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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今,电视里出现了一些荒诞派手法的电视剧,让那些穿着古代衣冠的人们走进现代生活里,这真是一种新的艺术手法。虽然,也有许多观众表示反对,可我觉得,这要比“戏说”这个,“戏说”那个,要严肃得多了。由此,我产生一个奇异的联想,要让罗水泊生在明朝,或是生在汉朝,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大概很像司马迁吧。
  当然,他没有受过宫刑。他发愤著书,产生一些新思想,却是绝对很相象的。尤其,他的一些书信,日记摘抄,其中的许多格言警句,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也是极相似的。假如作为一个古典儒生的罗水泊,头上挽着发髻,宽袍缓带,反而更能表现罗水泊的性格本质。而现实生活中的罗水泊,穿一件黑色破棉袄,腰间扎一根草绳,满脸的胡子茬,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还在脑袋上扣一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却是一种不中不洋,不农民不知识分子,不古典不现代的怪样子。他的思想也是这样,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一面研究西洋历史,一面又研究中国的明、清史呢?他为什么对晚明史那么感兴趣?
  我问宋英夫先生,他也沉吟不语。
  有一天,宋英夫先生却突然问我,我问你,历史究竟是什么?
  哦,我没想过……它到底是什么呢?
  它仅仅是过去了的一段时间吗?或是已经消逝掉的一段空间吗?
  当然,不光是。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我们现在总结出来的那些结论吗?谁好,谁坏,哪些事情对的,哪些事情是错的。或者,干脆就是这个重大事件,那个重大事件……
  那只是评价,并不是真正的历史。
  宋英夫频频点头,对的,这其实也是罗水泊提出的真正问题!我们不应该说,历史是怎样,怎样的,那就是真正的历史了。它到底是什么呢?它就是天与地,人与兽,动物与植物,生存与死亡的不断生长过程。它的最后归结是沙子,是空气,是宇宙……
  我看着宋英夫,发现他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
  他不再说什么了,紧抿着嘴唇,眯缝着那双细细的眼睛,怔怔地盯著书桌上的那个明代所制的景德镇瓷瓶,这是文革抄家后发还给他的少数珍藏文物之一。
  宋英夫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们在五七干校一年后,他与罗水泊被抽调去放鸭子的那一段时光。他们那时常常谈起历史来。可是,十几年后,这段日子也成了历史啦。
  早晨,天蒙蒙亮,他俩就带着一口袋馒头、六个咸鸭蛋出发了,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竹竿,脚蹬长筒雨靴,身后跟一大群嘎嘎乱叫的雪白鸭子。英夫的怀里揣一本《宋词选》,或是《宋诗选注》什么的。罗水泊呢,永远拿一本封面已破烂的《明季南略》或是《明季北略》。他们把鸭子赶到湖里,然后分工。在湖里由罗水泊放,在岸上由宋英夫放。
  罗水泊挥舞看长竹竿,将那顶破鸭舌帽拉得低低,几乎压住了眉毛,他冲英夫点点头,说:“你先看书吧,这儿,我来。”他划着舢板,又赶了那一群鸭子先走了。
  英夫选一块地势高的土坡,铺上芦苇,躺那儿静静翻看《宋词选》。周围一大片黑森森的芦苇,细风梳理着苇叶沙沙响,到处是残落的荷叶和枯萎的莲蓬,风儿送来带水腥味儿的苇叶香,又混杂了带腐殖质臭味儿的泥土气息。他最喜欢苏轼的那首词《卜算子·黄州定慧寺寓居作》,在醉人的泥土芬香里,他喃喃念着:“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一道极刺眼的阳光斜射过来,他闭住眼睛,嘴唇轻轻嚅动,似乎在咀嚼那一道暖烘烘的阳光,又酸又甜的阳光。
  罗水泊在那边又吼起来了,哇啦啦在唱京戏《文昭关》的那一段:“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英夫微微一笑,不由得放下书本,两臂抱着后脑勺,痴望着湛蓝的天空、远远灰白色大片湖泊,东摇西摆的芦苇丛……他这时什么也不想,人仿佛和天地融结在一起,也成为一丝风,也成为一缕云,也成为一块泥土。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正我逍遥处。”
  这时,一个人内心的宁静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你的一生中最宁静、最淡泊的是哪些日子呢?”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哦,是在五七干校的那些日子里。”也许,会有许多人感到吃惊,却是真的,被发配到湖北农村五七干校的英夫,就好像是陶渊明,真正归隐田园,来到了桃花源里了。他似乎真正找到了那种中国古典知识分子的处世哲学,乐天知命,安贫乐道,淡泊无欲。那一场又一场时代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夹杂而过,将他惊骇得简直是七魂六魄俱散。他的温暖家庭也摧垮了,老婆一封信接一封信寄来要求离婚。他那时就想过,唉,一辈子就待在这里,念念唐诗宋词,吃饱了肚子,还能欣赏湖光山色,也是满幸福嘛!
