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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山洋紫荆


  
  香港的花以洋紫荆为代表。它属不育的杂交种,树叶的形状像是两个心交连在一起,花期从十一月至三月,花分五瓣,呈鲜亮的紫红色,适合长在遮蔽有阳光的所在,兼有良好的土壤。
  英国人班逊姆所著的《香港植物志》,于公元一八六一年出版,收集了1056种香港本土的花木名目,按种类分别编目,洋紫荆树并不在其列。
  迟至十九世纪末,香港总督亨利·卜力才将之命名为洋紫荆,将它当做香港的象征。

   
1

  岑田同德围失陷的第二天,道格拉斯·怀特上校驰骋马上,巡视硝烟仍未散尽的城围,触目尽是浩劫后的狼藉,受伤倒地的战马以及来不及躲闪被践踏而死的猪只家禽尸体躺了一地,血肉模糊。护城河的水被鲜血染红,汪成一个滞止的血池,那是屈族子弟为捍卫家园洒下的血。他们凭着高大的青石围墙与壕沟,与入侵的英军做殊死战,手持章靖公传下的长矛大刀,拿木棍锄头来抵制强行接管的敌人。英军在对面山坡排出四方阵,始终攻打不下城墙。怀特上校的望远镜瞄准城池出入口处那一对连环铁门。这一对纯铁铸造,屈氏祖先流传下来,历史悠久的铁门严严关闭,保护同德围内的父老,章靖公的子子孙孙。
  怀特上校找到了攻击的目标——连环铁门,同德围的眼睛。他下令动用大炮轰击,铁门被轰塌倒下了,围城无门,只剩两个黑黑的窟窿,同德围盲瞎了。英军继续以大炮掩护,攻入无门可防的围内,机枪子弹对付手持长矛大刀的血肉之躯。章靖公为子孙建造的围墙,躲过历代无数盗匪贼寇来犯的南北两个大围,终于沦落在异族的大炮枪弹下,噤声了。
  怀特上校下令夺走同德围的连环铁门,当做战利品运回伦敦展览。一直到公元一九二五年,铁门被劫走二十七年之后,最后从伦敦运回归还原主。屈氏子孙刻碑记述其事教育后代,在重光的铁门两旁刻上对联:
  
  南国树屏藩 恩留郇黍
  北门重锁匙 誉羡寇莱

  这是后话。
  经此一役,新界十万人口终于还是失去土地权。惨死英军利刀枪炮下的乡民,尸首遍野,没人敢认领。事变后,村民在屈氏先祖章靖公最早卜居的桂角山下,一座尼姑庵妙觉园精舍后园,盖了一座大型坟墓,合葬这些抵抗英军牺牲的英雄,墓碑刻有“义冢”二字。一直到过了好几年清明节才有家属敢偷偷前来扫墓。
  章靖公择地卜居的风水宝地,竟成为后代子孙乱葬之地。而历史就是这样流淌过去的。
  怀特上校挺起马背上不能再挺的背脊,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征服者。他为维多利亚女王招服了四百二十三个村庄、十万居民,接收了九百七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膏腴肥沃的良田绵延无限,直至青山脚下,深圳河岸旁为止,他将香港行政区的面积,扩大了整整十倍。
  他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一八四一年,鸦片战争停火,贝尔切舰长率领第一批英军登陆大笪地,占领香港蕞尔小岛。那个时候,名叫裙大路的中环、上环才只有五十个居民;石排湾、香港仔更无人迹,赤柱才有二千渔民。据一八四一年人口调查,岛上原住民一共是4350人,是个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渔村。难怪维多利亚女王对中英签定的《南京条约》大喊吃亏。
  大英帝国米字旗的国旗在大埔旗竿山飘扬,接管新界的过程比预料的要血腥。
  三月廿四日,接管的第一个阶段,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到大埔搭棚扎屯,拟做临时警察总部,居民以建署地点有碍风水,群起反对而未得逞。
  四月三日,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到大埔检查搭棚情况,再次遭到居民强烈反对。怀特上校下令武力镇压。愤怒的群众攻占英方盘踞的山头,烧毁了英军棚屋。逼得他带着手下,坐船连夜逃回香港,状极狼狈。
  当天晚上,怀特上校回到他太平山顶的家,从浴室清洗干净出来,独自一人坐在餐厅吃了肉片腰子,还有兴致开了一瓶红葡萄酒。他不容许那批黄皮肤的暴民打乱他的生活秩序,他必须维持镇定自若的绅士风度。侍候他的男仆发现主人没像往常一样,换上晚餐的服饰。自从夏绿蒂把自己关在卧室足不出门之后,怀特上校回复了单身时独自进食的习惯,但也没忘记照规矩穿上晚服就餐。
  妻子病发后,他每晚临睡前会上楼敲门向她道晚安。今晚回来晚了,卧房里的灯还亮着,这使做丈夫的心头一热,推门进去。夏绿蒂穿着睡袍,垂头坐在床上,胸前挂着刚换的樟脑丸小袋,从强烈的辛辣味他可闻得出来。樟脑丸预防霍乱。夏绿蒂听从丈夫的话,即使人病了,小袋子从不离身,还记得换上新的。怀特上校动情地把病后过分顺从的妻子搂在怀里,轻抚她苍白得透明的手臂。
  “呵,最亲爱的,我的乖女孩,耐心点,我很快带你回家了!”
