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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台风妮娜出其不意地袭击香港之后的第三天,才一入夜,尖沙咀东区的“皇家花园”酒店,早已灯火通明,灯笼形的水晶吊灯,把黑白二色大理石图案的整个大厅,照耀得光可鉴人。 几分钟之前,酒店的瑞士经理,赶鸭子似的把打蜡的工人赶出大厅,一边又气急败坏地命人摘下到处“油漆未干”的牌子,亲自在通往地下贵宾厅的阶梯边,竖起“演艺中心筹款酒会”的英文指示路标。 香港的名流巨贾,从来喜欢搞艺术和商业挂钩这一套玩意。拥有“皇家花园”一半以上资本的张季常,身居东南亚电影制片业的泰斗。尽管他旗下出品的拳头枕头片,只注重票房挂帅,本是不折不扣的商品,由于势大财雄,张季常还是此间靠募捐来维持的演艺机构所拉拢的对象。 今晚的酒会,张季常以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出面为不牟利的演艺中心筹募明年的经费。生意人永远善于把握时机,趁着香港旅游旺季到来之前,适时地安排这场酒会,邀请总督暨夫人莅临。如此盛会,明天的早报势必争相大事渲染,“皇家花园”的名声趁此打出去了,所达到的宣传功效,绝非成百万港元的广告费所能及。何况在名人功名簿上又可记上一笔,蒙受英女王册封为爵士勋衔,应该是迟早的事,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难怪张季常踌躇满志地吩咐下去,酒店务必在八月底之前提前完工,把个营造商赶得鸡飞狗跳,为了应付晚上这场酒会,在屋顶加班收拾台风残局的工人,抛下手中的破瓦残砖,一个个被调到大厅待命。 酒会于六时三十分开始,依照惯例,烫金的请贴上注明,总督暨夫人将于七时整莅临。由全场宾客恭候大驾。 台风过后的阵雨,对于乘坐名贵轿车姗姗而来的宾客,显然毫无影响。他们任由戴着白手套的司机,听从雨中交通警察的指示,将车子无声无息地滑入酒店前一片灿然里。 当第一位长裙及地的仕女,袅袅婷婷地踩入酒店的大厅,中央那座白玉似的大理石喷泉,及时地喷出水来,一旁紧张守候的酒店经理,总算松了一口大气,又急忙冲到楼下今晚首次启用的贵宾厅指挥去了。 雷贝嘉过海而来的计程车,尾随着长龙,缓缓地向“皇家花园”驶近,远远地,她立刻为那衣香鬓影的阵势所吓住了。趁着阵雨刚歇,她匆匆付了车资,撩起礼服的裙脚,也不管地面潮湿,毫不痛惜地将今晚首次穿的银鞋,一脚踩下,像摆脱恶鬼一样地逃离那辆出租计程车,提着裙裾跑到廓下。恰巧有位身着黑色礼服的外国单身男士,钻出宝蓝的新型平治,雷贝嘉赶前两步,和他并肩步入酒店。对着迎宾的侍者,还挤出一丝微笑。 自动门关上的刹那,雷贝嘉回头望了一眼,那辆载她来的计程车,刚巧呼啸而过,后边跟上一辆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地停了下来。 雷贝嘉这种自惭形秽的心理,随着她款款步下通往贵宾厅的台阶,一级级地消失了。这家酒店的布置,一本殖民地东、西拼杂荒诞的特殊品味,基本色调采取今年流行欧洲的梨子红。为了不使远道来看中国的观光客空手而回,特地从大陆运来了朱红雕漆圆柱、镂刻的窗棂、一人多高的五彩花鸟仿古大花瓶,全部有碍观瞻地摆在最显眼的角落。 当雷贝嘉轻旋她的裙摆,踏完最后一个梯级,迎面一座景泰蓝大方樽,冲天擎起一丛五颜六色的鲜花,在宫灯式的水晶灯笼罩下,灿烂得令人无法正视。方樽四角,各有一个留长须的金人振臂托扶,想是得自希腊神话的灵感。 无暇顾及金人的出处,雷帆嘉的视线立即为门口一个笑得混身乱颤的身影吸了过去。只见她一身越南女人的装束,秋香色浮暗花软绸的旗袍下,露出一大截胭脂红滚边的长裤,麻花髻的头发当中,却有一绺染成海藻的颜色,绿幽幽地垂下来。这女人必定以为光凭她的绿头发还不够惹人注目,只见她俏生生地霸占酒会的入口处,使进出的宾客,对她无法来个视而不见。 原来是顾影香,瞧她这身架势,果然不同凡响,只差嘴里街上个烟嘴。关于这女人的历史,雷贝嘉早有耳闻,三十年前曾经是艺华影业公司旗下的明星,偏巧时运不济,正是走红的当儿,上海一夜之间突变,只身逃到香港之后,为了活命,什么事没做过?!年前电影圈汹起一股怀旧热,她才像出土文物一样,重新被推捧出来。复出之后,拍了几部上海滩的歌女片。银幕上,她披着紫红电光绸歌衫,懒洋洋的那股浪荡劲儿,天平早已开了顶的老上海个个一口咬定,当年的白光也不过如此。 顾影香的本事很大,摇身一变,最近又以女制片家的身份出现,成为娱乐版记者争逐采访的对象。在香港前途黯淡、港元暴跌的今天,她旗下“当代独立影业公司”第一部出品的《鱼蛋妹》赶上了暑假的档期,票房一路遥遥领先,同业者只有对她刮目相看。 近一两个月来,雷贝嘉对她在国际电影节的公关助理职位,颇有意态阑珊之感,极有趁机蠢蠢欲动之势。晚上到场的宾客,肯定是人才济济,全是一时之选,像这位炙手可热的顾影香,圈内人传出她有意招揽新血的消息,凭着自己在一些电影试片、首映典礼和她有数面之缘,本想上前与她攀交情,无奈毕竟有点气怯。和她匆匆擦身而过时,雷贝嘉不禁拿眼角多扫了她几眼,心里暗吃一惊,这个专门制造新闻、谣言满天飞的顾影香,在总督到场的酒会里,居然如此脱略,一副宽边的太阳眼镜,遮住了大半个脸,只见她下颏微仰,搭着眼皮,悠然地和围在身边的男客谈笑风生,完全是一副大风里来大浪里去的自在闲适派头。 雷贝嘉从川流不息的侍者银盘接过一杯冒泡的香槟,有点心虚地朝着逐渐多起来的人群中挤去。