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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警察说:“是自杀。” 所有的警方人士便都走了。 一溜警察已经走出好远,一个胖姑娘追上去。所有的警方人士都站住。姑娘一边打手势一边着急地说话,警察听她说完,也说了许多,然后,姑娘回到人群中。人们望着她。 她说警察说应该马上去找他们的父母。她叫一个梨。她爸妈给她取的最开始的名字不叫一个梨。因为小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吧,偷过一个梨,被抓住后,梨又还回去了,其实等于没偷过梨,等于偷了一个新名字,一个梨,一晃叫了二十年。 我看见所有围观的人都反对去叫他们的父母,我说,去叫女孩儿的爸妈吧。没人认识女孩儿家,说只有干巴儿认识女孩儿家,可惜,干巴儿死了,死得可惜,年纪太小就死了,总叫人可惜。 风儿吹得轻快,将我吹回家园。我的爱尔兰小孩,你为什么还留恋——《特里斯坦和结索尔德》 我去找干巴儿妈了,尽管我刚刚离开的那群人都反对。他们并不解释反对的原因,一路上我认定干巴儿坏事没少做,他在邻居家的水桶里后过屎,那么干巴儿的死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是亵渎,那么他们反对我去找干巴儿妈来一定是因为别的,因为她嫁过四个男人,生过三个不姓一个姓的孩子。他们不喜欢的肯定是这一点。他们有他们的准则。 干巴儿妈先问我的是一句让我吃惊的话。 她看起来很平静,把一杯茶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她说:“那姑娘知道吗?” “你说的那姑娘是哪个姑娘?” “她叫柿子。” “她也死了。” 她坐在我右手的沙发里,长嘘一口气,“怪可怜的。”她把头仰在沙发的高靠背上,眼泪掉下一串儿。 “就是怪可怜的。” “真可怜。”她眼泪越来越多。 “你是说干巴儿可怜?” “干巴儿可怜,柿子可怜,我也可怜。” 整个房间布置很有特点,一个我在电影里的阔洋人家见过的大钟在我面前三米远的地方优雅地摆动着。这时,她说: ——丧事从简。 离开她我偷偷笑了好一阵。 办丧事的时候,大家(一些老邻居)很犯难。干巴儿的爸死了,他妈也没来。有人听说柿子的爸妈是当大官儿的,她爸是警察。不过没去找,想必也能体谅柿子父母的难处,女儿出的事很丢人。 在干巴儿家为干巴儿翻一件说得过去的衣服时,没发现说得过去的衣服,却在柜子里发现了二百五十块钱。大家奇怪这个很久没人住的屋子怎么能存住二百五十块钱。 我提议用这二百五十块钱为他们买套新衣服。钱放在屋子里,死的也是屋子的主人,怎么都说得过去。 二百五十块钱充分体现了丧事从简的原则。 把他们从停尸房取出来送火葬场火化时,十几个人都很安静。站在一起的十几个人彼此不说话,远处倒哭声传过来又传回去。是我见过的最真实的送人方式。 监狱在离市区一百公里的一个小镇附近,坐一小时二十分火车。下火车就看见镇子了。出了镇子爬一个不算陡的主梁,前面是砖砌的岗楼,守在大门两侧。一个岗楼上没人一个岗楼上有人。 我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几次想走掉,又怕不知道监狱规矩找麻烦。看守还我证件的时候一个劲儿看我,丝毫不掩饰,后来,他说,我见过你,说完就走了。 他刚走,他就进来了。 我在他脸上我与干巴儿相像的地方,后来泄气了,也许他们只保各自的父亲,所以,他们共同的母亲说自己可怜。 他说他去年见过于巴儿两次。 那天夜里,他说他们睡在他家里。快要入睡的时候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他推推一个梨盖好被子,于巴儿进来了。这是去年干巴儿哥两次见于巴儿中的第一次。 干巴儿打开灯,他发现干巴儿脸通红,脖子也红了。 干巴儿常在小小公园喝酒,喝多了就靠树睡觉。老头儿要是锁上了大门,他就跳墙,酒瓶子斜插在兜里,晃悠悠的。 干巴儿不看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他盯着看一个梨,一个梨肥白的肩膀在昏黄的灯光下像石膏雕塑一样。 “五马路那次你也去了。”于巴儿哥把盖在两个人身上的被子使劲往上一拉,被头盖住一个梨的嘴。 “去了。我带的是马刀。我知道老肥眼睛瞎了一只,可我没带火药枪,警察找也没用,我就是就是没带火药枪,眼睛不是马刀捅的,我就带了马刀。” “你他妈呀少贫。” “滚。” “干巴儿,你是说滚吧。你去打听打听,你老娘我从哪地方滚过。我扯了你家两页户口本,你小子不信问问你亲爹,时间倒是不短了,我肯定你亲爹没忘。” 干巴儿哥又把一个梨扯下的被头拉起,捂住一个梨的脑袋,一阵叫骂瓮声瓮气地从被下传出来。干巴儿笑了。 “柿子他爹来过两次想必你小于也知道吧。” 干巴儿立刻不笑了。 “他说什么了。” “他让你别再缠着他女儿,不然,他让你认识认识他。” “他坐小车了?” “不知道,我怎么会送他。” “我走了。” “在家睡吧。” “不了。” “小心点儿。” 他开门出去马上又开(进来,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对我说: “哥,你结婚这两间房就都用了吧。我没爹,你就是爹呗。不过…·” 因为干巴儿哥许久不再说话,我很加小心问他:不过什么?他“不过”后面又说了什么?干巴儿哥把头垂向桌面,他就这么垂着头对我说:干巴地还太小了,他劝我别要一个梨,要是我知道柿子是怎么待他的,他说我就会知道找什么样的娘们做老婆。他太小了,我肯定他还不知道柿子是怎么回事。他们这么死了,也好,比再过十年再一块死要好。 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不太懂,他们这么死了——是指自杀吗? 他又不说话了,我慌忙整理手提包,仔细回想刚才说的话是否又有冒犯之处,我准备告辞,这时他说:我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他们。他们没做那种男女的事,他们死是没有办法的办 法。 你怎么可以这么肯定? 我就是能肯定。 我站在监狱外的主梁上远看那个小镇子的时候,心很静。我谢了干巴儿哥,没再问他第二次见干巴儿是什么时候。我想他能对我说这么多我应该谢他。他说他找不到人说话,总不说话心里难受,他也谢了我。 车到市区已经是傍晚了,公共汽车人很多。 后来,我慢慢地意识到我对这件差不多被人忘记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我把这种忧虑对一个朋友说了。他说,我想从中捞油水,他认定是这样。我理解他是因为首先理解了他的职业。而我的职业与文字无涉,产科医生。但我总要回答自己。于是,我对他说,也许我还会认识像于巴儿和柿子这样的小男人和小女人,有一天,我跟他们闲聊的时候,可能可以给他们讲一个故事,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有益,我不能总讲故事的结尾,那代人肯定不喜欢死亡的故事结尾,不论是什么方式的死亡。所以哪,我应该先知道这个故事,然后把它记熟。 我的朋友说他喜欢我这种样式的浪漫气质,我们就中断了往来。于是我的朋友来信说: “你总是按照某本你自己喜欢的书中的模式修正自己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处。你感兴趣的那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您尽管对它感兴趣好了,只是别因此限制依本来就不够丰富的想象力。有一天你忍不住读我的故事集时(我就要出本故事集了),你发现那个故事和你自己一起在我的故事里动来动去,你肯定会有感受。我等着听那种感受。” 她来找我是一天中午,我很窘。她笑呵呵地看我,我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她。我说我很窘是我根本不知道她户口本上写的那个名字。我不能叫她一个梨。那天都见警察甩甩搭搭地走了。是她追上去的。两个大奶子一颤一颤的。警察肯定看不惯她高得快把衣服撑破的大奶子,所以对她那么冷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只是我没有蔑视她的道理。 我说,你跟我一块干吧。 她说,包饺子我内行。 我说,中午饭只有我一个人,你也在吧。 她同意了。 