  罗水泊的脾气却总是怪怪的。他不会享受这乐趣,从软塌塌的污脏帽檐下望去,他的脸色老是阴郁的,难得见他笑一笑。轮到罗水泊休息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工农牌香烟,一支接一支凶猛地吸着,拿出那本《明季北略》,盘腿坐那儿,仔细地读着。翻一页,他狠狠吸一口烟,又往上神一神帽舌,免得帽舌又搭拉下来,遮住了眼镜。英夫见他这样子,好笑地问:“你干嘛总戴这顶帽子,把它摘掉行不行?”罗水泊蓦地一惊,呆呆望他一会儿:“哦,习惯了。就这样,习惯了。”
  水泊把手指间夹的香烟狠吸了几口,又把那本发面饼似的《明季北略》推开,他嗓音沙哑地说:“英夫呀,看到崇祯皇帝临死的这几段,我心里挺难受的。在封建王朝的末代皇帝里,大都是昏庸荒淫之辈,只有他,还算是有抱负、有作为的人。”
  “是呀,”英夫顺口答道:“他死得很惨。李自成的军队直逼京城,各地明朝官吏纷纷迎降,甚至农民军未到,宫里的太监就已经作为内应了。他逃不出城,只带着太监王承恩吊死在景山上,自杀时他赤足轻衣,自去冠冕,乱发盖脸,在衣襟留下遗书,说是无面目去见祖宗……唉,他临死时,心境的愤懣与悲凉,那是可想而知啊!”
  “明朝亡于清,肯定不能只怪一两个人,而是整个社会全面腐败的结果。崇祯皇帝挺想收拾一下那个即将崩溃的局面,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绝对是非人力所及的……”
  “是制度造成的。”
  “可以这样看,也可以不这样看。那么,制度又是谁造成的呢?唉……我常常想,其实我们人类的所有悲剧,都是我们自编自演自导而成的。得出苦果,自己却又不愿意承认。历史上是这样,现实也是这样。”罗水泊拉过那本破烂的《明季北略》,拧灭烟头,气愤难平地说:“哼,那些明朝的大臣们最不是东西,农民军都快打到了北京城,他们装模作样,还振振有词地阻止崇祯皇帝迁都南京,然后,一转眼,自己却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
  英夫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正是为古人担忧啊!”
  “不,我是为现在的人担忧。”
  那个时候,他不理解罗水泊的这些话,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罗水泊想得太多,也想得太深,有些思想已经向“禁区”发展了,这个人有些危险。他已经有一些神秘的预感了,感到这个老朋友说不定又要惹祸。他简直像是镭,散发着射线,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具有极可怕的巨大力量。
  这是那个黑色笔记本。宋英夫递到我手中时,他竟有些腼腆,我却感到了无以计量的庄重托付。那里面有许多是罗水泊的字迹,也间杂了宋英夫添加与修改的字迹。一段一段,仿佛是笔记体小说。这时,我才发现,历史不再是某种冰冷冷理念的附属物了,也不再成为一张一张发黄变脆的纸页。它是一幅又一幅热气腾腾的画面了。
  应该说,它更像一面大网。它已经铺天兜地将我们彻底放在里面。并且,这面大网的某些线索也不知不觉延伸到我们今天的生活中了。那些浮光掠影,宫闱秘闻,还有弯弓射马,烽烟四起的纷坛往事,其实,永远是无法言说的一片缥缈。我们又难以摆脱它们,这时,它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了。我们自己就不得不进入它的纵横交错的大网中,犹如宿命的结果了。谁能最终逃离它呢?我们自己也必定被编织在这面大网之中吗?它的开始,它的结束,它的脉络,它的各个网络,谁能分辨清楚呢?