为了应付晚上的场面,她可真是不借工本,跑遍了港、九的精品店,千挑万选才看中迪奥这套缕金线的敞胸累丝晚礼服。那位女售货员再三丛恿,说保证一定是全香港绝无仅有的一套,雷贝嘉一咬牙,忍痛买了下来。下午还告了半天假,专程到澳洲人开的发型屋,梳了这个所费不赀的别致的头。顾影香凭什么故作潇洒、如此脱略。 雷贝嘉正嘀咕着,迎面摇摆走过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贵妇,朱红云纱垂地长旗袍,胸前是一串双圈滚圆的南海珍珠,垂到肚脐一带,耳际吊的翡翠耳环,足足有三寸来长。妇人主动上来搭讪,用的是英语,她对雷贝嘉的晚礼服赞口不绝。雷贝嘉有点受宠若惊,故作矜持地回转身,发现自己的侧影正巧镶钳在墙上那幅光闪闪的长镜里。她生就瘦长扁平的身裁,正是时下流行的体型,白瓷一样透明的脖项,光裸裸的,一无饰物。出门时,雷贝嘉临时改变主意,取下脖子上从不离身的金项链。她担心细细一条链子徒然暴露她的寒伧,索性连那枚不起眼的银戒指也一起褪下,心想在这争奇斗艳、金银堆砌的场合,她只能以简单大方取胜。果真相形之下,旁边珠宝全身披挂的老妇人,显得比她粗俗了许多。雷贝嘉得意地摇晃了一下裙摆,在镜子里一下找到了自信。她举起香槟,在杯觥交错中,热热切切地和那素昧平生的妇人攀谈起来。 总算心机没有白费,这才是她等待已久的场面。绅士淑女细细地啜着香槟,低低地交谈,偶而从人堆中爆出愉悦的笑声。浅灰蓝高雅的地毯上,左右分设两排长桌,布上喜气的戏餐布。桌上此起彼落的鲜花丛中,摆满了厨师们几天来的精心杰作,一路延伸下去,直到贵宾厅的另一个尽头,突起一座汗涔涔的冰山,一尾冰雕的鲸鱼,凌空而起,和对面用奶油砌成飘飘欲仙的古典美女遥遥相对。 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总督暨夫人姗姗来迟,宾客们恭敬地分立两旁迎接。不知哪儿窜出一个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小女孩,捧着一束紫红洋兰,献给总督夫人,还中规中矩地行了个晋见的屈膝礼。两位贵宾被簇拥了进去,酒会正式开始了,侍者们各就各位,侍候各式点心。雷贝嘉把头昂得高高的,像阅兵似的对着各式各样的餐点一路看下去。几个外国人围住澳洲鲜蠔,正在大快朵颐。壳中滚圆圆的蠔肚,看得人口里生津。正待动手去取,雷贝嘉的肩膀被人从后边重重一拍。 “咳,别让蠔腥沾了你漂亮的衣服。走,带你去尝鱼子酱,正宗的伊朗货。” “孟妮卡,你躲哪儿去了?害我好找。” “找我?不见得吧!老远的看你满场子飞,好不开心。”孟妮卡用银匙挖了一小匙鱼子酱,铺到圆型的小片烤面包上,递给她: “喏,试试看,雷贝嘉,刚下飞机的,保证新鲜。” 看不惯孟妮卡摆出女主人的神气: “不是说俄国的鱼子酱才算上品?”她故意地。 孟妮卡更是不甘示弱: “小姐,别埋怨了,有这个吃就算好的了。一盎司鱼子酱值得多少钱?说出来,你连舌头都要吞下去呢!” 她意犹未尽,又盯上一句:“怎么样?没事吧?安安全全混进来,没有人要看你的请帖?” 灰白的养珠一样的鱼子酱,一咬碎,流出一股腥气,雷贝嘉赶忙咽下,装出品尝的神情,转过头去左顾右盼不理孟妮卡,心中暗恨一声,由你这肥婆神气去吧!也就只有这么一次。 今晚筹款酒会的请贴,早在三个星期前就寄出去。雷贝嘉的英国男友伊恩·汤森,任职文化部门,负责国际电影节的总策划。身为资深的文化官,伊恩常常不可避免地出现在此间艺术表演活动的场合,举凡画展的预展酒会、音乐舞蹈的首演、大型艺术节的开幕典礼,他都得露面。伊恩从来都是单身赴会。不止一次,雷贝嘉倚在床沿,注视着他穿戴齐整,准备出门。她运用女性批巧的心机,婉转地透露出希望一起出去见见世面的期望。每当这种时候,伊恩总是热切地执着她的手,诚恳至极地说: “小姐,我去和人家握手微笑,是万不得已的,干嘛要你也陪着去受罪。” 嘴里这样说,心中却记起他至今仍在伦敦的妻子。两人虽然算是合法分居,毕竟还没正式离婚。殖民地的交际圈子本来就太小,犯不着让人闲话。 这些被伊恩视为无聊透顶的应酬,隔天报上的文化版,以显著的篇幅刊登,雷贝嘉看了,心中另有打算。一遇到机会,雷贝嘉紧抓住不放,使出浑身解数与人攀交情。伊恩看在眼里,他伸伸舌头,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雷贝嘉,瞧你这般雄心壮志,幸亏我不常旅行,要不然,只要我一出门,回来保证发现你坐在我的位子上。” 雷贝嘉故意一阵骇笑,肩胛耸得老高。她人生得并不瘦,却是骨架奇突,颧骨抹上两片银红色的胭脂,斜斜插入鬓角。她眯聚单眼皮的细长眼睛,嘴一撇,反唇相讥道: “哟,听你这样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拿你多少好处呢!其实呀,任何事,还不都是凭我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你少刻薄吧!” 伊恩把他那双眼皮很深的蓝眼睛眨了又眨,扮了个鬼脸,不再与她争辩。 雷贝嘉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伊恩慨然相助,她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湾仔那间广告公司,说不定到今天还在为苹果桔子汁的宣传词句而绞尽脑汁。当初雷贝嘉处心积虑,连连向伊恩发动的一套攻势,居然使得这位深沉的殖民地文化官难以招架。