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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仍滴滴嗒嗒的,落得人心烦。包金亭早想跟龙广大他们打电话,定书记见面的时间,可一想,这些老板都是什么人,惯于做夜游虫的,百事都在黑天里做下,现在作兴还落了窗帘,睡得正好呢。便一直熬到午饭过后,才打了电话。龙广大是爽气人,听说郎书记这么快就肯见面,立即把约好的一个上海小老板回头了,说改日再见面,却跟包金亭定下来,晚上就请郎书记到巨龙酒家——他另一间产业——的雅室里碰头。 郎书记有心把这件事做成,早饭吃过后,就叫上个办公室主任,到近段的乡校去走走,想掌握些第一手情况。不料才到第一处乡校,就出了件事故。那校舍的屋顶,原来用芦柴搁瓦,雨下久了,烂柴吃不住力,湿瓦便坍下一半来。其中一爿,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郎书记额上砸出蚕豆大小一个洞,当下血流如注,把书记半张脸糊住了。乡办主任大呼小叫,抢书记手里的大哥大,说要叫救护车。郎书记喝道,你出什么洋相,卵大的一个伤,捂紧一会血就止了,叫什么救护车。 乡办主任说,这瓦都是烂货,怕你破伤风呢。 郎书记说,没这么金贵。人家村民也有皮破血出的时候,他们日子不过了? 又坚持看了两所学校,才回大院。其时郎书记捂在额上的那块手帕,已浸透了血。乡办主任好说歹说,把郎书记架进乡卫生院。院长一干人见书记半脸是血,先是吓白了面孔,七手八脚消毒清创,撞翻了粥锅样。郎书记一脸阴沉,不断地摇头,临走时摸着头上的纱布,对院长说,紧张有余,医技不足。等我把学校这块理顺了,回头考虑整改你们卫生院。说得卫生院院长脚抖抖的,脑门都是汗。 天黑时分到巨龙酒家,郎书记那头纱布,先是让龙广大这些大板吃了一吓。龙广大说,这是怎么说的,郎书记哪里碰了不巧。包金亭一边作了简单解释。大板们便啧啧地感叹,轻伤不下火线,这样的书记还有什么话说,跟黄继光差不多了。龙广大尤其感动。说,郎书记包了头,还来跟我们谈工作,不拿点诚意出来,天雷也要打下了。 这时小姐鱼贯进来,把托盘里小碟一样样摆上来,见是目己的老板,还有乡里头头,格外拘谨。郎书记用眼角掠桌面,见是芦笋、鸭舌、蜜汁红枣、香油黄瓜、辣白菜、酱法豆腐衣,还有一碟黄涨螺,足有拇指样大,一一都是清淡开胃的,便晓得后面上的,必是浓脂厚膏的大菜,就说,龙总,我今天下村挂了点彩,原想早点歇下的,因为跟各位老板见面,信用要紧的,就硬着头皮来了。但头有点晕,不想吃什么东西,浓油赤酱上来,怕要恶心,看弄得简单些怎么样。 龙总说,按菜单,今晚倒是要上些好东西的,还叫个司务来烧红烩鱼脑,想在书记乡长面前露一手,即这样,就少弄几个菜,炒些素吃吃怎样。 制衣马伯生说,请郎书记吃素,像个什么样子,红烩鱼脑大补,郎书记又是伤了脑门这里,吃吃是最好的。 郎书记笑笑说,要吃你们吃,我没胃口。这与你们不相干,不要扫了各位兴。 龙广大说,喝些酒活活血,总可以吧? 郎书记手摇得蒲扇样,说,我伤口还是新的,止血就不易,喝酒不是要我命。就来杯清茶,茶叶好点无妨。 大板们就摇着头,感慨书记不烟不酒,说这样的官人,世间已剩不下几个了。 包金亭抓住了机会,说,郎书记的头,是今天上午下村视察乡校时,被屋上烂瓦砸了洞的。你们想想,这学校的危房,已危到了什么地步。郎书记还说,这烂瓦幸亏砸在他头上,若是砸翻了哪个娃娃,不是又要闹得家翻宅乱。你们听听这说的! 饮料丁老冬说,这是什么话,十个娃娃,都没我们书记一个金贵。他家翻宅乱又怎样,书记有个三长两短,这一乡的日子不要过了 郎书记,丁老板这话不对,共产党历来讲群众第一。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哪有祖国花朵金贵。不信,烂瓦砸死一个干部,跟砸死一个学生比比,哪个更轰动,砸死个干部,最多是条社会新闻;可砸死一个学生,却是件了不得的事故啊,它可以牵出许多部门许多领导来,折腾起来没个完,弄不好,一串干部下台,也是作兴的。 电器杨四清说,郎书记左一个事故,右一个下台,多难听。这种不吉利的话,现在不说为好。 包金亭有些紧张地看郎书记。郎书记轻松一笑,说,共产党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那一套。我郎某不怕下台,就怕老百姓吃苦。 包金亭赶紧接口,说,龙总你看看,郎书记为了这乡校危房,命也豁出去了。不是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么?各位老板都帮乡里一把,也不在书记一路淌的这点血。 郎书记笑笑说,包老师,也不作兴把老板们逼得这么急,有事慢慢相商为好。 龙广大也笑着说,包老师恨不得立马带我们去乡校翻房子呢。