。 还是同样一双手,在她初夜的床上伸过来,伸过来。黎美秀双眼紧闭,拼命往床里头躲,恐惧令她悚悚颤抖。她默诵玫瑰经,抗拒伸向她的那一双手。黎美秀仿如见到圣母向她显灵,披着粉白纱灰白长袍,似飘似摇地出现在她面前。圣母双眼低垂,为她即将失去的贞洁而脸露忧伤。 呵,她即将失去的贞洁!订婚后,黎美秀曾回到圣心书院,探望德律修女。她掏出圣母像,双膝下跪,请修女给圣像降福画十字,黎美秀感受到浴于圣母慈泉的滋养。她答应修女奉行戒律,祈求无玷而极有福的童贞玛丽亚帮助她抵抗丈夫的诱惑,遵守圣灰礼仪及那稣受难日等大小斋戒,以及一年当中必须禁绝房事的神圣日。 虽然如此黎美秀却保留着丈夫为她改变的发型,终生不变。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梳妆,她回味前额被丈夫抚触的滋味。她拿起一把小镊子箝她的眉毛,拔起一根,心中一阵甜蜜的牵痛,她把两道眉描了又描,一直描到镜子里出现两道长眉入鬓才满意地放下眉笔。 黎美秀在婆婆黄得云过世之后,回答报纸社会版记者的采访,她之所以献身慈善事业,长年来为港、九的孤儿院、医院、安老院募捐奔走筹款,黎美秀说她是抱着赎罪的心情来主持义卖会,以圣工来求主悦纳。她终于了解天主让她嫁到黄家,让她受苦,是为磨炼她,藉着她对十字架的祭献,把黄得云从所犯的罪恶救赎出来。黎美秀引用保禄使徒的话: “罪恶在那里愈多,恩宠在那里也格外丰宫。” 黄得云的确利用公元一九二二年的大罢工大事敛财。当时社会动荡,港督颁布紧急法令,殖民地的警察趁人心浮乱之际,顺势搜括,对象是向港、九各大钱庄、当铺变相索取保护费,下令缴出一笔可观的金额,装设特别警钟,线路直通警察署,一旦有歹徒趁乱打劫,一按警钟,警察立即前来救援。 港、九各大钱庄、当铺乐得出钱消灾,换来一夜好睡。 黄得云坐在当铺后院大厅雕花的太师椅——十一姑生前坐过的——咕咕地吸着水烟,心中盘算如何把上缴警署的保护费赚回来。她生出一计,让王福出面联合港、九各大当铺以罢工期间,恐防当铺被歹人强行扰乱打动为理由,同意在各自经营的当铺前,贴上“止当候赎”的告示,声明只欢迎拿本息来赎回当物的主顾,对于新上门求当的则一概拒绝。 大罢工期间,离开香港回广东的小民百姓,不计其数,仓皇中遗失当票,又不能报失,当铺只认当票不认人,因之无法赎回典当之物。或因回乡当票过期作废,平白损失,断当之衣物或金银首饰,只能由当铺自行处理转卖发落。当初对上门求当的物品,当押掌柜压低估价,新的衣物被说成破的、旧的、虫吃的,金饰被说成冲金,一旦断当,当铺加上早就扣下的利息,双重剥削,坐收暴利。 黎美秀回忆第一次走进“利源押”囤积当物的库房,她差点为如山堆积的当物所吓倒。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却是库房贮存当物的方式: 为了保护这批超低价估进,当客往往无力赎回而可据为己有的物资,当铺采取了所能想到的种种防御措施:为祈求神明保佑,门楣龛内供奉火神,以防失火。为防潮湿,库房四面砌有旱墙。为了使空气流通,物件不致腐坏,所开的气窗口小到连一只小猫也无从进出,更逞论宵小下手偷窃。 仓库内铁架林立,一望难以到底。铁架分好几层,由地面至屋顶,密密层层盛放当物,分门别类,按收当之月份、字号、顺序列于架上。衣物数量庞大,长袍马褂、棉袄、绣裙、纱绸衫裤、皮衣……堆占几十排。 钟表、锡器、玻璃、象牙骨制品亦在其内。民生用品如鞋、帽、雨衣、伞、扇等亦无所不有。紫檀、红木、花梨桌椅、床等家具,仓库另辟角落存放。 密藏珠宝异珍古董的首饰房,更令黎美秀大开眼界。为了防盗贼打劫,怕一翻过墙容易得手,首饰房并不靠街道而筑,而是在天井正当中盖了个碉堡似的小屋,门上垂着十来斤重的大铁锁,防备森严。里头人多高的黑漆立柜林立,珠宝、玉石、翡翠、金银首饰细分名目,贮存于内柜小抽屉。每一件当物挂了一个小木牌,注明当本金额。瓷器、古竹器、字画、香炉、铜盆、银器亦分门别类密藏。 首饰房的每一件当物都经过一个曲折的故事才流落到这里来的,其中不乏来历不明之物,“利源押”广收赃物的名声响到连警察都来藉机敲诈。上门的当客中,更少不了赌徒、鸦片烟鬼、嫖客,当物中也少不了主人赏爱,具纪念意义,却因急需忍痛典当割舍的。 黎美秀第一次走进“利源押”囤货的库房,被如山的当物所包围的那一年,据她回忆,正逢香港开埠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九龙石硖尾的木屋区,因天干物燥,半夜起了一场大火,几百家顿时无家可归的灾民,被安置在附近小学的水泥地打地铺。黎美秀告诉采访记者,她率领教会的教友,成群来到“利源押”后院,让管库房的亚明打开那十来斤重的铁锁,抱出过期不赎的冬衣,一车车载去灾区救济。 管库房的亚明的确曾打开那把十来斤的重锁,取出过期不赎的棉袄冬衣,但下令的是黄得云,而不是黎美秀。这批寒衣的下落也不是去救济九龙石硖尾的灾民,而是让亚明雇车押到湾仔街口菜市,论件卖给人当御寒衣物,所得款项交给黄理查,贴补他永乐街钱庄的人事费用。 香港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发生在公元一九二三年,可是九龙石硖尾大火,采访记者回去翻“香港开埠以来大事记”,上面写公元一九五三年,前后相差整整三十年。记者在他采访黎美秀的笔记本上打了个大问号。 终其一生,黎美秀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说服她的婆婆黄得云皈依天主接受领洗。由于没有领受圣神,她婆婆所犯的罪过便无法透过忏悔、告解、赔补罪恶造成的伤害而得到赦免,重获天主的恩宠滋养。黎美秀从“利源押”当铺街坊邻居拼凑得来的信息,她担心婆婆黄得云犯下的重罪会令她进入永恒的火坑里承受永罚。黎美秀除了不断地为她祈祷,也自觉无能为力,何况那事件是发生在她嫁入黄家之前。黎美秀零碎听来拼凑的经过是: “利源押”蒸蒸日上的那年,黄得云放出风声,说当押总管王福禁不住她怂恿,搭上一艘刚卸下米粮的回头船,到仰光打探设点的门路以后,夜归的行人有好一阵子没听到黄得云令人头皮发怵的呻吟声从当铺的后院传出。