几度枕边细语之后,伊恩勉为其难,把她安排到电影节的公关部门,充当宣传助理。 雷贝嘉当然不以此为满足。 最近一个多月以来,伊恩似乎有意躲着她,下班后把自己关在巴丙顿道旧楼的公寓,对她来个闭门不见。雷贝嘉一个个电话打去,他任由铃声一声紧似一声,一直响下去,就是不肯听,直到雷贝嘉把话筒拿到手酸,放弃为止。为了打探伊恩的行踪,雷贝嘉用尽心机,逼不得已,只好利用中午休息时间,趁伊恩的女秘书外出吃饭的空档,翻阅她夹在日程表上的请帖。晚上的筹款酒会,照例只邀请伊恩一人,请帖上还注明总督暨夫人将出席。一看出帖子的主人是张季常,雷贝嘉灵机一动,回到自己写字楼,拨了个电话给张季常的机要秘书孟妮卡。对方猜了半天,还是记不起在那儿见过雷贝嘉,两个女人却也在电话中聊个没完。雷贝嘉先发制人,指控孟妮卡贵人多忘事,再不找时间叙旧当真把她给忘了。惹得孟妮卡满心歉疚,答应了雷贝嘉的邀约。 两个女人在置地广场的London Pride午餐,这是家英国风格的酒吧。孟妮卡产后始终没恢复的身躯,挤在狭窄的座位上,看起来像一座山。雷贝嘉对之视若无睹,极力推荐这一家做的腰子派,还要了两杯“皇朝”白酒,俨然是常客的口吻。其实,她的中饭经常是买“美心快餐店”的饭盒来打发的。 雷贝嘉显然有备而来,她故意把话题围绕在张季常身上,听任孟妮卡用尽刻薄话,把自己的顶头上司损了个够,然后才不着痕迹地提醒她下月初的筹款酒会。 “是呀,Black Tie Only,大热天,折腾人,我们打工的,到时还得全身披挂,去侍候人家贵宾当招待,你说阴不阴功?” “听你抱怨的,孟妮卡,有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孟妮卡把嘴一撇: “那个人是不知死活,一套礼服买下来,闲闲地半个月人工没了。”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雷贝嘉大嚷: “对了,孟妮卡,顶楼‘韵芝’模特儿身上穿了件没领没袖的黑衫裙,今年流行的直腰身,保证你穿了合适。走,我陪你去看。” 孟妮卡抓紧皮包,先是抗拒着,一听是大减价,把皮包往肩膀一甩,兴冲冲地跟着雷贝嘉上了顶楼。雷贝嘉暗自庆幸,那袭小丑一样难看的礼服果然还在。两人挤在同一间试装室,亲热得像姊妹。 雷贝嘉为自己换上荷叶翻领的白缎长裙,正在顾影自怜,孟妮卡和她的拉链奋斗了一半,索性放弃,眼睁睁地盯着雷贝嘉的细腰身,恨不得把它移到自己身上来,嘴里还是赞了几句。 “唉,被你一赞,更不是滋味。”对着镜子,雷贝嘉凄凄凉凉地数说:“人家正式的宴会,永远轮不到我,这算哪门子事?只会躲在试穿间里,偷穿礼服干过清,从来找不到机会出去亮相,哪有你孟妮卡的命,什么世面没有见识过……” 说到后来,还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 “怎么样,给你一个亮相的机会。”孟妮卡心一软,脱口而出,一时收不住嘴:“下个月初的筹款酒会,到时你来好了,反正派出三百多张帖子,多一个人进来,神不知鬼不觉。” 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去,孟妮卡后悔的同时,猜中了雷贝嘉的心思,原来中了她的计。 “哎呀,那我该怎么谢你?”雷贝嘉雀跃地拉住她的肥肩,使劲摇着:“这下可好了,孟妮卡,你为我出了口净气,伊恩这死鬼佬,看他还神气,到时我非好好捉弄他一番不可,你等着看好了。” 此后雷贝嘉几乎每天打电话过海找孟妮卡,自告奋勇,充当她的服装顾问,在精品店一有发现,赶紧向孟妮卡报告。雷贝嘉百般奉承,不过是为了提醒对方不可食言。她甚至几次暗示,希望孟妮卡补寄张请帖具名给她,好令她在伊恩面前扬威。 “到时你来就得了,”孟妮卡冷冷地说:“我是看在你的情面,假公济私,雷贝嘉,你总不希望我被老板炒鲸鱼吧?我还得吃饭哩,小姐。” 一句话,把雷贝嘉顶得两颊涨红,握住了话筒,喉头噎住了,出不得声。 酒会热溶溶地进行着,气氛更热烈了,孟妮卡又递上来一片鱼子酱。 “暗,这就是你要叹的世界,雷贝嘉,尽情享受吧!” 雷贝嘉在接受与拒绝之间斗争了一秒种,还是把那块鱼子酱含在嘴里,强忍住不回嘴,任由孟妮卡这婆娘逞口舌之快。一边东顾西盼,在人群中找她熟悉的面孔。 果真伊恩站在一尾冰雕的鲸鱼之前,他正和一位红头发的洋女人兴高采烈地谈着,似乎极为熟络。 “孟妮卡,不敢霸占你说个不停,好好招待你的客人去吧!别忘了你今晚的职务!” 翩然一转身,头仰得高高的,丢下孟妮卡,走了。 “雷贝嘉,回头别忘了谢我,”孟妮卡朝她身后扬声恨恨道:“我等着,哼。” 雷贝嘉头也不回,举着香槟酒杯,泼泼洒洒地晃过来。点了一下伊恩黑礼服的肩膀,也不理会是否打断他和红头发女人的谈话。 “汤森先生,请容许我自我介绍,”她装模作样地伸出一双素手,唇角咧了咧,眼睛全无笑意。 “我是雷贝嘉·吴,幸会。” “是你!” 伊恩出其不意,着实吃了一惊。 “怎么?就只有你能来?”雷贝嘉经过美容师修饰过的眉毛一扬,挑衅地,高颧骨格外突出。 “我的天,香港的女人可真能干!” “我不是警告过你吧,我的腿很长,哪儿都追得到你,偏偏你总不听。” 伊恩嘿嘿干笑两声,像普通朋友一样地把雷贝嘉介绍给那红发的女人,似乎又觉得太过生疏,在雷贝嘉脸色沉下来之前,一把搂过她的腰,过份亲昵地紧了紧。 “幸会,雷贝嘉·吴。”他戏德地眨眨眼。 红头发的女人识趣地走开,雷贝嘉立刻从伊恩怀中站直。 “顽皮的女孩!” “伊恩,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呀!” 