我跑到公共电话亭,给爸妈各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来了朋友,中午饭请他们自行解决。 她说她到我这儿来是因为亲眼看见我人心肠好。她是指我和居委会那些老太太们一起料理后事的事。 “我见过小干巴儿。他说他妈不好。他没在我面前做别人说的那些坏事。我有些可怜他,我知道你恨他。” “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恨你。” “小干巴儿不太懂事,现在他死了,我还根啥,那样就没意思了。” “是啊,人死了就一了百了。” 饭后的谈话我还在考虑,是不是也把它算作将来要讲的故事中的一部分。把这些东西讲给那代人听是不是合适。那代人在伦理道德上要走到哪一步? 先是提起干巴儿哥。 在火葬场我很偶然听说干巴儿哥关在六监狱,他有肺病,所以才把他关到专关有病犯人的监狱。我告诉他干巴儿死了。他也没震惊,不过,看得出他挺爱弟弟的,他很了解他,他自己一直很肯定。 他没提到我吗? 他说了一件事,干巴儿骂了你。 我也骂他了。 他没多说你,甚至没让我悄话给你,也许他以为我不认识你。 说这些没用。我这种女人不在乎这些感情,在乎也没用,只有不在乎。干巴儿骂过我,我也骂他7,他还打过我一次,不过他也挨打了。现在我都能想得开,我不恨他,他跟我一样倒霉。我跟干巴儿哥好,都是因为干巴儿。一开始我们都想帮他,后来发现不行,就随他去了,我也说干巴儿死了比活着强。柿子挺不错的,干巴儿后来一直没出大事,多亏柿子。干巴儿死了,谁都敢说东道西的,人哪,完蛋。 我预感到她下面的话要说很长,很不想听。我知道她非说不可,我非听不可。于是,我挪开椅子坐到沙发里。 她说完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没哭,我也没哭。她走和她来一样,乐呵呵的。晚上我熟记了她说过的话。我想它应该是讲给那代人听的故事中的一个必需部分。 那女孩儿叫纪真。她父亲是小学教师,很早就死了。她有很漂亮的皮书包,是用软软的羊皮做的。她长得很白很胖,头发稀疏地贴住脑皮,杂技团的人说她不行,不能当杂技演员。她偷偷哭过几次。后来曲艺团又来招生,又说她也不能当曲艺演员。她认为他们都说不行是因为她太胖。有一次她看演出发现一个说西河大鼓的女演员比她还胖。 她问:这么胖怎么还能当演员? 她妈说:她年轻时不这么胖,只要当上了演员,怎样都没关系了。 她从此不再想胖瘦的事了。 有很多事发生转变都和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有着意想不到的联系。那女的命运是随着一栋快要倒塌的房屋发生改变的。 那女孩叫颌顾。她爸爸是因为给别人算命挣黑钱被开除的。她妈妈也是因为这跟他爸爸离婚的。她妈妈又找了一个造反司令,额顿马上又有一个小弟弟,叫干巴儿。 纪真和颌顿都知道他们的同学大房家的房子快倒了。他们的学习小组因此由大房家搬到颌顶家。 纪真不知道大房不来。她听见颇顿的后爸支使颔颀去买香烟。颁顾不去,后来又去了,临走也没跟纪真打招呼,急匆匆地闯出门去,好像一个旁观者急着逃离可怕的杀人现场。纪真想一定是她爸爸多给了好多钱。这时她想大房马上就来了。 大房家的房子终于倒了,是被推倒的,大房没来。 她主动跟那个一直都在拼命吸烟、脸色很暗的男人说话,她是怕了。 她说,大伯,不见你去上班,能挣钱吃饭吗? 他朝屋门走去,闩上门锁。 她说,大伯,大房也要来,他就要来了。 他不会来了。 她说,他肯定会来。他从来都没缺过。 今天他不会来了。 她一步一步朝屋门退去。颇顾可能就在楼梯上跑着呢。这想法是她眼前推一的一点亮光。她被整个抱起来,一切都暗了下去。 她被一股辛辣的烟味儿呛得咳嗽起来。她坐起来,颌顶的后爸坐在椅子上吸烟。她第一个念头是颌顿来了。颌顿把烟给了他爸爸,看见她这个样子吓跑了。 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一件事。她好像一下子变得稳重了。她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穿上裤子。她觉到他在看她,她动作很慢,她的一根辫子散了,她回到床上找头绳,她重新系好辫子,她拿起自己很漂亮的羊皮书包,她向门口走去,她轻轻关上门,她用手轻轻抹掉脸上的泪水,新的泪水又涌下来,她仰起头,把眼睛冲向火红的太阳…… 她慢慢地长大了。