这以后倒是有好事之徒口述寒冬深夜,靠街的当楼点着灯,灯下有一个看似女人的背影,坐在掌柜的大台桌前,左手按住帐簿一类的东西,右手飞快的前后拨动,应该是在打算盘。算盘声在寒夜的街上听起来像是暴雨打花瓣、猫爪扒沙盘的声音。 当楼的灯连续点了好几夜,算盘声从没间断过。鼻子比较灵敏的夜归人路过时,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猫狗尸体发臭的味道。渐渐的,那股恶臭腐烂的味道愈来愈厉害,夜归人不得不掩鼻而过,甚至绕道而行。有几次,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被看到沿着当铺周围洒石灰水,洒完后,人靠着墙呕吐不止。 这年的冬至夜长而冷,半夜“利源押”后边的空地窜起了很高的火舌,照亮了寒夜星空,邻居以为烧冥纸的火盆死灰复燃,起了火灾,上去拍门,久久得不到回应。隔了半晌,火舌渐渐小了下来,邻居迷迷糊糊的回家,继续睡他的觉。 元宵过后一个天寒地冻的早晨,“利源押”当铺门口跪了一排人,全是披麻带孝,惹来路人围观。不知什么人向王福的发妻通风报信,使得这一辈子没离开过家的女人率儿带女从东莞坐火车赶来。黄得云在当铺摆着鸦片烟榻的中厅接待他们,把王福妻子送上来的东莞土产,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云片糕摆在一边,说了些王福跟着运米船到仰光,一去几个月,音讯全无,她也日夜挂心,烧香求佛,保佑他人平安无事等等,说着,举起白手帕按了按干干的眼角。听说当时王福的大儿子握起农夫的拳头,本来要闹起来的,后来不知怎么让黄得云给安抚住了。 有另外一说,是王福得了见不得人的急症,死了。黄得云怕传染,运去医院的尸体自己作主火化。她也防到东莞发妻早晚会来要人,一见面,就递上一张据她说是医院的死亡证明。本来要闹事的大儿子,涕位下跪,抖着手接过去。 黄得云又把拭泪的白纱手帕塞给王福的发妻,手帕仿如一朵白色的花朵在他们的眼下绽放,花蕊是三颗黄澄澄的金牙。王福的金牙。没有人见过他镶金牙。 王福的妻子握住三颗金牙,拉着披麻带孝的子女离开当铺,按黄得云所说的墓地去祭拜。 王福的下落始终是一个谜。 王福下落不明的那年,清明未到,黄得云母子匆匆搬出当铺;为了布置新家,从过期不赎的紫檀、黄花梨、酸枝家具中,挑选了做工精细讲究的成套桌几、太师椅、屏风,像模像样摆了一屋子,对新邻居以及后来上门替黄理查作媒的媒婆,都吹嘘成是几代家传的古董。黎美秀的新房,除了那张床是全新订做,其余也是从当物拼凑而成的。 黄得云在“利源押”留下两件东西,全是十一姑生前的遗物,一是安放大厅的雕花太师椅,即使在王福失踪之前,“利源押”表面上说是由他掌管,事实早已是黄得云大权在握,她坐在这张雕花的太师椅垂帘发号施令,另一样留下的是十一姑卧房里那精雕细琢的月洞门罩子床。当年港、九当押界第一把手“公兴押”的东家黎泉为了迎娶十一姑做第六房的姨太太,不惜工本,特地延聘广府良工巧匠花了半年精心雕制而成,黄得云进驻后,一直睡在这张床上,按道理似乎没有理由留下它招灰尘,糟蹋了如此精美宝物。 一个被黄得云解聘的仆妇,到街市上指天咒地的说,她最后一次看到王福,像一座山,翻着死鱼的眼睛,赤身裸体大冷天直挺挺躺在那张月洞门罩子床上,臊得她老脸都没处藏。 这些事都发生在黎美秀嫁入黄家之前。 晚年黎美秀妻凭夫贵,经常以东华三院荣誉董事夫人的身份出席主持慈善筹款宴会。她上台致词,总不忘记卖弄一些她对医学方面的知识。当在座的宾客鼓掌赞赏她时,黎美秀会神情一敛,正色的说明她自学的这点医药知识全是为伺候多病的婆婆,就这么长年累月在病榻旁捧着医书走过来的。 容易感动的女宾客已经到了用手绢按了按她们的眼眶的地步,动作十分小心翼翼,怕弄花了仔细化的妆。 我听了,也由衷的感佩。没想到黄蝶娘一把夺过我拭泪的手帕。 “你又知道什么?” 她说她全知道。黎美秀在这些医院筹款宴会上——黄蝶娘竖起食指让我注意地听——是西医院的筹款会,她对草药中医深恶痛绝,原因何在? “故意与她婆婆反其道而行,”黄蝶娘说,“故意用西医来气我Great Grandma的。” 平心而论,只消翻看一下黎美秀的过往记载,不难发现她远在圣心书院读书时,就向往当白衣天使看护病人的崇高志业。她早就认定西医优于中药。受了书院修女的圣道熏陶,暑假自愿到西营盘国家医院当义工,带着又敬又畏的眼光来看待医院那些透视肺病的X光镜和心电图等先进科学仪器,外科手术闪闪发光的金属解剖器具,尤其令她从心底崇拜起来。 结果事与愿违。黎美秀没有机会报考护理学校,无缘接受正规的护士训练。白衣天使没当成,毕业后,她走的是女书院生的另一条出路,到洋行当秘书。黄得云就是看上她的职业,以为娶过来可当儿子理查事业上的帮手,才让媒婆去说这门亲事。 入门后,据黎美秀事后回忆说,总是听婆婆抱怨,一下是口干舌苦、手脚冰冷,一下是心悸疲劳、恹恹的恶心想呕,或者是抚着肝的部位,皱眉抱怨钝痛痞闷,把儿子、媳妇、佣人支使得团团转。 有天早晨黎美秀上去向婆婆请安,黄得云仍未升帐,哼哼唧唧地从帐子里伸出一只红斑点点的手掌,说痒得她一夜没好睡,黎美秀以为蚊虫螫伤,上前把门窗严严关紧。隔天早晨婆婆指给她看颈子、肩胸鼓起一粒粒疖子。 “好像身上爬满了红蜘蛛!” 黎美秀骇然,立刻出去雇车直奔东华医院皮肤科,医生正在急诊室治疗一个全身百分之七十烫伤的男孩。黎美秀不由分说,硬把医生拉了就走,丢下那可怜的男孩。一到家,黄得云房门紧闭,把医生挡在门外,她让媳妇传话,说已经派人到湾仔长春堂老中医那里抓了药,开的是一剂清肝泻热的药方。医生请回吧,她怕打针注射。 黎美秀涉猎医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她学的是西药医药。”黄蝶娘加重语气的提醒我,“而且,她以后对解剖尸体的着迷,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对,我一定要把这段编到剧本里!” 