雷贝嘉微嗔着。 伊恩摇晃着酒杯中的冰块,发出一阵细细的碎裂声,并不作声,雷贝嘉急了,她不觉挨近一步: “为什么?伊恩,为什么?” 被质问的人本能地后退,雷贝嘉仍不放松。 “你躲着我,故意闭门不见,到底为了什么?你说,伊恩。” 伊恩的背几乎要抵住墙角了。 “看,你快把我逼得无路可退了。” 雷贝嘉的眼圈不争气得红了。 “伊恩——” “找个时间,我们谈谈。” 一仰头,伊恩把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向刚巧过来的侍者招了招手,乘机脱身。 雷贝嘉徒劳地目送着伊恩的背影,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湾仔的Front Page此间英文报的记者、电视台报新闻的外国人爱去的酒吧。那个时候,立志要当旅游作家,文章偶而出现《南华早报》的威尔斯青年菲立普,白天在沙田郊外骑马,天黑了,脱下一双沾着马粪的长靴,绑在他的Honda 1500cc后座,飞驶入城把雷贝嘉载到Front Page,两人几杯白酒,消磨一个晚上。听完“疯狂的劳伦斯”的一手好钢琴,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钟。第二天早晨涂了口红去上班,雷贝嘉照样容光焕发。 伊恩·汤森也是这家酒吧的常客,去熟了,彼此点头微笑,雷贝嘉先是被他那一头麻花的头发所吸引,直至打听出来他来香港之前,还在伦敦一家杂志写过影评,几个著名的英国前卫导演全是他的朋友。雷贝嘉丢下菲立普,去伊恩的枱子,和几个本地的电影发烧友围坐一起,倾听伊恩口中的东尼·李察逊拍摄《愤怒青年的过程》,据他说,他曾经参予这部影响了英国现代电影史的巨片的摄制工作。 “当然,我自己也曾经是愤怒青年,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伊恩惘惘地咧咧嘴,挤出一脸因酗酒过度而松垮的皱纹。 雷贝嘉在浸会读传理系时,选修了两堂电影史,教授是在罗马学电影理论的,他在课堂上大声疾呼“电影是二十世纪的艺术”时激动的神情,她没有忘记。这天晚上,雷贝嘉更深切地感到把大好光阴用来拟广告宣传词,对她来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菲立普答应帮她英文,春天就说过要把她介绍给《南华早报》的编辑,至今仍迟迟未有行动。后来听说伊恩在“火鸟映室”极为活跃,雷贝嘉毫不犹豫地加入当会员,很快成为电影艺术爱好者之一,夹在那些穿深色条纹西装、拎着公事包,下班后直接从写字楼过来,坐在小小的放映室,一本正经地欣赏电影艺术的人当中,菲立普的影子远微了。尤其是连看两场出来,爬上那一阵子流行在外国圈子里的吉普车,由伊恩送她回去,一路上听他不厌其烦地解说片子里的镜头运用、导演手法,使雷贝嘉认为这比坐在菲立普的Honda 1500cc后座吹风要有意义得多了。 预备献身给他的那个晚上,两人在文华酒店的阁仔咖啡厅见面,雷贝嘉穿了一件黑丝衬衫,伊恩在猜测丝衣下边有没有戴上胸罩。她腰间系了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一头浓密的黑发,映得她白瓷一样的脸颈有几分年轻的凄艳。洋琴鬼站在丑怪的丘彼德雕像前,一支波卡舞曲被他拉得支离破碎。 雷贝嘉把第三杯白酒一仰而尽,微醉地呢喃她昨晚独自一人去看“火鸟映室”的《娥德烈》。法国文豪雨果的女儿,生前疯狂地爱上一个不爱她的军官,被玩弄之后,军队拔营,不知去向。娥德烈在租来的小房间,从早到晚不停的写情书——一大捆一大捆无从投递的情书。后来终于打听出情人的踪迹,娥德烈不顾一切渡海而去,她一袭玫瑰红的衣裳,拖着一颗被炽烈的情爱灼烧得发烫、作疼的心,不知疲倦,却一脸憔悴地在异国沙尘滚滚的街道上走着…… 娥德烈的激情感染了他们,两人眉眼间的接触,使他们几乎同时放下手中的酒杯,直奔伊恩的公寓。 在摇晃的吉普车上,伊恩一声不响认真开车。他住在巴丙顿道一栋旧楼的顶层,没有电梯,雷贝嘉躲在伊恩腋下,尖声笑着,有点歇斯底里。两人相依偎地上楼,他们没有在客厅里逗留。雷贝嘉第一次走进这男人的卧室,和衣躺在紧挨着窗的床上。外边很高的夜空,暗暗中有几点星星,仿佛躺在天幕底下,等着奸污的盛装女尸,雷贝嘉觉得一无遮挡。 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软软地拂送过来,总督夫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雷贝嘉忙不迭地转过来,有点无措地愕在那儿。总督夫人被几位装扮得体入时的中外仕女围住,她穿了一袭浅绿的蝴蝶薄纱装,小小的黑丝皮包挂在臂弯里,浅棕色的头发,梳成英国保守女士的样式,两边各夹了一支黑发夹。她正对着罗承运夫人、船大王的女儿,也是演艺中心的荣誉主席,吹气如兰地谈及台风妮娜惊魂。 “……飞机在孟买停了三个多小时,我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把书本放下,闭上眼睛睡了一会……” 因台风而改变了飞行时间,原本极平常的事,还是引来了一阵惊叹。总督一家人度假返港,在孟买遇风滞留的消息,曾出现在三天前的晚间新闻,当时雷贝嘉就觉得奇怪,何以总督不搭乘私人专用的座机。 仕女们的谈话于是围绕着台风。 “风力最强的那个晚上……”一位黄皮肤的贵妇抚着胸,依然惊魂未定似地: “……半夜被风吵醒了,孩子们抱着毯子,从这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楼上跑到楼下,最后才决定睡在走廊,起码两边都有墙围着,安全一些……” “哟,可怜的孩子们……” 仕女们异口同声,叹息着,细细地拐着香按。雷贝嘉不懂,一次小小的台风,何至于把她们吓成这副形状。她自己费了好大力气进得酒会,就是来听仕女们话家常,这似乎与她的想像有段距离。雷贝嘉手持酒杯,茫然地跟着微笑。 这个被伊恩形容为“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的阶层,在殖民地山顶的红砖巨宅中宴客,女主人穿着缀满花边,密不透风的礼服,迎迓到来的客人,虽是初见,也还是吻了客人的左颊、又吻右颊。要是主人决定附庸风雅一番,这种时候多半发生在一年一度的艺术节前后,从英国应邀来表演的室内乐团,被应召到垂着厚厚绿绒窗帘的大厅,点上壁炉,正襟危坐地欣赏家庭式室内乐演奏,奏的多半是海顿的曲子。 来自利物浦的伊恩,遇到这种场合,总是抢先占了角落的位子,往往不等终曲,以抽烟为藉口,从近处边门溜到花园里去透气。 伊恩对古典乐的憎恶,从来不加掩饰。雷贝嘉知道,他宁愿把时间消磨在外国记者俱乐部,一手威士忌,一手香烟倾听爵士乐歌手乔治·梅利嘲弄世情人生。雷贝嘉陪着他挤在烟雾腾腾的酒吧,注视这位当年驰骋英伦,红极一时的爵士歌王,至今沦落到带着七零八落的乐队,来到香港跑码头,扯着又哑又沙的嗓子,在这异地重复他三十年前走红的曲子,赢得稀稀落落的掌声。 雷贝嘉禁不住揣测,他插了一根绿色羽毛的帽子底下的头发,早该雪白一片了吧。这位过去的老歌手,拚尽全力,揪心揪肺地唱完一曲美国南方黑人的幽怨,就疲倦不支地颓坐在一角特地为他设的椅子上喘气。乐队继续有气无力地拉着、弹着,陡然之间空了起来的舞台,令雷贝嘉感到异样的寂寞、凄清。又轮到乔治·梅利上场,把下半曲歌唱完,他重又回到灯光之下,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条,声音又喑哑了一些。 听完爵士乐散场出来,已过午夜,伊恩在回家的路上分外地沉默,蓬蓬的山风在没有门窗的吉普车里钻进钻出,掀起伊恩花白的发根,在黑暗中,使雷贝嘉为之一惊。从没有一刻,伊恩看起来像现在这样疲倦苍老。 躺在他从旧家家店搬来的紫檀雅片烟床上,伊恩开始不怎么热烈地爱抚着雷贝嘉赤裸的肩,他紧闭着眼,心思极为遥远。雷贝嘉突然主动地跃起上半身,攫获住他的嘴唇,伊恩颓然扒扶到女人的肉体上,寻找他去熟的地方,拚命向她挤进去、挤进去,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两个身体无声地纠缠在一起,伊恩很快地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她上面呻吟起来。 这一晚,伊恩松松地搂住身旁的女人,诉说起他的过去,那一段浸在酒精里的涩苦至极的日子。为了逃难,他来到了香港,借此摆脱纠缠不休的妻子,却摆脱不了他所厌弃的自己。 雷贝嘉激情过后,把伊恩松弛而寂寥的脸拥在胸前,心中决定晚上留下来陪伴他。 “你不会懂的,你还太年轻,像爬到山腰。我呢,已经过了山头,走下坡了。” 雷贝嘉无由地失望起来。夜更深了,伊恩从她的胸怀中挣起,下床在唱片堆里翻寻。他的唱片几乎清一色是铜管乐,他常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听着金属管吹出来的、空冷拔尖的声音,一听就是一个晚上。 此刻伊恩又斜躺在卧室里唯一的一把藤椅里,紧闭着眼,沉浸在强尼·荷济士的萨克斯风,让黑人独有的哀怨无奈层层包裹着他,动也不动。 雷贝嘉这才发觉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睡着了,褪色的浴衣露出灰白的一丛胸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雷贝嘉拉过毯子,覆盖到伊恩身上,回到床上躺下时,一个疑问盘旋在她心中:发源于美国南方的黑人爵士乐,何以会如此深深地令伊恩着迷沉醉?明天一定要问问他。 雷贝嘉在宾客中找寻不知去向的伊恩,贵宾厅出口的角落,一位身着白色麻布西装的年轻男士,手持烟卷,双手抱在胸前,叠腿倚墙而立,深茶色的眼镜,瞪视着熙攘谈笑的宾客,一脸冷漠。那人一头粗硬不驯的乱发,以及他两腿交缠的立姿,使雷贝嘉有似曾相识之感。 啊,原来是新近崛起的新浪潮导演梁辛,一部《鱼蛋妹》终于使他熬出了头,一下成为电影留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也是“火鸟映室”的常客,特别是像《的士司机》一类夸张大都市暴力的纽约派电影,经常可以发现梁辛的踪迹。雷贝嘉无法不注意到他时兴新潮的打扮。一般人看不惯他那一身剪裁特异的服饰,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奇装异服的“油脂仔”行列里,识货的人却一眼就看出梁辛从头到脚全是欧洲尖端设计师刚刚出品的最新时装。Geen and Found一类走在香港潮流之先的精品店,或许还可以看到。 不久前,梁辛接受此间一家专爱宣扬名人精致生活的杂志访问,他照片上的服饰,就是今年春天流行的石磨蓝。封面特写上,他也是两条瘦腿交缠立着,双手抱胸,嘴上叨着香烟,面无表情,乍看之下,以为是Hanai服装公司的男模特儿。