  翻着那一页一页的笔记。我也突然涌现出一股新鲜的冲动感。这种情绪就像一阵风,吹动了荒原上的丛丛绿草,吹开了一池静水的涟漪,吹散了天空上凝滞的阴云,我呢,也在翘首张望着那个命定的方向了……因为,历史不能与现实割断的。它是故事,又不是故事。
  罗水泊、宋英夫、我竟然奇异地站到了一起,共同放飞出那一只摇摇荡荡又飘忽不定的彩色风筝了。
  晃动摇曳的油灯下,钱牧斋坐在香梨雕花床上,怔怔想着什么。柳如是拂开披散在白嫩颊上的一绺头发,瞅他一眼,打一个哈欠,起身想把灯吹灭。
  “哦,你不要把灯吹灭。”钱牧斋沙哑地说。
  “为什么呢?”柳如是奇怪地问。
  她瞥了他一眼,只见钱牧斋黑瘦的皱脸变得苍白了,两眼火热而贪婪地直盯着她颤动的乳峰,他的颜面神经质地抽搐着,不时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他不时用手指搔着花白的头顶,她的心里产生了一阵厌恶感。
  “我,我想看着你。”
  “行啊,你看吧。”柳如是突然停止脱衣服了,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黑亮的双眸出现了冰冷的光,“怎么看都行。”
  “不,不,我想看你脱衣服。”
  “不行。我脱衣服时不愿意让别人看着。”
  “求求你,求求你,如是,我的如是啊……”他嘴里喃喃地说,两只手搂住她浑圆的肩头。他干枯的手指触摸到了柳如是有点汗湿的热烘烘的丝绸内衣,感觉到她成熟身躯的柔软曲线。“我求求你啦……”
  “你把灯吹灭,我才脱衣服。”柳如是仍然用那种坚定甚至带些冷酷的语调说。
  “那,那,那……把灯捻得暗一些,行吗?”钱牧斋用哀求地目光望着她,嗫嗫嚅嚅地说。
  “不行!把灯吹灭。”柳如是冷冷地凝视着他。
  灯灭了,她慢慢吞吞地脱着衣服。在黑暗中,钱牧斋躺在一边,静静聆听着窸窸窣窣脱着衣服的声音。他轻轻喘息,翕动着鼻翼,急切嗅着她那暖烘烘的肉体气息。透过黑洞洞的夜色,他也隐约窥见了她那丰满雪白的肉体在面前晃动着,这一切使他心荡神驰。可是,他却躺在那里无所作为,刚才柳如是那冷冷的一瞥,他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他被压扁了,他变得猥琐和怯懦,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她的鄙夷,接受她的讥诮,接受她的玩弄。他自己仿佛不再是一个男人,不再是一个“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不再是家财万贯的卸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而只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糟老头儿。他觉得灭了灯也很好,他可以在黑暗中咀嚼自己。而不是暴露自己,他又心安理得了。
  “如是,如是,哦,我的如是……”他喃喃道。他们互相搂在一起。他感觉到她的湿润的嘴唇,滑腻的肌肤,他的欲火难耐。但是,他又明白地感觉到,这只不过是片刻狂欢,所有做爱的细节都不过是按部就班进行,她和他的中间,似乎永远有一层难以剥掉的隔膜。他占领的永远只是一个肉体,而不是一个新的隐秘天地。在肉欲激情的痛苦中,他吻她的头发,用舌头舔她的额头和眼睛,咬她的耳朵,使劲吮吸她的乳房,浑身大汗淋漓,像一头疲惫喘息的老牛,拼命向前拉着犁,想把土地耕得更深、更深一些……他却未从她的肉体里得到任何回应,没有颤怵,没有呻吟呢喃,只像一头驯顺的绵羊默默忍受地躺在他身边。
  她爱他吗?这很难说。也许,她不是非常厌恶他,就已经足够了。她的那些老练而冷漠的动作,仿佛又进入了职业化的做爱程序,他的身边是一个没有性欲激情的裸体,没有恐惧,没有兴奋,也没有青春的活力。虽然,她比他小三十岁,只有二十七、八岁,可是,他却更像个小孩子,迅速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阅读着她的肉体,他从中体味到了她过去的身世,她的秦淮卖笑生涯,她现在的复杂矛盾心理,她所有的一切的凝聚。正是因为如此,他敏感地发现她更具有无限的潜在吸引力。他甚至巴望她那具有物质形态的肉体消失,变成潺潺小溪流走,或者是像一股瀑布飞流而下,他实在受不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冷漠的肉体不仅失去刺激他的能力,而且充满蔑视,凄楚和讽刺的威压,使他愈来愈兴致索然。
  “你打我!你打我呀!”钱牧斋气咻咻说,“你狠狠地打我两下!打我两下……”
  柳如是没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扑上去哆嗦着抽搐成一团,她用力推开他,他呻唤着又一次扑去。她使尽浑身气力把他翻转过去,他又翻转过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脖子,箍住她细细的腰,他俩像一个碌碡在床上翻来滚去,忽然,她使劲抽了他一个耳光,又抽了第二下,又抽了第三下。火辣辣的疼痛刺激了他,胸腔里涨起汹涌鼓荡的潮水,他一手抓住她的乳房,使劲地掐着捏着。她又要使劲推开他,怎么也推不开,她又使劲揪扯着他的瘦骨嶙峋的身体,他呻吟着:“好啊,太好啦,你打呀!狠狠地打呀……啊,太好啦!”她又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激动地啜泣起来,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催他紧紧搂抱着她那光滑的身体不放,一直把她按纳进自己的肋骨里,使自己身体整个破裂。她的下巴颏扬起,硌疼痛了他。她又狠狠扬起一巴掌,清脆地抽打在他的胸脯上。他的浑身像是遭到电击一样,一阵快乐的颤怵把他仰倒了。她却立刻爬到他的身上,用力抽打着他的脸,抽打着他的胳膊,抽打着他的两肋,抽打着他的下腹……他开始是疲惫无力地把脑袋别在一边,任她狠狠抽打着,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哼唤着什么。清脆的抽打声音,她的美妙手指在他肉体上的接触,还有她身体重压的疼痛感,使他衰弱疲惫的身体忽然旋起一股风暴,席卷了他瘦弱的四肢席卷了五脏六肺。他咆哮起来,像一只豹子翻跃而起,从头发到和指尖到脚趾甲都充满了精气,他又像一个年轻人似的有了青春活力……
  一切结束了。他俩都疲惫不堪地躺在那里,彼此静悄悄地不吭一声,甚至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和咳嗽。他们一动不动,倾听着自己心房搏动的声音,倾听着隐约断续的虫鸣,忧郁苍茫的夜色包围着他们。
  第二天早晨,柳如是在镜前梳妆打扮,钱牧斋仍然赖在床上不起来,他长长地打着哈欠,心满意足抚摸着自己赤裸的胸脯。她膘他一眼,却见他细眯着两眼,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她。
  “如是呀,我爱你……”他喃喃地说,嘴巴上花白杂乱的胡须抖动着。
  “你爱我什么?”
