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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去矿山的路上


  王杉古堡的总爷,安置了他的城中朋友在一间小而清静的房间,使他的朋友在那有香草同干果味道的新棉被里极舒服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先打发了人来看看,见朋友已醒了,就走了过来,问候这朋友,晚上是不是睡得还好。那时城市中人正从窗口望到堡外的原野,朝日金光映照到一切,空气清新而滋润。
  那城市中人望到总爷笑着:“一切都太好了。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睡得那么甜熟舒适,第一次醒来那么快乐。”
  总爷说:“安静同良好空气,使老师觉得高兴,我这作主人的倒太容易作主人了。乡下一切都是那么简陋,不比城中方便,你欢喜早上吃点什么,请你告给我。”
  “随便一点罢……”
  “是的,就随便作一点,××地方的神就是极洒脱的,让我去告他们预备一点东西,吃过后我们到矿场去看看吧。”
  总爷今天把身上的装束同口中的言语皆换了一下,因为他明白了他的朋友在那种谈话风格上,有些费事费力。
  两人把早饭吃过后,骑了马过矿场去。一出堡外,为了天气太好,实在不好意思骑马,就要跟身的人把马牵到后面跟着,两人缓缓的沿了下坡的路步行走去。早晨的美丽,照例不许形容的,因为人世的文字,还缺少描写清晨阳光下一切的能力。单只路旁草尖上,蛛网上露水所结成的珠子,在晨光中闪耀的五色,那种轻盈与灵活,是微笑,是羞怯,是谁作成又为谁而作?这个并不止不许人去描写,连想象也近于冒失的。这东西就只许人惊讶,使人感动。那个一地之长的总爷,对这件事有了一个最好的说明。当两人皆注意到那露珠时,总爷就说:“老师,神是聪明的,他把一切创造得那么美丽,却要人自己去创造赞美言语。即或那么一小点露水,也使我们全历史上所有诗人拙于言语来阿谀。从这事上我们可以见出人类的无能与人类的贫乏。人类固然能够酿造烧酒,发明飞机,但不会对自然的创作有所批评,说一句适当的话。”
  那城市中人说:“创造一切美,却不许人用恰当的言语文字去颂扬,那么说来神是自私的了!”
  “老师,我不能承认你这点主张。神不是自私的。因为他创造一切,同时在人类中他也并不忘记创造德性颜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这种高尚的灵魂同美丽的身体上,却没有可安置我们称誉的地方。这不是神的自私,却是神的公正。由于人力以外而成的东西,原用不着赞美而存在的。一切美处使人无从阿谀,就因为神不须乎赞美。”
  “这样说来,诗人有时是一种罪人了。因为每一个诗人,皆是用言语来阿谀美丽诋毁罪恶的。”
  “老师,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诗也不大尊敬诗人,因为我是一个在自然里生活的人。但照到你所说的诗人,我懂得你对于这种人的意思。在人类刑法中,有许多条款使人犯罪,作诗现在还不是犯罪的一种。但毫无可疑,他们所作的事,却实在是多数人同那唯一的神都无从了解的。由于他们的冒失,用一点七拚八凑而成的文字,过分的大胆去赞美一切,说明一切,所以他们各得了他们应得的惩罚,就是永远孤独。但社会在另一方面又常常是尊重他们鼓励他们的,就因为他们用惯了那几千符号,还能保存一点历史的影子,以及为那些过分愚蠢的人,过分褊狭的人,告给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这些事在一个乡下人可有可无,一个都市中人是十分需要的。一个好诗人象一个神的舌人,他能用贫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点的光辉。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败,甚至于常常玷污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那是不必怀疑了的。”
  “你这种神即自然的见解,会不会同你对科学的信仰相矛盾?”