  原本计划去年圣诞节带夏绿蒂回伦敦治病,却因新界接管任务而延误至今。怀特很觉愧疚。他下楼回到自己卧室,摘下怀表,放入挂在台边那个精致的蓝色天鹅绒表袋。这是夏绿蒂婚前用绣线亲手缝制的,送他当定情物。怀特双手捧住表袋,不再抑制自己的感情,让泪水流了出来。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看到他这种违背绅士教养的举动。
  可怜的夏绿蒂,看病就医的行程给耽误了。
  四月十五日,怀特上校和伯加上尉率领军警百余人,分两路强行开进大埔,遭到埋伏的一千多个武装群众突击。怀特上校怒不可遏,立刻向总督卜力要求增援,当日下午,英舰“名誉”号赶到,英军才得以摆脱被围困境。
  十六日,名誉号军舰从海上发炮,掩护步兵登陆,怀特上校率领部属占领大埔附近的山头。
  山脚下人头汹涌,手持长矛大刀、腰背捆绑火药的暴民数以千计,沙尘滚滚中有如腾空踩着风火轮义无反顾奔驰而来拼命,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黄色的脸,黄河水一样一波又一波翻腾而来,爬上山腰。再不歼灭,很快要席卷威胁山顶。怀特上校眼前闪过蒙古人的铁骑,千万不能让这黄祸乘虚而入,反过来统治白人。
  别看这批黄土地的子孙,外表木口木面,看似憨直畏怯、少心机,其实他们鬼头鬼脑,一肚子小奸小恶。怀特上校抱着大英帝国殖民的使命,企图以仁爱之名来教化启蒙隅居南海一角这批除了揾食补身,就是赌钱的野蛮之民,他们装了一肚子的当归、茯苓、凉花,然后拖着长辫,围着赌台,用一种迟钝毫无表情的态度下着赌注。这些污秽安静像蛇的华人,眼睛斜视,喷出毒液,腐蚀殖民地的白人,以利相诱包庇私赌,上至贿赂有权签发牌照的总登记官员,更使打击罪恶的白人警察帮办、警员都变成他们的耳目同谋。嗜赌如命的华人把殖民地的白人往下拉,拉到和他们一样的层次,使白人失去荣誉感,变得卑贱。这是怀特上校最不能忍受的。尤有甚者,华人开的赌窟吸引了英商洋行、汇丰银行的职员、驻防的英女王士兵,甚至过境的英国人。
  黄祸。
  怀特上校高举指挥刀,下令对山脚下的黄祸赶尽杀绝。
  拉着马缰跃过一池血污,怀特上校想起上个月他参加总督府的晚宴,主客是驻南太平洋小岛斐济的奥立佛爵士,过境香港小留。他满头银发,大而长的鼻子,长得很像贵族,下颚高高抬起,总是在接受身分比他低微的人致敬似的。斐济人一定把他当成神。怀特上校这样想。
  奥立佛爵士形容他斐济总督府的客厅有七十英尺长。
  “我参与设计,灵感来自有次出巡到西太平洋一个岛上,看到当地土王的王宫,我喜欢它的造型,刚巧台风把总督府吹毁了一部分,我派人画下那座王宫,改动了一些设计,完成新的总督府。不错,客厅有七十英尺长。”
  一出走廊,可看到海湾以至遥远的山。他说:“早上在阳台上,还有一只蓝鸟和我们共进早餐,它蹲在糖碗的边缘,典型的斐济鸟。那儿出产的就是蔗糖。”
  奥立佛爵士的殖民地生涯似乎轻松又写意。每天黄昏站在阳台看警卫举行降旗仪式,目送荷枪穿裙的警卫赤足操正步离开。一天又过去了。
  “斐济人爱玩英式橄榄球,赤脚把球踢得又高又远。”
  骑马是奥立佛爵士心爱的消遣。
  “骑到一个缺水的村庄,下马冲凉。整村的人都停下用水,让我享受一个舒舒服服的冷水浴。”
  斐济是在一八七四年由泰甘当国王割让给维多利亚女王。国王把权杖、国徽和爱都送给了英女王,相信她以及后来继承人会好好治理照顾他的人民。
  斐济人对英女王的爱与忠心,奥立佛爵士强调此言不虚。“甚至偏远的村落,屋子里都挂着英女王的画像,把女王当做家长。如果我跟一个斐济人说,英女王希望你跑到海里淹死,我相信他会这样做的!”
  同样是黄面孔,新界这批暴民为什么不像斐济人一样效忠英女王,拱手让出他们的土地?怀特上校不解。
  英女王对付不听命的新界暴民,是派遣兵舰“名誉”号载来一批正规军人,停驻大埔东面的吐露港,战舰大炮轰隆。
  四月十六日,英军司令加士·科恩将军率领军队援助占据山头的怀特上校。史超域·骆克大礼服披挂在大埔墟头举行了升旗仪式,正式接管新界,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一天,典礼遭到二千六百多乡民的抵制。
  英方在大炮轰隆声中,由四百名荷枪军官镇守,急急忙忙提前举行占据仪式。然而,侵略者动用正规军,出动军舰以武力强行接管,并不意味着新界人民反英抗争的结束。四月十七日,升旗的第二天,数千名武装民众拿土制的炮弹进攻大埔军营,使英军受到重创,民众遭到残酷镇压。英军占领大埔后,一路向岑田、元朗一带推进,炮轰同德围一役,最为惨烈。具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纯铁连环铁门,在怀特上校命令下被轰塌倒下,英军冲入围内,滥杀妇孺无辜无数,还把铁门当战利品劫掠运往伦敦展览。
  怀特上校在新界广袤的平原纵马奔驰,眼前仿佛浮现两条蜿蜒的铁轨,一直向深圳延伸过去,深入广州内地。
  一条从尖沙咀直通广州的铁路。这才是征服者的最终目的。去年十月辅政司史超域·骆克与怀特上校闭门密谈,两人陶醉在帝国伟大的构想。一条铁路,九广铁路:
  “想想看,从九龙搭上火车,到广州、汉口、北京、沈阳经哈尔滨,然后到西伯利亚、莫斯科、巴黎,最后抵达伦敦……想象一下……”
  很显然是英国先有了九广铁路的蓝图,然后才有拓展新界的蓝图。早在签定《中英拓展香港界址专条》,就印上了铁路的痕迹,条文中出现“……将来中国建造铁路至九龙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
  密谈后不久,怀特上校让岑田出身的华人通译屈亚炳领路回乡,探查新界山川形势地理位置,顺便视察风土民情。心思深沉的怀特上校,不愿屈亚炳受惊动,利用自己擅于打猎射击的名声,说是到岑田来打老虎。屈亚炳眯起他长而狭斜的眼睛听了,不动声色地服从。
  岂止猎虎那么简单。