据她说黎美秀有着令观众看了要毛骨悚然的奇异癖好: 九龙广华医院留英的张法医官,以精湛的解剖技术而闻名。警察局几个扑朔迷离的死尸案,就靠他手上一把刀来判定破案。在一次募款餐会上,黎美秀正巧与张法医官同桌,谈话的内容围着解剖学。黎美秀希望有机会到医院去看他解剖尸体,张法医官注视她使用刀叉切割盘子里小牛肉的姿势,不自觉地点头答应。 黎美秀戴上半透明、长及时弯消过毒的塑胶手套,护士替她绑好口罩,走进解剖室。排山倒海冲过来的福马林气味逼得她连连后退,黎美秀出来让护士多加一层口罩,又折回去看张法医官切割尸体。有一次还动手去揉一具尸体圆睁睁的双眼,令死者瞑目。黎美秀认为死者入殓时,家属嚎声哭泣是对尸体的不敬,建议广华医院立下规定,家属只准默哀,不准在医院嚎哭。医院委员们看在黄理查慷慨认捐了整套电疗器设备,全是英国进口的最新产品,而且配套齐整,不敢得罪,勉为其难地立下规定,却招来丧家怨声连连。 黎美秀所属的天主堂有一个教友的亲戚,魔鬼恶灵附身,神经失常,死状狰狞恐怖,没人敢欺近帮他办理后事。黎美秀自动请缨,清理尸体入殓。据站得远远的死者亲属叙述,黎美秀戴上解剖尸体用的半透明塑胶手套,一上去,把卷曲成球状的尸体,四肢哗一声拉直,撑开交缠抱在胸前的手臂,帮死者洗澡,还脱下塑胶手套去揉那一双恐怖圆睁的眼睛,一直到合上才住手。最后取出医院带来的防腐药水,把尸体从头到脚洒透。 黎美秀在刺鼻的药水味道与死者亲属张嘴错愕目送中姗姗离去。 我掩住双耳,不敢再听下去。为了改变话题,我问黄蝶娘,她的Great Grandma是否真如黎美秀所形容的,一年到头嚷着病痛不舒服?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Great Grandma不愿起床,躲在帐子后想心事,骗她身子不舒爽,避免受打扰!” 黎美秀出阁之日碰到罢工,黄家弄了一顶寒伧的竹轿去迎娶新娘入门,黎美秀凄凄凉凉地坐在嫁妆因车夫罢工没能送到,空洞洞、陌生而寂寞的新房。走廊另一头黄得云的房里,门扉紧闭,里头喧哗着秘密的喜气,触目红彤彤一片,更像新房。床头悬挂着凤凰仙鹤百乌朝风的围帐,衣柜、桌面、椅子,铺着绣有吉祥图案的大红台布、椅褡坐垫,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些刺绣全是由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一针针绣出来的。这个心思细密的侍女,对女主人的过去颇有风闻,为了避免婚礼场面令黄得云触景生情自怜感伤,霞女有心借着吉日从里到外好好把她妆扮一番。等下吉辰一到,黄得云下楼主持新人的合晋礼,吃暖堂饭时,令在座的宾客惊艳,最好能把新娘给比下去,平衡一下女主人没有被明媒正娶的缺憾。 虽然遇上了百工歇业的大罢工,霞女还是以双倍的代价一早把梳头婆请来,先替黄得云挽面。只见她嘴角咬着长线的一端,再用双手把长线弄成交叉剪刀似的形状,在黄得云的脸上不停的拉扯,拔去脸上的汗毛。梳头婆修完眉梢、额头、鬓边的短毛,放下长线,满意的端详勒过面后光滑细致的这张脸。 “呣,勒得很彻底,干净得像出嫁前那一次的开面!” 梳妆台前,黄得云拿菱花镜的手震动了一下。 梳头婆打开梳箱,取出含胶的木头刨花浸在水中,泡成发胶为黄得云顺理额前微鬈的发丝,使一头乌丝看起来更润滑有光泽;然后拿起骨簪、棉线,变魔术似的,顷刻间挽出了个乌光水滑漂亮至极的蝴蝶髻。黄得云满意的点点头,不知怎的,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霞女扶起女主人,双手捧上一套华丽无比的黑褂红裙,这是善于针凿的霞女怀着绣嫁衣的心情,坐在灯火下,一针一线精心缝绣出来的。黑缎的祆,衫身收短,袖子窄窄的,低低的领口扣上金丝打的蝴蝶纽结,身上彩绣辉煌。一对开屏的孔雀,一左一右款款对视。长长的红裙,缤纷的牡丹花丛下,缀以吉祥瑰丽的纹饰。伺候黄得云穿上袄裙,立在穿衣镜前,霞女又拿来一方银红撮穗缀绣花中,搭在她手上。 “瞧瞧,”梳头婆指着穿衣镜,“黄太穿上这套祆裙,我说,靓得像新娘喔!” 黄得云望着镜子,有点心神恍惚。用不着猜,她也知道此刻西恩·修洛一定捧着奇异的黑匣子,说是可摄人影的照相机,在楼下痴痴地等着她,等着为盛装的黄得云拍照片。他充当今天婚礼的摄影师。这个小了她好几岁的英国人经常以无比的耐心,枯坐客厅静待黄得云装扮妥当姗姗下楼出现在他面前,然后西恩像个有教养的绅士,温文有礼地伸出臂时,挽着黄得云去出席一个个宴会。 黄得云在帐子里翻了个身,继续想她的心事。她怎能忘记那次浅水湾酒店的开幕酒会,她以一袭幽静的黑丝绒绣小银花袄裙出奇制胜,在仕女们争奇斗艳繁复缤纷的礼服丛中脱颖而出,惊动了全场的中外宾客。她的出现,使宴会中的太太们或用手中的象牙扇,或捏着手绢遮住嘴,先是对她品头论足,接下来交头接耳地相互打听这张社交场合中从未出现过的新面孔,议论纷纷。 而初次登场的黄得云也不无好奇地打量这充满殖民地色彩的宴会。她看到身穿暗色法兰绒大礼服的绅士们,以合乎教养的礼仪举止相互寒暄交际,交换的话题不外乎是金融时局,更多的是评论这一季跑马地的赛马,以及刚结束的木球锦标赛。乐队台旁边的高背椅子,坐了一排年纪较长的尊贵老夫人,穿着银灰或珍珠色的长袍,盖住晚装鞋,僵硬的坐姿使她们看起来像画像里的人物,间中有上来向她们鞠躬请安的,老夫人们矜贵地伸出手让请安的行吻手礼,过程有如仪式。 黄得云注意到围绕在高领织锦或闪光缎子曳地礼服的太太们周围的,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头上插着鲜花,或是把金色的秀发梳成一卷卷垂下来。她们穿着浅蓝、粉红、鹅黄等纱做的礼服,纤腰系着各种颜色的缎带。这些矜持端庄的待嫁女,不约而同把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向她身边的男伴,西恩·修洛,汇丰银行的经理,殖民地最有身价的单身汉。 