  “我,我爱你……”他灵机一动,脱口而出:“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他嘻嘻地笑着。
  “我也爱你!”柳如是黑亮的眼珠一闪,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故意把话顿住。“我爱你……”
  “爱我什么?”他迫不及待地问。
  “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说罢,柳如是放声大笑。
  钱牧斋脸上尴尬地泛起红晕。片刻,他恢复了潇洒的风度,也仰起头哈哈大笑,连连说道:
  “妙句!妙句!”他又解嘲地说:“改一改,就是一句很工整对仗的诗啊!”
  以后,柳如是果然把这“妙句”写进了《奉答牧斋》一诗,化为“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柳如是慵懒地抬起身子,她又仰倒在纷乱的粉红色棉被上,把脸埋在暖烘烘的被服里。那张香梨雕花床也像一只小船在潮水中颠簸摇晃着,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一种奇怪而沉重的绝望情绪使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它又像一股潜流,流进了她的心窝,流进了她的小腹,流进了她的肢体的各个部位,似乎她的血管也因为血液流量增加而膨胀了。
  一缕阳光从竹帘外怒射进来,她细嫩的脸庞感到痒酥酥的,妆台上放着的那函书籍上和平平整整摆放的奁具上,涂抹了蛇皮似的花纹。又有一缕阳光照在用银钩挂起的罗帐帐门上,吊在银钩上的那把牙柄也在灿灿闪光。柳如是长长叹息一声,突然又淘气地一笑,伸出左脚,用纤纤细足去踢那把牙柄宫扇。踢一脚,宫扇荡一下,又踢一脚,又荡一下。蓦地,她猛抬脚,用力踢一下,牙柄宫扇飞起来,又飘然落下,她颓然倒在鸳鸯戏荷绣枕上,明亮的双眸盯着靠墙的那一张长条几,几上一边摆着一架小石屏,另一边放着一个插着蝇拂的祭红胆瓶,搁在正中的是个小铜鼎炉,馥郁的轻烟从中袅袅飘出,一纤一纤蓝色的纱雾扯开了,在空中消失了。
  她怔怔望着轻烟,那些往事伴随着淡淡感伤的情绪很像这股虚无缥缈的青烟,它悄然飘起,又一缕一缕迅速漫延张开、仿佛已经看不见摸不着了,当时的情景和人物都已经模糊斑驳了,却留下了沉重的感觉,仍然笼罩在她的周围,使她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片断的回忆之后,她的心总是一阵悸痛,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她从来不把这些往事当成什么“佳话”,而且,对那些附庸风雅人们的胡言乱语,她只有嗤之以鼻,不过都是一副色迷迷的下流模样罢了!
  她长得很美,白净细嫩的瓜子脸,细长眉毛下一双总带着笑模样的丹凤眼,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的,思索时总喜欢轻咬一下嘴唇,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搞不清她到底是喜还是嗔?她那放肆无忌的笑声,高声阔论的谈论,也常常引来许多男人们的非分之想,他们认为她是容易亲近的。何况,她只不过是沦落风尘之人,只要肯大把大把花银子,也就不难到手了。看着他们直勾勾的贪婪眼神,滚动着的喉节,急促的呼吸,她从没有感觉到一点儿诱惑的冲动,先是恐怖,后是厌恶,再就是无边的冷漠……那些臭男人们又认为她是一个“冷美人”,更加迷恋她,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是清澈又有神采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大,常常细眯着,又有些扇形皱纹在眼角边淡淡展开,瞳孔里却射有穿透力的光,更有许多雾气似的迷惘抑郁飘荡出来。后来,她看到一本相书上说他的那双眼睛是豹眼,乃刚正之相,“性严峻不可近。”可能是这样的,那天,她与他见面,复社的盟主张博先生为他们做介绍时,他向她匆匆一揖,“呵……好好。华亭陈子龙!”他低头垂目,厚厚的嘴唇紧抿着,略有些羞涩地微笑着。她看到他以后就很不平静,她被他青春的身躯辐射出的热力所感化,或者,所融化。她的沙漠似的心灵里流淌出了一泓甘洌的清泉。
  他呢?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固执和呆板?
