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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作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办理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其中有个年龄已在五十左右的老军校,同我谈话时比较其余年青人更容易了解一点,我的兄弟走后,我同这老军校还继续过从,极其投契。这是一个品德学问在军官中都极其稀有罕见的人物,说到才具和资格,这种人作一军长而有余。但时代风气正奖励到一种恶德,执权者需要投机迎合比需要学识德性的机会较多,故这个老军校命运,就只许他在那种散职上,用一个少将参议名义,向清乡督办公署,按月领一份数目不多不少的薪俸,消磨他闲散的日子。有时候我们谈到这件事情时,常常替他不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年青人有血气的粗话,他就望到我微笑。 “一个军人欢喜《庄子》,你想想,除了当参议以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事务可作?”他那种安于其位与世无争的性格,以及高尚洒脱可爱处,一部《庄子》同一瓶白酒,对于他都多少发生了些影响。 这少将独身住在汉口,我却住在武昌,我们住处间隔了一条长年是黄色急流的大江。有时我过江去看他,两人就一同到一个四川馆子去吃干烧鲫鱼。有时他过江来看我,谈话忘了时候,无法再过江了,就留在我那里住下。我们便一面吃酒,一面继续那个未尽的谈话,听到了蛇山上驻军号兵天明时练习喇叭的声音,两人方横横的和衣睡去。 有一次我过江去为一个同乡送行,在五码头各个小火轮趸船上,找寻那个朋友不着,后来在一趸船上却遇到了这少将,正在趸船客舱里,同一个妇人说话。妇人身边堆了许多皮箱行李,照情形看来,他也是到此送行的。送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致只二十三四岁,一个长得英俊挺拔十分体面的青年,身穿灰色袍子,但那副身材,那种神气,一望而知这青年应是在军营中混过的人物。青年沉默的站在那里,微微的笑着,细心的听着在他面前的少将同女人说话。女人年纪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岁,穿着十分得体,华贵而不俗气,年龄虽略长了一点,风度尚极动人,且说话时常常微笑,态度秀媚而不失其为高贵。这两人从年龄上估计既不大象母子,从身分上看去,又不大象夫妇,我以为或者是这少将的亲戚,当时因为他们正在谈话,上船的人十分拥挤,少将既没有见到我,我就也不大方便过去同他说话。我各处找寻了一下同乡,还没有见到,就上了码头,在江边马路上等候到少将。 半点钟后,船已开行了,送客的陆续散尽了,我还见到这少将站在趸船头上,把手向空中乱挥,且下了趸船在泥滩上追了几步,船上那两个人也把白手巾挥着。船已去了一会,他才走上江边马路。我望到他把头低着从跳板上走来,象是对于他的朋友此行有所惋惜的神气。 于是我们见到了,我就告给他,我也是来送一个朋友的,且已经见到了他许久,因为不想妨碍他们的谈话,所以不曾招呼他一声。他听我说已经看见了那男子和妇人,就用责备我的口气说:“你这讲礼貌的人,真是当面错过了一种好机会!你这书呆子,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若早见到你就好了。见到你,我当为你们介绍一下!你应当悔恨你过分小心处,在今天已经作了一件错事,因为你若果能同刚才那女人谈谈,你就会明白你冒失一点也有一种冒失的好处。你得承认那是一个华丽少见的妇人,这个妇人她正想认识你!至于那个男子,他同你弟弟是要好的朋友,他更需要认识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你的面目了,但握到你的手,听你说的话,也一定能够给他极大的快乐!” 我才明白那青年男子沉默微笑的理由了。我说,“那体面男子是一个瞎子吗?”朋友承认了。我说,“那美丽妇人是瞎子的太太吗?”朋友又承认了。 因为听到少将所说,又记起了这两夫妇保留到我印象上那副高贵模样,我当真悔恨我失去的那点机会了。我当时有点生自己的气,不再说话,同少将穿越了江边大路,走向法租界的九江路,过了一会,我才追问到船上那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其他旁的许多事情。原来男子是湘南××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在广东黄埔军校时,同我的兄弟在一队里生活过一些日子,女人则从前一些日子曾出过大名,现在人已老了,把旧的生活结束到这新的婚姻上,正预备一同返乡下去,打发此后的日子,以后恐不容易再见到了。少将说到这件事情时,夹了好些轻微叹息在内。我问他为什么那样一个年青人眼睛会瞎去,是不是受下那军人无意识的内战所赐,他只答复我“这是去年的事情”。在他言语神色之间,好象还有许多话一时不能说到,又好象在那里有所计划,有所隐讳,不欲此时同我提到。结果他却说:“这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故事。”但在平常谈话之间,少将所谓不近人情故事,我听到的已经很多,并且常常没有觉得怎么十分不近人情处,故这时也不很注意,就没有追问下去。过××路一戏院门前时,碰到了我一个同乡,我们三个人就为别一件事情,把船上两个人忘却了。 