以后熟了,黄得云拆穿西恩的心思: “我明白了,那晚宴会,你摆不平。那些高官、将军司令、牧师和他们的夫人都在争着,希望你邀他们的女儿、表妹、侄女……出席这次宴会,好抓住你,结果你分身乏术,又不愿得罪任何一个,最后,拉我去做挡箭牌,对吧?” 西恩·修洛不置可否。 “依我看,您对心目中的对象还没拿稳,不知挑选哪一位小姐,还在观望……” “你想知道那些人瞎说,猜你是哪里来的?他们最后的结论是:你是印尼华侨,难怪以前没露过面。你是和我一起……呢,原谅我,蝴蝶,我可不方便说下去。” 黄得云听他欲言又止,脸蓦然红了起来,毕竟没胆子追问下去。 蝴蝶,西恩为她取的名字,用来在宴会上介绍,一遍又一遍。每一回挽着他的臂肘,步出曲终人散的宴会,黄得云总以为这是她的最后一次。她心中等待着这么一刻:西恩送她回家,与往日无异地绕过车子,体贴地扶她下车,然后在门口,他向她深深鞠躬致谢,感谢黄得云多时以来充当他的女伴做掩护,使他得以趁对方不备,好整以暇地来观察,终于物色到一位门第、兴趣、品德可以与他匹配的淑女厮守一生,黄得云可以功成身退了。 这一刻并没发生。黄得云苦闷地翻了个身,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英国人,在她儿子的婚礼,襟上别了朵大红花,捧着黑匣子照相机对着她,低头望入镜头,黄得云知道他在尽情地看着自己。当她以主婚人的身份在喜嶂贺礼金银生辉的厅堂主持了新人拜堂,亲手点燃供桌上的龙凤蜡烛,新夫妇在吉利话中双双入洞房之后,西恩·修洛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动手拉过黄得云,自己和她坐在新郎新娘刚坐过的公婆椅,示意帮他们照相的人按下快门,拍了照。 “你实在太美,太像新娘了,蝴蝶。”事后,西恩说。 黎美秀生命中的第二个大日子,她为儿子黄威廉摆弥月酒,偏偏又碰到公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工人支援上海的“五卅惨案”,宣布省港大罢工。 三年前黄家娶媳妇,原本在中环大马路的“瑞华园”订了甘桌喜酌,这家以燕窝鱼翅席闻名的酒楼仿造广州南园,亭院遍种花草,环境幽雅,厅房宽敞,紫檀家私堂皇气派。黄家独子结婚,本来预备大事热闹一番,没想到酒楼的厨师、伙计声援海员也相继罢工,婚筵被迫取消,黄得云只好改在家里宴请。罢工期间,运输中断,菜市也呈现半停市状态,猪牛羊肉、鸡鸭的供应困难,蔬菜生果来源稀疏,黄得云只好从干货店搬了些罐头、火腿腊味、虾米干贝咸蛋海味,勉强办了两桌酒席。 黎美秀对婚筵的记忆,就是一个“咸”字。入门后,她故意吃得很清淡。自己持家后,一再叮咛厨师少放盐。后来她广读医书,读到盐对人体的害处,她以为这是当黄得云媳妇惟一的受益之处。 为了补偿婚筵的缺憾,黎美秀透过丈夫,大事张罗儿子黄威廉的弥月酒。在华贵的“天香”酒楼订了十桌,菜单先拟好了,计有太史五蛇羹、红烧鲍片、挂炉填鸭、脆皮片鸡、清蒸石斑,当然还有酒楼的招牌菜大排翅。 起初黎美秀以为“五卅惨案”远在上海,与香港风马牛不相及,工人声援上街示威,很快会被平息。她没想到《中国新闻报》因刊登海员工会罢工声明,被港英政府认为违反治安条例,出动警察封报拿人,殖民政府的举动激起公愤,英人商店、洋行的华人雇员采取罢工抵制,其他各行各业的工人亦相继自动离开职位,也不告诉雇主便回到广州去。 工潮发生时,港督史塔士因任期已满,准备六月下旬离开香港,调任牙买加当总督,因此对香港汹涌的情势并不太深究。一直到罢工蔓延到英文报的排字工人、全港中英文书院的学生也响应罢课,又接到英国殖民部大臣电报,命他在香港的任期延长一年,史塔士这才惊慌起来,知道事态严重,超乎他想象之外。他下令重施公元一九二二年的紧急法令,调派军舰加强海面巡逻,下令海军陆战队全体登陆,使香港陷入战争状态。 史塔士又动用警察署的侦探四出搜查肇事的各工会,检查来往信件,纠集大批流氓打手拘捕工会领袖。他以为让兵士带短枪、军棍在港、九马路上列队示威,经过工会前,便举枪作状一番,制造恐怖气氛,如此一来便可压抑反叛情绪。没料适得其反,华商一向抱着“大乱居乡,小乱居城”的心理,个个恐惧英军屠城,纷纷关门回乡。皇后大道、德辅道中的商店关闭有十之八九。 回广州的香港人加入当地追悼“五卅惨案”以来各地被屠杀的死难同胞,十多万由学生、农民、士兵所组成的示威队伍,在经过沙面英租界对岸的沙基时,遭到租界水兵射击和军舰炮轰,当场死五十二人,重伤一百七十多人,轻伤无数,造成骇人听闻的“沙基惨案”。消息传来,原来还抱着观望态度的一些工人,如电报局职工、洋人住宅的佣仆、酒楼茶室、理发厅、清道夫、市场卖鲜鱼、蔬菜的小贩,如烈火燃烧,相继罢工。工潮进一步扩大,至此已超过二十五万人离港回广州。 “黄威廉的弥月酒泡汤了!” 黄蝶娘一脸幸灾乐祸,抓住我写满罢工资料的记事本。我只有摇头,仍不肯放弃地强调,公元一九二五年的罢工是香港历史的分水岭。她表示兴趣缺乏,难以在舞台上呈现。我绞尽脑汁,帮她想出一计:把焦点转移到旅居香港的英国殖民者,这般享受惯特权的白人,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工潮, “啊,马臣士大班夫妇,”我们几乎异口同声,“他们是最典型的殖民者!” 山顶、半山区服役洋人的佣仆,最先响应罢工的是抬轿、手拉车的工人。任凭洋雇主答应提高薪资,工人们亦甩甩袖子,辞工不干。洋人家庭无奈,只好派人去中环找来受雇的街轿。几天过后,也同样拒绝载客不愿受雇,洋人目送工人抬空轿、空车扬长而去,简直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这一批人,半个月前拥挤在毕打街角争载乘客,为几毛钱而相互大打出手,而宁愿抬着空轿下山拒绝递上去的车资的,竟然是同一批人。 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洋人,迫不得已,每天起早拄着爬山的拐杖走山径、踏斜坡改搭山顶缆车下山上班。