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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的时候,一个50人的女子军乐队列着方阵用锃亮的铜管乐器吹着时下流行的歌调从海员俱乐部出发,在解放碑绕了一大圈,再沿着临江门大道往七星岗两路口进发,途中她们按小佬倌的意思,吹了凌峰唱的《小丑》、邓丽君唱的《小村姑买西瓜》、《捉泥鳅》等等一些轻松的曲调。她们在每一个音节中加上了不少装饰音,使这些调调显得十分滑稽幽默,逗得路上行人直发笑。那天我在解放碑转商店,打算买一双稍稍象样一点的波鞋,好在初冬时节去北方采访。 那天我东挑西选才买下一双合资企业生产的真皮波鞋。当时我觉得比较划算。要到半年以后我才会知道,这双花掉我整整一个月的固定收入的真皮波鞋也是人造皮革。可是那天我穿着那双我以为是“资格货”的“Y”鞋子,感觉良好地站在邹容路那块崭新的路牌下,看见那些女子军乐队雄纠纠气昂昂地把那首“哗啦啦啦下雨啦”的台湾歌谣吹得七弯八拐滑稽极了。当一首《捉泥稣》奏完之后,一群大概是他们顾来的“棒棒军”手中的汽球同时上天,遮天敝日地升上空中,却有一大半缠在了电线上。而解放碑周围的几个大汽球下垂掉的彩带上,大大地书写着几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大字:养殖海狸鼠,通往黄金路。 旁边一个男人油腔滑调地说,嗨,全都是“粉子”哩!我才注意到那些大盖帽下的粉脸的确个个面若桃花朱唇一点且体态婀娜,让人怀疑那些海狸鼠是否化作了惑人的美女鼠,以集团军的气势,用铜管乐呼啸着铺天盖地向山城人民发起了带有喜剧色彩的攻势。 那个初冬的重庆城象过节一样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许多手头拮据希望发财的人都觉得活得有了一点盼头并下决心不要白白放过这第二轮发财机会。一对海狸鼠一千五,一年可繁殖二十对,既便是只成活十对,也就是一万五的收入啦,乖乖!这对于那些没有资金又不谙“空手道”的工薪阶层来说,投资一千五,再投资一点烂菜叶,一年下来,收入个三两万,岂不快活? 那天我跟着女子乐队,走过了临江门、七星岗、观音岩直至文化宫中门一侧,我看见那幢灰色大楼下面,已经挤满了手持现金,等着购买海狸鼠的人们。那些买到鼠种的人们,脸上泛着冬日山城少见的光泽,显得面容动人,神采奕奕。这使我也很动心,只可惜我们全家人都对老鼠有深仇大恨因为它们曾在食物馈乏的年代偷吃过我们过年仅有的一刀腊肉而使我的母亲痛哭失声。就在我犹豫着是回去动员母亲也来买两对这据说可以长到20斤一个的洋耗子走至富之路的时候,我看见辛木手里拧着一个硕大的铁丝鸟笼从里面挤出来,一脸欢喜眯缝着眼睛象被太阳耀花了双眼。我想那真是发财的欲望喷出的烈焰照耀着他,才会使他的脸色看起来一反往常的晦暗,显得精神抖搂。我叫住他,问他准备在什么地方去喂养这几只洋耗子,他说他拿回去让他的母亲来管理这几只小东西。辛木在说到时下流行的“管理”一词时,好象他手里有一个大公司;而在说到“小东西”三个字时,语气里竟充满了爱怜之意好象那灰扑扑的玩意儿是他的宠物。他把我拍到一边小声说,这几只小东西是他打着佬倌的招牌,海顿集团的胡经理才打了15%的折卖给他的。我笑着说,你这下致富有望啦?他立即一脸不屑:“小意思,主要是让老母亲过一个有意义的晚年。” 我陪他回到临江门他母亲家,他让他母亲给那六只“小东西”弄一个水盆和一些菜叶,我不喜欢那鸭脚鼠身的玩意儿,尤其在他把它们放在鸟笼里时,我都糊涂了:这东西究竟还是不是耗子?它那么昂贵,象熊猫一样吃东西,象鱼一样在水里拉屎,而他们的神情那么激动,好象那是一群美丽的金丝雀。可是辛木和他的母亲却象侍候宝贝似的觉得放哪儿都不合适。辛木说,我们马上搬到那套有阳台的房子去住,才好喂这些小东西。那时,他们全家都围着那几只小怪物转,把我凉在一边。我感到无趣,使告辞走了。 当晚,本地新闻报导了这一消息,使更多的市民雀跃起来,第二天就把海顿集团的办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天晚上我接到辛木在马路边打来的电话。显然,他很兴奋。他认为并非是喂了几个海狸鼠想一年赚好多好多钱,“关键是这一步。”他说,这一步即意味着他迈向了一个新的起点。 “啥子起点?”我傻呼呼地问。 “改变思维惯性啊,我再不是从前那个我了。算了,不跟你们这些文人说这个,我如今也算是生意人了,你知道吗,我的那本关于气功、瞑想、印度莲花教的书已经写了一大半了。我发觉我真是一个通才,过去我是单向度发展,只拿画笔,现在我才知道我的潜力,我相信,我还有更多的潜力没发掘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甚至可发去发明人造卫星、穿山甲核导弹或者培育第五百代马玲薯?” “不,经商。我相信我有经商的才能。想想昨天那场精彩的立体广告吧,海陆空全方位地轰炸,你看,海狸鼠就会被炒起来了!弄得好还会炒出海狸鼠认购证呢。那些构想有一半出自我的脑袋啊,你知道吗?” “你已经说过三遍了。”我发觉他太激动甚至有些狂热,觉得有必要给他泼点冷水。我开始向他狂滥炸:“你这天才的策划得了多少报酬?炒出认购证你有好多提成?他们为啥不因你的策划给你一个半价鼠种甚至送你一对却收了你75%的价?三对老鼠一年下来能有好多利润?你不画啦?旧城就要灰飞烟灭了,你不画下来,我们过去岁月的痕迹就要随着旧城的毁灭一起烟消云散连蛛丝马迹也不留下。你不画啦?辛木,你要是真的彻底不画,你的心灵会空落落的没有着落的!你听听我窗外呜呜的风声吧,一个放弃了自己倾半身心力去为之奋斗的事业,他的灵魂在半夜也会象那风一样没有着落地哭泣的!”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企图给他一点形响,我听见我的声音被窗外的风声搅得续断续连,连电话里都掺满了风中的尘埃。 辛木在电话那头半天不响,我只听见那边的汽车引擎声紧一声慢一声地发出沉闷的轰鸣,象是在催人作出最后的决断,又象是辛木的心情,正在表达着他那最为复杂的内心博斗。后来他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吻说:“手边没有一点钱,没有一个依然爱我,崇拜我的女人,可不能画啊!” 我握电话的手在听了他这番话时,开始出起汗来。我想对他说,还有我呢,亲爱的,我爱你,崇拜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心目中的旧城英雄。但我觉得这太抒情了,有点象那些浅薄的言情小说里的对话。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向他表白我的心迹时,他却在电话那头耍横一般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跟着感觉走吧!再见!”说完就把电话啪地挂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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