回到武昌时,我想起了今天船上那一对夫妇,那个女人在另一时我似乎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总想不出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因为忘不掉少将所说的这两夫妇对于我的未识面的友谊,且知道这机会错过去后,将来除了我亲自到湘南去拜访他们时,已无从在另外什么机会上可以见到,故更为所错过的机会十分着恼。 过了两天是星期,学校方面无事情可作,天气极好,想过江去寻找少将过汉阳,同他参观兵工厂。在过江的渡轮上,许多人望着当天的报纸,谈论到一只轮船失事的新闻,我买了份本地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仙桃”失事的电报。我糊涂了。“这只船不正是前天开走的那只吗?”赶忙把关于那只船失事的另一详细记载看看,明白了我的记忆完全不至于错误,的的确确就是前天开行的一只,且明白了全船四百七十几个人,在措手不及情形下,完全皆沉到水中去,一个也没有救起。这意外消息打击到我的感觉,使我头脑发胀发眩,心中十分难过,却不能向身边任何人说一句话。我于是重新又买了另外一份报纸,看看所记载的这一件事,是不是还有不同的消息。新买那份报纸,把本国军舰目击那只船倾覆情形的无线电消息,也登载出来,人船俱尽,一切业已完全证实了。 我自然仍得渡江过汉口去,找寻我那个少将朋友!我得告知他这件事情,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他,我要那么一个年高有德善于解脱人生幻灭的人,用言语帮助到我,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使我受了一种不可忍受的打击。我心中十分悲哀,却不知我损失的是些什么。 上了岸,在路上我就很糊涂的想到:“假如我前天没有过江,也没有见到这两个人,也没有听到少将所说的一番话,我不会那么难受罢。”可是人事是不可推测的,我同这两人似乎已经相熟,且俨然早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到了少将住处以后,才知道他已出去许久了。我在他那里,等了一会,留下了一个字条,又糊糊涂涂在街上走了几条马路。到后忽然又想,“莫非他早已得到了消息,跑到我那儿去了?”于是才渡江回我的住处。回到住处,果然就见到了少将,见到他后我显得又快乐又忧愁。这人见了我递给他的报纸,就把我手紧紧的揿住握了许久。我们一句话都不说,我们简直互相对看的勇气也失掉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用不着再说了。 可是我的朋友到后来笑了,若果我的听觉是并不很坏的,我实在还听到他轻轻的在说:“死了是好的,这收场不恶。”我很觉得奇异,由于他的意外态度,引起了我说话的勇气。我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只有天知道!这件事可以去追究它的证据和根源,可以明白那些沉到水底去的人,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打算,应当受什么一种裁判,才算是最公正的裁判,这当真只有天知道了! 一九二七年左右时节,××师以一个最好的模范军誉,驻防到×地方的事,这名誉直到一九三○年还为人所称道。某一天师部来了四个年青男子,拿了他们军事学校教育长的介绍信,来谒见师长。这会见的事指派到参谋处来,一个上校参谋主任代替了师长,对于几个年青人的来意,口头上询问了一番,又从过去经验上各加以一种无拘束的思想学识的检察,到后来,四人之中三个皆委充中尉连附,分发到营上去了,其余一个就用上尉名义,留下在参谋处服务。这青年从大学校脱身而转到军校,对军事有了深的信仰,如其余许多年轻大学生一样,抱了牺牲决心而改图,出身膏腴,脸白身长,体魄壮健,思想正确,从相人术方法上看来,是一个具有毅力与正直的灵魂极合于理想的军人。年青人在时代兴味中,有他自己哲学同观念,即在革命队伍里,大众同志之间,见解也不免常常发生分歧,引起争持。即或是错误,但那种诚实无伪的纯洁处,正显得这种年青人灵魂的完美无疵。到了参谋处服务以后,不久他就同一些同志,为了意见不合,发了几次热诚的辩论。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一个下级军官所不可缺少的,在这年青人方面皆完全无缺,再加上那种可以说是华贵的气度,使他在一般年青人之间,乃如群鸡中一只白鹤,超拔挺特,独立高举。 这年青人的日常办事程序,应受初来时节所见到的那个参谋主任的一切指导。这上校年纪约有五十岁左右,一定有了什么错误,这实在是安顿到大学校去应分比安顿在军队里还相宜的人物。这上校日本士官学校初期毕业的头衔,限制了他对于事业选择的自由,所以一面读了不少中国旧书,一面还得同一些军人混在一处。天生一种最难得的好性情,就因为这性情,与人不同,与军人身分不称,多少同学同事皆向上高升,作省长督办去了,他还是在这个过去作过他学生现在身充师长的同乡人部队里,认真克己的守着他的参谋职务。 为时不久,在这个年青人同老军官中间,便发生了一种极了解的友谊了,这友谊是维持在互相极端尊敬上面的。两人年份上相差约三十岁,却因为智慧与性格有一致契合处,故成了忘年之交。那年长的一个,能够喝很多的酒,常常到一个名为“老兵”的俱乐部去,喝那种高贵的白铁米酒。这俱乐部定名为“老兵”,来的却大多数是些当地的高级军人。