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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结的金顶针服装表演队曾经在重庆的金都大酒店表演她自己设计的服装，小有名气。她的《红风黑浪》系列和《黄金时代》系列，造型夸张而裸露，在随意自由的手法中，却有一种潜藏不住的躁动和狂乱。每一次，黄辛木看到这里，便有一种纯粹的肉欲感穿心而过。他觉得，模特儿穿着那种红黑二色和黄黑相间的衣裳在台上掠过时，简直就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渲泄着某种莫名奇妙的狂喜和放浪。这使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与唐结度过的那些夜晚，她那两条妙不可言的腿，在他的身子底下如鱼得水的时光。 这一部份风格狂放怪异的款式，据说正迎合了人们被发财欲望折磨得焦躁不安的情绪，才让观众如痴如醉。她还有另一类古典抒情的款式，让一些人着迷，一些人茫然。每晚，当追光灯蓦地亮起，那个表演《字非字》的女子身着华贵的黑色缎袍，竟象是一直等在那束光里。（我曾经问唐结，她在等谁？等什么？唐结一脸迷茫地摇摇头，然后看看天上盘旋的鸽群说，也许等一个奇迹出现吧！）黑缎上，白亮的丝线绣满行云流水般的汉字狂草但那却是些偏旁部首，仅仅在字与非字之间。我曾经认为这完全是唐结的白天形象金都大酒店走红之后傲慢、矜持的淑女风度，都体现在这个系列中了。可是黄辛木却一脸书生气地争辩说，这是一个气质高贵、感伤孤独的形象，它似乎象征着由阳界转入冥界那既痛苦又宁静的瞬间印象。尽管我认为这种解释有故弄玄虚的成份，却也承认，这一类造型的确有些鬼气拂拂，而且，它表达的温柔和优雅对观众中被煽动起来的焦躁与不安起着某种消解和镇静的作用。 唐结出生在下半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与生俱来的贫穷使她对钱财和优雅报有特殊敬意。从前做够了灰姑娘，一旦有了点钱，有了自己的服装队，也不免想要穿穿水晶鞋，成为人们注意的对象。每当她看见她设计的衣裳在台上舞蹈得象一个把持不住的梦幻，她就会惊讶得嘴唇半开半合，流露出陶醉的神情。 几年来，每当她设计出一种新款式，由于小本经营，一上市就被服装批发市场专做撵货的大户们模仿。他们规模生产，粗制滥造，不但坏了她的名声还压她的价。在这种残酷竞争中败退下来的唐结,就干脆只设计仅能看不能穿的表演服装，拉起一只表演队。然而，金都的报酬很低，开销了模特儿、烫衣工、灯光师和音响师等十几人的工钱外，已所剩无几。每回，金都老板要她换点新款式时，她就说没有余钱添制新东西，要求增加报酬。而金都老板总说票房收入不佳无法付给她更多。两人总这么对念苦经，到后来已弄得互不满意。尽管如此，看见自己近十年来设计的几十套风格各异的衣裳在灯光的烘托下，和着音乐款款舞蹈，也不免生出几分满足感和成就感来。 前些日子，我碰上辛木的小弟，刚从成都回来的黄辛作，便拉他去金都夜总会。辛作在成都一家叫做蓝鸟的歌舞厅跳霹雳舞，又在另一家娱乐城兼做男模表演时装。在其他歌手生病或有事不能上台时，也凑合着唱两曲。辛作生得唇红齿白，女人一样秀美。28岁了，竟是一副翩翩少年青春派的打头。由于职业，由于总在女孩儿队伍中混，举止言语都软软地没力气。那晚，金都夜总会散场后，我们在门外拦住正要回家的唐结和辛木，说去吃夜宵。我们在解放碑街边众多的小吃摊中选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坐下。那天的卤花生和冰啤酒可能使我有些冲动，我说，一些搞评论的人认为，这种与学院派大相庭径的野路子，虽不乏佳作，但缺乏震撼人心的一击。 就在那晚，辛作喷着酒气鼓动唐结参加大赛；说亚陆集团总裁的秘书是他的铁哥们；说如果是他，为了那100万，挤破脑壳都要干。他把一张与辛木酷似的脸凑向唐结，以一种莫名奇妙的欢欣鼓舞说，“不要轻言放弃，这种滩头阵地，优秀者不冲锋，庸才们就会来他妈一窝蜂！再说，100万投资，办服装公司，你不是做梦都想吗？” 那天分手后，唐结和辛木站在29中大门对面等车。他们的背后，是热闹非凡的解放碑。在它的腹地，肠道一样的巷子里，大麻大辣的火锅把重庆人弄得浑身过份通泰从而走向它的反面：本城绝大多数的人都脾气暴躁大便结火因此重庆的痔科医院在近年来竟如雨后春笋真伪难辩。