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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荡的人

作者:施叔青


                 小茅屋

  一排以稻穗编扎起来的垂帘装饰着“小茅屋”冷饮店的门口。
  “‘小茅屋’,这小店的名字真美!”R说。
  “本来乡气十足的茅屋,在这儿看来反而很雅。”
  安蕴说着,举起刚合上的雨伞,轻轻勾起探下屋檐来的一绺牵牛花。
  R走上前拨开那排稻穗垂帘:“咳,进去小茅屋坐坐。”于是密密的帘子一下子纳入R宽坦的腰身。
  “小茅屋”橙汁色的板壁上,细草绳蜿蜒地爬着,圈围成各式各样的抽象图形,粗糙中略带不齐整的美。
  两人选择了向日葵图案的那面墙坐下。日午的“小茅屋”静悄悄的,显出了雨天的清寂。屋顶两边分披下来的斜度使安蕴想起故乡小溪的那个凉亭。
  R看着屋内的每一件摆设。“我真喜欢这儿,很土,很够味。”他说着,抬起靠近墙的那只手,将黏贴在壁上那丛向日葵的花心盈盈一握。
  “哦,稻草扎的花,”一把干稻梗被R揉得稀索发响,“嗯,这稻草闻起来有一股很浓的香味!”
  乡土的气氛一下扬散开来,“小茅屋”的四壁间仿佛鸣唱起田野的风。R伸长颈子吸嗅的姿态使安蕴联想到田畦中拾穗的长脚鹭鸶。
  “故乡有一条小溪,”她突然说,“夏天的溪水一涨高,桥下的那座凉亭就跟着浮上来。亭子的顶上铺的是厚厚的香茅草,”她咬着嘴唇回忆,“香茅草闻起来青涩极了,还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R极注意地听着。
  “我记得,”安蕴回忆的调子十分温柔,“小溪野生的莲花谢了,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莲蓬,那几根淡黄的花须,颜色就像是你手里握的干稻草。”
  音乐开始绵绵地荡漾起来,它抚及“小茅屋”的每个角落。
  “噢,你在逼我自由联想。”换了一个坐姿,安蕴警觉地瞥了四处一眼,笑着说。
  “你是说?”
  “不懂我的意思?”安蕴更佻巧地笑了起来,“这个地方使我联想到我的故乡。而你安排在这儿和我谈话,就像一个懂催眠术的医生,先使我陷入一种类似的情境,不知不觉间,这个情境开始触动我去回忆。”
  R趋前坐着:“你担心什么呢?”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凝视着安蕴又问道:“你担心些什么呢?我找你,为的是想了解你的故乡——或者说是想了解一个台湾的乡下——我告诉过你,我回台来写一个剧本,以这里的风土人情为题材的剧本。”
  “那么,你以为你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你的故乡。”R说,“告诉我你的故乡。特别是你刚回去过了新年。”
  安蕴犹豫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
  “那是台湾的西部,靠着海的一个小镇。”她说。
  R呢喃着:“台湾的西部,靠着海的一个小镇。”
  “大剧作家,我建议你这样记下来。”安蕴微偏着头,她的微笑加深,“你可以记着:濒着静静的海,几座瓦窑,大大小小的许多庙宇,还有一个小小的车站。”
  “这就是你的故乡?”
  “嗯!我故乡的速写。”
  R变得沉思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的眼睛似乎能反映出她所生息的那块土地。刚刚安蕴带他抄近路来“小茅屋”。他们经过了南门市场。当她看见R小心翼翼地走在市场湿泞泞的碎石地面时,安蕴曾指着R臂弯搭的那件米黄色风衣,取笑着说:
  “你是从黄金元国来的观光客。”轻盈地越过一滩脏水,她回身又说:“故乡一带的小市场比这儿更湿、更脏。”
  那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种神情,R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某种说不出来的爱情。故乡显然和这女孩契遇着了。
  你就是你的故乡。R困扰地想。
  安蕴掏出两个画脸的、极为粗陋的小布偶:“你看,我为你捎来了故乡的玩意儿。”说着,她用食指撑起小布偶,一手一个,移到R的前面晃啊晃。
  这两个怪趣的小布偶逗乐了R,他带有细致纹路的嘴唇意外地红润了起来。
  “让我来教你玩,”安蕴脱下她手中的小布偶,兴冲冲地把它们套到R的指头上:“这两个布偶可以演一出戏哩!”她帮R先撑上那个满脸画着龙鳞的青面光头布偶:“喏它叫鬼谷子,据我弟弟说,它和这边这个黄天霸结下深仇大恨。”安蕴指指R托在左手的布偶,它是一个持刀的赤面侠客。
  于是挪开了空玻璃杯的桌几变成打斗的地盘,R操纵两个布偶,只是手势很不熟练。
  “过新年那几天,我家乡的孩子玩这个玩疯了,”安蕴定睛注视布偶飞翻的衫影,“他们把这玩意儿叫做布袋戏。”
  铁道旁,那群乡下野孩子掷泥球笑闹的景象突然展开,前天黄昏,R从南下的车窗望出去时所看到过的。
  “你家乡的小孩过新年,一定是很开心的。”他说。
  安蕴斜依到竹椅的靠背上。“也许是吧!”她说。
  今天才不过大年初三,然而这里惟一可以表征新年气象的,就只剩外边几株吐蕾的红山桃探出篱笆,散播了一点都市可怜的喜色而已。
  “不过,乡下的孩子更开心又大了一岁,”安蕴望着桌面说,“他们恨不得快点长大,好能够出来流浪。”
  “然后离家久了,又想回去,”R悻悻然接下,“反正家乡永远在着,难怪他们有恃无恐。”
  音响蓦地转弱了。为隐藏他的感情,R使劲地舞动掌中赤脸蓝脸的小布偶。安蕴给翻来转去的两个衫影弄得有些紧张。
  随着小布偶的晃摇,“小茅屋”内的乡土味更浓郁了。
  R沉默了好一会,微喟道:“你把你故乡的调调全捎来了。”
  安蕴向他投过来类似嘲弄的视线。
  R抬手晃了晃两个小布偶:“不是吗?借着它们,我感觉出那种气氛——你故乡特有的。”
  像被什么触动似的,安蕴突然眨眨眼,向R说:一喂,想知道我故乡神秘的一面吗?我这次回去碰到了一件事。”
  R注意到自己掌中的小布偶凝重的彩色,以及驱向原始的图案。
  “请你说下去,”他鼓舞着安蕴,“形容一下成人社会的意识,比方说,”R思索着,“比方说,你故乡中一些奇怪的风俗,某种禁忌,或者关于道德的看法,等等。”
  安蕴被R突来的兴奋弄得有些退缩,有过她还是往下说:
  “黑暗长驻在我的故乡。大大小小的庙,有那么多,人们也是那么迷信。你相信吗?他们几乎和阴间可以有往来呢!”