这些将军,这些伟人,有些已退了伍,不再作事,有些身后闲曹,事情不多,或是上了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不成其为赌博的小数目扑克,大都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年纪较大一点儿的人物,他们光荣的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自然而然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离开了这个地方,就没有更好的更合乎军人身分的去处了。 这地方虽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提倡发起这个俱乐部的,实为一个由行伍而出身的老将军,故取名为老兵俱乐部。老兵俱乐部在××还是一个极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正当娱乐,娱乐中凡包含了不道德的行为,也不能容许存在。还有一样最合理的规矩,便是女子不能涉足。当初发起人是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是祸水,对军人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其他几个人赞同,到后便成为规则了。由于规则的实行,如同军纪一样,毫不含糊,故这俱乐部在××地方倒很维持到一点令誉。这令誉恰恰就是其他那些用俱乐部名义组织的团体所缺少的东西。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董事,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把这个提议送到董事会时,那上校的确用的是“道德”名义,到后来这提议很希奇的通过了,且即刻就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到俱乐部了。据闻其中还保留到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那个老兵将军的情妇。某将军死后,十分贫穷,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要大家想法来帮助那个妇人,妇人拒绝了金钱的接受,所以大家商量想了这样一种办法。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讳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一切。妇人年龄已在三十五岁左右,尚保存一种少年风度,性情端静明慧,来到老兵俱乐部以后,几个老年将军,皆对这妇人十分尊敬客气,因此其余来此的人,也猜想得出,这妇人一定同一个极有身分的军人有点古怪关系,但却不明白这妇人便是老兵俱乐部第一个发起人的外妇。 ×师上校参谋主任,对于这妇人过去一切,知道得却应比别的老军人更多一点。他就是那个向俱乐部董事会提议的人,老兵将军生时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兵将军死时,便委托到他照料过这个秘密的情妇。 这妇人在民国初年间,曾出没于北京上层贵族社交界中。 她是一个小家碧玉,生小聪明,像貌俏丽,随了母亲往来于旗人贵家,以穿扎珠花,缝衣绣花为生。后来不知如何到了一个老外交家的宅中去,被收留下来作了养女,完全变更了她的生活与命运,到了那里以后,过了些外人无从追究的日子,学了些华贵气派,染了些娇奢不负责任的习惯。按照聪明早熟女子当然的结果,没有经过养父的同意,她就嫁给了一个在外交部办事的年青科长。这男子娶她也是没有得到家中同意的。两人都年青美貌,正如一对璧人,结了婚后,曾很狂热的过了些日子。到后男子事情掉了,两人过上海去,在上海又住了些日子,用了许多从别处借来的钱。那年青男子不是傻子,他起初把女人看成天仙,无事不遵命照办,到上海后,负了一笔大债,而且他慢慢看出了女人的弱点,慢慢的想到为个女人同家中那方面决裂实在只有傻子才做的事,于是,在某次小小争持上,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面了。他到哪儿去了呢?女人是不知道的,可是瞧到女人此后生活看来,这男子是走得很聪明,并不十分错误的。但男子也许是自杀了,因为女子当时并不疑心他有必须走去的理由,且此后任何方面也从不见过这个男子的名姓。自从同住的男子走后,经济的来源断绝了。民国初年间的上海地方住的全是商人,还没有以社交花名义活动的女子,她那时只二十岁,自然的想法回到北京去,自然的同那个养父忏悔讲和,此后生活才有办法。因此先寄信过北京去,报告一切,向养父承认了一切过去的错误,希望老外交家给她一点恩惠,仍然许她回来。老外交家接到信后,即刻寄了五百块钱,要她回转北京,一回北京,在老人面前流点委屈的眼泪,说些引咎自责的话,自然又恢复一年前的情形了。 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父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诱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这女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女子那么狂热爱着这中年绅士,但当那个男子在议会中被××拉入名流内阁,发表为阁员之一后,却正式同军阀××姨妹订了婚,这一边还仍然继续到一种暧昧的往来。