学会了一种新的生活。白天下田,晚上听那个快七十六岁的老太太讲村里的事。她从没怨过妈妈把她送到农村,送进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太太家。她只有很少的时候才想到上学。她盼着有一天妈妈把她接回去。她并不很清楚,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回家,她一定常来看看“姥姥”,“姥姥”要是死了,她就不再来了。 纪真终于回家了。“姥姥”对她说:“我叫人写信喊你妈把你接回去。听村里人说,有好几家准备了彩礼,就要提亲了。你命里注定不该是个乡下媳妇,还是回城,回家去好。” 她回家了,却很少和妈妈说话,她觉得不习惯。有一天,妈妈说: “纪真,你有什么心思。 “真是怕我跟农村人结婚才接我回来的吗?” “顿顿的后爹自杀了。 她好像没听懂妈妈说的什么,过了很久,她笑了,笑声从她的喉咙中苦涩涩地滚出来。 “真想不出他那种人居然也能自杀。 她又笑笑。 “他死在狱里。 “那天晚上他来咱们家,你们说了什么。把我送走的时候说七年以后才接回来。 妈妈哭了。 “我是为你好,我那时候有什么办法。你应该懂。 “这七年里,好多事我都想懂了,所以我没给你添麻烦。 “那为什么还提这些。 “我只是想问问当初为什么不告他。 “告他你也毁了。 “现在我没毁吗?告他,他会早死。他也是命该如此。 妈妈沉默。 在纪真与妈妈第二次吵架以后,纪真搬走了。她说那是第一次向妈妈抱怨。她怨妈妈把她从“姥姥”家接回来。在村里人准备求亲的当口,她本来可以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回城以后,她后悔了。 我们到达现场以后很快就证实了不是他杀。地上有两个空药瓶,他们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我们处理一下现场,等化验结果一来,我们便走了。 回到家里,我对家人讲了发生的事。妈妈倒是同情他们;爸爸说社会风气真是每况愈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忆他们死后现场的情形。我见过他们。 事情是这样。 夏天,在大剧场,我值班。那天下午两点左右,放映日本片《山本五十六》,当然是内部片。规定不准非成人入场。当工作人员把他们一起带进值班室的时候,我想,大门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 后来我发现那男孩儿滑稽。他们运气不好,电影误场了。 他们并肩站在门口,大约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我问: “怎么回事?” “看电影的。”工作人员说完出去了。 “哪儿来的票?” 男孩儿说买的。 我发现男孩儿并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紧张。他叉开一条腿。我认定他一定有过前科,而且最近也一定做过坏事没受到应有的惩罚。 “哪儿买的?” “售票处。” “这是内部片,哪个售票处卖的?” 那男孩儿打个冷战,我以为他害怕了。但他马上又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冷战,我知道他不怕什么。 可气的是我旁边的老穆笑了起来。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一个警察怎么能像他那么爱笑。 “你小子跟老子装傻是不是?” “哪儿啊。” 那男孩见老穆笑了,非常逞能。他把胳膊和左腿一块儿抽来抽去,像犯了癫痫。女孩儿像木头似地立在那儿,她盯着我,盯得我怪烦的,也没心思笑。 “我在售票处前面那块小草坪上买的。花了钱的。”说完他翘起左脚优雅地向外一撇,老穆又想笑。我使劲儿瞪他一眼。他把脸冲向天花板,脖子憋得老粗。嘴里不时发出叶叶声。那个像木头似的姑娘大笑起来。老穆一边笑一边朝窗户跑。他推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冲着楼下行人狂笑不止。