  柳如是头戴一顶迎面嵌玉的海蓝色方中,身着湖蓝提花茧绸直裰,足下崭新的朱色缎鞋白布袜,手里捏了一把刻竹骨子的折扇。
  “瞧瞧我!”她得意洋洋地将折扇一挥,“潘安转世,翩翩公子!”又大摇大摆地走几步路。
  女仆阿秀忍不住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
  仆人阿贵连忙摇着手说:“不行!不行!您是小脚,走惯了碎步,这样一摇三摆,走起路来像鸭子,一看就是假装的。”
  “怎么办呢?”柳如是真有点儿着急了,她微蹙眉头,咬一下嘴唇,“看我走慢一点,行不行?”
  她放松一下自己,脸蛋微斜着,尽量把脚步放宽,走得慢一些,步子稳一些,又虚心地问阿贵:
  “这样呢?成不成?”
  柳如是丹凤眼微微脾睨着,一把竹扇挥来荡去,俨然是神采飞扬的翩翩公子。可是,阿秀和阿贵仍是忍不住地笑,瞧着如是昂首挺胸做作出一副豪侠男子模样,却不时流露出娇俏的女儿态,她一举一动的姿势,她耳垂上的洞眼,她一摇三晃的鹅步,都难以掩饰她是一个女子啊!
  阿贵勉强地说:“也……还行。您再走慢一些,走稳一些,也就更像了。”
  “叭!”如是将折扇往腿上打一下,长长嘘一口气:“算了,我也想清楚了。我就这么大大方方穿着儒服在街上走,不做忸怩之态,别人也不拿我当回事儿。街上人来人往,谁来注意我呀!”她取出手绢,揩尽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行我素!”
  话虽是这么说,那天当她走到街上时,心里还是发慌,迈着方步,却将一把折扇时而打开,又时而收拢,又不时轻摇几下,还常把折扇遮一下脸,盖一下耳朵,用来障住过路行人射来的诧异目光。她毕竟是一双小脚,又要迈着大步。在石板路上没走多远,两脚已经酸疼了。她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意态闲豫地挥着折扇指点来指点去,真正是一须眉男子样。她身边的阿贵似乎比她更难受,一边连连称是,一边却用眼睛觑着过往行人,唯恐他们识出主人女扮男装的身份。如是却不乐意了,狠狠瞪他一眼:
  “你眼睛溜来溜去,贼眉鼠目的!瞎看什么……快走!”
  “是,是,我我不……”阿贵申辩着,话才出口,被一连串咳嗽打断,又引来一些行人的注视。
  “你咳什么,你!”如是也禁不住心里慌乱,咬一下嘴唇,狠狠地低声呵斥。
  “不是!我喉咙痒痒,不是,我心里痒痒……唉!”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见柳如是微微低头,又打开折扇轻摇着,遮挡住别人的视线,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他也忙赶了上去。
  到了陈子龙的寓所,柳如是递上名片自称“女弟”。陈子龙很快出来接待了她,他俩坐在客厅里只寒暄几句,长时间默默无语。他的眼睛并不望着她,却盯着不远处小条几上的那块尺许高的玲珑英石。他的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闭拢,随着匀缓的鼻息声,喉节也在抖动。偶尔,他也向她瞄一眼,接触到她那火辣辣的目光,他却受到惊吓似的立即把目光移开。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柔和又有些茫然。淡褐色的阳光从细密的竹帘外透了进来,正射在那块玲珑英石上,它被蒙上一层梦幻似的色彩,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显示出某种秘密与孤寂,她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浑圆的肩膀轻微抖动,雪白的银牙轻咬着鲜红丰润的嘴唇。这时候,她也不愿意有任何的言语,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静谧呀。她那时就有一种预感,她再也难以体验这种幸福了。昂扬之气消失了,她再不去想自己的性别,是弟?是妹?是兄?是妾?她只是十分专注地享受着内心的宁静。她的肉体也正在融化,正在变成一股气息,然后,渐渐投入他的怀抱,他的严峻也化成了温柔,也融成了一种气息,他们俩就要投合了。这是一座极大又极莫测的迷宫。蜿蜒曲折的道路使人心情慌乱,又使人快乐,但是,往往在里面盘旋了好久,发现自己却又走回原地。迷路就是一种幸福,灾与福,善与恶,阴与阳等等,都离那么远,又那么近,真好像进入了八卦阵。
  也许,这是一种象征吧?
  望着散发着幽香的袅袅青烟,她坚信是一种象征。她和陈子龙的事情,不应该再去想它了!她立刻紧紧闭上眼睛,感到了极度的晕眩,她就让那些……微眯的豹眼,紧抿的嘴唇,严峻的方脸庞……一切一切都迸碎在晕眩里。
  一块回忆的碎片扎在她心里伤口上,渗出了血珠,一滴又一滴。
  她累极了累极了,疲惫的感觉似乎已经透进了骨髓里。她有时想,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睡觉。永远永远睡觉——那就是死亡了。死亡其实有什么可怕呢?连梦也不用做了。她把这话向好朋友汪然明讲过,汪然明勃然变色,立即拉住她的手说:“如是啊,你、你可不能……可不能寻短见呀。”如是淡然一笑,从汪然明冷汗渍渍的巴掌抽出自己的手,“我是说,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冷峻地眯起凤眼,拂一下额前的一绺头发,“不过,起码是现在,我还不想死。”汪然明眨眨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汪然明是个徽州富商,为柳如是刻了《尺牍》,里面收集了她的信札;又刻了《湖上草》,收集了她的诗作。他为人善良忠厚,以真心待柳如是。如是几次到湖上,就借住在汪然明的湖庄上。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还常常惦记她的终身大事。
  “如是,你该有个归宿了!”