女人明白了,十分伤心,便坦白的告给了养父一切被欺骗的经过。由于老外交家的质问,那绅士承认了一切,却希望用妾媵的位置处置到女子,因为这绅士是知道女人根柢,以及在这一家的暧昧身分的。由于虚荣与必然的习惯,女人既很爱这个绅士,没有拒绝这种提议,不久以后就作了总长的姨太太。 曹锟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总长逃到上海去了。一家过上海以后,×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真实从妓院中训练出来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无位置,在实际上又来了一个敌人,而且还有更坏的,就是为时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来的人,刺死在饭店里。 老外交家那时已过德国考察去了。命运启示到她,为的是去找一个宽广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动,不再给那些男子的糟蹋,却应当在某种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个新来的姨太太,发生了极好的友谊,依从那个妓女出身妇人的劝告,两人各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脱离了原来的地位。 两人独自在上海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适合于这个职业,加之她那种从上流阶级学来的气度,用到社会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个事业上,她得到了丰富的享乐,也给了许多人以享乐。上海的大腹买办,带了大鼻白脸的洋东家,在她这里可以得到东方贵族的印象回去。她让那些对她有所羡慕有所倾心的人,献上他最后的燔祭,为她破产为她自杀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带了一种复仇的满足,很奢侈很恣肆的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里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脚石,在那份职务上才能使他们幸福,也才能使他们规矩的。”这话她常常说到,她的哲学是从她所接近的那第一个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经验而来的。当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时,她便显得极其热情,终必如愿以偿。但她到后厌烦了,一下就甩了手,也不回过头去看看。她如此过了将近十年。在这时期里,她因为对于她的事业太兴奋了一点,还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于缺少了点节制,得了一种意义含混的恶病,在病院里住了好些日子。经过一段长期治疗,等到病好了点,出院以后,她明白她当前的事情应计划一下,是不是从新来立门户,还照样走原来的一条路。她感到了许多困难,无论什么职业的活动,停顿一次之后,都是如此的。时代风气正在那里时时有所变革,每一种新的风气,皆在那里把一些旧的淘汰,把一些新的举起,在她那一门事业上也并不缺少这种推移。更糟处,是她的病已把几个较亲切的人物吓远,而她又实在快老了。她已经有了三十余岁,旧习气皆不许她把场面缩小,她的此后来源却已完全没有把握,照这样情形下去,将来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踌躇了一些日子,决意离开了上海,到长江中部的×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身交付与他,结束了这青春时代的狂热,安静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却因为到了×镇以后事业意外的顺手而把它搁下了,为了大商人与大傻子以外,还有大军人拜倒这妇人的脚下,她的暮年打算,暂时不得不抛弃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会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头绪,一切刚在恢复时,一个大傻子同一个军籍中人,在她住处弄出了流血命案,这命案牵累到她,使她在一个军人法庭,受了严格的质问。这审判主席便是那个老兵将军,在她的供词里,她稍稍提到一点过去诡奇不经的命运。 命案结束后,这老兵将军成了她妆台旁一位服侍体贴的仆人。经过不久时期,她却成了老兵将军的秘密别室。倦于风尘的感觉,使她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若这种改变是不足为奇的,则简直可以说她完全变了。在她这方面看来,老兵将军虽然人老了一点,却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帮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将军方面,则似乎全为了怜悯而作这件事。