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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的冬日寒意来自地下,我的双脚被冻成冰砣,走路没有丝毫感觉,倒似更轻便了。毕竟这里的房租便宜,不能跟我原来在东单的那间阴暗的地下室相比;村边的杨柳没有叶子,光秃秃的,但在我这样近视的眼睛看来,也还婀娜。杨柳的那边是一个几乎荒废了的动物园,看来像出入口的地方有一间管理员的小屋,门口没有任何牌子──那块霉烂的牌子歪歪斜斜地钉在两公里外的国道线边上,做成一个箭头,写着“燕赵动物园,四里”几个字──屋顶上层层叠叠的是瓦片、油毛毡和高粱秆,还有几茎枯草在风中颤动。晴天常常有一个线装书一样老的驼背老人从屋子里出来,弯着腰在门口转悠,虽然穿了一身黄棉袄,还是瘦得像冬天的葡萄藤一样支离。一堵颓圮的黄泥墙没完没了地延伸着,没入一堆灰黄的杂草,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两只丑陋的猴子蜷缩在泥墙边,在阳光下瑟瑟发抖,眼睛贼忒兮兮地四下张望。几只萧山麻鸭出没在水里草间,羽毛蓬乱,看上去像一个个破烂的鸡毛掸子──在这儿,我的老乡就是它们了,让我总算能感受到来自故乡的气息。 冬天来得可真快,去得却慢,日子好像被冻结在一个冰窖里了。我的房子里又没有暖气设备,终日浸泡在冰冷的空气中,皮肤都皱得变成了抹布。因为冷,我常常沿着村道来到石桥上看风景,承受干硬的寒风,希望回到房间里时能找到一点暖意,以慰藉我的身躯。太阳光从西边的小山上射来,没有一丝丝热量,反而抽丝似的吸走了我身上仅存的体温。 石桥边上还剩着一只驯顺的石狮子,没有尾巴,嘴也已经破裂。走西口的小尹老是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抚摸石狮子的半个下巴,一边自言自语。他喜欢唱《走西口》,怪腔怪调的,带着一种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我不喜欢与他呆着,就向东去村口的画像店里聊天。画像店的门外挂着一幅孙中山的碳笔肖像,旁边是“画像店”这三个用尺描出来的美术字。开画像店的是一个名叫余弥清的安徽人,手艺很糟糕,速度也慢,一幅肖像要描上大半个月,画出来的人又总像他自己,神情木讷,奇怪地瘦,还散发出一种陈年灰尘的味道。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人,我只是没地方去。我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次去他那里闲聊时他就给了我一个告诫。我的衣衫太单薄,冻得直哆嗦,又不小心没话找话地说了句“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自嘲,不料他立即说:“你如果与当地人说话,最好说点别的,他们不欣赏我们的生活方式。”他的告诫使我奇怪,我贳了他们的房子,是给他们赚钱的机会,还管我们的生活方式干什么?后来我发现大概是我们这类人越聚越多,本地人的排外情绪也越来越明显,对我们并不友好;后来我还听说初秋时一个搞装置艺术的女艺术家将房东的农具都搬到院子里搭了个建筑脚手架,自己盘腿坐在中间闭目养神,不料铁钯掉下来砸死了房东的鸡,结果女艺术家的床位被房东免费安排到院子外面去了。也就是说,事实证明余弥清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不喜欢他。他用“生活方式”这样高级的字眼指称我的境况,直截了当地击中了我的自卑心理。我想,一个人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给别人告诫呢? 我们这些外来者都像游魂似的,一般互不搭话,也不打听别的人在干什么,但也至少有三点相似:一是每个人房间里的灯都通宵达旦地亮着。二是弄到点小钱就要喝得烂醉,把自己当成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三是都常常步行到县城,再风尘仆仆地搭车去北京,似乎很有奔头,又似乎很不甘心的模样,而且从不结伴同行。其实我不喜欢这样子,我喜欢大家处得和谐些,别紧张兮兮的,都出门在外,缓急也好有个照应。但在我来之前既已弄成这副模样,我也只能随乡入俗。本地村民好像生活在另一度空间,热络地串门聊天,吆喝孩子和牲畜,还张贴关于村务的红纸或者黄纸的通告。那是我曾十分熟悉的空间,像我的家乡,可我已经进不去了。他们热闹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本来就是个陌生人。就这样。走西口的小尹可能要算是生活在第三度空间,他租的房子就在我的斜对面,当然也没有暖气,连电炉也没有,倒有一个热得快,不时“呜”一声响。