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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京平的老丈人打电话来说有急事给他商量,要他回去一趟。走之前他要的大新疋头公司那批面料刚好到了。可他发觉不是他原先和大新公司说好的那个价,问小核桃,小核桃说,“那天你本来是说好要去谈价格的,可你感冒了,直打喷嚏,你要我一个人去,”他一脸惭愧地说,“我没把事情办好,我费了好多力,还是作了让步,不过,这个价还是可以接受。” “接受!”周京平嚷道:“这个进价我们就没有好大的赚头了。”他看见小核桃一脸惶恐的样子,想起那天是自己瘾头上来了,急着回去“充电”才交给小核桃一个人去办的。真该死!他的口气软下来,说:“算了算了,少赚就少赚吧。你把这一季度的财务报表给我做出来,我回来再看。” 回到马王坪,他把一大堆绒布玩具给了女儿佳佳,那是上次唐结帮他杀价的那批玩具,他将那些玩具全部倾销给了朝天门小商品市场,只留下这大大小小十来个带给女儿。他把那堆玩具打开摊了一床,巴望佳佳因此跟他亲热一下,可她抱着那些玩具就到一边玩去了。周京平拿起一只狗熊想和佳佳玩一会儿,可佳佳竟朝他嚷着不准他动那些她到手的玩具。周京平很尴尬地说她是个小财迷,老丈人就把他叫到外面小饭馆去了。酒菜上来后,便说他们厂想进一套半自动的服装生产线,资金不够,想请周京平的公司作担保,他去银行贷款。周京平一听说要担保就连忙摆手,几年前他就请环宇公司给他担保向银行贷款,在江津投资开办了一家收购、加工羽绒的工厂。实际上,那家工厂很快就赢利了,可他却以亏本为借口,拖着不还贷。作为担保单位,银行直接截断了环宇公司的回笼的资金。他将就这本该还掉的30万做了加工厂的流动资金,直到前年,环宇公司的经理差点要和他白刀子红刀子出了,他才将那30万还给了他。在借钱的问题上,周京平从来就信奉一条:你向他借一万,你就会被他捏在手中;你向他借十万,他就被你捏在手中了。不是说现在是黄世仁怕杨白劳吗?他本人就早已尝到了现代杨白劳的甜头,他怎么可以再犯他使别人犯过的错,自己来做当代黄世仁呢? 周京平连忙说,他把钱全部沤进购置地皮和收购那家红星服装厂去了,现在是付债累累,银行贷款也到期了。周京平吐了一大缸苦水,那架式就象他恨不得找老头子借几十万。听了半天,老头终于愤愤地说,当初如果不是他的帮衬,他哪里有今天这吆五喝六的局面?现在他却打起翻天印来,连老丈人的忙都不帮。周京平却冷酷地说他那时是急着嫁女儿并不是帮衬。他说,现在你女儿有了一个有钱的男人你有了一个拿得出手的女婿还有一个乖生生的外孙女你还想要啥子嘛?可我女儿守空房,我外孙连爸爸的样子都记不住,我这个老丈人当起来有啥想头?周京平喝了口酒,声音缓和地说他太忙,要想把生意好就顾不上这个家,他说他要是成天陪着老婆女儿,哪来时间挣钱?老头子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周京平和他老丈人的关系其实很微妙,周京平不想丢掉马王坪这家技术上过得去的服装厂做他加工服装的后盾;而老头子身为厂长,大半的业务都要依靠这个名存实亡的女婿。他告诉女儿,如果要离婚,至少得让周京平拿出50万元偿赔她的青春损失费,否则就亏惨了。女儿脑袋不够用,啥事都听老头子的,这样,翁婿间为了各自的利益,把这个女人甩在中间,任其自生自灭。 老头子喝了点酒,就眼泪汪汪地说,现在如果不从设备上加强实力,他这家小厂就要被抵垮了,他那时他就只好跳河算了。他说当初他看好周京平,就因为他是个有大出息的青年。其实他把女儿许给他,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她的不幸,他老是不回家,可他却老是劝女儿,要大局为重。看在服装厂和三友公司的关系上,他女儿完全是忍辱负重,不跟他作计较。老头子说得动情,竟老泪纵横起来,让周京平看了很不好受。检点自己,也的确对不起他一家人。 周京平心一软,就答应了做担保人。 晚上他和老婆在床上又吵了一整夜。老婆穿着红碎花大裤头,面粉袋一样重重地倒在他身边说:“还是那句话,少了50万不离。你如今是大老板,一年在舞厅饭局挥霍掉的都不止这点。”他睡意迷糊地说,我给你穿金戴银这么多年你还嫌不够?你看看你那竹篓子里的金银首饰,也值十万了吧?况且,我根本不象你们想象的那么有钱,银行贷款马上到期了,我还不知啷个办呢!半晌,她在黑暗中声音硬帮帮地说,“你得赔我青春损失费。”周京平“嗄”地一笑:“你还有过青春?