  R点点头,一点也不惊奇。“我相信的。”他说。那必是一个十分阴气的地方。他同时也相信加利福尼亚州一年四季阳光普照。
  “故乡被贫穷和一连串的海滩所包围,濒海住的居民总是觉得有游魂在海面上飘来飘去。”
  相反,加利福尼亚的一切全是在阳光底下,没有一丝隐藏。这就是世界。R想。
  “我邻居有一个难产死去的妇人,她已经死去好几年了,生前人家都唤她王蝶,”安蕴忧悒地说,“半个月以前,死去的王蝶向她丈夫托梦。她说她很痛苦,她是被泡在阴间的血池。”
  R猝然打断她:“阴间的血池?”
  “嗯!王蝶求她丈夫救她,因为她是被泡在阴间的血池。”安蕴垂下眼睑:“据说,女人生产死了,也算是犯了罪,到了冥府去还得泡血池受刑。”
  掌中的小布偶兀自立着。R期待故事发展下去。
  “后来,王蝶的丈夫真的举行了一个搭救的仪式,刚好在我离家的前一个晚上,”安蕴瞥了小布偶一眼,喁喁地说,“呃,你想象得到的,只有在夜间才适合做这种事的。”
  音乐噤声了。“小茅屋”内充满了黄昏的喧哗。
  “很奇妙的一次祭典。那天晚上到了夜深时,一个黄袍道士突然怪异地舞着跳着,将一把把点燃的冥纸沿路抛。在黑黝黝的小巷,一捻捻烧着的冥纸像一朵朵红花,刹那间的辉煌,真令人心悸。”不停抚弄身边空竹椅的靠背,安蕴有些不安的样子。
  那么,关在纽约古老公寓里的巫师,他们又是怎样做法呢?想到了这个有趣的比较问题,R不禁微笑起来。
  “费了很大的力气,总算把妇人从血池拖出来,”停了半晌,安蕴才结束这个故事,“那个丈夫本身是个屠夫,他站在禁坛前引渡在地狱受苦的妻子,真像在从事一件和鬼魅争夺的工作呢!”
  联袂的两个布偶踞立着,一张蓝脸和一个赤面恰好对向安蕴,仿佛瞪视着她。
  安蕴移开了眼睛:“我的故乡确实有些阴气。”她做了最后结论。
  R蹙眉沉思:“很奇怪的一个地方,真的奇怪!”
  那个山村,那个山村一定酷似着安蕴的故乡,R想。秋分那天,林场的一个人带他进入东部傍山的一个山村。一条古老的街道,又高又窄。倾斜的街道旁边,罗列的尽是些奇特的木制店:水车行、棺材店、以及神龛铺子。当时,R沿街绕了半天,一边想着如何使这个山村出现在他的剧本里,当最后他抱着几个红桧木的雕花果盘,坐上运木材的滑车出来时,真像是重回人间的爱丽丝。
  R把这次经历说给安蕴听。
  “有这回事吗?”她笑着说。
  那对反映她故乡风貌的眼睛,此刻又闪着那种辉光,R为之迷惑了。
  “带我去你的故乡。”他说。
  “你可以自己去。台湾的西部,靠着海的一个小镇。”
  “呵,我在想——”R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我在想,如果你能带我去,也许我和你故乡的距离会近一些。”
  “为什么呢?这样对你要写的剧本有帮助吗?”
  R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他端详自己掌中的小布偶,细细地看了好一会,突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下面的话:
  “记得我还在美国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印第安的老酋长用泥土来涂身体治病,因为药草都是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

                 二槐街

  (黄昏的街景)
  出殡行列:
  棺材由镜头左角切入。马寡妇、吹鼓手跟在棺材后,移入画面。
  摇镜跟出殡行列之背影
  丁副官骑马迎面而来。兵士甲、兵士乙、里长老爹分别跟上。
  音乐:吹鼓手的唢呐声
  特写:马寡妇。
  (镜头拉近)
  丁副官以手示意,命令棺材停下。
  丁副官:马寡妇,瞧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死了儿子啊!
  马寡妇:昆木丢下他的娘去了……唉唉,我的苦命的孩子……
  丁副官:我问你,你的儿子真的死了吗?
  马寡妇:真的死了。小妇人哪里敢欺瞒长官。
  丁副官:(向吹鼓手喝道)别吹了,待我来看看真的是死了人,你再吹不迟。
  马寡妇张开双手,做维护棺材状。
  马寡妇:长官,求求您,你就饶了昆木吧!他已经死了。
  丁副官驱马上前,抽出腰间的长刀,里长老爹跨前一步,开口想说话,旋又闭住嘴。
  丁副官举起长刀,做欲刺入棺木状。
  丁副官:我再问你一次,躺在棺材里的人是真死还是假M?
  特写:马寡妇。
  马寡妇:(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丁副官再扬高军刀。
  里长老爹又向前一步。
  丁副官:(向兵士甲、兵士乙)把这个可恶的老女人拉开,让我来看看……
  军刀刺下。
  镜头拉远
  鲜血自棺材缝流出来
  特写:马寡妇。
  吹鼓手吹唢呐,泪水沿脸颊淌下。
  俯镜:二槐街。
  R读完这一段剧本,杨副导演也刚好跨出道具组的办公室。
  “咱们到影棚去吧!大概快开始了。”他走过来招呼R。
  绕过会客室前面太阳花怒放的花圃,他们向影棚的方向走去。
  “今天这场戏是很死人出殡……”
  R扬了扬手中的一页剧本,杨副导演会意地点点头:“对了,就是拍‘二槐街’这个景。”他接着告诉R:
  “二槐街有一位寡妇——马寡妇,为了不肯让她的儿子被军阀召去打仗,于是伪称她的儿子得急病死了。她想利用出殡的方法,把他儿子抬出城外,让他逃掉……”
  R侧耳倾听着。
  “马寡妇选了一天傍晚,哀哀啼啼地就要把儿子抬出去放走,却在经过二槐街的当儿,被张大帅的副官截住,结果——”杨导演做了个手势,“结果把假死躺在棺材里的青年真的杀了。”
  早开的黄雏菊此起彼落,一簇簇,沿着喷水池的边缘镶起一道鲜黄色花边。这真是一个繁花多木的影城,R想。
  杨副导演微微沉落的声音,缓缓地流入9月郊野早晨的空气里了:
  “你觉得这儿的天气怎样?比好莱坞呢?”
  R望着不远的那座小山:“制片场建在郊外总是适合的。”他说。
  “那当然,那当然!”
  杨副导演引着R来到D棚的门边停下。
  片名:桥头堡风云场景:二槐街街景
  R看到门口挂了一块牌子这么写着。
  “这个片子的背景是东北的一个小城,二槐街就是城中的一条老街,”杨副导演向影棚内呶了呶嘴,“我们按照收集的资料,就在里头搭了一整条二槐街。”
  “我就是想来看看这个布景。”R很快地说。
  “我知道,你信上提过,”把脸对向R,杨副导演带着审视的表情,“就是这样,没有其他的理由?”