他从来不拖欠房租,也不去北京,好像什么事都不干,什么地方都不去,也不喝酒,天一黑就关灯,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屋里,简直是游魂中的游魂,还常常在桥头的石狮子边上自言自语。听吴其杰说,初夏他刚来时在自己房间里关了一个月不露面,几乎没有动静。 小尹我是曾遇到过几次的。我的一个朋友在东单有一所破烂的房子,是我们常常聚会的地方。有时候小尹会跟随某个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到那里消磨一个晚上,他脸色苍白,总是很谦卑拘谨的样子,默默地听别人神聊,不时微笑点头,很少插话,也不唱《走西口》,从不引人注目。给我留下印象的是有一次他的朋友介绍说,这个小尹来北京前曾在外省的某个县城里经营“艺术花圈”。我记得那时我们都开玩笑地指责他对死者缺乏同情心,还低估了死者家属的悲痛,在这意义上与传统丧事的繁文缛节殊途同归,与他这个现代画家极不相称。他似乎将这些话都当真了,绞着双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副忸怩不安的样子。我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他,所以心里很不舒服,甚至觉得他不该事先就隐藏在这里等待我狼狈投奔。我想,这世界,可真让人躲不了啊。 村里经常与我们交谈的就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吴其杰,他是我的房东的儿子,据说是从南方的一所大学里退学回家的,后来在县城里混,为叫彪哥彪哥的人向小摊贩收取保护费,干得很卖力,可没多久被他父亲拎着耳朵回来。他永远打扮得十分挺刮,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还老是用一种嘲弄的口气对我们说话。他经常与小尹一起用同一种姿势站在桥头,不咸不淡地说着什么,远远看去像是余弥清用他缺乏想象力的碳精笔画出来的两只企鹅。 吴其杰有时会到我的房间里闲聊。有一次他说起余弥清的一个笑话,说这个安徽人曾在县城里开画像店,不知怎的得罪了彪哥,结果彪哥惩罚了他,方法是让他给自己画一张像,捧在胸前,披麻戴孝,在大街上走了一圈,自己为自己哭丧。吴其杰说,那天简直是个节日,围观的人成千上万,小孩子都冲他吐唾沫,扔石子。他现在跑到这里来开店,生意差是不用说的了,实际上是避风头来的,“得罪了彪哥,没被抽筋剥皮已算便宜了,还想在彪哥的地盘里混吗?”他得意地说,好像自己就是彪哥。后来他又谈起他的大学生活的情形,只用一个反问句和一个感叹句概括:跑那么远去坐冷板凳值得吗?那些大学老师可真笨啊!我疑心他其实在嘲骂我:跑那么远来住没有暖气的房间值得吗?你可真笨啊!所以我不理睬他,埋头整理我的稿纸。他有点不高兴,说:“你那么用功,看来我们得多收你点房租。” 这句话他后来又重复过一次。有一天近午他跑到我的房间门口叫我,说:“拿图章来,有你的稿费哪。”我跟他走到桥头,果然见一个邮递员捧着一叠报纸信件在那里翻着,小尹坐在石狮子上面看着公园里破败的风景。我收到的是一张50元的汇款单。吴其杰用嘲讽的口吻对小尹说:“他收入真不错。”见小尹并不理睬,又对我说了一句:“看来我们得多收你点房租。”这时,小尹突然回过头来,瞥了我一眼,郑重其事地对吴其杰宣布:“过两天我有客人要来。” 我没料到他这样孩子气,说话就有点刻薄:“你实在应该呆在家里,让你妈招待你们家的客人。”小尹的脸马上胀得通红,对吴其杰看了半晌,咬着嘴唇说:“他侮辱了我,你说是不是?” 吴其杰这才反应过来,大笑着说:“这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有点过份,而且对这种过分所达到的意料中的效果感到满意,就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跟你玩呢,晚上想喝一杯吗?” 他没有回答我,用肯定的口气对吴其杰说:“真的,有客人要来看我。” 我不算强壮,但对付个把小尹还是绰绰有余,所以也并不觉得小尹不够血性,连轻蔑的眼神也丝毫没有显露出来。我们这种人,胡子拉碴的,看上去一个个像狠角色,其实最怕打架生事,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想小偷小摸一次也得闭门思考三天,未虑胜先虑败,毕竟是出门在外。前年我就在通县就在号子里蹲过一夜,真像一条狗。 自称口子李的家伙在一个早晨搬来住进了石桥边的一间小屋,不出半天就尽人皆知。吴其杰笑嘻嘻地陪他拜访了全村所有的人,活像一朵丑陋的交际花,搞得轰轰烈烈神人共愤。无非是搬了一次家,那么张扬干什么?我猜想他不出两天就会被人赶跑。他对我说,他这是以农村包围城市。我知道他的意思,但城市是那么容易包围的吗? 