他们眺望维多利亚海港后起伏的九龙山脉,风景山水依旧。这是一个与去年一样,眼看就要进入夏天的早晨,挥汗如雨的季节快要开始了,他们在岛上度过了无数个类似的五月,凭什么今年的会不一样? 渣丁洋行的大班马臣士先生庆幸自己是殖民地少数有汽车的阶级,开动机器代步,可免受轿工刁难之苦,不必每天起早与那班公务员、银行洋行职员挤山顶缆车。 马臣士先生似乎幸灾乐祸得早了一些。罢工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十几个服役于大班府邸的男仆女佣,从照料花园的园丁到厨房的厨师、浆洗打扫的清洁工,竟像事先串通好似的,以回广东乡下省亲为理由提出辞呈。 马臣士大班的夫人在府邸楼下一个偏厅接见华人总管亚兴。她僵着细长如鹭鸶的脖子,双肩傲慢的倾侧向一边,双手合叠,像是接见臣民的女王。华人总管亚兴手握联名辞呈立在门边,气怯的不敢上前。马臣士夫人见毫无动静,正预备起身离去。 “很好,如果没有事……” 华人总管亚兴被同事从背后推了一下,他趔趄向前,顺势低下头,双手抬高递上辞呈。 “原谅我,夫人。” 马臣士夫人万分不情愿的接过信封,眼角扫到门外分立两排垂手伫立等待辞职的佣仆。她知道事态严重,脸上依然保持镇定,装作毫不在意的把辞呈往茶几一放,抬起下巴向空中发话: “也许我们等马臣士先生回来再商量吧!” 华人总管亚兴仍是眉眼低垂,态度一如往日恭谨,他以训练有素的步伐先退后三步再转身出门。 “夫人,不管大班先生怎么说,”亚兴退出门外与十几个同胞站在一起,他不自觉的挺了挺胸,面向马臣士夫人,“我们还是要走的。”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马臣士先生毕竟没能留住府邸上下的男仆女佣,一个个全走光了。偌大的花园巨宅只剩下马臣士夫人的贴身女侍、照料孩子的保姆,以及据说曾经在苏格兰贵族之家服务过的总管,全是英国聘请来的。平时这几个白面孔的高等仆役只知颐指气使,向华人佣仆发号施令,受尽伺候,这一来,米盐琐事也不得不亲力而为。 马臣士夫人指着胃气疼复发的肚腹,倚着二楼宽阔的回廊,含泪望着她面目全非的花园。变化最大的是东北角的游乐园。平时几个园丁按照孩子的喜好,把树剪成一只只长颈鹿、大象、绵羊、花鹿,孩子们分别为它们取了名字。园丁又依着马臣士夫人的设计,在草坪上辟出一个小小的迷宫,种了一排排的小树修剪出来的,让孩子和玩伴们在迷宫内穿梭捉迷藏嬉戏追逐。 园丁丢下剪刀参加罢工去了,草地花树在几场大雨之后,肆意乱长乱窜,只只动物变了形状。本来修剪齐整的迷宫小径,现在枝叶横发,攀来覆去横挡了迷阵小路。马臣士夫人从阳台往下看,花园已然一片荒芜,迷宫徒剩一窝吐信的绿色的蛇。她设计的弯来拐去找不到出路的迷宫哪里去了? 孩子在乱草中追逐两只呱呱叫的白鹅。水池的水经久不换,早已成了泥浆水,染脏了白鹅。马臣士夫人替孩子委屈得泪水汪汪。她还有更不顺心的事,她一屋子的银器经久没有擦拭打亮,加上天气潮湿,已渐渐氧化转成难看的黑色。 马臣士夫人的银器收藏,在殖民地的上层社交圈子里是备受叹赏羡慕的。大班府邸有一个房间陈列银杯、银盾、银盘,全是大班赛马,参加木球、网球、高尔夫球各种球赛的奖品,摆满了几个橱柜,光闪闪的,令人睁不开眼。 马臣士夫人待客喝下午茶的银壶、托盘均出自伦敦著名银匠的精心巧制。她偏爱精工繁复的图案,晚宴餐桌上椭圆型的面包篮子、带有兽头的银水壶、盛汤的大碗盖子……每一件精雕细琢令客人叹为观止。而可供二十四位宾客享用的六道菜式的银刀叉汤匙,更是英皇乔治三世时代的古董,每只餐具都镌刻大班姓氏的第一个花体字母,加上配成套的点心盘子大大小小一共一百多件。这些精致的银器都是马臣士夫人当年的陪嫁,她曾亲自押着盛放银器的大箱坐着邮船来到香港。 除了价值不菲,造型精雅,赢得宾客赞赏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就是客人前面的每一件银餐具,哪怕是盛盐的小汤匙,也没被忽略,从把手到匙心都被擦拭闪亮得可照人影。客人看着一桌子赏心悦目的陈列,无不赞叹马臣士夫人持家有道。不久前大班府还传出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谈:受英皇册封爵士勋章的香港大绅商何东先生到大班府赴宴,他对一屋子闪闪生辉的银器赞口不绝,禁不住拿起一只小汤匙照照自己,听说还扮了个鬼脸。 晚餐后,绅士们被让到吸烟室吸雪前,吞云吐雾中交换对伦敦时局的观察心得,和彼此刺探殖民地的财经秘闻。仕女们则以马臣士夫人为首,到洗手间去重新扑粉上妆,然后回到起居室喝咖啡。她们姿态优雅地端着瓷器咖啡杯,尾指翘起,不约而同的向马臣士夫人打听大班府用的是哪一个牌子的银器亮光蜡。每在这种时刻,夫人会毫不迟疑地让随侍身边的女恃拿来伦敦新出品的“闪电牌”亮光蜡让仕女们传阅。 “最重要的,女士们,训练两个到三个巧手的女佣,不派她们做其他的家事,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厨房擦拭,擦拭……” 负责银器部门的几个女佣回到番禺乡下,正在帮家里割稻子。 马臣士夫人把眼光从黯淡发黑的银烛台移开,她向丈夫提出起程回苏格兰的要求。 “限不得搭下一班船,立刻带孩子离开这鬼地方!” 她捏手绢的手微微颤抖。她有一种深沉的忧虑,连丈夫都难以启齿的。马臣士夫人觉得这一次华人罢工不比往常,大有演变成暴乱的可能。她把墨绿绸缎长裙下的膝盖紧紧并在一起感到危机四伏。万一辞职的男仆为了报复,伙同街上的暴民持刀拿棍上山来撬开花园的铁门,冲进来用绳索捆绑她无从防备的丈夫,然后这些像得黄疽病的黄色的男人,睁着蛇一样邪恶狭长的小眼睛欺近她,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按到地上,在她丈夫面前污辱她,让她碰到恶心龌龊的黄皮肤…… 卑贱的暴民会先拿油漆把她的脸也涂成黄色,说是和他们一样的颜色,然后侮辱她,像那四十八个体质纤弱的英国女人,被印度孟买的暴民绑在烈日当空的树上,把她们脱得一丝不挂,用黑色的油脂把她们的脸涂成和贱民一样的肤色,黑色的,然后公然强暴,凌迟至死…… 《伦敦时报》曾经刊登驻印度传教十的投书,整版篇幅披露这个惨绝人衰的惨事。