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支援希望的事,我们一定考虑的。这是关乎子孙后代的大事,怎么会马虎。——来,先吃菜。 龙广大说着,就热心为郎书记包乡长嫌菜。郎书记不知是真的没胃口,还是摆架子,只一口口呷茶,对那些冷菜热炒并不热心;即使吃,也是浅尝辄止,很恬淡的样子。包乡长却是个好胃口,一天一夜折腾下来,肚里油水又枯去了,原想既然来吃了,不吃白不吃,对老板们搛菜,要来者不拒的;可一看郎书记吃得这么文雅,便不敢狠吃,怕露了猴急相,惹书记不高兴,使只得小口小口抿酒,煞有介事的,一次一次搁下筷子,心里毛糙得不行。 小姐进来打开电视,画面正走着些泳装女子。郎书记棒着茶杯,眼睛终于有了着落处,看那画面,有兴味的样子。制衣马伯生落眼,就悄悄跟龙广大说,有没有更刺激的,拿出来放放,也可让书记散一散心。 龙广大看看郎书记,放大嗓门说,什么刺激不刺激,下作东西我们从来不弄的。精神要文明,郎书记你说对不对。 郎书记说,守法自重,我很赞成。 龙广大桌子底下,踢了制衣马怕生一脚,眼睛却看着乡里头头,说,郎书记,你今天肯到小店来,给足了我面子。我想给你说句心里话,不知这个场合妥也不妥。 郎书记说,你龙总今天怎么了,说这样的客套话。都是一乡里朋友,什么事不能说。 说。 龙广大扫了大板们一眼,说,今天我看见郎书记伤成这样子,还坚持工作,跟我们打成一片,真是很受感动。郎书记把共产党的样子,做到我们眼下来。我从郎书记这里,认得共产党又多了一层,冷猛间冒出个念头,不能不说—— 郎书记看定龙广大,微笑点头,只是鼓励他大胆放言的样子。龙广大说,我龙广大不晓得轻重,也想进党,不晓得郎书记看得上我么? 郎书记脸上顿时生动起来,说,好啊好啊,我个人对龙总这个想法非常欢迎。龙广大说,若我提出申请,这事今年办得成么? 郎书记看看包乡长,脸上笑容依然,说,龙总,这事用得着你们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入党有许多准备工作,要上党课,要学党章,要写申请,要找谈话,成熟了才发志愿书。你有这个愿望,很好。至于什么时候能进党,我不好说。 龙广大说,进个党还有这么多事,倒是第一回听说。听他们说,进党还得有介绍人,我若就请郎书记当介绍人,你肯么? 郎书记说,这有什么不肯的?你信任我郎某,再好没有。不过我跟你说了,定介绍人,这是后事,要紧的还是你先向组织表示这个愿望。你们不是有个私企协会么?高关根兼这个支部的书记,你可以找他谈谈。 龙广大说,找高关根谈?跟他能谈出个什么鸟。实话对你郎书记说,我看不起高关根这人。要我向他申请进党,我宁肯不弄这事了。 郎书记笑说,只晓得你们有些矛盾,不想还很深。 龙广大说,现在不是讲特事特办么?像我这种人,对六神乡多少有些贡献,不能直接向乡里申请么? 郎书记想一想,说,也不是说绝对不可以,不过事情总得一步步来,支部这一层是不能跳过去的,回头党委讨论一下,给你个说法。不过不管怎样,党的大门总是开着的。龙总你好自为之。 龙广大说,是好自为之呢。包教师提出要我们支援希望的事,我们就准备好自为之。我们几个议了一下,搞个三二十万元,问题不大。不过有个想法,要跟乡里相商。马老板你说说。 制衣马伯生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井下村乡校不是危房情况最严重么?我们儿个议下来,想集中财力,帮助乡里解决这个学校的问题…… 包金亭一拍筷子,叫一声,好!井下村民要向你们几位叩头了。 郎书记也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集中财力支持最困难学校,这办法,我看可行。 制衣马伯生说,不过我们有个小小的要求—— 包金亭中气很足他说,不相干,有要求大胆提,乡里相帮解决。 郎书记呷着茶,说,马老板,但说无妨。 马伯生扫一扫酒桌,说,井下村乡校不是有几个名牌班么?黄继光班,雷锋班,焦裕禄班,刘胡兰班,老师都是最好的,学生重考初中高中,录取率也都是全乡最高。我们想,几个人合资给学校建栋新校舍,三十万,一座楼造得很登样了;学校方面呢,就把那四个班的名字改了,改成我们兄弟四个的名字,看可以不。 包金亭目光一跳,筷头上嫌得很好的一块五花肉,卟一下掉在醋碟里,溅了半桌。他看看马伯生,又看看郎书记,仿佛等待着空气爆炸。 郎书记却仍是笑容可掬,很悠然地含首,侧过脸来问包金亭,包乡长,用大板们的名字来命名名牌班级,你看怎样? 包金亭说,这几个名牌,名声都是在外的,前两年命名时,县教委领导都来了,还来了位副县长。现在把黄继光刘胡兰的名字都拿掉,改叫龙广大班,马伯生班,杨四清班,丁老科班,叫起来顺么? 郎书记笑着说,问你呢。 包金亭就看郎书记脸色,想从郎书记目光深处,从他脸上皱纹的细小抽动里,寻出某些信息来。然而郎书记笑得一如既往的平和目光也静得水样,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厚相。