  除了铁路,租借新界还为香港增加广大的腹地,青山、大帽山可作为天然屏障加强军事防卫。鲤鱼门和汲水门东西两个港口水道归入管辖。
  怀特上校来到鲤鱼门海湾,翻身下马,立在海湾一块距海最近的黑色岩石上,双手插腰,面对烟波渺渺的中国南海,大有君临天下的气势。关于这段海湾还有个传说:屈氏家族的先祖章靖公耕读传家的遗训传到他的玄孙思亮公,以文采获得南宋皇帝的赏识,赐给他一只木鹅,任它沿着海湾飘浮,从太阳升起飘到下山,木鹅所游经之地,都成为皇帝赐封的采邑。
  怀特上校脚下的海湾,正是当年木鹅飘流的终点。他站立的那块黑色岩石,更是交织着历史的陈迹血泪。蒙古人南下,宋室南奔逃亡的杨太后,避隐岑田庄舍,日日夜夜立在这块黑色岩石上,盼望救兵渡海南来脱解困危。救兵始终没等到,杨太后忧愤而死。新界失去后,村中有一位失子成疯的母亲,站在同一块黑色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这可怜的母亲不能面对儿子死于英军枪炮之下,而丧失了心智。
  怀特上校立在这黑色岩石之上,毫不感觉它的微妙之处。他蹙紧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珠,心思极为渺远,越过波光粼粼的南海,他想象自己站在缅甸曼德勒的伊洛瓦底江边,临江远眺。半个世纪前,大英帝国征服盛产宝石的缅甸,英国皇家舰队浩浩荡荡沿伊洛瓦底江而来,怀特上校不止一次听着那无比壮观的场面,为自己没能赶得上那场战役而遗憾。后来他从曼德勒调职仰光皇家警察队,在当地暴民反对殖民统治蠢蠢欲动之前,下令镇压而立了功,获得帝国殖民地大臣的勋章,总算抚平了伊洛瓦底江上远眺的惆怅。
  这回接管新界,出动军舰大炮才歼灭暴民顽强的抵制,战利品的象征同德围的双环铁门已经海运英国途中。新界一役,在大英帝国海外殖民史上将写下辉煌的一页。怀特上校望向无际的海面,感到周身笼罩在创造历史的光环里。
   
2

  新界被英国统治者强行租借,同德围失陷之后,村中乡民吞着酸苦的泪,相传事变前先祖亡灵显身的种种征兆:
  英军入侵的前两夜,打更的更夫半夜听到四野起了一阵阵凄绝惨绝的哀号声。事后回想,是鬼夜啼警告活人灾难将临。隔天夜里,住在岑氏家祠附近的居民半夜被呐喊声和杂沓奔跑的脚步声惊醒,开门一看,阴风扫过,迷朦月色下,鬼魂似乎从家祠奔出,每一个头上插着一根点燃的白蜡烛,向四方奔去,消失踪影。
  后来应验这群幢幢鬼影正是埋在桂角山下的子弟。
  也有光天化日下发生的异兆:
  同德围护城河边的凤凰木,盛夏开红花,村人称它为红影树。今年一进三月天凤凰花不合时宜的怒放盛开,灿烂一片,红花倒映水中,看起来好似血流成河,溪水尽赤。村民自此称它为红水溪,至今不改。
  事变后,海湾山冈那块被称做宋王台的大石旁,有人看到古装妇女的背影,对着鲤鱼门的海面似有所期待。读过历史的说那是大宋灭亡前,跟随残兵败将避难南逃的杨太后显灵。她每天伫立宋王台山冈,等待永远来不了的援兵。
  见过背影的另有一说,说是那位丧子成疯的伤心的母亲,她痴立岸边,盼望满清派援兵前来,使她的独子免于丧命英国人的利炮之下。而村子里有不少和她同病相怜的母亲。
  村民在妙觉园尼姑庵的后园偷偷埋葬牺牲子弟的尸体后不久,桂角山被发现一株从前没见过的树,开着紫红色的花。没多久,像传染病一样开遍新界的山坡,漫山遍野开满这种五瓣的,异乎寻常妖艳的花,港督卜力将它命名为洋紫荆,定为香港的花,以之纪念他租借新界的功绩。
  屈亚炳成为乡民心目中的公敌,被怨恨的程度仅次于英国统治者。一提到他,个个咬牙切齿,拿最恶毒的话来辱骂他,为他编造种种出卖乡民的因由。其中一种最获大多数人赞同的,是他虽为尊德公所生,名下却没分到应得的祖产田地,心怀不甘,仗鬼佬之势回来复仇。另一种论调则是根据他的长相,说他天生反骨,命中注定背叛族人。持这种说法的是北帝庙的王相士。
  日子恢复平静之后,东北角北帝庙的王相士身着道袍,坐在庙廊下红漆案桌为求签的香客解签,口中喃喃:
  “人生富贵,皆由前世修行……”
  当地人称这身披道袍以庙为基地的相士“江相”。凡属江相派的在江湖上行走,都可像和尚挂单一样入庙留宿。这类驻庙相士除占卦、算命、批八字、解签、看掌看相,还多了一项本领:会念喃呒经,替香客祈福消灾。王相士把江相派的秘笈《英耀赋》,这本用骈体文写的命理书背得滚瓜烂熟,对前来求签算命的香客有问必答,据说颇为灵验。
  王相士每见烧香拜佛的香客聚集不散愈来愈多,便会撩起道袍袖子,一把葵扇摇得哗啦哗啦响,连拍膝盖诅咒本村头号大奸人。
  “本相士游遍三江五湖,阅人无数,可没见过这么个大凶大恶的大奸人。奸人姓啥名啥,乡亲心知肚明,用不着我明说。”
  王相士晃头摆脑:
  “三岁我给他看过相。他娘领他一进庙门,迎面一股凶煞之气。我抬眼一看,那孩童应了相书上的大凶相,你看他步履歪斜步走不正,外貌看似好其实心中最恶。再看他脚跟不着地,卖尽田园而走他乡之相……”
  “糟就糟在他无田可卖……”
  王相士葵扇一指打断他话的香客。
  “嘟,何止卖尽田园。那奸人引狼入室,连不属于他的田园也拱手捧给赤发绿睛的鬼佬……三岁奸人三岁就被我看出暗藏祸心。师父有灵……”他双手合十朝上一拜,“师父有灵,传授弟子神机妙算的本事。我一看他腮见耳后——什么叫腮见耳后,乡亲们听我道来:就是腮骨从耳后可以见到,相书上所谓的‘反骨’……”
  众香客不安地摸着腮,有的连忙拿掌遮盖,有的担心自己长了反骨,又不敢开口,忧形于色。
  王相士继续比手划脚,说得兴起:
  “腮见耳后,心地狡贪;眼恶鼻勾,心中阴毒。这命相写在脸上,跑不掉的。说反骨,历史上古人三国的魏延,诸葛孔明何等样人,一早便说: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也生有反骨。今人呢?唉唉,时运不济,乡亲们偏遇灾星,千不该万不该,岑家把风水树种在正关煞位……”
  香客有人问:“那衰人后运如何?”