访问的记者坐在他大白天也窗帘深垂的客厅,试着挖掘他注重穿戴的心理动机。 “我认识好些贫苦出身的打仔明星,发迹以后,戴了一身的金器招摇,说是有实在感,稍微有品味的,上下名牌披挂,还故意露出了商标,唯恐人家不识货……” “不同,你和这般人不同,”访问记者斩钉截铁地:“梁辛先生,你的品味太高级了,远远走在香港时装之前,少说起码有三、五年。” 这位在室内也戴着墨黑眼镜的导演,咧咧嘴,坦然承认: “很简单,还不是为了引起注意,让人家对我另眼相待。” 接着,他喁喁地诉说起童年一段阴暗的记忆,从懂事开始,父亲就不知所踪,孤儿寡妇只好被独身的姨母收容,住在北角一栋半倒的老屋,那一段白天晚上都得蹑着手脚走来走去的日子,至今想来心还为之悸痛。有天晚上,才上小学一年级的他,不知何故触犯了姨母,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处女发了狠,不由分说,卷起母子俩的行李,塞回被收容时带来的两只箱子,丢入狂风暴雨的黑夜,任由他们母子自生自灭…… 是那一个晚上,梁辛过早地认识到,在这狂风暴雨的世界上,能靠的只有自己。直到他进入电视圈,才把母亲从深水涉不足两百尺的政府廉租屋搬出来。 梁辛初执导演筒的《鱼蛋妹》,正式在联映港片的院线推出之前,顾影香以制衣人的名义,把电视、电影界、娱乐版记者,一个不漏地请去看试片。雷贝嘉望着寄给伊恩那份精致一如殖民地仕女邀请饮下午茶的请帖,拉着对本港制作的影片一向带着很深成见的伊恩,好不容易在尖沙咀的后巷找到了试片的地点。 挤在狭窄的、散发着仓库气味的试片间,卖菜妹阿秀在银幕上晃来转去的模样,总使雷贝嘉觉得她熟口熟面,颇有相识之感。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个没有选择地被生到下层社会的女孩,为了摆脱她的出身,不惜粉身碎骨,一股劲地往上爬。雷贝嘉着实为了她捏一把冷汗,在冷气机的轰响中,颤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黑暗中,伊恩似乎感觉到她的异样,伸过手来善意地覆在雷贝嘉的膝上。不知哪来的一股怒气,雷贝嘉毫不留情地把那只汗毛丛丛的手掌,一把从她膝上拂落。 电影结束时,卖菜妹阿秀付出了毁灭性的代价,沦为卖身的鱼蛋妹的悲惨下场。像阿秀这一类的女人,往上爬的唯一途径,注定是要依附着男人的身上攀援上去,她无可避免地被出卖了…… 从试片间走回泥泞的后巷,大排档的夜市正卖得热腾腾,穿着稀皱被纹睡衣的男人,大刺刺的坐在街口,埋头把一碗粥喝得嗦嗦响。一对瘦小、看似兄妹的小孩,蹲在地上洗碗。铁桶内浑浊的半桶污水,使人想到喂猪的荤水,食客们却对之视若无睹,盘踞着油腻的小桌,大口地吞咽着食物,吐了一地的骨头。 为了怕沾赃她脚下的新鞋,雷贝嘉只好任由伊恩搀扶着,挑选干净的地上小心地踩了过去,雷贝嘉也有一个十分不堪的童年,母亲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小时候,为了不愿穿姊姊的旧衣裳,她不知哭闹过多少回。她上小学那年,为了等母亲把四姊太大的内裤改小给她穿,雷贝嘉在墙角蹲了一个下午。这种羞耻的记忆,使她在十二岁的年纪,过继给二叔做女儿时,一滴眼泪也没流过,反而是高高兴兴地离开自己的家…… 梁辛掏出一只压得皱扁扁的骆驼牌香烟,衔在嘴上,正待点火,雷贝嘉款款地向他走近,伸出一只素手。 “很辣的,你不怕?” 雷贝嘉摆出老烟枪的姿态,取过烟卷深深吸了口。 “我从中学,就开始躲在厕所偷偷抽烟,每次到巷口小店家买香烟,装出一副‘我爸爸叫我来买的’纯洁无罪的样子。” 这句话果然奏效,梁辛藏在深茶色镜片后的眼睛,兴味地打量着她。雷贝嘉适时从小皮包取出摆了一个晚上的名片,对方接过,随便看了一眼,往裤袋一塞。 “梁先生,你的《鱼蛋妹》人人叫好,阿秀那一类女人的心态,被你活生生地解剖出来,看得我心惊肉跳的。”雷贝嘉蹙眉,微谓着:“只是,她的下场太悲惨了。” 梁辛耸了耸肩,不赞同也并不否认。 “外头的影评家却说,这是一部精彩的社会写实片,你以一部片子推出一个新浪潮,真够威。那批电影科班出身的导演,一个个都叫你给比下去了……” 雷贝嘉嘴里说着,心中不无遗憾。今晚的场合,没有娱乐版记者的踪影,否则拍张她和梁辛的合影,可以使她拿到写字楼向同事炫耀半天。 “梁先生的新片,应该是月底杀青吧?” “哦?你听谁说的?” “咳,梁大导演的一举一动,还怕没有人注意?照你这速度,不出两年,就可以搞个‘梁辛电影展’哩!” 听她的口气,俨然是电影节的总策划。和雷贝嘉共事的同事,对她的作风,背后无不大摇其头。负责策划亚洲电影的伊芳,美国南加大的电影硕士,响叮哨科班出身,本来和公关部门河水不犯井水,雷贝嘉却视伊芳为竞争对象,与之明争暗斗。任是伊芳生性平和,不具野心,诚为香港专业女性少有的异类,雷贝嘉对之仍视为眼中钉,千方百计企图撵走她。明眼的人猜中她是觊觎伊芳的位置,心中无不暗笑雷贝嘉自不量力。 去年第一届国际电影节,雷贝嘉的公关助理刚接不久,便被指派去接待亚洲请来的导演。几个国家代表的名单,她只听过印度导演萨耶哲·雷的盛名。不久前,专映西洋名片的“火鸟映室”,破例拿出萨耶哲·雷的旧片,做了个回顾特辑,伊恩口中对这位印度导演更是崇拜有加。 雷贝嘉知道这位大导演的到来,势必引起新闻界的注目,刚巧公关主任告病假,雷贝嘉认为有机可乘,事先安排了和她相熟的文化记者到机场接机。一等这位黝黑高大的导演步下飞机,雷贝嘉一个快步,抢在伊芳之先,上前握手迎迓。