大摇大摆的摇滚乐，轰鸣出大疯大狂的节奏，让人们在渴望大把花钱手不抖的心境中，觉得自己已不是被皮鞭抽着屁股而是被棍棒敲打着脊背往“海”里跳。白天，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店铺、招摇过市的摩登女郎和卖狗皮膏药的萎琐男人成为街头景观，横七竖八的广告中有一副简直横空出世：波霸！横霸！黑桃夜总会，《耶利亚》今晚使你不想家；夜晚，变幻的霓虹灯，狂歌劲舞的香水城里，有独自哭泣得有滋有味的萨克斯风；除此而外，还有空调大战、股市风云、期货公司以及上升的高楼、正在灰飞烟灭的旧城，等等等等，便构成了一种充满喧嚣与放纵，创造与破坏并存的都市情调。而这种情调又弥漫着不安与骚动，使那些渴望发财，渴望成名的人们，在每一个早晨醒来，都回忆不出昨晚做的那些杂乱的梦境。 白露刚过，仲秋的细雨就把唐结的绸上衣淋得贴上了肩头。我想，她听了我那番话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我的本意是想让她谦虚一点。我知道大凡女人得意过头就会露出獠牙。可是她被那种在我看来只能算是“小儿科”的成功弄昏了头,什么也听不进。金都夜总会那个花里胡哨的破台子算什么呢？巴掌那么大一块！ 唐结半天不做声，也不上车。辛木不知她在想什么，一个劲地催她快走。那个夜晚秋雨渐渐绵密，临江门一带等车出城的人也渐渐稀少。到杨家坪方向的中巴车已开走了好几辆。最后一辆破旧的私车，在临江门车站那片三角地带慢慢溜了一圈，停在他俩面前，售票员和司机一齐探头冲他们大喊：杨家坪！杨家坪！唐结蓦地一惊，醒过来一般：“辛木，这一次我真的要回永川去染布了。别人说什么我并不在乎，可你没看见夜总会的观众都腻味这一套了吗？得有新东西刺激他们，刺激金都的老板，让他把报酬提高。” 然后她说，她想暂停表演，弄一个蓝色系列；她要回到过去插队的地方去染布。她说她老是梦见木根湾开染房的老人和那些蓝花布；她说辛作说得对，成都的商业气息和文化氛围也许更适合她；她要拿那种蓝花布弄个大型系列，弄出“震撼人心的一击”，将观众、将亚陆那大腕儿以及那个摇唇鼓舌写狗屁文章的漆园子一齐打昏。再说，她不会一辈子都在金都那个破台子上走来走去的。她不停地说着，两眼象夜猫子一样放光，显得十分亢奋。 辛木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他说一个女人，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唐结却眼空无物地说：“我得回永川。一生一世，我都无法停止对那个地方的怀念。我甚至不晓得这怀念是为了什么。我只觉得，每当我一想到它时，就能感觉到蓝花布正从那个山凹向高处涌动，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把天空和山脉都包裹起来了。” （要是遇上一个老是做白日梦的女人你拿她怎么办？辛木在一次醉酒后这么问我，我把我为一家即将垮台的杂志撰稿所得的980元稿酬洗牌一般弄和哗哗乱响，嘴里吐出一个字：打。他听了无可奈何一笑，左脚打右脚地摆着醉态走了。）可是现在，他对唐结喊道：“你疯了？丢了金都那舞台你以后怎么办？” “我就不可以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想吗？你就打算永远让我做你的情人？” 辛木看看那个眼巴巴等他们上车的售票员，拉起唐结上了那辆空车，坐下，说，“你是晓得的，我的股票全被套牢了。这段时间，又没啥活儿可做。” 唐结淡淡望他一眼，“你说过，你是个靠不实的人，我怎么老是对你心存幻想呢？” “你要去永川染布，要设计，还要制作，得花多长时间呐？你不去压阵，金顶针那些‘炒更’的模特儿不真的成散兵游勇了？” “你去压阵啊。” “我？”辛木说，“江洪要是晓得我公开给你的表演队在一起，她的脸就更没地方搁了，她不找我打死人架才怪！” “她的脸？你就不想想我的！”唐结恨声说道，又满含讥讽地一笑：“我都差点忘了，你在你那个家里是个好丈夫呢。” “不要孤注一掷，把宝押在一个靠不住的服装节上。”他不摇她的茬，自顾说道。 “不用你管。”她不笑了，漫不经心说，“他们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家俱厂老板。