  相士葵扇拍拍胸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老天有眼,给这奸人唇边生了两条特别长的法令纹,长到在唇下连在一起,犯了相书上的‘股蛇锁唇’,奸人不出四十,饿死以终。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众香客鼓掌,复仇一样称快而去。
  屈亚炳三岁,的确由母亲惜姑带他到北帝庙拜神求签。王相士见惜姑言柔步淡,低头羞答,但容貌惨然,以为是寡妇有再嫁之心,来询问去留。不等惜姑开口,便套用祖传秘笈所录:“有子而寡,宜劝守节,将来终有好景。无儿问去,当要着其别栖为高。”便劝惜姑将来母凭子贵,不必改嫁。羞得惜姑涨红了脸,连连摇头,把儿子推到跟前,说出八字。相士自觉没趣,草草掐指一算,敷衍了事。英国人炮轰同德围夺走三百年历史的铁门,相士穿凿附会平空为屈亚炳造命。当年如果他仔细问这三岁孩子的生辰八字,一定不难算出屈亚炳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八字中的八个字全属阴。四柱俱阴,狠戾沉毒,五行不平衡,运程起伏,行事极端。要是王相士记得这奸人的命局,他将拍案称奇,绘声绘影搬出“四柱俱阴,透枭食,心毒口甜”之类相书上的口诀,加油添酱口沫横飞大肆编排屈亚炳一番。
  屈亚炳在接管新界的过程中,并非截然一面倒向统治者,他也有过反复。大埔乡民以妨碍风水为理由,反对怀特上校在大埔搭棚扎屯当临时警察局。四月三日,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回大埔检查搭棚的进展,再次遭到乡民反对。怀特上校下令用武力镇压,愤怒的乡民带着锄头木棍蜂拥而上,攻占英方盘踞的山头,烧毁临时警察局的棚屋。怀特上校寡不敌众,狼狈下山坐渔船取水道逃回香港。屈亚炳跟着撤退,他站在甲板上,夜风到处灌满了他,令他全身膨胀,自觉站在击退敌人的山头,与同胞举臂欢呼,高大而又神气。他耻笑失败而逃的怀特上校,恨不得从背后狠狠踢他一脚泄愤。
  尽饮胜利的酩酊,屈亚炳半夜来拍黄得云唐楼的门。以为是海盗上岸洗劫民宅,吓得黄得云躲到床底下。屈亚炳推门摇摆进屋,把床底下缩成一团的女人拖出来。今天晚上,他将反宾为主成为她的主人,征服这个背后耻笑他窝囊的女人。他鼓涨胜利的身体重重的把她压在下面,剑拔弩张,手举长矛大刀、锄头木棍的乡民,在击鼓吆喝声中成群结队挥舞彩旗,团团包围搭在山坡的棚屋,英国人的临时警察局。躲在大榕树后的屈亚炳感觉到自己从体内飘出,飘落到群众里,与乡民同仇敌忾,锣声鼓点一声紧似一声,长矛大刀锄头木棍齐向棚屋冲刺下去、冲刺下去。棚屋的门禁不住摇撞,扑倒下去,里面走出吓得面无人色的亚当·史密斯,他双手抱住后脑,立在棚屋门上,犹豫着是否应弃守临时警察局——统治者的象征。在群众堆里自觉无比壮大的屈亚炳,不给英国人有选择的机会,今天晚上,他饱涨胜利的酩酊,他有足够的力气与自信把他的上司,失败的英国人从他盘踞、受用过的女体驱逐出去,消灭英国人在她身上残留的唇渍、口沫与抚摸的纹痕,戒除她赤身裸体袒露灯下的恶习,彻底把英国人的影子从她心底赶出去。屈亚炳破茧而出,长驱直入,一次比一次勇猛,等不及完全萎溃,稍一碰触,又灌了风似的竖起,坚硬如木棒挥鞭驱除夷敌,一把火下去,浓烟四起,亚当·史密斯弃守棚屋,握住喉咙踉跄而逃。
  这一晚,屈亚炳不必讲海盗徐亚保挥长矛戳死侵犯民女的两英军的故事,像以前每次受用英国上司抛弃的女人之后,藉海盗惩凶的故事当做发泄来平衡自己。这一晚,屈亚炳稍一碰触,即又竖起,终夜不能止。黄得云抱住这脱胎换骨的男人,喜不自禁。
  遗憾的是,这是屈亚炳最初也是最后的激情。隔天怀特上校回到新界途中,被乘胜追击的乡民从树林丢出土制炸药突击,怒不可遏的警察头子,请求总督卜力派军队前来镇压。军舰“名誉”号载着正规军人及大批洋枪洋炮停驻露吐港,由炮兵掩护这批武器从海面登陆,那尊轰塌同德围两扇双环铁门的大炮,就是这时候搬上岸来的。
  同德围失陷后,屈亚炳走出自己的故乡,田野一亩亩的春稻在清明过后的微风里兀自抽长。今春细雨轻雷惊蛰后,乡民虽然忙于聚会议事、制作土炸药抵制侵略者接管,仍旧不忘记农民的本分插秧播种。而今青山依旧在,只是微风习习下的田地已然易主,不再属于插秧的农民了。屈亚炳回望祠堂前那棵雷电劈断一半的风水树,剩下的半边枝叶颓败垂头丧气,似乎气数已尽。当初如果听了精通堪舆的风水师傅的提议,拔掉这棵已然空心的老树,也许岑田的命运得以改写,不致沦落异族手中。屈亚炳十岁那年,父亲尊德公吞吃荔枝噎死的前一晚,半夜雷电大作,劈断一半祠堂前的风水树,露出早已腐烂成中空的树心。风水师属飞星派,凭三元九运来推断屈族衰旺,一边转动罗盘,一边摇头,屈氏子孙固步自封,只知抱守章靖公的遗训,不懂风水轮流转的道理,照时下七运计算,元运之旺方在左边,旺方种树遮蔽,主不吉。风水师提议拔树改种竹子遮阳,而且必须种得疏朗,竹枝好通气转运。