第二天报上出现的尽是雷贝嘉的微笑,亚洲电影的策划伊芳,却连影子也找不到。 驻港的印度总领事,在他寿臣山道的官邸开酒会,向这位替印度人在国际影坛上扬眉吐气的大导演表示敬意。本来不够资格受到邀请的雷贝嘉,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官邸的草坪酒会,忙着向此间的几个印度富商派名片。总领事出身英国牛津大学,他十分得体地面谢雷贝嘉早起接机的辛苦,雷贝嘉笑吟吟的,再三说是应份的。她和像座黑塔一样高的萨耶哲·雷一回生二回熟,这位印度导演老远向她伸出黑黝黝的大手,这等熟稔的表现,使在场的中外宾客侧目,无不对她另眼相看。 这天下午,雷贝嘉载誉而归,途中不停地向伊恩吹嘘自己的神通。 梁辛摸出最后一根扁皱的骆驼牌香烟,这回雷贝嘉摇摇手,没敢去接。 “我说过,很辣的。” 一看雷贝嘉仍然站住不走,梁辛敷衍了一句,自顾自抽起烟来,一边举目四处张望,显然在找人。雷贝嘉自觉没趣,正待走开,梁辛的目光突然定住了。雷贝嘉随着视线转身看去,一眼瞥见伊恩对着汗涔涔的冰雕鲸鱼,挖起一只澳洲鲜蠔正往嘴里送,旁边立着笑得浑身乱颤的顾影香。 梁辛像被刺痛似的,原本靠着墙交缠在一起的两条瘦腿倏地站直了。 抛下一句:“对不起。”径自向顾影香走去,雷贝嘉情不自禁地夹着脚跟上来。 顾影香扶着嘴里镶银圈的象牙色烟嘴,另只手插着腰,搭着眼皮,扫了雷贝嘉一眼,伸出手,掠掠掉到额头上那一绺海藻色的头发。 “怎么,阿辛,这么漂亮的小姐,还不快介绍我认识?” 一口软软的上海话,唯其咬音不准,更有一番韵味。 雷贝嘉抢上前去: “顾小姐,幸会,我是你的影迷!”赶忙把名片递上去,顾影香看也不看,就塞到她手腕上挂着的银色小皮包,轻触了一下雷贝嘉伸过来的手指尖,算是握手。 “真巧,顾小姐,你相信不?我前天还看到你哩——我是说在银幕上。” “你是今晚第十个跟我说同样话的人。” 雷贝嘉把头摇得浪鼓似的: “不,不,不是你最近的《上海滩》,是你从前拍的老片,《人鬼恋》,记得吗?” 顾影香把烟嘴从口中拔出,眉头一皱,又是恼又是笑的: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哟,怎么晚上尽碰到这般好管闲事之徒。” 说着,举起烟嘴,朝着正在与一只澳洲鲜蠔搏斗的伊恩飞过去一个眼风。 “喏喏,这个番鬼佬,三番两次游说我上台现身说法,说什么电影节要搞个旧片回顾展,抓我去演讲什么的。” “是呀,昨天还看的试片,”雷贝嘉迫不及待地讨好着:“这回我们几个同事看个仔细。顾小姐,对你的演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直说你连眉毛都有戏,太难得了。” “你来得正好,雷贝嘉。”伊恩颠着脚步过来,一只手搭在顾影香的肩上,梁辛的脸色一下变了。 “雷贝嘉,帮我劝劝影香,任凭我说破了嘴,她就是不肯答应。” 梁辛戒备地:“她不肯答应什么呀?汤森先生?” “哟,你居然还不知道?”伊恩诧异极了:“这是电影世界的一件大事呢,我们计划和大陆合作,搞个大型的中国电影回顾展,从现存最早的默片,一直放映到一九四九年为止年为止。研讨会的部分,希望影香也露面,谈谈当年的电影制作背景、演技什么的。” “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梁宰尖酸地:“好像听说过,汤森先生对中国电影的兴趣,就是停留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的……” 伊恩竖起手指,警告地:“年轻人,小心你的舌头。” 顾影香扯了一下梁辛,低声叱道: “阿辛,不得无礼!别给自己闯祸,得罪了人家,我可顾不了你。” 梁辛正待反唇相讥,雷贝嘉不明就里,犹是兴致勃勃地: “梁先生,哪天你得空,应当去看看,这批旧片子,经过重新拷贝,现在画面全像新的黑白片一样,不比以前,从头到尾都像在下雨,迷濛一片的。” “不是说,文革的时候,堆放这些易燃影片的仓库,被红卫兵一把火,老早烧个精光。” “哦?居然有这种事?”雷贝嘉睨了梁丰一眼,夸张地拍拍胸口:“总算万幸,顾小姐所主演的电影,死里逃生,全给留下来了。” 雷贝嘉意犹未尽,又继续卖弄地: “顾小姐,有几个镜头,你穿了四十年代的时装,翻领的大衣,肩膀垫得老高,现在这种大衣又流行回来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穿旗袍,滚边长过脚踝的,走起路来,露出大截绣花的衬裙,有味道极了。” “这位小姐,也真难为你,”顾影香言不由衷地:“哪来这份闲情,挖出那批老古董,还捧出来当宝贝!” 一言提醒了雷贝嘉,这位传奇的女人,火热天,把自己包围得如此密不透风,连大半个脸庞也隐藏在茶末绿的太阳眼镜之后。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只有靠那一潭沉沉灰绿多少遮掩她自知难以示人的真面目。 多巧妙的障眼法!雷贝嘉叹服了。禁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发现镜框的颜色,正好和她一身秋香色潇洒及风流的越南旗袍相辉映。在家中,顾影香一定储备了数十对色调、款式不同的太阳镜,用来搭配她各式各样的服饰。 马路上街边画报摊有份小市民抢购的消遣周刊,专门以揭发影剧因男女私生活点滴为号召,最近这一期的封面是顾影香,里边以触目的头条大爆顾影香的驻颜之术。