  R避开了他瞠惑的眼睛:“没什么,想看一下中国古代的街道而已。”他简短地回答。
  “听人家说你想回台写个剧本,难道你要写个古装的?”杨副导演兴味地注视R,“不然的话,你干吗来看这场从前的街景。”
  R没有回答。
  二槐街的街景在R跨入影棚内的那一瞬间,整个向他飞来。才问了几下眼睛的工夫,时光却猛地倒流,一下子退回到黯淡的古代。
  “这条街的名字就是从这两棵槐树得来的,”杨副导演拍拍街头左方几乎并生一起的两棵槐树。“中国的街道往往靠这样命名的。”他说。
  呵!二槐街。二槐街铺青石的黯淡的路上,该有蓝布鞋在上面柔软地踢塌,有低头疾走的丫环,当她的着水绿长裙的细腰一闪,闪过晨间一个挑菜蔬的小贩时,也闪出了中国。
  可是二槐街不是在那古老陆地上的北方,二槐街被搭在这儿的影棚里,顶上打灯光的工人制造出了二槐街的黄昏——荒诞而不真实的黄昏。
  为了配合剧情的需要,黄昏的二槐街像个死于瘟疫的空域。街角的三合茶馆静寂了,不再有人掀帘入内。李酱园酱渍用的陶瓮,木盖子掉了一半,七零八落地散列着。泉顺药铺那面乌木烫金的大扁额垂头丧气地竖立在那儿。柜台上的枭鹰标本,做不倦那振翅欲飞的姿态,凝止于空中。染缸无水,反而干得要裂开来,王大妈染坊的屋檐下,只有几根赤裸的竹竿浴于夕阳。昔日二槐街的大户人家,锈黑的门环仿佛一对对眼睛,空洞地瞪着你。风轻击着欲掩未掩的门,从缝隙间看进去,屏风后的低窗木榻,似是幽灵出没的所在。街头酒肆的屋顶,一根用细竹竿挑起的酒幌,探出槐树梢寂寂晃摆……
  随着导演一声很响的“开麦拉”,开始有什么东西从二槐街的角缓缓移动过来了。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具黑烟薄棺木,四个棺材夫踩着没精打采的步伐移入镜头。凄厉的唢呐声引出了一个青色布衣、满头灰发散垂的哭泣的老女人——马寡妇,后面跟着高高的吹鼓手,瘦棱校的,骨头在黑衣内晃来晃去。
  这等出殡的景象,好似二槐街仅剩的全部活人正出发去埋葬一个又被瘟疫夺走生命的邻居。这一行人凄凄惨惨地拐过街角,摄影机屏息地摇跟在他的后面,管道具的工人在镜头照不到的位置开电风扇,于是,风吹拂着地面的枯叶,烘托出一股愁惨凄凉的气氛。
  摄影机缓缓推向前,渐渐超过了出殡的这一行列。现在它正在猎取着李酱园门口一只啃着一块骨头的、饿瘦了的狗。据杨副导演说这是为了强调战争使二槐街变成如此空芜的景象。
  接着,镜头内出现一个骑马的军人,他正迎面而来,两个随从模样的士兵分别走在马的两旁。另多一个着便服的老头踏着碎步紧跟在一旁。
  马上的军人——丁副官对向镜头做表情,那是怀着阴谋前来的,傲慢的一张脸。
  再来是马寡妇的特写。摄影角度安排妥当了,R看到马寡妇双眼瞪着导演,突然把脖子一僵,被吓住了的惊恐不止的模样。
  下一个镜头是要拍了副官驱马来到泉顺药铺前面,碰上了马寡妇要出城埋葬儿子。清场的工人跑来跑去忙着安排这个场面,导演坐在椅子上翻阅他的纪录夹,摄影师以他特殊的视觉在做镜头的调度。
  杨副导演走近凡
  “让你看了一场哑戏,其实刚刚那些都是伏笔,”他得意地说,拍了一下R的肩膀,“请往下看吧!”
  R环视了二槐街一眼。
  “这真的是个摄影场。”他说。
  杨副导演笑笑,没说什么,他坐下来和导演研究分场。
  约莫有10分钟的间隔,直到导演——电影的灵魂,一声爆响“开麦拉”——
  丁副官骑在马上的近景推到马寡妇。镜头拉近,丁副官以手示意,命令棺材停下。
  棺材夫抬眼看丁副官,后者高高骑在马上的姿态造成了一种力量威压着底下的这群人。
  棺材夫默默无言地自肩上放下棺材。
  “马寡妇,”丁副官狰恶地说,“瞧你这副模样,(用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马寡妇)倒像是死了儿子啊!”
  摄影机摇到马寡妇。
  “昆木丢下他的娘去了……”马寡妇掩面哭泣,“……唉唉……我的苦命的孩子……”(做悲痛欲绝状)
  摄影机内的胶卷“咝咝”不停地,它是在吞噬着扮演马寡妇的这个妇人做作的悲哀。导演让他的演员们穿着古装像标本似地呈现在他的镜头里。R不觉把视线投到药铺那只枭鹰的标本。它总是站在柜台上,做不倦地振翅欲飞的姿态,这些就是R渴望一睹的中国古老街道!
  “我问你,(极凶恶的声音)你的儿子——李昆木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小妇人哪里敢欺瞒长官……”
  戏继续演着。
  镜头摇射了副官,自他转向吹鼓手。
  “别吹了,(手一挥,向吹鼓手大声喝道)别吹了,待我来看看真的是死了人,你再吹不迟。”
  吹鼓手从画面消失。
  摄影机好似丁副官的眼睛绕着马寡妇推。
  马寡妇张开双手,做维护棺材状;
  “长官,求求您,(马寡妇向丁副官跪下)您就饶了昆木吧,他已经死了。(哭泣)真的死了。”
  丁副官驱马上前,抽出腰间佩戴的长刀。
  一直站在一旁的发抖的里长老爹,离开丁副官的马旁边,他向前跑了几个碎步,开口想讲话,看到丁副官晃着亮闪闪的军刀,即停下脚步,紧闭住嘴巴。
  丁副官举起军刀,做欲刺棺木状。
  “我再问你一次,躺在棺材里的人,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
  马寡妇特写。她张开嘴,可是发不出声音。
  丁副官再扬高军刀,里长老爹又跨前一步,仿佛跌进镜头里。
  丁副官(向兵士甲、乙)把这个可恶的老女人拉开(阴狠地由鼻孔哼了哼)让我来看看……
  驱马上前,紧靠棺木,他将军刀用全力刺下——
  镜头拉运
  管道具的工人趁这空档在棺材内放了一些猪血,假装是昆木的鲜血自棺材缝流出来。
  镜头拉近,又摄取马寡妇凄惨万状的特写。她终于晕倒在棺材脚下了。
  摄影机对向吹鼓手,他一边吹着唢呐,一边有泪水缓缓地沿脸颊淌下……
  当这群电影制作要拍今天最后一个场面:二槐树的俯镜时,R走出了摄影棚。
  外面的阳光璀璨得很。前一瞬间他还处身在一个奇幻的境界——二槐街发生的一切让他有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
  R又朝前走了一步,脚下还是虚浮浮的。

                过去的光荣

  春寒犹重的2月天,远处暗澈的天空,几只早放的风筝在不定的气流中,没有把握地浮动。
  北部旧市区这一带的居民,沿袭了几代传下的祖业谋生,现出了早晨忙碌的气色。清朝官吏曾取道这儿稍高的地方,铺下一段通往淡水港的铁路。每天,冒黑烟的火车接班次定时驶过,铁道两旁低地的旧砖屋被震得隆隆发响。然而却已经惊动不了旧屋里面孳孳营生的小市民们。
  远远地,浮雕着洋行徽志的古风洋楼成排不可撼动地屹立着。仿佛一个古迹的朝拜者,R逐步走近历史的阴影。
  “这儿是双连。”R把视线落在旧砖房后边,那一排石柱剥蚀的洋楼。
  ——双连曾经繁华过。似乎有谁在向R耳语。
  ——双连没落得很早。另一个声音说:我祖父在世时,就不振了。
  ——该死的铁道。又一个气盛的阻咒。有这道理吗?让一条黑铁轨爬过双连的中心,好好一个城硬生生地被截成两半……如同一个人,还活得了吗?