老兵将军按月给她一笔足支开销的用费,一面又用那个正直节欲的人格,唤起了她点近于宗教的感情。当老兵将军过××作军长时,她也跟了过去,另外住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将军生时,有两年的日子,她很可以说极规矩也极幸福。可是××事变发生,老兵将军死去了。她一定会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不愿弃去的人,总先把我弃下?”这自然是命运!这命运不由得不使她重新来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后的事情! 她为了一点预感,或者她看得出应当在某一时还得一个男子来补这个丈夫的空缺。但这个妇人外表虽然还并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为经过多少爱情的蹂躏,实在已经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还需要一种节欲的母性的温柔厚道的生活。至于其他华丽的幻想,已不能使她发生兴味,十年来她已饱餍那种生活,而且十分厌倦了。 因此一来,她到了老兵俱乐部。新的职务恰恰同她的性情相合,处置一切铺排一切原是她的长处。虽在这俱乐部里,同一般老将校常在一处,她的行为是贞洁的。他们之间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没有亵渎的情操,使他们发生其他事故。 这一面到这时应当结束一下,因为她是在一种极有规则的朴素生活中,打发了一堆日子的。可是有一天,那个上校把他的少年体面朋友邀到老兵俱乐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觉到这件事情作错了时,已经来不及了。 还只是那个上尉阶级的朋友,来到××二十天左右,×师的参谋主任,把他朋友邀进了老兵俱乐部。这俱乐部来往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物,少年军官既吓怕到上级军官,又实在无什么趣味,很少有见到那么英拔不群的年青人来此。 两人在俱乐部大厅僻静的角隅上,喝着最高贵的白铁酒同某种甜酒,说到些革命以来年青人思想行为所受的影响。那时节图书间有两个人在阅览报纸,大厅里有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听到笑声同数筹码的声音以外,还没有什么人来此。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灰色绸缎青皮作边缘的宽博袍子,披着略长的黑色光滑头发,手里拿了一束红花走过小餐厅去。那上校见了女人,忙站起身来打着招呼。女人也望到这边两个人了,点了一下头,一个微笑从那张俊俏的小小嘴角漾开去,到脸上同眼角散开了。那种尊贵的神气,使人想起这只有一个名角在台上时才有那么动人的丰仪。 那个青年上尉,显然为这种壮观的华贵的形体引起了惊讶,当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说第一句话时,他的矜持失常处,是不能隐瞒到他的老友那双眼睛的。 上校将杯略举,望到年青人把眉毛稍稍一挤,做了一个记号,意思象是要说:“年青人,小心一点,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应当明白这点点!” 可是另一个有一点可笑的预感,却在那上校心中蕴蓄着,还同时混合了点轻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许,一个快要熄灭了的火把,同一个不曾点过的火把并在一处,会放出极大的光来。”这想象是离奇的,他就笑了。 过一刻,女人从原来那个门边过来了,拉着一处窗口的帷幕,指点给一个穿白衣的侍者,嘱咐到侍者好些话,且向这一边望着。这顾盼从上尉看来,却是那么尊贵的,多情的。 “上校,日里好,公事不多罢。” 被称作上校的那一个说:“一切如原来样子,不好也不坏。 ‘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长是那么快乐,那么美丽。’”后面两句话是这个人引用了几句书上话语的,因为那是一个绅士对贵妇的致白,应当显得谦逊而谄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个诗人,应当到大会场中去读××的诗,受群众的鼓掌!” “一切荣誉皆不如你一句称赞的话。” “真是一个在这种地方不容易见到的有学问的军官。” “谢谢奖语,因为从你这儿听来的话,即或是完全恶骂,也使人不易忘掉,觉得幸福。” 女人一面走到这边来,一面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却说:“难道上校愿意人称为‘有严峻风格的某参谋’吗?” “不,严峻我是不配的,因为严峻也是一种天才。天才的身分,不是人人可以学到的!” “那么有学问的上校,今天是请客了罢?”女人还是望到那个上尉,似乎因为极其陌生,“这位同志好象不到过这里。” 上校对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应当来介绍介绍:这是我一个朋友,……郑同志,……这是老兵俱乐部主持人,××小姐。”两个被介绍过了的皆在微笑中把头点点。这介绍是那么得体的,但也似乎近于多余的,因为爱神并不先问清楚人的姓名,才射出那一箭。 