我看他一起一伏的后背,心里哭笑不得。窗下立刻围上了一群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像烟似地漫进屋子。我抓回老穆,关上窗户。老穆还是一个劲儿笑。我顺手把他按进窗台上的脸盆里。盆里的水像开了似地冒泡,我也笑了。 “谁卖的?” “一个瘸子。” “说实话。”我带着一种职业愤怒吼了起来。 “我爸给的。” “谁是你爸?”我要是知道我面前这个干瘦干瘦的男孩儿半年后和身旁的女孩儿一块自杀了,我不会这么问。我会为他们创造条件,让他们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看一场电影,内部电影。当然,现在说这些没用。我只是想告诉我的读者,我后悔了。 “我爸市局的。”他向我挑挑大拇指。 “哪个市局的?” “广场旁边的市局。” “市局我都认识,姓啥?” “洪。” 我看见他身旁的女孩儿倒吸一口气。 ‘供什么?” “洪风。” 我问老穆:‘棋风有儿子吗?” “哪个洪风?” “搞不清楚。” 我又问那男孩儿: “她是谁?” “我的女朋友。” “叫什么?” “洪枣儿。” 我合上笔记本,抱拢双肩,我说: “你女朋友跟你爹一个姓啊。” “对” “对个屁。走吧。” 有时,我总爱胡思乱想,每次都会把思路导向一个可怕的死角。 我突然想——他们的死会不会和我有关系,我不该允许他们看那种电影。事实上,我让他们去了,而且就在他们走后几分钟,我和老穆一起进去看了。而且我们的座位和他们的座位是挨着,挨着我坐的是那个跟木头差不多的女孩和老穆。我记着出现切腹自杀的画面时那女孩儿把头靠在男孩儿肩上,一只手捂住眼睛。他们自杀一定是仿效日本人。他们没采用日本人的方式,是因为女孩儿害怕。看得出那男孩儿是个天地不怕的亡命徒。因此,他们吃了安眠药。 因此,他们自杀是因为我犯了罪? 小说写到这儿就完了。小说的作者是一个警察。我的邻居家发现这篇稿子,邻居家的男主人发现我瞥了它一眼,便竭力怂恿我看一遍,好在不长。他认为写得不错。他夫人认为写得很差。看完,我说我头疼便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就打消了去找找这个警察的念头。问问他写的是不是真事,是不是干巴儿和柿子的事,实在太没必要了,也会被人笑话。 一个梨送来两本日记,说是柿子的一个女友在柿子死后拿出来的。一个梨借走了我惟—一件呢子大衣。她说要照样子做。 为什么柿子的女友要把柿子的日记给一个梨?我感到柿子家有点不同寻常。按照一个梨的说法是那个和柿子同班的小女孩以为她是干巴儿的嫂子。那女孩儿知道干巴儿也一定知道不该把柿子的日记送回她自己家。 我急着看日记。 没有标日期。每篇日记之间画有许多各式各样的花线。有些图案很有灵气。日记有柿子的,也有柿子管干巴儿写的。 我不是没妈。我是没爸。缺啥不都一样活着。人就是这么回事儿,有山靠山,没山独立。那娘们有跟没有一个样儿。 你别以为我是小破孩儿,没啥我不作的n守着我妈那娘们你没啥不懂的。疼个狗屁。她要是有小米粒那么点点疼我的念头,我还能落到这步田地?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在外面是另一回事儿。柿子,我对你不好吗?好。好就行,咱人不坏。我爸活着的时候,咱家那时才他妈热闹呢。我滚出差,老爹就把老娘的箱子捅开了。老爹干撬11压顿这档子事儿有本事,出去干没干过我不知道。他对我也不算好。老娘回来闹啊。老爹打我一顿,以为我告密了。其实哪是呀,老娘临走把箱子后面贴了一条白纸,贴到缝上,老爹一开箱子,后面的纸就裂了。我爸一找野的,她就闹。老头儿一想活着没劲,死了算了,他就死啦。你想吗,前几年咱家所有副食供应都不买、真买不起。老娘烫一次头连车费就得十来块。我这身板咋吃好的也没用。在外面好的也没少捞着吃,饥一顿饱一顿,凑合活呗,她呀,她把钱都喂男人了。现在?现在她嫁人了,我们算啥,她想嫁就嫁了。嫁了更好,省得眼烦。她才不回来呢。那男的有油水,是个处长图她脸蛋漂亮呗。那时候我才惨呢,就那么一间房。这间是我和我哥后来抢占,打通变成两间的。谁知道我哥住哪儿?有时候被弄进去,出来也不回家。外面混总比家里强。我去哪儿?我那时候还是个小死惠子,现在这个份儿也是一点一点闹腾出来。叫树立威信嘛!我 不上课使劲闹,我那个女老师气得把她男的找来了,那吓唬谁啊?