地球上的英国人,尤其是英国女人,无不对那些化身人形的黑色恶魔深恶痛绝。随着更多的信件、传闻以及目击者的报导口述陆续从印度传回来,马臣士夫人仿如和那四十八个可怜的女同胞经历那恐怖凄厉至极的噩梦。 虽然后来孟买当地的英国驻军负责人曾经出面,澄清这些强暴的丑闻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它只是殖民者恐惧遭到土著报复所虚构的故事。然而,马臣士夫人宁愿相信确有其事。 “求求您,快带我离开吧!” 双手保护着她的肚腹一带,马臣士夫人呻吟着。 “装模作样,英国女人是全世界最虚伪的,说什么一看到有色人种——当然是男人——向她们走近,就浑身吓得乱颤。”黄蝶娘一脸不屑地大发议论,“依我看,她们才口是心非,一天到晚渴望男人强暴,想疯了才是真的!” 我在铺天盖地的资料中,翻出一帧泛黄的照片,十几个男人的合影,黑白背景似乎是某处建筑工地。照片中的成员有穿长袍,也有穿西装的,站在一起却并不令人有不协调之感。最后一排的苏兆征被做了记号为了易于辨识。这帧照片摄于公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与中华全国工会代表在西环杏花楼举行会议,正式成立香港工团联合会,声援上海“五卅惨案”反帝运动,会后留影存念。照片中苏兆征这位领导罢工的英雄看起来果真气势轩昂,英气逼人。旁边矗立了个高出他足足半个头、昂然直挺的人影,奇怪的是整张照片只有这人面目模糊,只勉强可辨认出宽阔的脸膛,似乎隐约可见两道浓眉。然而,看他挺立的姿态,我的心突然一动,联想到花期刚过的红棉树,香港人所称的英雄树。 会是姜侠魂? 传说中,他的英雄事迹一直延续到廿世纪。怀特上校以武力接管新界的功劳得到了回报,十几年后调回香港当总督,坐船抵港在卜公码头登岸时,遭人开枪射击未中,传闻埋伏的狙击手正是姜侠魂。自此事件之后,总督出门改以汽车代步。 公元一九二五年的工潮,发展到“沙基惨案”爆发后,省港罢工委员会成立,苏兆征组织二千多工人的武装纠察队驻防各海口,封锁香港,厉行抵制英货,缉拿为英国人役使的走狗奸细,扣押走私物资,中断香港运输交通,使得香港在几日之内工厂停工,商店关门,市场肉食蔬菜供应短缺,街道粪便垃圾堆积如山,臭气冲天。香港沦为死港、臭港。 传说姜侠魂被任命力封锁香港的纠察队总队长,被看到肩上负着枪,不眠不休地坐在海边。他面对着南澳故乡的背影像岸边的岩石一样沉默。传闻地下共产党利用他在三合会老大的地位,整合码头各个馆口背景复杂的成员,建立彼此间的联系。他穿梭于不同派系,颇有对立情绪的几个工会之间,奔走斡旋,游说工人,领导罢工,组织示威游行。 姜侠魂是否被吸收为基层的共产党员,由于早期共产党组织只限于进行地下秘密活动,难以掌握确切的证据。 有一点可确定的是姜侠魂在这段时间内开始读书识字。这个南澳农民子弟出身,目不识丁的好汉被看到出入荷里活道的孔圣会。为了掩人耳目,由香港党员教师开班训练群众的组织,打着孔圣会的招牌,取得合法名义,开班传授革命意识。姜侠魂被发现拱着背脊,坐在识字班上,笨拙的抓着铅笔逐字辨认课文。 姜侠魂读书认字有一个笑话,罢工时曾在工人之间争相传诵:他最先认识的两个字是总督名字的中译“史塔”,因它和广东话“屎塔”(马桶)同音。这个发现令姜侠魂乐不可支,引发他往下学习的兴趣。 姜侠魂又一次露面,是在英国殖民者把新界同德园的一对连锁铁门物归原主的交还典礼仪式上。上个世纪末,怀特上校武力接管新界,用大炮轰塌同德园,将这对铁门当战利品劫夺,运回英国祖家,安放在爱尔兰一座乡问别墅。事隔二十多年后,港督史塔士遭逢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罢工,突然深明大义,将铁门运回香港,归还岑田屈氏家族,并立了石碑叙述始末。史塔士亲自主持奠基仪式,庆祝的人潮如浪般涌来,在一阵敲锣打鼓放鞭炮的间歇里,突然扬起一声暴喝: “工人万岁!” 据说高举拳头,带头暴喝欢呼的正是姜侠魂。目击者形容他英挺如昔。传奇人物岁月不侵。 “咳,真遗憾!恨不得早生几十年,那就可以和姜侠魂这传奇英雄谈恋爱了!” 黄蝶娘感叹生不逢时,立刻又自我安慰:“没关系,到时找一个高大威猛的演员和我演对手戏,假戏真做一番!” “拜托,蝶娘,他曾经是你曾祖母暗恋的对象,黄得云差点和他私奔呀!” “我就是黄得云。” 罢工持续着。被封锁的香港一如某文人描绘的凄惨景象: 光辉万丈的香港,顿成孤枯萧条的荒岛;电火光大的商埠,顿成孤灯独思的废城。 渣丁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在送走妻子、儿女上船回苏格兰后,自己在大班府困坐愁城,心烦气躁地踱步,最后停在窗前搂起窗帘往外看,花园入口的花钟一片荒芜,各色雏菊小花堆砌的花坛已然枯死萎谢,腐朽败坏成一团。这花钟曾是大班府的象征,也是大英帝国的象征,客人替它取名为格林威治钟,全世界的标准时间,雄霸五大洲的大英帝国是地球的中心,这是无庸置疑的。 遗憾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打下来,胜利成为表面的风光,英国自此丧失了雄霸一百多年的海上军事优势。 帝国在分崩离析。俄国十月革命炮声一响,亚、非洲出现反对英帝国主义,争取独立,民族主义的呼声响彻云霄,“日不落国”受到威胁,眼看伟大的殖民功业就快接近尾声了。就连屈居南海角落的香港,也胆敢对英王至尊的统治表示怀疑。 随着经济地位上升,华人在商业上崭露头角,近两年更有为数不少的华侨从北美洲、澳洲、南洋移民来香港扎根。他们从侨居地带来管理经验,在殖民地的织染业、食品百货业渐渐占有一席之地,连英资集团垄断的银行金融业,华人除了老式的钱庄银楼,最近也相继设立新式银行,如广东银行,企图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时代是在变。