  ——从这以后,双连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R弯腰拾起铁道旁一粒长青苔的石子。他为双连的古色深深吸引了。
  ——可是双连只剩下一个空壳了,它已经死了。
  ——对,现在的双连是在展览它的古老,也就是展览过去的光荣。
  站在这儿的感觉,太像走进美国西部的红人部落,伤感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眼前的双连残破得几乎一无所存,R转动着指间的石子,以叹赏红人部落的心情,来叹赏双连由时间堆积起来的古味。
  真的,R刚来自一个那么年青的国家。
  隔开铁道,另一半双连的那边,有一位眼看着“提督府”兴衰的旧老正等着R去采访,去找寻他的剧本题材。
  夸大地说起来,“提督府”石砌围墙的曲线,使人想起缩小放到图片里的一截长城。站在墙下,随便取任何一个角度,眯眼望过去,墙也就这么随视线延伸而去,你会因为担心它的无尽限而不觉心慌起来。
  R跨过铁道寻址而来,只见“提督府”高耸入青云的大围墙下,一间粗陋的小木屋蹲在西边的角落,抵死似地紧挨住苍黑色大围墙,显得倔强而又凄凉。
  一个弓背痴肥的黑衣老妇人坐在小木屋门口的竹凳上,晒着中午似有似无的日影。
  R身上的鲜红毛衣在他走近老妇人时,就像在熄灭的炉床上点燃了火花,破败的周遭为之灿然。
  老妇人感觉到有一团红晕缓缓滚到她跟前,又停住了。
  “是谁来了?不是纹纹吧?”老妇人抬起茫然的一张脸,浊声问道。
  “是我,老婆婆。”
  老妇人没有回应。她伸手握住倚在门边的木杖。
  “我是从别地方来的……”
  然而老妇人只是不住地眨巴着两只青光眼。R这才知道她是个瞎子。
  “老婆婆。”R不放弃地唤着她。
  老妇人依然呆着脸。
  一个小小的女孩不知打从什么地方飞奔过来。她猛地趴到老妇人的膝上,还一边直喘气。
  “纹纹,又野到哪儿去啦?看,你跑那么急。”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只顾喘着气,同时一点也不畏缩地抬起眼睛瞪着R看。
  “唉,婆,”小女孩扯着老妇人的衣襟。她脆嫩的童音震荡着空气的波流,“咳,婆,听我说,”她瞪着R臂腰挂的照相机,一边附到老妇人的耳朵,大声喊着,“婆,有一个外边来的客人要听您讲‘提督府’啦!”
  R张嘴正想说话,小女孩制止他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叫婆告诉你,每次都是这样的。”
  果然,老妇人的脸上有反应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不再那么呆着不动了。就如同一卷录音带,小女孩是操纵者,她一按钮,录音盘就旋转起来。
  “‘提督府’,唉,还说些什么呢?都过去了,过去了。”
  “你是以前‘提督府’的女婢,你应该知道一些,而且记住很多的……”R着急地说。
  小女孩向R嘘了一声,指指老妇人的耳朵,一摇摇她稚气的头。
  “没有用。婆听不到你的,让婆自己说。”
  R讪讪地把手按到嘴唇上。
  “一把火,半夜里的一把天火……”声音自老妇人嚅动的嘴唇流出来,“那天傍晚时分,也没落下一滴雨,可瞧着红蜻蜓飞来飞去,邪气得很,我正在诧异着……果真,半夜起了一把火。人家都说红蜻蜓主凶,莫非这是预兆吗?!”
  “说什么也不应该,老爷生前可是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哪,为什么要借着小少爷的那双手,焚去了这偌大的家园呢?!”老妇人摆摆头,“唉!天,老天真是不依甲午行事,那把天火,拖着小少爷的手,硬给投到西厢后边的马厩,就这么着,连烧了7天2夜,‘提督府’剩下今天这一堵墙……”
  “小少爷够可怜了,打从他跨出娘胎,我看着他长到18岁大,还没听他说句完整的,像人说的话。”老妇人干泣着,她的坏了的眼睛流不出泪水,然而她还是拉起袖子,按了按眼角,“整天呀,嘻嘻地笑个不停,口水像缺口的河,流个没完的,唉!提起那副吃相呀,还像个提督府的小少爷吗?”
  老妇人换了口气:“其实呀,世间上还有什么东西没让他受用?山珍海味可曾短了去侍候他咽到肚子里?……大奶奶只盼小少爷说句话儿,哪怕是喊她一声:娘……说起大奶奶,咳!
  “大奶奶顶爱花儿了,她雇了两打24个花匠,专门调理花园里的一草一木。牡丹花,对了,大奶奶挺喜欢牡丹,派了花探各处去挖好种来栽在花园里,也不疼惜花了多少银子……
  “一到每年牡丹盛开的季节,大奶奶命人在牡丹丛中摆起宴席,附近做官的老爷、奶奶们都被请去赏花。拿着缎面绣花团扇的小姐姨奶奶,个个一身织锦,赛蝴蝶似地在花堆穿来引去,那份光景……”。
  老妇人的呆胖脸因激动而微红,她圆睁着看不见的眼珠,向R笔直地逼视着:
  “你见过这等排场,你见过吗?”
  R不自觉地摇摇头。“没有。”他回答。小女孩趴在老妇人腿上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看你这个人——婆听不见的呀!”