那上校接着还说了两句谑不伤雅的笑话,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点,放肆一点,同时也许就自然一点。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说着:“上校,你这个朋友漂亮得很。” 但上校心里却俨然正回答着:“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担心你的漂亮是能发生危险的,而我朋友漂亮却能产生愚蠢的。”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女人以为年青军人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 上校说:“怎么,难道我带了马夫来到这个地方吗?聪明绝顶的人,不要嘲笑这个没有严峻风度的军人到这样子!” 女人在这种笑话中,重新用那双很大的危险的眼睛,检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时节恰恰那个年青人也抬起头来,由于一点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后,腼腆的垂了头,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乐得如小孩子一样的说:“明白了,明白了,一个新从军校出来的人物,这派头我记起来了。” “一个军校学生,的确是有一种派头吗?”上校说时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个特点所在。 女人说:“一个小孩子害羞的派头!” 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上校却感到一点不祥兆象,已在开始扩大,以为女人的言语十分危险,此后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见过无数日月星辰的人,在两个军人面前,那么随便洒脱,却不让一个生人看来觉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龄已到了三十四五,应当不会给那年青朋友什么难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险,便应当明白一个对女人缺少经验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却不怎么济事,很容易为她那点力量所迷惑的。可是有什么方法,不让那个火炬接近这个火炬呢?他记起了,从老兵将军方面听来的女人过去的命运,他自己掉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开了。 但女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等着,说了几句话却走了。 上校见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着没有话说,他明白那个原因,且明白他的朋友是不愿意这时有谁来提到女人的,故一时也不曾作声。可是那年青朋友,并不为他所猜想的那么做作,却坦白的向他老朋友说:“这女人真不坏,应当用充满了鲜花的房间安顿她,应当在一种使一切年青人的头都为她而低下的生活里生活,为什么却放到这里来作女掌柜?” 上校不好怎么样告给他朋友女人所有过去的历史。不好说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迎,过了些热闹日子,更不好将女人目前又为什么才来到这地方,说给年青人知道,只把话说到别方面去,“人家看得出你军校出身的,我倒分不出什么。”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象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种情景,后来就问:“这女人那双眼睛,我好象很熟习。” 上校装作不大注意的样子,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里想说:“凡是男子对于他所中意的眼睛,总是那么说的。再者,这双眼睛,也许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图画杂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后来谈了些别的话,年青人不知不觉尽望到女人去处那一方,上校那时已多喝了两杯,成见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轻轻的向他朋友说:“女人老了真是悲剧。”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却想试试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时女人的年龄。 “这话我可不大同意。一个美人即或到了五十岁,也仍是一个美人!” 这大胆的论理,略略激动了那个上校一点自尊心,就不知不觉怀了点近于恶意的感情,带了挑拨的神气,同他的年青朋友说:“先前那个,她怎么样?