口子李来的第二天下了场大雪,村子整天安静得像深夜,只有风声和孩子的呼喊声。我躲在房间里发愁,因为我急需将汇款单兑换成现金。下午二时光景,我用草绳紧紧缠住鞋子,出门去县城。刚过石桥,脸上就遭到一个雪团的痛击,接着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从桥下钻出来,一溜烟飞奔而去。同时传来一个粗壮的大笑声,我回头看见口子李的窗口晃动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好小子,你总有一天会被人撵走的,我想。 除了米、波纹面和盐,我还带回一条猪尾巴。我的心情明显好转,一路踏雪,哼着歌回来,并打算着在村里的小店里打两斤黄酒。到村子时天已微黑,刚进入院子,就被吴其杰吓了一跳,他贼头贼脑地缩在小尹的窗口,看见我就招招手,又竖起食指放在噘起的嘴唇上示意噤声,好像有一条鱼正在上钩。我悄悄过去,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呜咽声,接着是拍击被子的声音。吴其杰怪怪地微笑着,在我耳边说:“他常常这样。”我勃然大怒,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步走回房间,将买来的东西扔到作为书桌的木板箱上,在床沿坐了老半天,一动也不想动。 吴其杰这小子的这种作派惹我生气,他说不定在我的窗外也偷听过。我之所以会勃然大怒,却是因为我虽如此不情愿,但实际上已经在乎自己在小尹面前的形象,像吴其杰这样一个村民眼中的匪类,就不配对小尹有那种优越感。此外可能还因为他向我讲过小尹的一桩旧事。他说今年夏天小尹才来不久,看上了村里王木匠的女儿小辫子,他总是在小辫子去河边洗衣服时与她说不三不四的话,却没有胆子到她家里去找她。后来王木匠去了小尹的房间一趟,小尹才老实了。其实吴其杰说这事的时候,我除了把被余弥清告诫的账算在他头上,对他颇为气愤之外,还挺开心的,好像拿住了小尹的什么把柄。此时才明白,吴其杰很清楚王木匠对小尹说了些什么,也就是说,把柄两字对吴其杰更有意义,我当时开心个什么劲呢? 雪一直下了好几天,偶尔能听见村里人的笑声和大声招呼的声音,他们每天铲雪,扒屋顶上的积雪。我也找到一根长竿子清理了一下屋顶,弄得浑身碎雪。我想,雪停了后,就去出版社接点校对的生意吧,顾不了那么多了。过了冬天,写字的手就不会这样冻僵。我是从不生冻疮的,现在手掌也开始红肿发痒了。 使我意外的是那天黄昏小尹打开窗子叫我去他那儿吃晚饭,顺便带电炉过去。他的声音轻松地穿过飘舞的雪花,听上去挺快活。我推开他的门,才发现原来他真的来客人了。这小子,我想,倒底孩子气。 客人是个十分魁梧的男人,满脸是刺猬似胡子,裹着旧军大衣,脚上穿着一双高帮套鞋,一副流浪画家的打扮,倨傲地坐在用一块木板充当的茶几旁边。小尹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艺术家赵英杰。”他又向艺术家介绍我说:“这也是我的朋友──叫……叫什么来着?”我说:“商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介绍说:“是搞……是搞……”我忍住笑说:“写点东西。算是自由撰稿人罢。”赵英杰藐视地看我一眼,哦了一声。 小尹的房间比我整洁,东西都待在该待的地方,还有一枝腊梅插在窗边旧写字桌的缝隙里,枝条上结着几点水珠。他用我的电炉轰轰烈烈地烧了一锅面条,还打入四个鸡蛋,分盛两碗,放在赵英杰和我的面前,急急地催我们吃。赵英杰没等小尹说完,已呼噜呼噜地吞下大半碗,一边还空出嘴来啧啧称赞:“好吃!好吃!还有鸡蛋,真他妈的好吃!”我告诉小尹我已经吃过了。赵英杰伏低身子吸着面条,努力将头抬起来,额上现出三道极深的抬头纹,一边忙伸出手来将我面前的那碗也端过去,含含糊糊地说:“你吃过了?好极好极,给我吧。”我不怀好意地冲小尹笑笑,小尹的脸就红了。 我没有坐多久,彬彬有礼地告别出来,小尹很隆重地送到门口,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居然也挺有劲的。 等屋顶露出了黑湿瓦沟,我才再次走出房门,去石桥上看动物园里残存的积雪。路过口子李的房子,看见半掩的门上贴着一幅宣纸,一边已脱落下来,上面用毛笔写着一句话,我走近几步才看清楚:“现在,让我们来斗一斗吧!”里面的一张空床上倒翻着一只墨汁瓶,墨汁流到床档下,结成长长的黑色冰条。地上扔满纸团,一只新的字纸篓却空着。我一时若有所失,在桥上站了半天,甚至不知道小尹是什么时候来到我旁边的。小尹自言自语地说:“那些鸭子,你看那些鸭子,可真幸福。”那些鸭子缩着头浮在黑黑的水面上,一点也没有幸福的样子。他可能想对我借给他电炉却不吃面条再次表示感谢,同时找点话沟通一下,这种互相戒备、老死不相往来的状况对我们并不相宜。可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有些难过,就离开石桥。