最令马臣士大班难以理解的是这些华人移民既已在岛上安身立命,情感上却又与中国内地脱不了干系,上边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不容许自己在香港苟安。 马臣士先生在早餐桌上读到华人向港英政府提出的六项要求,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报上刊载他们要求居住自由,受同一法律的待遇,取消答刑、私刑,准许华工有选举代表参选定劳动法……简直就要骑到英国殖民者头上来了。马臣士先生愤怒的把报纸捏成一团,立即找来几个和他看法观念一致的商人朋友商议。他们都是“西商会”的会员,一向主张用武力统治的强硬殖民主义者,对港督史塔士处理三年前罢工的软弱态度颇有微词。 马臣士大班建议港英政府解决这次工潮之道,不必像上回一样透过外交斡旋,与广州方面拉交情,纵容罢工暴民。“西商会”上言港督优先考虑帝国的利益,以武力来瓦解罢工。 港督史塔士依言二度急电伦敦求援,却只得英首相寥寥数语的答复: “香港困苦,伦敦至深系念,惟统观全局,现时无法出兵。” 情势急转直下,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马臣士大班曾经动过撤离殖民地的念头。公元一八九四年最严重的鼠疫蔓延,他携家带眷搭船远离疫区。瘟疫过后,他还是又回来了。 “要不是在殖民地投下巨资,建筑房屋堆栈,如今舍不得抛弃那些物业,”马臣士先生后来在英国下议院发言,“全体英商真的考虑放弃香港。这个治安恶劣,海盗猖獗,疫病流行,夏天台风,冬天火灾频频的罪恶地方……” 言犹在耳,如今他的夫人抛弃大班府一走了之回英国去。马臣士先生额头顶住窗框,他但愿自己是在做梦,一场噩梦。最近他总爱在临睡前朗诵吉布林讴歌大英帝国的诗篇,他与这位帝国主义作家心有戚戚,特别欣赏他简洁强而有力的文体,心仪他高视阔步、脾睨一世的姿态。吉布林笔下巅峰鼎盛的大英帝国最能令他产生共鸣。 受了吉布林的诗句的鼓舞,马臣士先生不再那么悲观了。他既然连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都挺过去了,大班自觉天生异禀,对瘟疫有免疫的能力,是个半人半神。从洋行属下仰望他的眼睛,大班清楚地看到一点。比较困扰他令他不安的是,这两年两次罢工,随着华人势力的抬头,大班感觉到洋行的买办王钦山对他不似以往的卑躬屈膝。他真想给这个貌似忠诚,心怀狡诈的老头一个下马威,仿效他的祖父威廉·约翰·马臣士,渣丁洋行的创始人,办公室内只有一张座椅,供他自己坐,不设访客的椅子,来访者必须从头到尾站着听他说话。马臣士先生想象王买办站了一个下午,扶着墙走出办公室的狼狈相,得意的牵动唇角。 最好此刻他能够把穿短皮靴的双脚放在办公桌上,打电话给汇丰银行吩咐营业部经理,将王钦山买办一向有权支取的户口存款减到最低,只够他代付运费、保险金,以及零星收支。上一回海员罢工,但地洋行的买办卷逃巨款回潮州乡下,让马臣士先生心生警惕,他在给洋行亲信的备忘录中,有一条: “尽可能的,不声不响地减少王钦山买办对本来行务的控制权。” 这是大班在参加王钦山五十大寿生日宴会后所下的决定。从来这狡猾的老狐狸财不外露,长年来对自己的住处、私人生活一向保持神秘,当马臣士先生接到他亲自递上的请帖,其讶异可想而知,大班如约前往,一路上猜不透王买办何以选在这个时机暴露身家?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究竟背后有什么替他撑腰? 王钦山为大班肯赏脸而作揖哈腰,感激不尽,把他让进一个台灯电话、沙发地毡,绿丝绒窗帘还系了金色坠子,完全西式装潢布置的家。王钦山自己当导游,距离大班两步,在后面亦步亦趋,带他楼上楼下参观新近落成,坐落西摩道这栋依山傍海的花园洋房。 主人对他一屋子的摆饰指指点点,一叠声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谦卑中又掩藏不住得意之色。他向客人但承对西洋式的镀金座钟有着无法自拔的迷恋,客厅的桌几、橱柜摆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鎏金镶宝石、银雕玉砌奇技淫巧的西洋钟。王钦山特别指着一座透雕八宝云纹,葫芦形鎏金时钟,红宝石镶嵌四个中文字: 富贵大吉 “人生在世,所求就是这个。大班,难道您能不同意吗?” 那天傍晚,大班告别寿星,主人送了出来。按住胸前指头粗的黄金表链,王钦山回头望着点上灯火的洋房,脸露心满意足之色,嘴里却向大班唠叨太古洋行的买办莫干生。 “姓莫的也算是我的小同乡,来香港前,在乡下赤脚种田,现在住的屋子,有电梯上上下下,风光得很!” 一想到西摩道那金光闪闪的花园洋房,马臣士先生对王买办的不信任便加深一层。看他摘下为了时髦昂贵而戴的玳瑁眼镜,昏暗的眼睛半睁半闭,充满了贪婪,一心想功高盖主。 “王买办现在是站在我们的鞋上!” 大班在备忘录上写道。他为王买办全权代理洋行的一切生意愈来愈感到强烈的不安。从最新接获得情报得知,王买办的黄金买卖做得并不顺利,随着国际黄金市场大跌,逼得他把前一阵子赚到的全给吐了回去。万一金市每况愈下,王买办不在渣丁洋行的公款上下其手,先行挪用才怪。 马臣士先生对传统的买办制度一直很不以为然,认为是贪得无厌的华人奸商欺骗主人,把洋行大班玩于股掌之上。买办利用洋人的资金,靠洋人撑腰包庇做贸易,一手把洋货运进内地港九推销,另一手收购丝、茶、瓷器等土产外销到海外;他既是这些货物的经纪人,又是货主,替洋行出面的代表,插手贸易场中的一切买卖,赚取丰厚的佣金。 照说出资金的洋行是他的主人,买办只能算是洋行的雇佣才是,不知上几代哪一个耳朵软愚蠢的大班听信买办诉苦哭穷,抱怨佣金微薄,无利可图,才设下先例,准许买办在外头经营自己的生意,名正言顺地有自己的商号、销售系统。