  “现在别人唤我做‘瞎眼冬月’,”老妇人又继续放出声音,“瞎子,我哪里想到自己真会成了瞎子呢?卫亚岁春天进了提督府,厨娘分派我拣燕窝的细毛——别记着我是乡下人,拣燕窝的细工作我可做得来呢。”说到这里,老妇人因羞愧自己的出身而起了暗赤的脸色。
  “‘你,冬月丫头’,厨娘对我说,‘你年纪轻,眼睛尖,看得准一根根细毛藏在哪里。像我,唉,甭提了。’当时我掩着嘴笑。厨娘生来一对斜眼,眼睛一斜,手势也变歪了,天天梳了一个歪歪的道士髻歪歪地贴在脑后勺,我和一个唤做秋菊的丫头尽取笑她呢!”
  “眼睛尖,看得准,拣燕窝也是丫头手边的轻省事儿,我这双眼也就在燕窝上废了啦,”老妇人嘘喟了起来,“长山来的六姨奶奶,对待我们底下人最苛。一根细毛拣不干净,给她的眼尾一扫到,好,她不声不响,端起燕窝衔了一大口在嘴里,‘叭’一声,照准我的眼睛吐过来,盛燕窝的描金瓷碗就那么顺手一扔,碎啦。”
  “这种女人怕不会有好结果。就算我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她的下场,我可记得从前她那双斜插的单凤眼,那副会刮人的扁紧嗓子……”老妇人陡然把声音放低,揭发人家隐私的诡密神情,“呃,这位六姨太本是个卖唱的烟花女,侄少爷到长山游西湖一并带回来的,小露香——听说这是六姨太卖唱的艺名——”
  “小露香毕竟是小露香,那天侄少爷领着她跨入提督府的前厅,她一双细凤眼可睁得不能再大。说的是啊,一个西湖上卖唱的姑娘,哪亲眼见过这般风光?以后她身上那堆金器玉饰脱下来称怕不有十来斤重。光是那条珍珠项链,三串绕过脖子直拖到她的肚脐眼。也真难为小露香,天天佩戴得那么累赘。”老妇人鄙夷地从鼻孔哼出一声,“背地里我们都笑话她,生来就不是奶奶小姐的命,装也装不像呀。再说,提督府里有哪个奶奶小姐像她那么全身披挂的?”
  “提督府遭了天劫,小少爷手中的一把火使所有的荣华富贵变成了空以后,六姨太夜里偷偷走了,跟以前教唱的那个师傅走的。早就有人看到他们偷偷摸摸的了,真不知怎么再勾搭上了的呢?!唉!到底是这种女人!”
  老妇人抚摸着她腿上的小女孩,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咳,仔细想想,我这辈子也不算白来一趟。那次太老爷海泉公做整一百的冥寿,我被指派去寿堂侍候。行大典的时候,老爷率众跪在海泉公的灵位前叩头,全族三百多个人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这等光景全被我亲眼瞧着了,”她向上翻着一双青光眼,连声喟叹,“咳,真没枉费我做了半辈子的丫头呀,只要想想我见过做冥寿的那种大场面:漫着檀香的厅里——我偷偷向四处飞了个眼风瞥到的——两旁竟是隔着一张大理石的太师椅,中间就站着一个半人高的描画大花瓶;乌金长案上的那座锡香炉,亮得照人影不说,12个大汉合力都扛不动它,还有?呃,还有……”
  “哎,说了这许多,还不都过去了,尽提以前的事儿有什么用呢?……那一把火,一把火使提督府成为过去了……”
  说到这里,小女孩跑进木屋里端出一碗茶,她以熟练极了的动作喂着老妇人:
  “婆,喝茶,”脆亮的童音划破空气。小女孩又转向R说:“婆该讲的全讲完了。”
  果然,老妇人在啜着茶。录音盘停止了旋转,再没有声音流出来了。
  R转身离开了这个当年曾是“提督府”的女婢,现在犹向过路的观光客讲述“提督府”掌故的老妇人。
  “……‘提督府’一到夜里,灯火通明,连扁额上的金字也泛出一片金光,几乎眩瞎了人的眼睛……”刚刚老妇人的这段话使R联想到坐在纽约中央公园的缺角,看周末的第五街。车如流水。霓虹灯织成一道五彩缤纷的网,笼罩住这一片金粉世界。造成如幻境般不真实的感觉。
  R沿着铁路跨步向前走,双连渐退渐后,R又逐渐走出过去的光荣了。前面现代化的新市区的大厦此起彼落地尽现眼前,一种莫名的愉快流遍R的周身。远处的天空仍有一二风筝浮动,R不觉轻快地吹着口哨。
  密西根湖畔的夏令营经口哨声唤回了。也是沿着铁轨走,R赤脚穿袜子,和大伙儿一样,两只球鞋用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间甩来甩去,那时他们成群赶往森林湖畔搭篷帐,R和同学小块儿圈起嘴唇,一路吹着当时风靡半个美国的这首曲子。

                美丽的毯子

  “……”
  当R看到于萌合上剧本时,他问:“怎么样?”
  “一个很好的电影剧本。”
  于萌说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靠墙坐在地板的这一端。
  “你这个剧本里头用到的:古埃及式的木舟,精美的鸟笼,还有美丽的毯子,都是很强烈的象征。”
  坐在离于萌不远,床前的R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有一点,”黯淡的晕光下,于萌的眼睛骤然泅泳着迷茫之色,“整个故事演绎的过程,”他说,“我对你心灵的动向——也就是说对你的情感——我真是不懂呢!”
  “你无法熟悉我的剧中人的感情,”R说,“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战士们——尤其是你剧本中的主角卡尔,他们从几近精神崩溃中,就以你所写的这样的方法便能使他痊愈,”于萌说出了他的疑惑,“以我想来,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哦,原来你还接受不了这个,”R扬了扬眉,说,“只要到美国公家病院一查,可以发现好多和我的主角类似的病例呢。”
  “可是,我是在台湾啊。”
  “呃,我忽略了这一点。”R变得有些悒悒了,“难怪你不懂我的剧本,我的生长背景和你不同,截然不同啊。”
  于萌听了,突然若有所悟地说:“对,读你的剧本,我还有一个感想,就是我像在读着一本翻译的作品,你的感情是西方人的呢!”
  R苦笑着:
  “也许因为我写它的时候是在美国,也许因为我的主角是美国军人,所以你会有这种错觉吧?”
  于萌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那些感觉对我来说很陌生,太陌生了。”他说。
  “呵!你真是典型的乡土作家呢!”
  R望着自己散了一桌、一床的稿纸。
  “不谈以前的了,”他说,“你知道,我这次回台来,是想找新的剧本题材。”
  于萌坐在地板的那一端,他默默地听R说。
  “新的剧本——呃,我计划以这儿的风土人情做背景,”R说,“晚上请你来,就是希望和你交换点意见。”
  这位乡土作家慷慨地说:“好的,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谈话呢?”