  屈族后代不敢违背先祖章靖公的安排,保留了半边风水残树,如今一息游丝,落得枯死的下场。
  屈亚炳也看到过迹象。早在去年冬天,当他又一次领路带着两个英国统治者,穿过严冬依然翠绿幽深的树林,前来这片祖地。那次亚当·史密斯立在三十多年前意大利瓦南特里神父发现新安县的位置,举起挂在胸前的双筒望远镜举目盼望,陪侍一旁的屈亚炳艳羡地望着它,心想又是一种洋人发明的新玩意。他佩服洋人本事通天,大至水上走的汽船、陆地上跑的火车、致人于死地的枪炮炸弹,小到煤油灯、照相机、肥皂、钟表,还有这望远镜,样样透着新鲜巧思。
  “来,你看看!”
  屈亚炳胆怯地接过亚当·史密斯递过来的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握住两个圆筒,他看到自己黄色的手指覆盖在英国人刚刚摸过的部位,残存着上司的体温。这是第一次直接的碰触,他的手指痉挛。也许不止第一次了,他在跑马地成合仿唐楼那个女人身上,感到英国人留下的鼻息、唇渍、口沫无所不在,他和上司受用过、抛弃的女人纠缠不清。英国人的体温。
  “说出来听听,你看到什么?”
  越过一亩亩美丽如锦的稻田,进入村子的石砌拱桥、矮矮的土地公庙、屈氏祠堂翻翘的飞檐,屈亚炳看到祠堂那棵腐烂空心的风水树,尚未枯死的枝叶在寒风里摇摆。望远镜往下移,他想知道祠堂前那条红沙土走道是否还在。那是族人特地为得进士有功名的崇阳公而铺的官道,记忆中连祖宅的门槛也被锯掉,方便他当官的大轿出入。屈亚炳一眨眼,望远镜映现出红沙土官道斑斑血迹,一块块殷红摊了一地,触目惊心,屈亚炳赶紧移开望远镜,说不出话来。
  那是昨夜风雨刮落的凤凰花,红花含着雨水,滴滴印在沙地上,被屈亚炳恍惚间看成凝结成的血迹。日后屈亚炳想到同德围失陷,总会联想到望远镜里那一地血迹。当时如果他把望远镜往左上角移,他将发现家乡人称为红影树的凤凰木在不合时宜的严冬开了一树红花。像传染病似的,同德围护城河的凤凰木也跟着在春寒犹重的隔年三月怒放。
  这个凶兆后来真的应验了。屈氏子弟为了捍卫家园血流成河,触目一片血光。屈亚炳发肤无损的走出岑田。他是家乡里的外乡人。
   
3

  亚当·史密斯也曾经有过类似怀特上校的殖民经验,不过,他最终没有戴上面具,在帝国海外的压迫制度中扮演积极的角色,变成一个真正的白人统治者。
  那年他二十二岁,和怀特上校深入马来亚丛林射杀疯狂的水牛一样的年纪,他捧着英国殖民地部海外服务的聘书,抵达香港任职洁净局才四个月,时间是公元一八九四年六月,殖民地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蔓延的时刻,地点是华人聚居的太平山区的九如坊,鼠疫最严重的灾区之一。亚当·史密斯的武器不是来福枪,而是一把扑灭鼠疫的火把,对象是一头黑毛的猪。
  那一天,亚当·史密斯在西营盘国家医院向染疫死去的上司、洁净局帮办狄金逊先生沥青色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戴上防疫的钢盔,誓言为上司复仇。他白睫毛下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异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红色下巴,穿上涂油的防疫外衣,手持港督遏止鼠疫蔓延,焚烧太平山严重疫区的谕令,高举迎战瘟神的火把,率领华人通译屈亚炳和洁净局的全部员工不下五十人,个个披盔戴甲,做着深入疫区必要的防身装备,又携带刀棍盾牌,以防住民抵制烧毁疫屋。一行人声势浩大,感染着大行动前的兴奋直奔太平山区。
  善庆里、芽菜巷在日午垂直的太阳下一片死寂,户户门扉紧闭,不知住民全已搬迁抑或全家染疫死在门后。亚当·史密斯一行步入一个瘟疫肆虐已成废弃的空城,沿途蓄势待发,誓必令瘟神抱头鼠窜的火把,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找不到一处藏污纳垢的阴暗所在。
  亚当·史密斯倒抽一口冷气,华人通译屈亚炳以及五十个手下泄气地呆楞一旁。他们负戴家伙浩浩荡荡有备而来,期待着亚当·史密斯一声令下,手中的火把投向瘟鬼藏身的疫屋,熊熊烈火中,屋内拒不搬迁的住户一定夺门逃命,然后他们再上去趁火打劫热闹一下,反正烧的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想象听到屋主凄绝惨绝的哭号,也许头皮发怵,听多了,也会无动于衷吧?