她的聪明同她的美丽极相称……你以为……”年青上尉现出年青人初次在一个好女子面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问是不是受那个女子,把话说回来了。“我不高兴那种太……的女子的。”他说了谎,就因为爱情本身也是一种精巧的谎话。 上校说:“不然,这实在是一个希见的创作,如果我是一个年青人,我或许将向她说:‘老板,你真美!把你那双为上帝精心创造的手臂给了我罢。我的口为爱情而焦渴,把那张小小的樱桃小口给了我,让我从那里得到一点甘露罢。’……”这笑话,在另一时应当使人大笑,这时节从年青上尉嘴角,却只见到一个微哂记号。他以为上校醉了,胡乱说着,而他自己,却从这个笑话里,生了自己一点点小气。 上校见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白那种理由,所以把话说过后笑了一会。 “郑同志,好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罢。一个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够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气,不要分辩;拿破仑的事业不是分辩可以成功的,他给我们的是真实的历史。让我问你句话,你说罢,你过去爱过或现在爱过没有?” 年青上尉脸红了一会,并不作答。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身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高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色长袍,象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白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真实,“不是,我们指的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白了。 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象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得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闪耀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象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一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象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胸怀里去,让那两条结实多力的臂膀,把她拥抱得如一个处女,于是她便带着狂热羞怯的感觉,作了年青人的情妇了。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时,他笑着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处去,用一个伯父的神气,嘲谑到他自己那么说:“这事我没有同意神却先同意了,让我来补救我的过失罢。”他为这两个人证了婚,请这两个人吃了酒,还另外为他的年青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让这一对新人过武汉去。 “日子在那些有爱情的生活里照例过得是极快的,”少将对我说。“虽然我住在××,实在得过了他们很多的信,也给他们写了许多信。我从他们两人合写的信上,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极好,我于是十分快乐,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那种天生丽质十余年来所受的灾难,到中年后却遇到了那么一个年青,诚实,富有,一切完美无疵的男子,这份从折磨里取偿的报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时我决不相信的命运。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话中的王子,女人近来的生活,使我把过去一时所担心的都忘掉了。至于那个没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这件冒险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来信说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里,所得到的体贴与柔情,应当比作驸马还幸福一点。因为照我想来,一个年纪十九岁的公主,在爱情上,在身体上,所能给男子的幸福,会比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更好更多点,这理由我还找寻不出的。” 可是这个神话里的王子,在武汉地方,一个夜里,却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药揉坏了。