  “是呀……”如是黯然垂下眼睑,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声音沙哑地问:“什么样的归宿呢?”
  “这里有一位公子,我觉得人很好……”
  如是仿佛专注地听着,微笑凝在唇边,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她仍然无法摆脱内心的情感煎熬,总是忘记不了陈子龙吗?也并不都是这样。她与陈子龙离别后,后面又追满了许许多多的公子哥、官僚和名士们,她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家中天天是清歌侑酒,车水马龙。她高兴了,与他们有说有笑,不高兴了,就闭门谢客,笙歌盈耳和灯烛辉煌之中,她常常发怔。她似乎又回到了与陈子龙单独相对的梦幻之中去了,无情的现实却又把她拉回来了。她必须与那些浅薄无聊的公子哥们应酬,说一些无聊的话。这些蠢货们,你就挖苦他们,他们也听不出来,还跟着嘻嘻笑呢。可是,这些人都是些地头蛇,招惹他们不得的。有一次,一位豪绅请客,她拒绝不去。那豪绅恼怒了,就唆使一些地痞流氓天天地到门前捣乱,抹了屎尿在她门口,还打了她的仆人阿贵。这些年来,她受尽了那些恶霸的欺凌,不得不再去讨好地位更高的官僚们来保护她。这些官僚们又岂是善良之辈?她看透了、看透了!
  “哦,汪先生,前些日子,我亲访半野堂,会见了钱牧斋先生……”如是语调很平静地对汪然明说。
  “见到了钱牧斋?他还好么?听说,这几年他又有出山的可能性了!”
  “出山不出山,我可不太清楚。他么,他——还好……”如是凝眸一笑,眼睛里充满了迷惘。
  突然间,他明白了。
  “他——他、他……他是挺好,是挺好。”
  他想说,钱牧斋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家里还有好几房小老婆,你为何选中了他?他又想问,你知道吗?崇祯十年,温体仁指使张汉儒揭发钱牧斋不法五十八款罪状,他有上百个奴婢,逼奸良人妻女,把持官府,夺人田宅,勒索地方大户,操纵考试词讼,霸占湖利强要渔船网户纳常例,毒杀和殴杀平民等等,几乎是无恶不作,你择婿的结果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么一个品行恶劣之人?汪然明嚅动着嘴唇,却把这些话硬吞了下去。柳如是这么一个何等聪明的女子,她对钱牧斋的这些情况岂能不知?唉,自己差点儿说出一些傻话来,她的抉择必定会有她的道理。他把许多许多的疑问埋藏在心里,怔了一会儿,又说:
  “他,是挺好的……唔,唔,你,决定了么?”
  “决定了。”她的嘴唇上凝结着冰冷的微笑。
  汪然明有些茫然,他的胖呼呼的脸上残留着不知所措的尴尬笑意,有一道黑洞洞的深渊突然把他跟她隔开了,他俩彼此能看到对方的神情,抬一抬手,就能互相接触,可是,却隔一道深渊,却不能两心相通。汪然明清楚,他与柳如是之间不可能有爱情,只是一种深厚的友情。他同情这个飘泊不定饱尝人间辛酸的小妹妹,这个“女弟”,真心诚意地想帮助她,使她的生活能够稳定,有一个较好的归宿。她呢,对他的真挚情谊,尽心维护,是从内心深处感激的。她在窘困的时候,总是向他求救,甚至向他呼吁:“望先生速图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现在,她突然又甘心为钱牧斋做妾了,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不想告诉他,他也不想问。他过去仅仅把她看成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那真是大错特错了。她的那又黑白分明的凤眼里,有两汪深不可测的潭水,里面有仇恨,有讥讽,有悲哀,有冷漠……都有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汪然明木然地瞧着她。她凄然一笑,又喃喃地说:
  “是啊,决定了,决定了……”
  在罗水泊的描写间,常有宋英夫的一些批注,或者附以整段整段的辅助描写,其中有些是很精彩的,我就把它们都保留下来了。这些文字,再与我自己的议论及描写搀和到一起,必然会给读者以斑驳陆离的感觉。
  我对柳如是这个人逐渐感兴趣,还是由于罗水泊。
  那时,我们俩在西南联大念书,恰巧,住在一个宿舍里。其实,我俩的性格与秉性是大不相同的。他思想机敏,灵活好动。不过,他的记忆力强,读的书也比我多得多,往往我要花三、四天才能读完一本书,他只要花一天多时间即可读完了,还能摘录下所需要的资料。这大概是由于他出身于宿儒世家,有极深的国学根抵,以后又在教会学校读书,英文与法文都很好的缘故。他有一次却认真地对我说:“英夫,我可能并不是真正做学者、教授的材料,因为我的心眼太活,不甘于去死读书……”