他又不能总在学校看着。下雨最好。下雨不上课。我进不了家,就蹲走廊。先从公共厨房找吃的,吃完就拉他一锅,吃多少拉多少,省得让他们看出来。反正我听说老娘乱搞。我不知道是一个人。我吃饱了,就抱着插楼门的铁棍子,等在门外。我想那一铁棍子下去,肯定能打死他。我怕啥,你要是啥也没有,你也不怕。每次我都睡着了。说不定还是那家伙把我抱上床的呢。现在好了,他们结婚了。谁再说她什么也轮不着我操心了。她有丈夫了。我不喜欢那些旧房子。日本人住了中国人又住。搞战备的时候,为了备战备荒挖了一些一踩就塌的防空洞。施工时挖出一些雪花膏瓶和一个电炉子。雪花膏都成干了。他们说一定是日本人埋的,看着怪小气的,雪花蕾也值得一埋吗? 我回家把护墙板拆了一块儿,刚伸手就摸到铁东西了,是一把日本马刀。钢不错。这事别让派出所知道。听见没有?记住了。 今天爸爸问我记不记日记。他说应该记日记。我把日记锁起来放殷红家。我知道爸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我的抽屉。我告诉殷红除非我死了——不然,不许她看我日记,更不允许她让别人看。我想,她不会生气,我们是好朋友。后来,她做了保证,但又提出个人。我怎么能换人呢?我不能把日记交给别人,殷红是我惟一的朋友。她说她害怕,我说我是在逗她。你怎么能死呢。我还有好多日记要记。想想今后发生的事情,各式各样的。生活丰富多彩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把我对你说的话都记到这个本子上了。你那么喜欢写字啊。 你自己不记日记,我就替你记了。 记日记有用吗?我看没用。 以后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会都忘了,变得无情无义的,男的都这样。那时候日记会帮你的。 我说的话,柿子能记住。 不,我记住没用,你会说我瞎说的。 那记吧。你要常把这个本子拿给我看,看自己说的话挺有意思的。昨天我一个人说的那些话都是说给你听的,记了吗? 记了。 今天,有个人说我长得太黑了,像黑柿饼。我没愿往深想。他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很漂亮吗?我记下他的话,当然不是日后等他变心的时候用这个难为他。 那天野鸡脖子对我说,你那个柿子怎么老见不着啊,是不是这儿天天儿阴。她在那儿啊?我在哪儿也找不着她,太黑了。我当时没说话就过去了。回到我的那间小屋,我才后悔。我怎么没朝她那野鸡脖子狠狠来上一拳。那天晚上风好大。我就把草垫子挪到墙角,越躺越冷。最可气的是总看见一个梨的那双大奶子。真烦。我慢一个梨,我哥纯粹让她给糟踏了。柿子,我想你要是男的就好了,那样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澡堂洗澡。我真想看看你身上黑不黑。你准是洗完澡也跟没洗似的。黑黑的,黑得像个烂柿子。说心里话,我不在乎这个。只要你对我好,我以后给你好多钱,让你穿最好的衣服,让你走在人群里别人都看你。我不跟你走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我走在你后边,像别人一样看你,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你要是不要衣服,我就领你去饭馆,去最高级的饭馆,我让你吃遍山珍海味,等你以后上大学从书上看见熊掌、鱼翅什么的,一点也不惊讶,很冷淡地对你的同学说,我十五岁就吃过熊掌了,鱼翅也不像书上写得那么好吃。柿子,你会上大学吗?我是不会去的。上大学以后,没人会像我这么真心。他们肯定朝你要钱,绝不会常给你钱。高干子弟最坏。你对我不诚心,那是你的事。你就是对我不诚心,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怎么样。当然,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脱了,我马上就跑,怪吓人的。我的几个哥们儿带来过几个妞儿。她们屁股真厚,扭来扭去倒胃口。柿子,我没摸一下。那些妞儿怎么来了也怎么回去了。我恶心。 柿子,你爸出差要是总不回来就好了。 日记结束得很突然,看不出任何自杀前的征兆。