我头一回见你时你就象个老姜疙瘩……”周京平话没说完,腰眼儿上就挨了一下,老婆拿她的大膝盖猛地抵住了他最虚弱的地方。他刚喊了一声“唉哟我的肾”,就听老婆在背后兴灾乐祸地说,“你还有肾呀?你日嫖夜赌你那两个猪腰子都成了水泡了!” 见周京平不理她,她就哭着说:“我原来哪是这夜叉样儿?是你把我逼出来的,你冷落我,不让我跟你住在城里,也不回来住,你看起我家的钱了你就和我结婚,现在你有钱了想离婚哪?没得恁个好的事!” 整个后半夜他觉得他的身子都被她的哭声弄得潮乎乎的,拧得出水来了。他一回来她就整夜整夜地和他闹,他也想对她尽尽丈夫的职责,但他在她面前始终难于启动。现在,他就是面对一个花红柳绿的小粉子都有点力不从心,更何况这个长了一只鸡爪子的面粉袋? 每次回家,周京平都十分地不情愿。他虽说不上后悔这门婚姻,但这个女人使终让他感到别扭。那时,他为了赔唐结那一百件茄克,他借了高利贷。负债的压力使他日夜不安,他才决定和那个乡镇企业丁厂长的女儿结婚的。在这之前,那个姓丁的厂长常把他们厂加工的服装给他,请他找人代销。一来二去,他在中间明着吃一块或五角的价差,却办事十分牢靠,就混熟了。一天中午,他和丁厂长在一起喝酒,这个老实巴交的丁厂长,两杯酒下肚就大了一只舌头不太灵活地说:“周,周老板,我们月亮坝儿耍,耍刀,给你明砍了!你是个踏实的老好人,我相信我的眼睛。我那女儿右手不多对头,如果你肯接她做堂客,陪嫁就是一,一万块钱哪!你肯不?”那时的一万可就是实打实的一万啊!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梦寐以求的万元户还白捡一个老婆,何乐而不为?手不大对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只要脚对,走路不难看就行了。老婆么,做饭生娃儿就行了。而家秀,让她继续做别人的老婆去吧。徐玉作为他来重庆遇上的头一个女人,给他的经验是:重庆的女人都张狂,一个进城的农民,想要靠近那些擦了香水的女人身边去闻一点气气儿都会被看作是癞哈麻想吃天鹅肉。天晓得家秀回城这些年是否也染上了这种妄自尊大的恶习?而这时的周京平,首要的问题是钱而不是鸳梦重温的爱情。 可见面才知道,那姑娘的手简直象只鸡爪子,而且还有点憨乎乎的。周京平当下就回掉了丁厂长。可是没过几天,他借的高利贷就临近期限了,他要是不立即还,过一天利息就要翻一番。周京平问核桃,那个鸡爪子女人是要么不要?核桃一口答道:“一万块钱啊,你找起灯笼火把都难找这种好事!婆娘嗄,关了灯睡下去都差不多。你在城里,她在马王坪,一两个星期睡一回,怕啥子嘛?” 于是周京平娶了那鸡爪女人,拿着那一万元陪嫁时,正遇上核桃的大儿子要自费读大学。他玩了一回花招,便使核桃丢掉了股份还对他感激涕零。而那一万元,按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真正在生意场上站直了走路的开端。 后来,那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儿,对这门婚事深感别扭的周京平,才在女儿那里找到一些补偿。 女儿佳佳都十岁了,由于他不常回去,女儿常常要错喊他成叔叔。他除了感到心中不快之外,只有多多拿钱回去,不停地给她买衣服玩具。好在是个女儿,倒也无所谓,反正长大了是别人家里的人。最近一段时间来,每当他独自一人安静下来时,就会觉得,如今自己除了上瘾之外,什么乐趣都没有了。如果过去心中还有渴望,而现在,他觉得他已经把他所有的渴望都吸进血液里,变成另一种有害物质了。每当他握着那装有白粉的小瓶子,就感觉有一个被困在他胸中的魔鬼在高声尖叫:抽一口,再抽一大口吧!然而,只要足了瘾头,兴奋的高潮一过,这十年的日历就会象秋天的落叶般一页页落到他的身上。不仅是对上瘾的恐惧,他还对自己这个已被报纸炒成公众注目的人物,一旦此事被人捅了来,他就会身败名裂的后果,生出无限的恐惧。使他觉得那些沾满灰尘、油烟和喧嚣声浪的日历已被他这几年来的焦虑烤干变脆了,只要他打一个喷嚏,那些日历就会随风而起,飘逝得无影无踪,他一张也抓不住。许多年来,他已经忘了家秀,可是现在,唐结的出现使他重又想起她来。然而,他不愿承认的是,这两个女人的身影常常会重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谁是谁。那天,当他把那两千元奖金给了唐结时,他真想立即把它抢回来。可以说,是唐结把他一生的幸福毁了。如果不是她硬要他赔那些衣服,他不会去借高利贷;如果他不借高利贷,他就不会娶身边这个长了一只鸡爪子的女人。他有的是钱,从他周围那些眼眨眉毛动的粉子脸上,他看得到,姓周的想娶哪个就娶哪个。