我就是输得精光，还可以洗手下厨做羹汤呢。” “这就是你气我的杀手锏吗？” 唐结不理他。她想起自己的表演队只能狭憋在一个夜总会里走台步，受金都老板那个小气鬼的剥削，就不禁心生怨气。她从化妆袋里掏出小手镜，摸摸自己苍白狭长的脸，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我一直在等一个明眼人，等一个实力雄厚的投资人，他出钱我出力，轰轰烈烈干一场。我在金都表演了整整一年，等来的全是鸡零狗碎、目光短浅、急于发财的土老财。”她长叹一声：“我都35岁了！” （我知道，唐结是个心大得拿水缸装的女人。她有许多愿望，顶大的一个是名扬四海最好和皮尔卡丹、瓦伦蒂洛们有一碰；其次是要有很多钱，免得每回在究竟是坐的士还是乘巴士之间，都要进行一番艰难的选择。她说搞她这一行的，出名之后，投资人就会接踵而至。只要有个能干的经纪人，名利双收并非不可能。那时辛木坐在火锅馆里当风的一面，被煤烟油烟薰得眼泪直淌。他无视我们的存在，亲昵地拉过身边的唐结，拍拍她的脸带着某种色情意味说，你要屙尿擤涕，两头都捏到？那时，唐结吹开眼前的雾水灿然一笑，“人不是有两只手吗？好生协调一下我想没问题。”）辛木看看前面打瞌睡的售票员，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心头就一阵烦躁。将手放在她被雨水弄得潮乎乎的裙子上摩挲，沁凉柔软的丝绸竟象她的皮肤，让人心神不宁。他想起上个礼拜天的下午，她在洗浴之后裸身站在房中大红塑料盆里，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她布满水珠的皮肤上。她的背对着他，双腿紧紧并在一起，连一线光也难以从腿缝中漏过。他记得过去同她做爱时，那两条腿总是分得很开，象鱼一样泼刺乱蹦。可是现在，不论她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双腿总是这么下意识地紧紧并拢。他想，那真是一种防守的姿式呢。 多年来，黄辛木就是个只会教中学生画画；在夜大的课堂上讲美术史，用东西方全部的文化危机烧烤他的听众的悲观论者；被恐惧、焦虑、宿命论和某种人道主义琐屑的恻隐之心压得喘不过气来；拥有一壁破书，一堆生霉的画笔，一个因没有生育而事业心极强的老婆和一个抱养的女儿；外搭一个被他老婆称作“狐狸精”的唐结。终日大放厥词，愤世嫉俗，羞于承认自己是教书先生，被老于世故的人叫做“宝器”。这些年来，他下过许多种决心，譬如辞职、下海、不再画画；或是不辞职、不下海、继续画他的旧城画。但他下的最大的一个决心却是向老婆投降，跟她好生过日子。可是，唐结有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魔性。每当她褪尽衣饰，她那魅人的、甚至可以说是淫佚的乳房和小腹，就会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显出蜜一样的色泽，使他在成为欲望的奴隶之前，就陷入了迷狂。于是，当他一进入到唐结的身体里面，她那骤然生动起来的表情，就会把那个大决心打得稀巴烂。 那晚，辛木拉过浴后的唐结，嗅着她身上柔和新鲜的淡香，站在地上，裸身和她贴在一起，十个脚趾抓着地板，他觉得他们就象是一颗合抱在一起的树。良久，他侧头看见他们的影子象两片风中的大叶子在墙壁上飘摇，又象一个走不出结局的迷途者。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抛一些股票。” “不是在跌吗？” “跌就跌吧。” 而金都老板几乎是央求她再等几个月，把旺季过了再停。唐结觉得她已经等得太久了。她的蓝色系列在心头沤得快要烂掉了，她对那个业绩辉煌实力雄厚的亚陆集团充满了希望，对自己满怀信心，认为她现有的作品和即将出世的大型蓝色系列会在服装节上一炮走红。她不想再等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等待她的竟是蛋打鸡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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