人们纷纷议论,说他们是迫于柿子爸爸的压力才死的。更具体的说法是柿子爸想把干巴儿弄进去,找各种借口不放他出来,直到柿子考上大学。我看完柿子日记,不怀疑她将来会有出息。即使老于世故并且极度自以为是的干巴儿对她表现出居高;闲下的关怀,仍然能看出柿子较干巴儿成熟。那么两个人一起自杀的事实多少让人费心思。 他们没有留下遗嘱。 日记里提到的“我的那间小屋”,我见过。那是一幢没有竣工的民宅。楼盖好了框架,却没做任何装修就突然停工了。工地从此寂静了一年多。在三楼一间朝南的小屋,于巴儿安了家。他们是死后第三天被发现的,当时我随着人群跑上去了。门框上挂着一条棉门帘,商店里冬天常挂的那种。窗户用草袋封死了。地上有蜡烛,有空罐头盒,有酒瓶,还有警察说的安眠药瓶。 柿子靠墙角坐着,手搭在腿上。一摊蜡油漫在她身旁,有的已经浸到她臀下了。干巴儿斜倚在柿子的另一侧,头歪在柿子的肩头,酒瓶在他手和胸之间,商标冲向来人。酒瓶很高呈绿色,可以断定是红酒类的。一定是干巴儿为柿子买的。干巴儿哥说,他常喝白酒。 草垫在柿子身下,身旁有床很脏的棉被。看不出棉被的颜色,他们都很安详。 我去找一个梨。她住的房间有股臭味。她打开窗户,有薄雪从窗外飞进来落到靠窗的床上。床上的被子也很脏。 我还了日记,她接过去扔到床上。 “这件事跟柿子爸有关系吗?” “日记里怎么说?” “你没看?日记里没说。” “一定是柿子爸逼她,再加上吓唬干巴儿。” “光吓唬至于导致这样的后果吗?” “你没去过那儿吧。” “监狱?不能算去过。” ‘吓唬不过是第一步,第二步就够你喝一壶了。进去没好。不等出来。气也气死了。” “干巴儿把那女孩儿坑了。女孩儿很有才气。” “难死都想抓上一个。” “什么时候再去包饺子吧。” “那次打仗你看热闹没有?” “看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次?” “知道。” “不怪干巴儿。” “怪你。” “任野鸡脖子。” “就是那个瘦瘦的小个儿。” “对。她有肺病。” “我跟于巴儿哥好,不完全是因为喜欢他。我没有工作也没钱,最主要的是人们揭我短处,欺侮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他很同情我。后来我搬到他那儿去住,干巴儿就开始恨我。我以为他也知道那件事。后来,干巴儿他哥都告诉我了。干巴儿恨那些比他年龄大好多的女人。” “为什么?” “他十三岁那年被野鸡脖子给毁了。野鸡脖子偷也很在行。干巴儿掏包也是她一手教的。她有好多钱,开始总给干巴儿好吃的。晚上干巴儿有时住她那儿。她爸常出差,她和她爸怎么回事也搞不清楚,反正也不是亲生的。她就教干巴儿干男人的事,大约有三四个月。她做女人也有些惨,没人爱要她,有个干巴儿总比没有强。” “我忘了干巴儿跟野鸡脖子的事。早上我们刚起床,干巴儿回来了。他一定从他哥的样子上看出门道了。不时我忍一下就好了。可他用弹弓射我屁股。我们吵起来了。” “当时野鸡脖子也在。” “一开始我不知道她也在。后来动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野鸡脖子在。干巴儿挺有劲,他把我摔倒后,又狠狠打我一拳。我发现他手黑。我担心我们之间还有别的事。” 干巴儿和一个梨在地上滚来滚去,撕扯着。已经围了好多人。好多人眼睛直勾勾的,关注点已经从一男一女(一小一大)打架转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滚来滚去。 “算了,你们怎么还这样,你们不该这样。”说话的是一瘦瘦的小个儿。一个梨后来说她就是野鸡脖子。 一个梨猛一用劲,翻到干巴儿上面,抡起胳膊狠扇了干巴儿两个耳光,看着手也不轻。然后,一个梨跳起来,朝野鸡脖子奔过去。大有谁说也轮不到你的架式。野鸡脖子怔了一下,随即摆出迎战的架式。一个梨刚靠近她,就打了她一耳光。野鸡脖子吃了无礼后兵的亏。一个梨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梨转身走了。干巴儿冲上来,伸出双掌朝一个梨背后猛推,一个梨扑倒在人群中。 “小于巴儿当时就像疯狗似的,不知道咬谁好。没等我爬起来还手,他又把野鸡脖子推个倒仰儿。也是,野鸡脖子高兴得太早了。” “那天他肯定喝酒了。” 一个梨说那天小干巴儿肯定没喝酒。 “他哥出来以后,好多人都走了。有些人躲到树后看。”我说,因为我当时在电线杆后面。 “出来男人了吗,男人动手就不像女人那么文静了。不过,我原想他哥不会真打他,吓唬吓唬了事。打得有点重,大部分打在脑袋上了。也是破了例。平时在外面,干巴儿即使错了,干巴儿哥也不会打他。这次可能是因为我。他护着弟弟,对我也挺够意思的。我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应该对他好。” 我无话可说。 “好多没见过干巴儿哥能耐的,那次都开眼了。那天晚上好多人回家肯定都嘱咐孩子了:惹谁别惹干巴儿哥。” 你说干巴儿手黑你担心你们之间还有别的原因是不是干巴儿挨打时说要整死你。 “不全是。干巴儿哥说干巴儿现在死比再过十年死要好,就是这么回事。小干巴儿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小患子。他后来在他们家黑走廊用刀吓了我一次。他说他知道。” 干巴儿说他知道他亲爹和一个梨以前的事儿。他知道一个梨现在和他哥的事儿。他说他迟早要宰了一个梨,因为他亲爹死了,他亲爹是为一个梨死的。一还一报,他迟早要宰了一个梨。 “在黑走廊他没桶我,现在我还不知道要感谢哪个庙的神仙。” 他们临死前一定说了很多话。我再去那个工地时,小屋已经被收拾过了。惟一剩下的是堵在窗上的草袋了。柿子一定为没把日记带来感到后悔。也许她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是干巴儿用刀逼她服药的,也许是干巴儿求她死的,对她说一百个道理,使她相信他们没有活路,他们永远逃不脱她爸爸的手掌。他对她说现在死最好,结婚就死不成了,只有受罪,女的会变得很丑,很讨人厌。也许柿子听完干巴儿这些话,想琢磨琢磨,就说把草袋子搞下来,柿子就会靠近窗户,说星星真多,真亮,像碎玻璃似的。不过,干巴儿没搞那草袋子,他说有巡逻警察。柿子说,警察真多,她希望于巴儿能接着说,像星星那么多,可惜干巴儿只说了一句:你爸也是警察。 警察仅仅证明了他们是自杀。在需要警察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请警察再进一步证明他们——干巴儿和柿子——的贞操,即使你永远见不着一个警察,你也会知道警察怎么回答你,没有必要。 我站了一会儿便动身来到阳光下,等眼睛慢慢恢复。工地上有三个人,戴着安全帽,白色耀眼。 我说:‘工地又要开工了吗?” “是啊,年底就可以住上了。” “是哪单位的?” 这下可有故事了。 他们走了,我突然想起我的那个被遗忘好久的朋友。他是个作家,他早就对我说起过啊,他将住在这里。他,还可能有我—— 有极大的可能。 我不想再知道更多的了。在柿子家门口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该从这件事里拔出来了。我被深宅大院的威势吓住了,没敢有敲门之类的举动。在柿子家门前的灰色小巷里远远地看见干巴儿妈走过来。她甚至没放慢脚步。 我们彼此点头,然后一起默默地走出很窄的巷子。 她说:“干巴儿怪可怜的,没福气住这么高级的洋房。” 我说:“你现在住的洋房也没干巴儿份吗?” 她说:“没有。他只能借他亲爹的光。可惜他亲爹比他早走了一步。” 我说:“这么说,他现在死了是他的福气。” 她说:“可怜。” 我说:“要是干巴儿十年后死,将是另一种情形,是干巴儿闯入这幢洋房,干巴儿杀死柿子也杀死柿子身边的眼于巴儿一点不相似的另一个男人。” 她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是活人操心死人假如不死的命运,所以干巴儿妈说得很对。于是我们彼此告别,分别朝路口的左右拐去,汇入人流。 我那等待我谈谈感想之类的朋友接到我短笺的第一句话是: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一样的。这也是那张漂亮白纸上的最后一行黑字。 ------------------ 图书在线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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