包老师便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推上了前台,四下空落落的,没人来搭手,舌头就莫名其妙大起来。他说,这个事,恐怕要跟县里通通气吧。 郎书记说,乡校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为好。跟县里相商,县里也正穷得眼珠子发红,又做惯了雁过拔毛的事情。他若截留下一半钱款,你怎么办?不是打了兔子喂白眼狼么? 龙广大说,郎书记者辣,到底县里有根基。 丁老冬说,这里只有郎书记,一眼看得到县府骨子里。 包金亭尴尬地笑说,这是自然,郎书记在县城那么多年呆下来,八卦炉里炼成金,谁人有他对县里那么深的了解。 郎书记摆摆手,不想听这类好话的样子,说,各位老板,如果乡里不同意名牌班改用你们的名字,你们怎么样? 电器杨四清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名不改,钱不付。 龙广大赶紧说,倒不一定做得这么绝,可以商量办么。改名有改名的付法,不改名有不改名的付法。 包金亭说,我谈个人看法,不一定中听噢,名牌班改名的事,慎重为好。黄继光刘胡兰,到底是英雄名字啊,全国人民都叫顺的,我有个侄子在井下村乡校读书,问他在哪班,他小胸膊一挺,说,雷锋班!骄傲得不行。若是改了名,小孩子能答得这么骄做么? 电器杨四清说,这也是个习惯问题,时间一长,叫起来就顺口的。说我在龙广大班,杨四清班,不是也很响亮么? 龙广大沉着脸,说,不改名当然也可以,不是非改不可的。不过我倒要问一问,黄继光能给乡校带钱来么?雷锋能解决危房翻建资金么?焦裕禄刘胡兰,三十万二十万拿得出来么? 包金亭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龙广大,见这老板也动了颜色,嘴唇抖抖地发紫,两颊却泛出白来,那眼睛,不看别处,只看定桌中一盘大王蛇肉,目光很毒。 郎书记说,这事,就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怕要翻脸了。容我和包老师到隔壁去一去,我们两个相商一下,再答复你们,看好不好。 龙广大就站起打开了腰门,让两个乡官进了隔壁雅室,又把门拉上。包金亭心惴惴的,想郎书记要批评他了,却不断,书记用手势把他招近,神秘兮兮的,一副要跟他密商的样子。 郎书记说,你刚才几句话,说得好。说明这事我们有不同意见,乡里同意名牌班改名,是付了代价的。 包金亭说,听你说法,你要同意他们改名? 郎书记说,不是在跟你包老师相商么? 包金亭说,把英雄班改名老板班,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郎书记摇头说,你包老师胆子还是大小,思想还是不够解放。 包金亭叹气说,看得出,你郎书记要答应他们了。 郎书记笑笑,说,你们刚才说了两件事,对不?一件是进党的事,一件是改名的事。关于进党,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不能让步。这件事,我意可使缓兵之计,就像小孩子用蚂蚱钓田鸡,田鸡一跳,蚂蚱一吊,让它永远扑不到目标。 包金亭脸色稍解,点起头来,心想,到底是县里机关出身,有办法,老板们晓得了,不四脚朝天喷出血来才怪。 郎书记又说,至于名牌班改名的事,我提个看法供你参考。不用黄继光刘胡兰的名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底是三十万元巨款啊,到底是一栋崭新的教学楼啊。我们一个穷乡,一下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来搞教育。共产党不图虚名,人民却需要实惠。我准备答应老板们,包老师意下如何。 包金亭说,我是怕乡里县里有人说难听话。 郎书记说,怕有人说难听话,改革开放就不要搞了。我们的事业就是在难听话中发展起来的。比起农民子弟在危房里上课,我宁可听几天难听话,就是担骂名,我也上的。 包金亭就吸口气眼睛亮亮他说,郎书记这样硬,我也决不做软蛋。我跟郎书记一道上。 郎书记说,这就好,我把你引为同志。说到这里,郎书记顿一顿,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说,稍过一歇,就由你去向老板们宣布,乡里可以考虑名牌班改名的事情。不过,话不要说得太满。办事想问题,总要留些余地才好。至于乡里同志,看来还要做些工作。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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