这规矩一立,等于替买办制造浑水摸鱼的机会,暗中挪用洋行公款去轧头寸,不付利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尤有甚者,拿取公款去补贴自己生意的亏空。 时代在往前推展,洋行经营的业务已然转型,早已不像开埠初期,以进出口贸易为主,其实已不需要依赖买办做中间人,让他一手遮天;更何况国际间几次禁烟会议开下来,贩卖鸦片已成为极不光彩的买卖。香港殖民政府为了征税,走国际禁毒条例的漏洞,由专卖商人输入鸦片,靠走私鸦片起家的洋行渐渐难以插足,黑药生意慢慢式微了。 现在洋行取而代之的是保险、航运、房地产等新兴事业。买办的功用实际上也就靠他的关系出面代表洋行吸取华商资本,成为华股的领袖和代言人。 长痛不如短痛,马臣士大班不希望王买办趁罢工浑水摸鱼,重蹈但地洋行被买办卷逃事件的覆辙,成为殖民地洋商间的丑闻。未经深思熟虑,马臣士决定不顾洋行与买办之间因几代合作累积下来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关系,利益分配上的难分难解,果真拿起电话,吩咐汇丰银行的经理,把王买办有权支取的户口存款减到最低,只够他代付运费、保险金以及零星收支。 马臣士大班自以为解决心头大患,放心地离开香港,回苏格兰探亲。 这一来正中王买办的下怀。他趁罢工百业萧条,立刻宣布“利源押”亏空破产,当初洋行的投资全部泡汤。又鼓动洋行保险公司的华人投资者以香港动乱时局不稳为理由,要求撤资套现回广州。马臣士先生越洋闻讯,电话电报交加,请王买办三思,对他有意完全割断与洋行的关系期期以为不可。几次越洋电话谈判的结果,王买办以年事已高,去意已决,最后勉为其难,退居二线充当顾问,这是为日后推荐黄理查取而代之保持实力。 黎美秀晚年坐在轮椅上,掰着手指头,说黄家发迹,从头到尾都是靠几次动乱起家。黄蝶娘难得与她祖母看法一致。 “不过,她一定吹是她丈夫黄理查眼光独到,早看准房地产投资,趁罢工刚结束,房价低,买进大批空屋等等。”黄蝶娘说,“其实呀,家产全靠我Great Grandma挣来的。她才是女强人,把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全给发挥出来。是她先看好房地产的,以后祖父黄理查才跟进。” 黄得云倾出所有,买进第一块土地,的确是早在辛亥革命后不久。广九铁路通车后,她没有踏上火车回到一别甘载的东莞,反而看好铁道两旁的发展,买下油麻地靠海地段的一块地。 “你算算,那个时候,我祖父黄理查才十几岁,还在读皇仁中学。” 王福神秘失踪后,黄得云放款收利,钱滚钱愈做愈大。传说她并吞了王福的钱财,仅以区区小数打发他远道而来的妻子儿女,自己却凑了一大笔钱,在上环永乐街的唐楼开了一家地下钱庄。黄理查当上渣丁洋行的买办后,这家钱庄也挂出土地买办经纪的招牌,声明除了借钱给人周转之外,若有房屋物业按揭,亦在欢迎之列。 这已是三十年代初期。 香港地小人多,土地稀缺,寸土寸金,黄得云亲眼目睹改朝换代后的遗老遗少,挟带巨资南下避居。他们在香港开银号钱庄、投资南北行贸易所赚的利润,远远不及物业买办或地产涨价所获取的利益。 黄得云由此悟出“有土斯有财”的道理。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例子,是前清姓许的官僚,来港后中风瘫痪在床,由五姨太用现金在卫城道买下洋楼数栋分租,每月所收租金,供五姨太添购钻石珠宝,奢侈挥霍仍绰绰有余。短短期间,地价一涨再涨,五姨太食髓知味,广置产业买进卖出,攫获厚利。据估计,五姨太几年内炒房地产的利润所得,比姓许的显宦做了一辈子的官还要多。 一次大战后,海外游资开始涌进香港,澳洲、印尼来港定居的华侨,看中房地产大有可为,经营本行之外,也投资物业,华侨商家投殖民政府所好,申请拆卸旧楼重建新楼的执照轻易可得。政府以此增加税收,而且改观市容,令商场活跃,一举数得。从印尼带回大量资金的余仁生,除了开设中药行之外,又购人同文街、般含道等好几栋旧式唐楼,改建为四五层高的新楼出租,新租金比未拆建之前多了几倍。余仁生又拆除半山区干德道的旧楼,改建为印尼王宫式富丽堂皇的大厦,作为自住的府第。 美国金山华侨也不甘落后,在云咸街、荷里活道等处大拆旧楼。地产发展商只见有利可图,不顾民间疾苦,将西营盘俗称“咸鱼栏”的梅芳街整条拆除,被迫拆迁的咸鱼贩叫苦连天,却又无可奈何。坚尼地城的太白楼游乐场地被改建为太白台住宅大厦,业主提高租金,赚得钵满盘满。几个炙手可热的房地产商和经纪,都在石塘咀附近的金陵酒家、万国酒家长期包下大厅招待客人,联络生意,风光一时。 可惜好景不常。香港爆发大罢工,出资的老板不看好时局,追还投资不肯通融,地产商一时之间找不到新的银主拿出款项填补,导致负债累累,最后难逃破产后房屋被拍卖抵押的命运。 罢工后,香港的地价更是一落千丈,油麻地、铜锣湾等地新建的楼房,因人潮返回广州而遭空置,殖民政府在新界、红砌的楼房也十室九空。据不完全的统计,仅公元一九二六年四月空屋达一千二百八十间,还有二千多座的空楼。总计香港的房租、地价分别下跌一半。 然而,这种现象只是暂时的。汇丰银行的经理西恩·修洛向黄得云母子透露一则他从政府高官得到的消息,罢工期间,港督史塔士要求英首相出炮舰、飞机封锁广州,武力威胁广州国民政府制止罢工,遭到英相拒绝。 史塔士见出兵无望,便通过《字林西报》转载伦敦消息宣称:“英国决将用武力干涉中国,预定十万大兵,北攻天津,中攻沪汉,南攻广州。”以进行恫吓。富家们对这新闻信以为真,争相避难,又加上北方军阀混战,人民迁徙流离,香港又成为逃难者的世外桃源。 黄得云母子通过西恩·修洛从中安排担保,大举向汇丰银行贷款,抓紧机会以低价购得跑马地数栋空屋,交屋手续刚办完不久,香港人口一下子激增,房租飞涨,住屋供不应求,地价狂涨。 黄家的发迹就是这样开始的。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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