  “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对事、对物的看法。”R说,“这几个月来,我先后去了好多地方,”他向前伸直两腿,“每到一处去,总像是去观光似的,往往一无所获。”
  一朵小小的新月贴在R卧室窗外的夜空。
  “如同面对一面白墙。”R说,“我到过的那些地方,遇见的那些人,全都没让我找到一丝灵感。这使我开始怀疑……”
  “你开始怀疑什么?”
  “怀疑会不会是我找错了访问的对象,”R说,“当然我所谓对象是包括人物、地方。”他解释道。
  近郊古老的镇市,如新庄、八里、淡水、大溪等都走了个遍,而它们全是残破得一无所剩,R寻不出一丝幸存的文化遗产。双连老妇人口中的“提督府”只不过一堆琐碎的,一个大家族的兴衰史。
  “如果你不是回来搜集民间文艺,”于萌说,“你干吗去那些地方?”
  可是,搭在影棚里的二槐街也找不到中国啊。
  于萌瞥了一眼满桌、满床零乱的稿纸。
  “所以,你的新剧本理不出一点头绪,是吗?”
  “我需要你的观点。”
  R最近读过某个批评家评论于萌的文学时曾如是说:“……从笔下的泥土气息中,感到生命的成长和希望。”这显然是R所渴盼得到的。
  一只流萤消失于窗口,如一颗差点坠入房里来的星星。
  于萌拾起被风吹落到地板上的一页稿纸。
  “哪方面的观点是你需要的?”他问。
  R摆了摆手。“我也不能很具体地说出来,”他说,“总而言之,我无法使我的剧本进入情况。”
  于萌看到他手里的这页稿纸上端有两个字:乌来。
  “你去了乌来?”他企图使这谈话延续下去,这样他可以为R整理出一条有秩序的思路。
  “前天刚去的,”R咧出一口白牙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就算又去‘观光’吧!”
  “好,你去了乌来,那儿给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于萌故意不把话讲完。
  R最先想起乌来山胞刺青脸,一身花绿打扮,咬着竹管烟斗吸引游客。
  “其实,在美国西部的游览区,也有类似乌来的情形,”他说,“他们特地保留一个纯粹的西部小镇,把它辟成观光区。有时候还故意模仿,造一个惟妙惟肖的红人部落,供游客观赏。”
  R伸出右手勾住床栏,让手臂悬垂下来。
  “初次走进那种西部的部落,一刹那时,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仿佛退回到洪荒的年代,”R说,“我想,造这些红人区的用意,还有乌来山胞刺脸穿土着服饰,为的是给游览的人一阵错觉吧?很美妙的吃惊呢!”
  “但是,”于萌带着声讨的神色说,“但是高山族、美国西部的红人,都不该变成一直是卖地毯、珠子的观光区吧?”
  “咳,”R又习惯地摆了摆手,一那不过是和旅客之间的一项交易罢了。”他轻松地说。
  于萌知道他和R各据卧室的一端,而两人中间将是缩不短的距离。
  “我正在想,”R摘下书桌上站着的那两个小布偶,“我正在想着,如何把这一对东西用进我的剧本……”
  “你哪里得来的?”
  “一个女孩送我的,她说这两个有偶代表她的故乡。”
  “谁说不是呢?”于萌叹息似地说,“虽是土拙得很,却也表现出故乡的精神呢!”
  “啧啧,真是一句乡土作家讲的话呢!”
  于萌听了,微微皱起眉头。早年孤苦生活的痕迹便在这一皱眉间又唤回脸上了。
  “你不觉得吗?”R晃着小布偶,“从这类东西找象征,……”
  于萌想到R在美国写的那个剧本中,他所用到的象征:古埃及式的木舟,精美的鸟笼,美丽的毯子……
  “把它们用到剧本里,”依然晃着小布偶,“象征的意义自然跟着丰富了起来。”
  于萌拿眼睛看R。
  “比如说,”R诠释着,“比如说:台湾高山族的木刻,由他们图腾的痕迹,就可以表示他们各族不同的信仰,我们都知道,那是识别高山族的族类的一种符号。”
  于萌忽然站起来。
  “在你的感觉里,”他没有转身便说,“山地民族的图腾、和台湾某个小镇的这两个布偶,你觉得都是一样吗?都可以用来做象征吗?”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R摊开双手,一无牵挂的样子,“它们同样有很浓厚的地方色彩,也很能表现出一个地方的特殊风格……”
  R想了想,说:“关于这些,你的体会当然比我深。”
  现在于萌转过身,接过R手中的两个小布偶。
  “那个女孩的故乡很神秘,”R说,“终年浸在迷信里的,你晓得那个小镇吗?靠着海的!”
  于萌没有回答,隔了半晌,他喃喃地说:
  一不知你拿它们来象征什么?”
  暮春的晚风由窗口流入,一波又一波。
  R拿书本盖住桌上被风卷起的稿纸:“到现在还不知从何着手,我这个剧本呀,该是藏在这一堆稿纸里头吧?”他困扰地摆摆头。
  “我甚至想不出情节,”R说,“我想我是慢慢在枯竭了。天天坐在这儿面对稿纸,就是不能进入情况。”
  “如果你一直是在搜集资料,”于萌说,“那么,你永远进不了情况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去某个乡下找一小块地,盖一轩小屋,住在那儿,然后他便拥有了乡土,是这样的吗?
  R歇息一般地在地板上躺下来。“回台湾半年多了。真快呵!”声音自他躺下的那一处黑暗里流溢出来。
  回台湾那天,R从机窗情看下来,触目所能及的,是一个绿油油的田苗,排成梯形的块状,一小块一小块密得真像卷曲的绿草坪。飞机在台北市的上空盘旋,一蓊翠绿从圆山一直绵延到松山机场,当时R觉得台湾真绿,比美国绿多了。
  走出机场,丰沃的阳光盈盈地披了R一身,他想着,我回来了,这绵绵的阳光,这一地湿绿绿的土壤……
  “我是回来了。”R从黑暗中坐起来。
  “最近读了一本东西文化的书,”于萌在地板的那一端说,“看到了一个很新颖的名词。”他望着R。
  “‘边际人’,听说过这个名词吗?”
  “‘边际人’?”
  “该书的作者解释这个名词为:在两种文化边缘摆荡的人,就叫‘边际人’。”
  在两种文化边缘摆荡的人!