  没料人去(死)屋空,触目荒凉寂静。五十个员工逐渐感到烦闷,缺乏行动的焦虑。亚当·史密斯感觉到手下的不耐烦,他防疫外衣里的身体冷汗直流,带头转到九如坊的小菜市。十天前他和华人通译屈亚炳曾经到过这儿,张贴港督焚烧疫区的公告。十天过去了,那张告示还贴在斜街的布告栏,像圣旨一样镶在木框里完好如新,兀自照耀着日午的阳光。亚当·史密斯感到安慰。他穿过食客已然绝迹的大排档、废墟似的小市集,上坡来到一排简陋的唐楼前,最尾一间柴房似有动静。亚当·史密斯附上门扉倾听,一种不属于人类模糊的咕哝声。他示意手下开门,门从里边锁住了。下令撞开后,里头漆黑一片,咕哝声清晰可闻。亚当·史密斯从白花花的户外适应屋内闇暗的眩晕中,发现一个女人抱住一头猪蜷缩在墙角。咕哝声就是从猪的鼻子发出的。受了惊动,黑毛猪蠢蠢欲动,女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命抓住它。手下们找到了注意的焦点,争先恐后把柴门围得密不透风。
  黑毛猪终于挣脱女人的环抱,在凄凉的四壁之间横冲直撞,企图逃遁。女人跟在后面死命的追。她那种狼狈的模样使袖手旁观的观众捧腹大笑,当做是好玩的娱乐,兴奋地喊叫。黑毛猪受到声音的刺激,跑得更快。柴门被人潮堵住,它无路可出,只有徒然地转圈子。女人筋疲力尽的慌乱模样令亚当·史密斯不耐烦。他举臂做了个手势,华人通译屈亚炳向他的同胞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霎时间哄笑拍掌声停下了,驯服地闭上嘴。立在九如坊柴房内的白人亚当·史密斯强烈的意识到他高高在上、绝对的优越地位。在这个被大英帝国用枪炮征服的东方小岛上,他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具有无上威权,背后这群黄皮肤的手下完全听命于他,任由他发号施令。这个女人和她的黑毛猪的命运,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亚当·史密斯决定使用他被赋予的权力。他准备命令手下帮助这女人抓住她的黑毛猪,连人带畜牲赶到外边,疏散到别处,然后由他带头执行焚烧疫屋的任务。转过身,正待下命令,一个奇异的现象击向他,柴门内外五十个他洁净局的手下,包括华人通译屈亚炳凝聚成一股意志,传达给他。他们等着看戏,手持火把、身穿涂油防疫外衣的亚当·史密斯是个变戏法的人。他们在催促这白人统治者使用他的威权惩罚这个违法滞留的女人,把她的黑毛猪当做祭品,掩门一起焚烧。以华人通译屈亚炳为首,他们已做好准备,等待亚当·史密斯燃烧的火把一丢,服从他一声大喝全体后退。
  在这一刹那,亚当·史密斯感到白人在东方的虚幻。他们是统治者,可是受被统治者的意志所左右。道格拉斯·怀特在马来亚的丛林,持着来福步枪骑在马背高高在上,上百个头缠肮脏头巾、流着黄色汗水的马来人,齐心一志要他举枪射杀野地安静地吃草的水牛。亚当·史密斯在瘟疫肆虐的孤岛上也陷于类似的情境。他被一群辫子盘在头顶上、留着长指甲、眼睛斜视的华人包围着。他们外表看似柔顺服从,其实居心叵测,齐心一志死死盯住他手中的火把。道格拉斯·怀特屈服了,他扣了扳机,连发五粒子弹,去射杀一头无害的水牛。在他扣了扳机的那一瞬间,他摧毁了自我,从此丧失了自由。马来人把一个普通的白人转为暴君,给他戴上面具,久而久之,面具变成他的脸。道格拉斯·怀特扮演土著要他扮演的角色。从此以后,他成为一具空的躯壳。
  这群蛇头鼠眼,懂得巫木的黄种人,凝聚他们的意志透过凝视逼他就范,催促白人点燃火把,掷向团团转的女人和她的黑毛猪。他们并且退出柴门外,做出火把一点,立即撤退的架势。亚当·史密斯钢盔下的眼睛漆黑一片,他受了催眠似的,不由自主举起火把。就在掷出去的刹那,听到泄气的哗叫声,黑毛猪逮到空隙,寻着有光的门口窜出,跑入巷内,转瞬间失去踪影。亚当·史密斯回过神,甩甩头,上去拉那个和他一样筋疲力尽的女人,把她推出门外。然后,点燃的火把朝柴门一甩,干柴烈火烧了起来,只是在白花花垂直的太阳下,看不清熊熊火舌。
  扑面而来的灼热的风中,亚当·史密斯感到虚脱,然而自由。九如坊那头逃逸而去的猪成全了亚当·史密斯,使他保留清白,没有成为怀特上校,以及其他殖民官员、军人的同类。
  五年后,在接管新界的过程中,亚当·史密斯换下洁净局浆挺的白色制服,穿上皇家警官卡其布制服,他原本戴白手套的手握着手枪,他却宁愿自己和怀特上校一样,让理性来主宰一切,气定神闲,一手插腰,一手举枪把捣毁旗竿山上临时警棚,后来又像潮水一样高举大刀长矛,蜂拥而来的敌人当做打靶的目标,实现维多利亚王朝的精神。
  亚当·史密斯扣住手枪扳机的食指,始终没能往后一拉,射出子弹。他无法成为真正的征服者。时至今日,他仍未从血腥的战场恢复过来。一合上眼,旗竿山下中弹的农民,血肉模糊,一个个向他仆倒过来,尸体重叠压在他身上,使他透不过气,以为就要窒息的瞬间,他惊醒了,再也不敢合上眼。