据说她采取最新发明的一种皮肤保养妙方,一星期两次,从最深的海底捞起沉淀千年的烂泥敷面,据闻味道腥臭不堪,却甚有奇效。 “不容易喔,顾小姐,你的《人鬼恋》,距离现在,怕不有……” 顾影香硬生生地把话截断: “我拍《人鬼恋》的时候,你小姐还未出世,这下可满意了吧?” 雷贝嘉一愕,说不出话来。 “香姐,走了吧,”梁辛一旁催促:“再不去,等等又要迟到了。” 顾影香手往腰一插,脖子上僵: “阿辛,咱们不是约好七点半钟?准时到就得了,没有理由提早去等他的。” “可是,人家古曼先生老远从德国跑来……” “是呀,古曼先生特地来看《鱼蛋妹》,凭的是谁的面子?难道还是你梁大导演的?” “梁先生真是了不起,”雷贝嘉肃然起敬:“眼看就要进军国际影坛了。” 顾影香牙一咬,悻悻地:“哼,梁大导演当然了不起。” “影香,一月的那场演讲,你答应了吧?要不然,我可不放你走。”伊恩扳住顾影香的肩,涎着脸凑上去,顾影香也不闪躲,倒是雷贝嘉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影香,我来给你出个现成的题目,你来说说四十年代的女人,怎么穿着打扮,这种可以吧?” “唉哟,伊恩,瞧你还真傻,”顾影香轻挑地打了他一下:“要是我答应下来了,以后你不是找不到藉口邀我喝下午茶了?” 两人一味打情骂俏,梁辛看不下去了,他涨红着脸,近乎哀求地: “香姐,你少说两句吧!我先走一步。”随即拔脚掉头而去。 “梁导演,几时请你来看试片。”雷贝嘉朝着他身后喊:“顾小姐从前的风采和演技,你可以慢慢欣赏个仔细!” 口里说着,还故意朝着顾影香举了举杯,报复她刚才的出口伤人。趁她发作之前,雷贝嘉返身就走,临行附到伊恩身旁,咬了句: “你少借酒装疯,人家都在看你们呢,待会儿一起过海,你一定得等我!” 伊恩不置可否,却戏谑地推了推顾影香: “你把你的小情人气走了,还不快去追!” “伊恩,免了吧!少替古人担优。”对梁辛愤然而去的背影,顾影香瞧也不瞧一眼,徐徐地喷出一口烟:“由他去,跑不远的,他还等着我引见古曼先生哩!” 孟妮卡阴魂不散,重又出现了,她一把拉过雷贝嘉。 “咦,梁辛呢?你不是和他正打得火热,怎么一晃眼又不见了?” “被顾影香气走了。”雷贝嘉悻悻地道:“有这种女人,太过张牙舞爪了!” “哈!你可领教过了!”孟妮卡幸灾乐祸:“一定是看出你对梁辛的企图,怕你拐走他!” 雷贝嘉嘴一撇,颧骨格外突起: “哼,谁希罕他!” “你不希罕,自有大把人希罕哩!顾影香投资了大把心血、金钱调理他,好不容易这下捧出了名,她当然不肯放过。只是现在包围梁辛的女孩,一个个年纪轻得可以做她的女儿。依我看,顾影香连觉也睡不安稳呢!” “那,梁辛,他当初怎么会肯?” “唉哟,雷贝嘉,求求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了。咦,你的伊恩呢?” 他和顾影香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孟妮卡不怀好意地: “依我看,他也被顾影香拐走了哩!” 孟妮卡的笑痕加深:“雷贝嘉,还不赶快去,找那万人迷要人去!” 雷贝嘉在宾客已经稀疏了许多的人群中搜寻。酒会已近尾声,托着银盘的侍者,在空旷的许多的会场无精打采地打转。红餐布上的点心,原本刻意拼排的图案支离破碎地躺了一桌。奶油雕成的古典美女,弯弯的眉眼早已笑糊成一片。连脚下浅灰蓝的崭新地毯,被踩了一个晚上,也已是奄奄一息。 总督暨夫人早已离去,雷贝嘉在剩下的宾客中,追寻不获伊恩的踪迹。居然连说一声都没有,就这样不告而别了。雷贝嘉牵牵嘴角,饮尽了杯中残存的、已经不冒泡的香槟。伊恩一定又回到巴丙顿道的家,把自己关在房里。斜躺在从旧家具店买回来的那张鸦片烟床上喝酒,任由路易·阿姆斯壮如泣如诉的爵士小喇叭淹没他,整个人浸泡在酒精里,一路往下沉,直到毫无知觉为止。 最后一次和伊恩在一起,是在看完意大利新锐导演贝托鲁奇的早期作品:《一九○○年》,三个小时的长片,对法西斯暴力的揭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那天晚上,伊恩一反常态,过分热烈地试着要她,任凭雷贝嘉怎样爱抚,都没有成功,弄得伊恩最后不得不灰心地放开她。 雷贝嘉要求留下来陪他,伊恩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自己想静一静,也不管夜多深,近乎强迫地把雷贝嘉推到门外去…… 自此,伊恩把她挡在门外。 雷贝嘉走出贵宾厅,缘着梯阶,一步步踏上去,站了两个多钟头的腿,毕竟很是疲乏了。酒店的大厅沓然无人,乳白色大理石喷泉,兀自静静地喷着水。 大门外廓下,几个外国男女立着等车,雷贝嘉一眼认出伊恩的背影,不顾一切跑了上去。 “伊恩,等等我……” 一辆银灰色的卡特力克正好驶了过来,为首一个女人先钻入车内,从里头伸出手来把伊恩拉了进去。 车门“砰”一声关上,雷国嘉的心差点被震碎了。车子里那一头火红的头发,顷刻间消失在廊下一片灿然里。 过海的计程车排了长龙等着接客。雷贝嘉犹豫了一下,拎着裙摆,越过那一排车队。转角就是香格里拉酒店,她宁愿到那边截计程车过海。 台风刚过后的骤雨,不留情地向她狂扫过来,打湿了脚下的银鞋。雷贝嘉并不觉得疼惜,顶着雨小跑了过去。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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