  “老师,你问得对。但我应当告你,这不会有什么矛盾的。
  我们这地方的神不象基督教那个上帝那么顽固的。神的意义在我们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现象,不是人为的,由于他来处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宽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归人去作。人类更聪明一点,也永远不妨碍到他的权力。科学只能同迷信相冲突,或被迷信所阻碍,或消灭迷信。我这里的神并无迷信,他不拒绝知识,他同科学无关。科学即或能在空中创造一条虹霓,但不过是人类因为历史进步聪明了一点,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条虹,但原来那一条非人力的虹的价值还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迹,神应当同意而快乐的。”
  “但科学是在毁灭自然神学的。”
  “老师,这有什么要紧?人是要为一种自己所不知的权力来制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学还没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尽他们为神所管束,到科学发达够支配一切人的灵魂时候,神慢慢的隐藏消灭,这一切都不须我们担心。但神在××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个抽象的东西,是正直和诚实和爱。科学第一件事就是真,这就是从神性中抽出的遗产,科学如何发达也不会抛弃正直和爱,所以我这里的神又是永远存在,不会消灭的。”
  那城市中人在这理论上,显然同意了。那个神的说明,却不愿意完全承认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说完以后,他接着就说:“总爷,从另外一个见解上看来,科学虽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认力量和破坏力量,对以神为依据的民族所生的影响,在接受时,转换时,人民的感情上和习惯上,是会发生骚乱不安的。我想请你在这一点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对这问题在平时缺少思索,我现在似乎作着抛砖引玉的事情。”
  那总爷说:“老师,你太客气了点。你明白,这些空话,是只有你来到这里,才给我一个机会谈到的。平常时节,我不作兴把思想徘徊到这个理论上面。你意思是以为我们聪明了一点,从别个民族进步上看来,已到了不能够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时自己能力却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没有力量去单独相信我们自己,结果将发生一点社会的悲剧,结果一切秩序会因此而混乱,结果将有一时期不安。老师,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这个悲剧,只会产生于都会上,同农村无关。预言是无味的,不可靠的,但这预言若根据老师那个理由,则我们不妨预言,中国的革命,表面上的统一不足乐观。中国是信神的,少数受了点科学富国强种教育的人,从国外回来,在能够应用科学以前,先来否认神的统治,且以为改变组织即可以改变信仰,社会因此在分解,发生不断的冲突,这种冲突,恐怕将给我们三十年混乱的教训。这预言我大胆的同你谈到,我们可以看看此后是什么样子。”
  城市中人微笑着,总爷从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个预言,是被“太大胆了一点的假定”那种意思否认到的,他于是继续了下面的推理。
  “老师,照这预言看来,农村的和平自然会有一日失去的。
  农民的动摇不是在信仰上,应当是在经济上。可是这不过我们一点预言,这预言从一点露水而来,我们不妨还归到露水的讨论吧。请你注意那边,那一丛白色的禾梗旁,那点黄花,如何惊人!是谁说过这样体面的言语:自然不随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两人合并起来应有八十年的寿命,但却为那点生命不过数日、在晨光积露中的草花颜色与配置吸引了过去,徘徊了约十分钟左右。两人一面望到这黄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谈话,另外远处一个女人的歌声,才把他们带回到“人事”上来。
  歌声如一线光明,清新快乐浮荡在微湿空气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说:“总爷,××地方使人言语华丽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为你们这地方有一切,还有这种悦耳的歌声!”
  总爷微微笑着,望到歌声所在一方,“老师,你这句话应当留下来说给那些唱歌人听的,这是一句诚实的话。可是你得谨慎一点,因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湿了你的鞋子,莫让每一句歌声,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紧的事。”
  城市中人说:“我盼望你告我在这些事上,神所持的见解。”
  “神对此事毫无成见,神之子对此事却有一种意见。当××族神巫独身各处走去替边境上人民禳鬼悦神时节,走过我们这里的长岭,在岭上却说下了那么两句话:好烧酒醉人三天,好歌声醉人三年。这个稍嫌夸张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荣。但这是一个笑话,因为那体面人并没有被歌声所醉,却爱上了哑子的。”
  “我愿意明白这个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传说。”
  于是总爷把这个神巫的一切,为他的朋友一一述说,到后他们上了长坂,便望到矿山一切,且听到矿山方面石工的歌声同敲打石头声音了,他们不久就进到那个古怪地方,让一个石洞所吞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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