  罗水泊有一段时候忽然对古物喜好起来,常跑一些古玩店,去玩赏那些名人字画,砚石印章,古镜古钱等等。他还拉着我也去逛。我对这些玩意儿也颇爱好,我们是学历史的么!我却不像他那么痴迷。说实活,真痴迷了这些玩意儿,总忍不住掏钱买。我们都是穷学生,千里迢迢来到大后方,一日三餐尚不果腹,哪儿有钱呢!没钱去买,光瞪着眼睛欣赏,心里痒痒得慌,像一个人饿得肚子咕咕叫,却隔一层玻璃瞧别人大开筵席吃鸡鸭鱼肉,光有流口水的份儿!罗水泊这人却有一股傻劲儿,他瘾上那些古董,总禁不住诱惑,要掏钱买个一两件。为挣钱买那些玩意儿,他给一些刊物写稿子,翻译书,利用课余时间当家庭教师,还把家中新寄来的棉袄也卖了!我劝过他:“你何必花这些冤枉钱呢?真正的古董你未必能买得起,你买的是那些玩意儿,说不定是假货呢!”他却瞪起眼睛,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就是假的,我也甘心!我喜欢嘛,上了当,我也甘心!”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我也就懒得再劝他了。
  罗水泊有一回给胡风主编的《七月》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论述明朝厂卫特务统治,得了一笔稿费。他买一块青田石书镇,据说是柳如是遗物。这块书镇长两寸半,刻着山水亭树,颇工致小篆款曰:“仿白石翁笔”。另一面则镌刻着:“崇祯辛已畅月柳蘼芜制”。这块青田石书镇看起来平淡无奇,不过据水泊说,仔细看起来,闪着幽幽的绿莹莹光泽,深沉的储灰色中有着细细的条纹,充满着一种粗糙又细腻的美,冰凉光滑的石面,一片灰色雾霭压抑着沉重的叹息,似乎凄凉的泪水滴落在刀刃上那样寒冷。我说罗水泊你太敏感,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感觉呀!罗水泊一个劲地说,找一找看,找一找看,找一找就有这种感觉。以后,我也没有去找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我只是听他讲那些柳如是的奇闻轶事极感兴趣,我认为她是一个极有性格,心理又很复杂的小女人,她蔑视那些封建礼法,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举动,她有点儿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个妓女娜司泰谢,把装着十万卢布的纸包扔进了壁炉。她们的心理都是一样,因为她们都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都看透了这个虚伪的社会,也看透了那些包裹着道德外衣的绅士。我有一个可笑的想法,陀思妥耶夫斯基若是生在中国该多好,我一定建议他写一本关于柳如是的小说,他一定会写得很精彩的!
  陈寅恪教授写了厚厚三大本《柳如是别传》,约八十二万字,引用了许多的史料。陈先生是我在西南联大时的老师,他学识渊博,治学精神严肃认真,引用史料翔实丰富,这都是我所钦佩的。他的确对柳如是有所偏爱,称其为“女侠名姝”,企图为她“辨诬”,所以,对一些野史中所记柳如是的“丑闻”,就很少辑录了。这也是陈先生受传统的士大夫思想的影响使然。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生下就是双重的、矛盾的存在,这个观点是对的,这也是解开“柳如是之谜”的一把钥匙。黄裳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关于柳如是》,写得比较客观,写出了柳如是这个人的复杂性:
  “外面的流言,多起来了。明清易代之际,野史笔记特别喜欢记载有关如是的佚闻逸事,她一时竟成了新闻人物。大抵和牧斋关系密切的人还肯说一些好话,此外大量的则是丑闻。我想,这也不一定是造谣。
  “黄淳耀这位老夫子,在钱牧斋家里作西宾,如是要和他诗简唱和,吓得他要卷铺盖逃走……野史中记柳如是养着不少‘面首’,随时更换,一旦厌倦了就赶走甚至杀却。又有一次她的一个相好被捕下狱,钱牧斋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来,说不然就会使柳如是不欢。我想这些事即使有些夸张,但却假造不出来的,它们倒是揭露了钱柳之间的真实关系。”
  这也是一种生活。我相信,柳如是这时的心境是极为苦闷和颓唐的。她结束了飘泊生涯,为自己“图一静地为进退”,她却得到了什么呢?是更深刻的无聊、孤寂和痛苦……她这时养“面首”,大概不是为了性欲的需要,更多的则是一种“嬉皮士”行为。她看不起这个堂而皇之的上流社会,看不起貌似庄严实则腐朽的封建礼法,她要在他们面前玩一曲“摇滚”,甚至来一出“脱衣舞”!