  他的梦魔远不止于此。怀特上校睁着冰冷的蓝眼睛,当着所有的警察,命令他解下腰间系的皮带,缴出那把未曾向敌人射出一粒子弹的左轮手枪,脱下卡其色皇家警察制服,把他推出门外。亚当·史密斯梦见赤身裸体被关在门外,羞辱令他抬不起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关在门外,自从他背叛了前任洁净局帮办狄金逊的夫人对他的期许,用轿子去迎接的不是他勃莱敦青梅竹马的恋人安妮,而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妓女黄得云,他最后一次走出山顶狄金逊的家,花园尽头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被驱逐在外,再也进不去了。背叛狄金逊夫人,等于背叛她所代表的社会阶层、道德价值、白人统治者的优越性。这一次,他背叛了大英帝国征服地球的伟大理想。怀特上校指责他对敌人太过软弱,把他归入失去荣誉感的那一类,毫不掩饰对他的失望,让他缴出手枪、脱下警察的卡其制服,这不是梦。
  亚当·史密斯曾经幻想请调新界新设的皇家警察局,在山坡的棚屋住下来,每天立在坡前,远眺旗竿山的米字旗缓缓下降,一天又过去了。这个幻想很快破灭了。
  他无路可去。只有回到半山缆车站附近的宿舍,接续强租新界以前所过的生活。可是,那栋湖绿色的两层楼房不是他的家。几年前他拎了两只箱子搬进去像住旅馆一样,一切享受现成的,从厨房的刀叉碗碟到卧室的床单、浴中,甚至侍候他起居饮食的佣仆也是他前任吴尔夫留下来的。他当初住进去,前任一家四口从政府仓库搬来的旧家具堆得满坑满谷,他曾经想到过找人搬走客厅一些桌椅,留下颜色比较协调接近的沙发、橡木高背椅,点上壁炉,制造点家庭气氛,发出请帖开个House Warming派对。邀请谁来呢?他脑子里闪过几个相识的:鼻尖上浮了一层黄蜡光的汤玛士牧师?一想起他造访过的牧师府邸古董油画华丽奢侈,亚当·史密斯自惭形秽打消邀请牧师的念头。那位称赞他扑灭鼠疫立功白发苍苍的法官,恐怕也不肯纡尊降贵光临他的寒舍。他不敢奢望香港会所常见的商行大班,他们过分注意礼节,老是与政府高官争排行地位。还有讲究穿着,西服称身精工、戴着纯金袋表的银行家,他们声音响亮,举杯嚷道:对殖民地有利的事,就是对汇丰银行有利。然后一饮而尽。
  剩下的,就只有几个一起打弹子、喝酒的低级军官和银行职员。亚当·史密斯嫌他们酗酒爱闹,肤浅可笑,听说他去过上环华人湿漉漉的市场便大惊小怪,如果他们知道亚当·史密斯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从锡壶喝下烫暖的米酒、煲了几天几夜的猪肺牛杂汤,一定会把他当怪物,从此不理睬他。
  他的殖民地经验太有异于其他英国人了。派对终于没开成,客厅满坑满谷堆的家具仍旧原封不动,他至今未曾在宿舍招待过任何客人。自始至终,亚当·史密斯走不进去殖民地英国的社交圈,从未被自觉矜贵的仕女接纳过,虽然他虚心向学,以洁净局上司温瑟先生为典范,模仿他的绅士举止礼仪。大会堂的基尔勃·沙利文轻歌剧表演,几个月前他就订了张最贵的门票,却想不到邀请哪位女伴同去观赏。艾米丽病后返回英国,史密斯心仪渣丁洋行大班的千金,却又不敢高攀。温瑟先生的女儿严守带有贵族血统的母亲的格令,不肯轻易与磨坊主的儿子史密斯交谈,甚至连看他一眼都吝惜,史密斯当然不敢打她的主意。等到最后应邀的是一个海军上尉的女儿,凯瑟琳,一张圆脸的爱尔兰人,下巴极短,看起来像只逗趣的狮子狗。她的母亲得了严重的风湿,坐在家里抱怨香港的天气,从不出门,凯瑟琳代替母亲出席必要的应酬,亚当·史密斯被介绍见过两次面。凯瑟琳抬着短短的下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不知怎的,缤纷五彩的衣饰更衬出她眉眼间惨然之色,使人想到她家中有个久病在床的母亲,她对亚当·史密斯的邀请故作矜持,不肯立刻答应。
  “戏票是最好的位置!”
  亚当·史密斯近乎恳求。摇了一下裙摆,又沉吟了一会,凯瑟琳才勉为其难接受邀约。送走亚当·史密斯,她火速召裁缝来家,赶制出一袭观戏的新衣裳,令亚当·史密斯感动不已。抿着嘴,凯瑟琳心中暗笑他表错情。凭她的社交经验,坐在戏院最好的位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容易吸引男宾注目、女宾的羡慕和嫉妒。她的紫缎新衣是为那些目光而做的,还有那顶绉纱的帽子。
  亚当·史密斯原谅凯瑟琳在中场休息时撇下他,和汇丰银行的助理经理谈笑。看完戏后又约了她几次,都被拒绝了。不久传出凯瑟琳订婚的消息,对象正是那位银行助理。亚当·史密斯听说后,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他很高兴以后和这个每星期三固定参加妇女午餐桥牌会的女人无关。凯瑟琳告诉过他,从中午一时到晚上八时才结束的桥牌会,仕女们在当中两次鸡尾酒会、一次点心、一次下午茶闲话是非,彼此交换情报探听圈子里的丑闻,连热心公益办学校、孤儿院的艾米丽也难逃这般婆娘糟蹋。
  “啊!你就是坐她小马车的那个绅士,”凯瑟琳若有所悟,“在教堂外被牧师夫人硬推上车的那个……”
  亚当·史密斯很为艾米丽不值。听说她心绞痛康复后,已经离开石营盘的国家医院,现在人在伦敦参加“禁止残酷风俗国际会议”,她的关于华人蓄婢的恶习的报告,就是在病床上完成的。
  艾米丽这一走,亚当·史密斯在殖民地更是举目无亲。他很想念为孤儿们朗诵丁尼生的诗,踏着月光回家的夜晚。
   
4

  新界易手后,亚当·史密斯脱下卡其警官制服,缴出手枪,回到洁净局恢复原职,屈亚炳却被留在警察局另有聘用。当天晚上,在跑马地成合仿唐楼,黄得云给孩子洗脚,屈亚炳猝然问道:
  “还想念他吗?想他再回来找你?”