  R重又在地板上躺了下来,黑暗中于萌分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于萌只觉得R看来悠远而难以捉摸。
  夜深了,R偌大的卧室清简到一无摆设,于萌依墙坐在那儿,开始有空荡无依的孤清感觉。
  他站起来,没有惊动R地走出门回去了。
  刚刚R拿给于萌读的那卷剧本,此刻兀自躺在R的脚畔。一只流萤消失于窗口,那一闪即逝的亮光照亮了剧本的扉页:“美丽的毯子”故事提要:
  美国的士兵们,在大战结束之后相继回国,可是多年来战场的生涯使他们失去和平生活的适应能力。许多战士们受不了太安静的环境,疯了起来。或是整天一句话不说地坐着,患了痴呆症。即使是控制能力特别强韧,而保持没有崩溃的军人,也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得像正常人。
  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一定要借助做一件事,如:雕刻一条古埃及式的木舟,或者做成功一个精美的鸟笼……总之,不管借用的方式如何,等到他们所做的东西完全完成了以后,这些军人们才开始能过一般人的生活了。
  此剧本中的主角卡尔,他是二次大战后从非洲回国的战士。卡尔一回到美国,立刻陷入很严重的紧张状态,他常常觉得烦躁,他需要有声音,所以不时摔了一地的瓷盘子,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乱嚷。卡尔的不安骚扰了他的妻子、邻居。
  有一天,卡尔爬入他家堆藏旧物的地窖。他发现了一架废弃已久的织布机。从此他整天坐在地窖里的织布机前。
  三个月以后,卡尔走出地窖,双手捧了一条织工极为精巧的美丽的毯子——可是,卡尔从来不懂得如何去织布——就这样,卡尔走出了地窖,他走入家庭以及走入社会了。
  这个人——卡尔终于得到了一种新的平衡,他在织布机前一针一针缀织着,把他给战争弄得支离破碎的心缝合了。

               星星,我要回家

  静心疗养院是市郊一所很漂亮的精神病院。5月的某一个早晨,R穿过通往医院的两排石榴花微绽的小径,来到走廊的尽头。他推开写着“心理治疗室”的玻璃门。
  “我想,我需要找个人谈话。”R向桌子前面的医生说。
  “好极了,”医生调整了圈椅里的坐姿,“让我们来好好谈谈。”
  年青的护士将一叠病历卡夹在腋下,仿佛蹑足向门口走出去,静得不出一丝声息地掩上门。
  医生对R温和地微笑着,他示意R坐在靠窗的一张绿色沙发。
  R依言坐下。“我只觉得需要找个人谈谈,呵!很需要。”他迷乱地说。
  医生继续温和地微笑着:“很好,你想告诉我些什么呢?”他开始在一叠白纸上写起字来:“你住在哪儿?”
  “哦,你问这个,”R不快乐地说,“我住在一个公寓的第四层,租来的。在美国的时候也是一样——租房子住。”
  医生似乎不了解R语气中的忿忿。
  “去年年底我回台湾时,正好赶上这儿的新年,”R寂寞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我真想过一次中国新年。”
  “想过一次中国的新年,所以就回台湾了,是这样吗?”医生小心地问。
  R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我还要写一个剧本,以这儿为题材。还有……”他迟疑着。
  “还有其他的原因,是吧?”
  R双手蒙住脸:“还有……医生,我必须把什么都告诉你吗?”
  “你一定要告诉我每一件事。”医生严肃地说。
  “它又来了,昨天晚上……呵,我真想摆脱它……”
  “我在注意地听着,我可以帮助你,告诉我,”医生温柔地说,“告诉我,‘它’是什么?”
  “我不知从那里说起。”R一脸迷茫。
  “那么,说说那个感觉,你还记得吧?”
  “呵!但愿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种……”
  那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恐惧感。R不能确知自己是在惧怕些什么。
  “你看你害怕得发抖,”医生带着职业性的关心,“是梦魇一类的东西吗?”他试探地问。
  R的神情在一瞬间开朗起来,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嗯,可以说是像小时候的一次恶梦。”
  医生一下子欣悦地坐直,他摘下眼镜:“好极了,我们终于找到了。”极为亢奋的高音:“小时候的恶梦,你梦见——”
  “梦见我来到一个又高又冷的地方,脚底下很滑,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黑幽幽的一片,还刮着大风……”
  取下眼镜之后的医生,看起来像一只某个种类的鸟。
  “这个梦是不是反复出现?一次又一次?”他问R。
  “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我做着相同的梦。”R忧悒地说。
  “同样梦见独自一个人,在一块又冷又高的地方,四周很暗,又刮着风……”医生飞快地记录着,“还有呢?”
  一我害怕极了,我想回家……可是,我找不到路……很暗很暗……你知道的……”
  “好,你迷路了,说下去。”
  “找不到回家的路,心里很慌……忽然,黑黑的天边角落出现了一颗星……”
  “……一颗星?”
  “嗯,一颗小小的星,我又惊又喜,急忙向星星的方向跑去……我想星星可以带我回家……”
  “星星可以带你回家?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医生近乎恶戏地微笑着。
  R嫌恶地望了医生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懂得什么?
  抗战发生那年,R才三岁,对家乡还没来得及去认识,就举家迁到重庆附近的一个山村避难。夏天的晚上,R的祖母常常牵着他的手,教他辨认夜空的星座。每次指着天边最远、最小的一颗星,他的祖母总是告诉他:喏,那颗星,那颗星能够带我们回老家去。
  “可是,我一发现那颗星,刚想向它的方向跑过去,一阵大风吹来,那颗星一忽儿也就不见了。”
  “然后你就醒了?”医生说。
  “是的,”R说,“刚到美国那年,我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继续梦着这个梦。那时候,我很不安定。”
  医生觉得奇怪地问R:“这个梦境的出现是在你住到美国以后?是这样吗?”
  “嗯,我说过,那时候我很不安定。”
  医生皱着眉翻看记录:“跟你父母移民去美国时,你16岁……”
  “可是,梦里的我却还是个小孩子。”
  医生种然地仰起脸:“梦都是经过化妆然后出现的。”他看起来真像一只某个种类的鸟。
  “你说你想回家,是想回哪一个家呢?”
  R吃了一惊:“呃,我不知道。”
  “想想看,你知道你住过重庆、台湾、还有美国……”
  R思索了一会,随即放弃:“也许是想回我祖母所指的,那颗星可以带我回去的家吧!”
  “那是你的老家,”医生提醒他,“你出生的地方。”
  “我只记得重庆。到处是小丘陵,桑树满覆着小丘陵,密密的一片,茂盛极了。我最爱把蚕喂得又肥又大,放在手臂、额头上,让它慢慢地来回爬,”R重温蚕爬过皮肤的感觉,“软软凉凉,真舒服呵!”