  可能我对柳如是的描写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想象,陈先生绝对不会同意的。
  柳如是还有一面唐镜,背铭曰:“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她喜欢面对着茶褐色的铜镜缓缓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两片丰润的小嘴唇半张着,镜中一个极为朦胧迷离的影子一闪又一闪,光泽柔美的黑发就像水母的长髯一般轻轻拂动,一道琥珀色的光沉沉地飘来荡去。恍恍惚惚她又觉得自己是一条神秘的黑鳗鱼,正在水里游呀游呀,谁也捉不住的。
  又有一道朦胧的黑光一闪,她凭下意识发现来人了,而且知道是牧斋,只从嗓子哼一声:“嗯?”
  牧斋不得不闪身而出,他知道如是不允许他在她梳妆打扮时窥探的,曾好几次向他发脾气,他心里不由得发慌:“没,没什么……”
  捏着梳子的手不动了,铜镜里游动的黑鳗突然凝固住了,柳如是也没有转身,只是漠然站在那里兀自不动。
  牧斋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嘴唇轻轻蠕动,花白的胡子颤抖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一个很好的话题:“我,我是有一件急事找你……是徐公子的事。我让他们去找了常熟知县,要求保人,这一任知县是才上任的,和我没有什么渊源,只不过看我的面子上,还是答应放人了……只是比较勉强……”
  “哦?要钱?”他听她低柔的声音,极轻极轻的,仿佛空气中发出的音响。
  “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要我的钱?”钱牧斋精神抖擞地说:“他要不要纱帽了?凭我一张片子,他就得放人!不过……他说,徐公子殴毙人命,是桩大案。常熟县是呆不住的,要徐公子出外躲避一年半载……”
  柳如是小巧的鼻翼动一下,轻微一哼,垂下眼睑。
  “也就只好这样了。”牧斋双手一摊。
  “噢。”柳如是还是没有转身,梳子一划,丝绸一般的黑发在细腰肢旁飘过,发梢上似乎散发着馨香。牧斋心荡神驰,很想在这儿多赖一会儿。
  柳如是却又发话了:“没事儿了吧?我要梳头。”前些日子,柳如是给牧斋订了规矩,她在梳妆打扮时,未经她允许,不准随便闯入房间。他看到柳如是并没有发火,已经心满意足了,忙解释道:“我是有急事,才来找你的……没事儿了,我走了。”见如是眉梢一动,牧斋赶紧抽身出去。
  柳如是轻蔑地一笑,她又拿起梳子在头发上梳过来梳过去,琥珀色的水里一条灵活的黑鳗游来又游去,足有半个时辰才梳完。
  放下梳子,忽然看见了妆台上放着的那块鹅卵石,有鸡蛋那么大,光滑圆润,很可爱的。如是过去将鹅卵石紧紧攥在手掌心,一种冰凉的感觉像通电从胳膊直传到她的心里。
  崇祯十三年,她与钱牧斋结婚后,去浙江旅游一遭,又回到常熟,船已经准备靠岸,她正指挥着丫环仆人们收拾行李,忽然,她听见船头“呯、呯”几声响,开始她没有在意,又听见船夫大声呼喊,接着,“劈里啪啦”一阵瓦雨石雹落在了舱顶上,落在了甲板。一个管事慌恐地大喊:“不要砸!这是钱大人的船……”更急骤的石块瓦块像雨点落下。还听见隐约的喊声和笑声,“砸的就是钱大人!”“砸你们这些不讲礼义廉耻的淫夫荡妇!”钱牧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愤愤地一拍大腿,“岂有此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惹到我钱谦益头上了!我去看看!”可是,他刚一露头,密集的石块瓦片飞来,一块瓦片击中他的额头,肿出一个青包来。钱牧斋又抱头逃回船舱,急促地喘着息说:“不要靠岸啦……先把船开走吧,别理睬那些混账们!把船开走吧!”
  柳如是却悠然走上甲板,瞟了岸上的人们一眼,低头在甲板上的石块瓦片里寻找着什么。钱牧斋急得大喊:“如是呀,回舱里吧!会砸着你的。”柳如是却仍然冒着石雨瓦雹在那儿啪拉着,一块石头砸在她肩膀上,她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又只一块石头砸在她腿上,她几乎闪一个趔趄。钱牧斋急得去扯她,她却从石块瓦片堆里捡到了一个鹅卵石,举起来笑着说:“哈,这块石头正合我意。”
  钱牧斋和仆人们都莫名其妙,不知她要干什么。柳如是拿着这块鹅卵石,又走回船舱,笑一笑说:“拿回去,留作纪念。”周围人们一怔,又都笑了。
  就是这块鹅卵石,滑溜溜的,茶褐色中间又夹几道蛋青色的花纹。
  噢,我想起来了,罗水泊买下的那块青田石书镇,后来经专家鉴定,确实是柳如是遗物,是真正的古董。可是,罗水泊买到没过一年,由于经济窘迫,又转卖给西南联大的一位哲学教授,那位哲学教授是按原价给的钱,这大概是罗水泊收藏古物的历史生涯中惟一没有赔本的一笔买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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