小尹在我背后又说:“过年了,它们也不会给杀掉的。”过年了吗?时间其实过得也蛮快的。 还没走到画像店,我已看见余弥清正在收拾东西,那是一些色彩鲜艳的女式衣服;身边还放着一只打开的半新皮箱,我记得他曾说起过离家时带出来一只新皮箱,大概就是这只吧;一口旧藤箱放在门外,藤箱上有一些包装精美的盒子,可能是些滋补品什么的;一个纸板箱在门槛上搁着;那张孙中山的画像却还挂着,晃来晃去的。他也要离开了吗,不知要换个地方开张生意,还是要回家过年,看样子是打算衣锦还乡了。我没有招呼他,默默地看了会儿,踢着石子,闷闷地往回走。到转弯的地方,看见他瘦骨伶仃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条稻草绳,正呆呆地看着我。 动物园管理员的小房子大概因为堆了太多的东西,看上去比我的房间还暖和。找那个老人聊聊倒不错我想,即使得到几句余弥清那样的告诫也行,说不定他有一些在肚子里发霉的故事需要翻晒呢。可是敲了半天门,却毫无反应。我甚至有失体面地弯腰从门缝里张望,里面太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好回来,走出十来步,忽然听到门砰的一声响,我转过整个身子去看,但什么人都没有。 吴其杰已和小尹并排站在石桥上了。他穿着皮夹克,还佝偻着身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冒出的热气特别大,像肚子里有一锅水烧开了似的。我走上石桥,听到小尹还在喃喃自语:“它们可真幸福,过年了也不会被杀掉。”吴其杰咯咯笑着对我说:“你去那里干什么?那老头三天前已经死了。”他的笑容忽然收敛,眼晴瞟着天边,作出很权威的样子说:“你别小看这个花老头,他三十年代时在上海的十里洋场是经常泡电影明星的,也曾风光……”他大概因为听到汽车声,咽下了后半句话。我看见一辆桑塔纳轿车从县城方向远远驶来。 “一辆烂车。”吴其杰轻轻跺着脚,不屑地说,“出门不会开好一点的车吗?”他伸手在石狮子头上拍拍,换了种口气,善解人意地说,“也难怪,这种天气,这种路,将就点吧。” 车子转了个弯,溅起一片泥水,向石桥开过来。 “天气真冷,我得回房了。”小尹说。我吃惊地看见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很快又变得通红,像全身的血都充到脸上了。他哆嗦着嘴唇问我:“你不回房吗?”也不等我回答,就匆匆走了。 吴其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说:“他害怕什么?你看他好像挺害怕的样子。”我搓着手说:“我也得回房了,确实蛮冷的。” 我走到口子李住过的房子旁边,听到吴其杰在与人搭腔,回头望了一下,看见吴其杰奇怪地不见了,桑塔纳正在艰难地倒车,车顶上不知怎么的出现一个闪着红光的警报器。接着,车子呼啸着离去。 天虽晴了,但寒冷干燥。有人在举行婚礼,村子被唢呐和鞭炮声弄得喜气洋洋。一个小女孩大概是受了什么委屈,哭叫着妈妈从我的门前经过,她的哭声也已有气无力接近尾声,我想,等回到家里,她可能已忘记为什么哭泣了。 我伏在木板箱上折磨脑细胞,想写一篇题为《幸福的鸭子》的小说。我想去看看那几只鸭子,在这样的冬天,它们都想些什么呢?走出房门,听见小尹的屋子里传出一高一低两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我呆了半天,没有听到小尹的声音,心里就有些莫可名状的快意:与女人搅上本来就是麻烦事儿,何况跟两个女人搅在一起?接着我听到摔门的声音,两个女人一边愤愤地交谈着,一边走了。我回房略作收拾,出门跟在她们的身后。从这两个女子的背影看,都很年轻,身材不错,打扮得也颇时髦。出了村,她们进了等在路边的一辆轿车。我不得不放弃跟踪她们的打算,步行到县城,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去京城,准备找一个朋友,他可以为我接点出版社的校对生意。 我没能找到那位朋友,又不想再去找别的人,就在朋友的门上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我来过了,然后到处逛,在大栅栏磨蹭到午后才回来,这样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省下一顿中饭。北京总是那么热闹,人人穿得暖暖和和,嘴里喷着热气,看上去都活得有滋有味。街上有那么多人,我却一个也不认识。我认识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到了热闹的地方,我总会这么想,同时想起一张张熟悉的脸。这些脸一般不会给我什么惊喜的,这我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想。 