  黄得云半晌才会过意来,头也不回,平平的声调:
  “胡说些什么,他人早不在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了?”
  “你说的呀,他人被调到加尔各答,你亲自去送船。”
  “喔,你记得可真清楚,你一定还在想他。”
  疑虑使屈亚炳的眼睛更阴郁了。怀着心事上床,弯身睡下。女人为了证明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伸手撩拨挑逗,百般撮弄,男人仍旧和昨晚、前晚……一样瘫软不起。屈亚炳在床上的表现随着乡民抗英的成败而起落,那一晚大埔居民烧毁临时警察局,占领山头,屈亚炳度过了此生最勇猛的一夜,可惜昙花一现。随着怀特上校反败为胜,他一路每况愈下。急得黄得云不惜工本,再贵的鹿鞭,也买回来给男人以形补形;壮阳补肾的草药,一碗碗强逼灌下,喝得他肚子涨成圆球,下面仍旧毫无起色。黄得云丢下煎药的瓦罐,到长春堂找老中医,说她近日口苦胃呆,吞吃不下,抓了药趴在药柜前挨延不走,红着脸难以启口。帮她接生的阿嫂知道她和英国人的下属华人通译有手尾,问出因由,抿着嘴笑,向老中医取了一瓶阳起石药丸,说是专治肾气虚寒阳痿不举的神仙灵药,一次服三钱,嘱咐她不可让男人服过量。两个女人笑打成一团。
  一瓶阳起石吃完了,仍无起色。黄得云藤篮里装着胙肉、合桃、花生到宝灵山道祈求姻缘石显灵。离家前,她为自己该梳什么头而大费心思,卖入妓院她给举止粗糙的捐官开苞的初夜,鸨母给她“上头”,把琵琶仔的丫鬟发式改梳成妇人的发髻,以后她夜夜换新郎,至今仍然失婚。传说姻缘石甚为灵验,善男信女求夫得夫,求妻得妻,求子得子,如她向石神求姻缘,则该梳双髻,表明云英未嫁,想到四岁大的私生子,她改变主意把发髻盘在后脑,拎着藤篮出门。
  宝灵山道平空竖起的石笋,足足有三丈高,形状像勃起的阳具。黄得云苦着脸,一拜不起,哀求石神令男人雄风重振,他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只有靠石神显奇迹。那天半夜,他推门而入(后来他不无夸张地告诉她,不厌其烦地复述,一路上裤裆翘起那东西,像只木棍,多亏黑天没人见。到唐楼外,他简直是用这根棒顶门而入,说说有多硬!)那一夜,他把黄得云从床底下拽出来,孔武有力的抛上床逞尽风流。呵,这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这之后,黄得云夜夜守住唐楼拭目以待那脱了胎换了骨的男人。石神啊,结果人是盼到了,却又完全脱了形变了个样,也不是变回先前的窝囊相,怎么形容他那种惊吓过度的模样?像逃避恶鬼追赶,肩膊倾斜冲进门,赶紧返身把门上锁,眼眶漆黑成一圈,鞋也不脱,爬上床拿棉被蒙盖头脸,得疟疾似的打摆子,拼命颤抖。黄得云再三追问,听到棉被里闷声破碎的片语:
  “……杀人,英国人拿枪,村子到处是血……”
  她的男人中了邪鬼入侵,一个晚上要被自己的惊恐惨厉叫声惊醒好几次,每一次醒来,弹簧似的坐起,第一个反应是拿双手交叠覆住他的私处,紧紧保护住,接着人拼命往床里退缩。
  “恐怖啊,恐怖!”
  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往里缩,一寸寸往里缩,缩到最后没有了。石神啊,英国人杀人,和男人什么相干?何至于龟缩到这地步?
  石神默然,黄得云双手合十长跪不起,再三祈祷神明降甘露,显灵威,让男人能行了,她也可免受罪。这没良心的男人吃了她多少壮阳固精神鞭补品,依然故我仍不济事,反过来说是她这淫妇一手造的孽,谁叫她眼神精壮,如狼似虎贪餍不足,令男人精漏虚火,势无以振。黄得云苦在心里,表面上还要竭尽所能的服侍他,顺着他阴晴不定的心意,不敢稍有拂逆,饶是这样,还是看他脸色。
  拜过石神,黄得云心中仍不踏实,她来到旁边的石公庙求签。这露天小庙是有一年香港大台风,暴风雨夹着山泥倾泻,石神显灵,挡住泥泻,斜坡凹陷下去自成天然洞窟,善男信女铺上平台摆香案,两旁悬挂金漆门联:
  
  千处有求千处验
  万家祈祷万家灵

  庙祝手持拂尘,戴了顶道士帽,坐在神案旁为香客解签,看了黄得云抽的签,赠她一句警言:
  “有缘无份,有份无缘。三生石上,注定前缘。”便闭目摇手不肯多说。黄得云心中纳闷,求的并非姻缘,疑团不得解,拎起空了的藤篮闷闷回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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