可现在这一切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对,就是她毁了他的幸福。 躺在老婆身边,却难将一颗被往事倒挂起来的心放平。周京平起身踱到客厅,歪在沙发上,拨通了老发的电话。这些年来,他对老发的依赖已经到了婴儿需要母乳的地步。他恨他,却无法摆脱他。他要的那些兴奋剂就是老发供给的。有时,他真想一刀子捅了他,但他一看见他那张阴沉的,一派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就觉得,捅了他也许是为他做了件好事。老发是个喜欢替人出主意的人,至于出的是好主意还是溲主意,那要看他当时的心情。周京平常常在电话上给他聊天,向他讨教一些在他看来非常棘手的问题。此刻,周京平拿起电话,想给他聊聊唐结,说出来的却是他最不愿涉及的话题。 “老发,你知道我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我想戒了它。” “那我就少一个财源了。” “哈,你还愁买主?” “你想把自己关进戒毒所?你要让自己刚刚成了光荣的新闻人物就立即栽进臭水沟?你至少不能让那些个记者失望哪!他们正在向你抛媚眼,准备写一篇关于你这个优秀企业家的长篇报告文学,你说你能毁掉自己的光辉形象吗?” “我去外地,没人认得我。” “你的公司正在蒸蒸日上,你走了,那一摊子事情哪个来管?” 周京平不说话了。 然后周京平就对老发说,他有时候真恨不得对那个优雅的女人破口大骂一顿。他恨她,却没办法不用她,不向她陪笑脸。她是否还记得她当年讥笑过他“红苕屎没屙干净”呢?他说他等着她向他道歉,她却做出一副混然不觉的样子好象把那挡子事全忘干净了。 “你是男人,又是腰缠万贯的款爷,你该大度些。” “不!”周京平冷冷道:“这不是男人女人的问题,这是个原则问题。” “那你就暗示她,让她向你道歉。”老发在那边打了个呵欠说,“难道她向你道歉了你就跟城里人扯平了?就能跟她心平气和地合作了啦?” 周京平想了想说,“我总想‘医’她,我无法控制这种想法。尽管已经狠狠地‘医’过她好几回,有时我都不忍心了,却仍难平复心头的怨恨。每回,在付给她应得的那一份报酬时,都有一种想抢回来的冲动。我也晓得这太小气了,可我就是没办法克制。” “换一种方法,”老发在那边懒洋洋地说:“你入侵她。” 怔怔地捏着电话,半天不动,随后又兀自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周京平“充”了一回“电”,回到客厅,打了个深长的呵欠。他用双手搓搓脸,细细品味刚才那个足了瘾头之后的呵欠,真是久违了啊!他好久都不打这种惬意而健康的呵欠了。不经意地从镜子里瞥自己眼睑下那两个水泡似的眼袋,就觉得脸上的红润很虚假。他常常问自己,他明知吸毒等于慢性自杀,却如此放纵自己。他是想在毒品的刺激下,寻找那些能使他追忆青春的亢奋感觉呢,还是想借此重新聚集力气,以出其不意的灵感获取更多的成功?然而,当他的指头无意中触到裤袋里那剩下的小半瓶白粉时,竟猛地觉得它刺得指头生生地疼。是谁在那次输钱给老王时,安了他的“机器”呢?那些“鸡”们抽的那些香烟显然是经过处理的。他定下心来,仔细回忆那晚谁抽了烟,谁没抽烟。他记起那老王是个不抽烟的人,其他人呢?其他的人……对了,核桃的儿子小核桃从不抽烟,而核桃那晚一直抽自己的工字牌香烟。他想起那晚一个长得象枚性感炸弹的“鸡”粘在核桃身上,硬要他巴一口她的烟,可核桃却把他那个小脑袋歪来歪去坚决不干,还硬说她那洋烟没工字牌烟好吃。那时周京平还笑他土包子没开过洋荤,叶子烟吃得上好。而那土包子,却一脸发光“嘿嘿”地笑着,拿眼睛直看他的宝贝儿子。 真是报应啊!那个通宵,他花了好的大力气才输给了老王两万元,却轻而易举逃脱了三十万税款。可他没想到,当他在为自己白白赢了二十八万元欢天喜地时,却已经把自己的钱财、名誉、健康、人格、尊严全都输了出去。报应!报应!他低低地咆哮着,眼前再次浮起核桃那晚欣赏自己手的工字香烟那过份夸张的神情。周京平一下陷入了迷惑之中,他决对不相信,核桃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他安下这么一个狠毒的“机器”。 周京平没有了睡意。他知道,他今晚会被这个疑问纠缠得整夜不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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