这意外不幸事件的来源,从别的方面探听是毫无结果的。有些人以为由于妒嫉,有些人又以为由于另一种切齿。女人则听到这消息后晕去过几次。把那个不幸者抬到天主堂医院以后,请了好几个专家来诊治,皆因为所中的毒极猛,瞳仁完全已失了它的能力。得到这消息,最先赶到武汉去的,便是那个上校。上校见到他的朋友,躺在床上,毫无痛苦,但已经完全无从认识在他身边的人。女人则坐到一旁,连日为忧愁与疲倦所累,显得清瘦了许多。那时正当八点左右,本地的报纸送到医院来了,因为那几天××正发生事情,长沙更见得危迫,故我看了报纸,就把报纸摊开看了一下。要闻栏里无什么大事足堪注意,在社会新闻栏内,却见到一条记载,正是年青上尉所受的无妄之灾一线可以追索的光明,报纸载“九江捉得了一个行使毒药的人,只须用少许自行秘密制的药末,就可以使人双眼失明。说者谓从此或可追究出本市所传闻之某上尉被人暗算失明案。”上校见到了这条新闻,欢喜得踊跃不已,赶忙告给失明的年青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女人正坐在一旁调理到冷罨纱布,忽然把磁盘掉到地下,脸色全变了。不过在这报纸消息前,谁都十分吃惊,所以上校当时并没有觉得她神色的惨怛不宁处,另外还潜伏了别的惊讶。 武汉眼科医生,向女人宣布了这年青上尉,两只眼睛除了向施术者寻觅解药,已无可希望恢复原来的状态。女人却安慰到她的朋友,只告他这里医生已感到束手,上海还应当有较好医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够复元。两人于是过上海去了。 整整的诊治了半年,结果就只是花了很多的钱还是得不到小小结果。两夫妇把上海眼科医生全问过了,皆不能在手术上有何效果。至于谋害者一方面的线索,时间一久自然更模糊了。两人听到大连有一个医生极好,又跑到大连住了两个月,还是毫无办法。 那双眼睛看来已绝对不能重见天日,两人决计回家了。他们从大连回到上海,转到武汉。又见到了那个老友,那个上校。那时节,上校已升任了少将一年零三个月。 上面那个故事,少将把它说完时,便接着问我:“你想想,这是不是一个离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我说:“为什么眼睛会为一点药粉弄坏?为什么药粉会揉到这多力如虎的青年人眼睛中去?为什么近世医学对那点药物的来源同性质,也不能发现它的秘密?” “这谁明白?但照我最近听到一个广西军官说的话看来,瑶人用草木制成的毒药,它的力量是可惊的,一点点可以死人,一点点也可以失明。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面得来的东西。因为汉口方面,直到这时还可以买到那古怪的野蛮的宝物。至于为什么被人暗算,你试想想,你不妨从较近的几个人去……”我实在就想不出什么人来。因为这上尉我并不熟习,也不大明白他的生活。 少将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为什么不疑心那个女人,因为爱她的男子,因为自己的渐渐老去,恐怕又复被弃,作出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将许久说话不出,我这朋友的猜想,使我说话滞住了。“怎么,你以为会……”少将大声的说:“为什么不会?最初那一次,我在医院中念报纸上新闻时,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东西掉到地下去,神气惊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饭店见到了他们,我又无意中把我在汉口听人说‘可以从某处买瑶人毒药’的话告给两夫妇时,女人脸即刻变了色,虽勉强支持到,不至于即刻晕去,我却看得出‘毒药’这两个字同她如何有关系了。 一个有了爱的人,什么都作得出,至于这个女人,她作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对我朋友的话加上什么抗议,因为一个军人照例不会说谎,而这个军人却更不至于说谎的。我虽然始终不大相信这件事情,就因为我只见到这个妇人一面。可是为什么这妇人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有力,一年来还不消灭?也许我所见到的妇人,都只象一只蚱蜢,一粒甲虫,生来小小的,伶便的,无思无虑的。大多数把气派较大,生活较宽,性格较强,都看成一种罪恶。到了春天或秋天,都能按照时季换上它们颜色不同的衣服,都会快乐而自足的在阳光下过它们的日子,都知道选择有利于己有媚于己的雄性交尾;但这些女子,不是极平庸,就是极下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个性。我看到的蚱蜢同甲虫,数量可太多了一点,应当向什么方向走去,才可以遇到一种稍稍特别点的东西,使回忆可以润泽光辉到这生命所必经的过去呢? 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炫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日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真实一点。 一九三二年春暮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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