  “第二年桑葚又红了……”
  医生不觉看着窗外一簇簇火红的石榴花。
  “……桑葚红得开始要往下坠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离开了重庆。”
  “这就是你对童年的记忆,是吗?”医生说,“童年对于一个人有时候很有影响的。”
  R闭上眼睛:“我常常像这样——闭上眼睛回忆,除了炮弹的烟火,就是蹲在防空壕里躲警报,别的全不记得了。抗战胜利没多久,又赶着乘船来台湾。”
  “接着又去美国。”
  “好像每个地方都是暂时的,住一下随时又要搬走。”
  “所以你缺乏一种安定感。”医生严肃地下了结论。
  R争辩着说:“到底我还是决定回这儿来……”
  “你想回来写一个剧本。”医生代他说下去。
  “哦,对了,我计划以这儿的风土人情做为题材。我到处去参观、找人谈话……”
  “连带地,你也想找出使你长住下来的理由。”
  R带着细腻的警觉低下头。
  至少他不愿像他父亲一样。战争使他父亲的一生变成只保护一家人。
  “同是客居美国,十几年来,父亲的日子过得比我更安恬,”R把下巴埋着,他说,“像年纪大的人一样,父亲已经活在回忆里了。母亲陪着他偎在火炉旁边,他们谈北京的紫禁城、谈当年上海繁华的风光……再不然,父亲也可以咬着烟斗,欣赏自己种的花草盆景来消磨时日。”他咧咧嘴自嘲:“我说,他们比我还幸福。”
  已经有了衰老之迹的医生微倦地说:
  “你还太年轻,你不懂得他们的寂寞。”
  “不,”R微有些激动,他提高声音说,“父亲把他早年学农的知识,运用到寓所前那一小块小空地,他在那儿培植他喜爱的花草盆景。现在父亲的双手已经摸惯了盆里细致的土质了。谁能相信他年青的时候,曾立志去开垦中国的西北呢?!”
  “认真推算起来,”医生平静地说,“你回台湾半年多了,对这儿还适应得来吗?”
  “我还是很苦恼。”R说,“虽然在美国的时候我更不快乐。”
  他做了一个比喻:“美国给人的感觉,就像你在闹街上开车,后面永远有车子要你走快点,你被往前推着,你无从选择,也来不及思索你要到哪里去,只知道向前,向前滑行……”
  医生听了,呵呵笑着。
  “……车厢里小小的空间就是你整个的世界,你总是在开车,总是脚不着地……”
  “……脚不着地”
  R苦涩地轻喟着:“因为你不属于那里,生不了根的。”
  他在一个晚上之内决定束装回台湾。
  那一天,像平常一样,R回公寓时已是黑昏了。那一天他特别感到累——身心的疲累,R把公事皮包随手一扔,便歪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间,他睡着了。当R重又睁开眼睛时,整个房间已是漆黑一片,黑暗使他失去辨视距离的感觉,无边无际的黑成一团,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陌生而又遥远。R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努力去想,脑子却一片浑沌,怎么也记不起当时他是在哪儿。于是,他害怕起来,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他打颤的大恐惧。
  “就在那个晚上,我决定回台湾,”R苦笑着,“真想不到,住了好几年的公寓,竟会使我那么陌生,好像我是站在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
  “除了缺少安定感,”医生说,“你还担心自己失去依靠。据我看来,你早该回来了。”
  R忽然定定地注视医生。
  “那个晚上的感觉又在昨天复活了。”
  医生为这句话而惊心,他是一只受惊的某个种类的鸟。
  “呵,怎么可能?怎么……”
  “同样是在半夜醒来,”R沮丧地说,“又一次,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赶忙坐起来,摸索着扭开了台灯……还好有那两个小布偶。看到了它们,我这才想起我是在这儿——在一栋公寓的四楼。”
  医生诧异地问R:“两个小布偶?”
  “哦,那是一个女孩送给我的。”R说,“据她说那两个东西可以代表她的故乡。”
  “两个布偶……代表她的故乡,”医生说,“当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时候,这两个小布偶让你肯定了你是在这儿。”
  “呵,是的。”R说,“我找她谈她的故乡,那时她刚回去过了新年。”
  现在,医生是一只沉思的鸟,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圈椅里。
  “继续去找她。”医生最后说。

                 红木床

  安蕴说:
  “小的时候,听老祖母讲‘海龙王招亲的故事’她总爱用手指比算说。在水晶宫过一天,就等于我们在陆地上过了10年那么久,当那个打渔的人救了海龙王的女儿,被邀请去水晶宫住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哪。可是,等到他离开了海底,又回到地面来,却已经变成白头发的老公公了。
  “在水晶宫过一天,就好比在陆上过了10年。二个年青人才在水晶宫住了三天,当他又露出水面时,已是鬓发皆白了。现在想着这一个童话,实在乡愁得很哪。”
  “关于我故乡的速写,你记得吗?”
  “濒着静静的海,几座瓦窑,大大小小的庙宇,还有一个小小的车站。”
  “对了,小小的火车站。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就是发生在这个小火车站。
  “据传说——它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故事开始的时候,冒黑烟的火车头,天天拉着稀疏的乘客,从起站到达终站,从终站又回到起站……镇上没有人晓得他们在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火车头。火车头可不管这些,依然天天拉着稀疏的乘客,从起站到达终站,从终站又回到起站……傍晚车班停驶了,小火车站呈现出一片安静,火车头这才迎着夕阳,寂寞地跨在铁轨上。
  “总之,老火车头的存在好像跨过一个世纪之久了。而小镇西角,城隍庙旁边巷子里的私娼寮,也曾经替换着人经营了好几代了。
  “故事要发生的这段期间,妓女玉佩正是红透了小镇的烟花界。据传闻,说是玉佩生来一身白得似玉的皮肉——也许这就是她把花名取做‘玉佩’的缘故吧?
  “这位不甘寂寞的老火车头,终于也化了身去妓女户寻芳。玉佩那副白玉似的胭体正是这位身着银色长袍,身躯高大异常的客人所钟爱的。至此以后成精的火车头,天天晚上化了身来找玉佩。
  “隔了约莫半个月光景,玉佩却瞬息间的憔悴下来,她原本泛着光彩的美丽皮肤,现在却好像敷了一层青灰,据说她的日渐消瘦的模样儿,使好多寻芳容都为她心酸不已。
  “经营这家私娼寮的阿惜,到底不愧为阅历丰富的女人。她暗中观察和玉佩有往来的客人,结果那位穿着银色长袍,身躯高大的客人被阿惜觉得异乎寻常。
  “正在她开始诧异的当儿,镇上传出了某人在一天夜里经过火车站时,发现铁轨上的火车头失踪不见了的事件。这证实了阿惜的疑心。
  “于是,她教玉佩在枕边放了一把剪刀,趁这位火车头化身的客人熟睡之后,偷偷剪下他一块银色的长袍。当天晚上,玉佩照着做了。她剪的是银色长袍下摆的一角。
  “第二天大清早,小镇沸腾地议论这件罕有的奇事,火车头的右上角很显明的缺了一大块,那缺口像是用剪刀剪下来的那么齐整!”
  “不知怎的,我记起了这个火车头变成精灵的故事,”安蕴说,“我突然乡愁得很!”
  “以后我到你的故乡,”R说,“你会不会指着家里的一张红木床,说是你祖母生前睡的。”
  安蕴点点头:“我会的。”她说。“最近我想回家一趟,”她看着R,“你要和我一块儿去吗!祖母的红木床现在被放在祖屋里呢!”
  R有些无措地说:“你最近就要回去?那么快!”
  “嗯,想回家看看,”安蕴说,“你和我一块儿去,你以前想要,不是吗?”
  R转过身背对着安蕴,他把脸稍稍俯下。远处城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了。
  R还没有回答安蕴,黑夜却已经性急地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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