回到县城,太阳还悬在半空不落下去。我作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在街上逛,穿行在熙熙攘攘购买年货的人群中。忽然人们纷纷躲向两边,一个长发飞舞衣着破烂的男子幅度很大地挥动着一条粗大的棕绳迎面冲来,他的脸脏如锅底,咧开的大嘴巴像被撕破的报纸。我吃了一惊,就拐到了人民中路。 这条路稍显冷清,老远能看见一个人一动不动地低头坐在邮局斜对面的人行道边,专注地看着自己两脚之间的一只用稻草绳缚住的麻鸭。这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他,他也不看任何人。鸭子也一声不响,偶尔无力地挣扎几下。我半天他才明白他是在卖鸭子,他似乎从没做过小贩我想,看上去倒像是买了鸭子在路边休息。他确实在卖鸭子啊,可我却要看上半天才明白,我又想,我可能真的需要过个年了,不过年算能过日子吗? 走到他前面,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与他招呼。我站了三四分钟,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戴着黑手套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鸭翅膀。我想起小尹关于幸福的鸭子那些话,觉得过年了也有的鸭子不但要被杀掉,而且还要被卖掉一回。鸭子与鸭子就是不一样,有的鸭子是鸭子,有的鸭子可不是鸭子。 我正想离开,忽然认出了他,就有些心惊肉跳,准备落荒而走,心里却出现另一种想法,用脚拨了一下他的鸭子,说:“嗨。” 他没有抬头,反而埋进两腿中间,突然跳起来,一手拎起鸭子,如飞般逃走了。我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民路的拐角处,想,他恐怕正好遇到那个疯子。他还得逃一次。 我穿过街道走进邮局,买了七张明信片,草草地写了几个带感叹号的句子,摊开来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浪费,在空白处又工工整整地写了些比较抒情的长句子,这件事花了我两个小时,然后满意地一张张塞进邮筒。我觉得还应该给什么人打个电话,想想还是算了。从邮局出来,已是日薄西山。 这个晚上我早早上床,睡得很踏实,既没有做梦,也没有听到老鼠的声音。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空气新鲜,天也挺蓝。我一改常态,穿着毛衣在村外跑了一圈,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晨跑了啊,自从出了大学校门,我就没有参加过任何体育活动。晨跑总使我想起朝气蓬勃这个美好的成语。路上已有人忙活,赶着马车或挑着担,也有几个人在晨跑,脚步噌噌噌噌地响。我甚至与好几个人打了招呼,我还发现他们互相之间也开几句玩笑,心里就有点怪怪的滋味,又难过又高兴。回来时已经阳光明媚,公园里的鸭子也已在水上缓慢地游动,两只猴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管理员的房子里升起了炊烟,一个包头巾的妇女正在门前打扫卫生。 上午吴其杰回来了,他情绪不高,眉骨上贴着一块橡皮胶,看见我点点头,说这两天几个派出所的朋友请他去玩了,“他们真他妈的有意思,真有意思。”他说着打个呵欠,“太累了。我得好好睡一觉。” 站在门口,我对小尹的窗户看了半天。他已经回来了吧,现在他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在用手拍打着被子呜呜哭泣?我心里突然升起一大片阴云,转身走入房间,飞脚踢了一下脸盆,一声大响,脸盆翻了几个筋斗,将里面的冰在房间里抛了一地,然后它转了几个圈子,最后酒醉似的摇摇晃晃地倒下来。 我用了半天时间磨磨蹭蹭地整理好东西,又坐在木板箱上犹豫了半个小时,然后淘米烧饭。我出去打酒时拐到小尹的房间里,想请他一起吃晚饭,并告诉他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儿。我是得离开了。小尹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我看到的是一间阴暗的空房间,小尹已经走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连痕迹也没有留下,只有那枝腊梅还插在桌缝里,花全枯了。地上还躺着一只已经炸开的炮仗,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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