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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期

作者:彭家煌

  风声不好,往北开的军队陆陆续续由溪镇经过,每天总能见到好几营,不消说,敌军许是冲过了防军的阵线又快压境了。黄二聋虽是饱经风波的洞庭湖畔的小雀子,聋得将大炮机关枪声常常误为爆竹,那时也觉溪镇不妥当,家里还没遣出去的静姑更加不妥当!“他妈妈,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这年头,我吃自己的粮替别人拉磨,我干么当这个呆牛!我担得起这个责任,我?”他喃喃的愤语,刻不容缓的将静姑的媒人找了来。
  “南田哥,张家一定要九月接亲,我看是不妥当,迟早总得接,干吗要挨到九月。说是钱财上一时来不及,我黄家又不是什么大官大府,皇亲国戚,干吗一定要九月。南田哥,您知道于今的丘八爷可还象先年的,他妈妈一进门,刺刀偏往旧箱破柜上敲,往松土的地方搅,屋里找不着娘们,会往山里跑。不瞒您,我静儿的嫁妆虽则只有三两箱,若果抢了,我是垫不起第二付本钱的。若果人有个什么差错,张家质问起来,我向谁交涉去。唉,我说,女的真不是人养的,淘气,受罪赔钱还事小!”
  “对,是真话!这年头那家有姑娘的得留神,前年吧,塘湾里的大毛可不是吃了亏,被三个大兵好了淫,只是那蹄子也该受罪,兵进了门,还笑眯眯的站在他们前面去卖俏!我说,二爹,您到底有见识,早点打主意的好,趁着阳春三月把喜事办了,让咱们也好太太平平的吃两杯喜酒。您姑娘的事,过两天我准到张家去探探,看是怎么个处理。”
  “好,费您的心,最好就明天请您跑一趟腿,请张家在三月三这天接去完事啦。三月三这天日子还不错,我瞧过历本的。昨天隔壁打县里回来的说苦竹坳正开着火呢,离此地不过六七十里地。我并不是要改早喜期好贪图个什么,实在的,我就不愿当孙子操这付空头心,您知道,我静畜生她管什么天长地厚哪,登在那儿就在那儿象死猪一样的。”
  “好,那末,明天我替您去跑一趟腿就是。”
  “劳驾劳驾,将来我重重的谢……张家若是肯了,接亲的那天也不用花轿,也不用响锣响铳,只图个省事,南田哥,明天听您的回信就是。”
  静姑是黄二聋第二个女儿,跟着爹妈过着极刻苦的日子,那时已经十九岁了。她的命运的好坏,当她还没有在娘胎里发芽时就注定了的。“夫妻俩还过不舒畅,那能一个不了一个的尽养赔钱货!大(囗栾)是头胎,自然不能比,若是往后还照样,养下来我准把她往马桶里一塞。”黄二聋认为他的婆娘是制人的模型,老早就关照要养男的,但静姑不挣气,在娘胎里始终不遵爹妈的意旨而变成个男的。她一出世就应寿终马桶,但她妈死命的反对她爹说:“谁叫你当初要做那样的事啊?牛婆下了崽,你欢喜。猪婆下了崽,是母的你更欢喜,为的它将来也会一窝一窝的养,好给你生财,唉,人当不了猪牛,我,我还活什么……”于是静姑在这种慈悲的哭声里被允许活在人间了,但这究竟是她的不幸!
  她生得很不错,又聪明,又柔静,大(囗栾)六岁时便给人家做童养媳,泼出了的水似的不曾接回娘家过,而她却没被泼出去。她爹妈因因循循竟让她在家活到十九年。她的名字叫静贞,那是族叔给她取的,但邻里都叫她静姑。
  她家离族叔家很近,每次去了,叔祖母必定留她住几晚,族弟小三对她很好,晚上陪她睡在叔祖母床上,白天带她满屋去玩。他将自己的珍藏搬出来让她去拣选,他用碎瓦片当碗,香烛棒当筷,泥土和青草当菜,在大门外的石凳上请她吃饭。夏天的早晨,他们常到水边山边玩。一对小天使真是说不出的相爱,年纪稍长的时候,他们还同在附近的小学校读了四年书。
  她十二岁就许配给同乡张家的惠莲。张家有几个钱,惠莲又是独子,黄二聋看中了这上头,至于惠莲是破子,又是一字不识的傻老,那并不关事,在不明白嫁人是怎么一回事的静姑,自然也不很关事,她的心上只有小三,一直长到十九岁,还是只有小三。
  她的喜期择定在九月的那年正月,小三曾去看她的。他们背着人相抱痛哭,含泪的亲吻,这虽是满含酸意的初次的吻抱,然而却是最后的一次呢!小三在她前发誓要在暑假时赶回,替她挽救这个厄运,她很得意,他们别后,静姑常常提心吊胆着,虽象一只带箭的黄莺,但她满盼着她的创伤有回复之望呢?
  第二天,黄南田在张家讨了个回信来:
  “二爹,接亲在三月三,张家能答应,只是不用花轿又不响锣响铳,那可办不到,您瞧,他家也是体面人家,儿郎虽则有点不圆范,究竟是讨头堂亲,又不是续弦讨小,那能冷冷清清的抬过去就得!”
  “也罢,他家爱花几个空头钱就花吧,那末就这样,谢谢您!”
  静姑在阶前洗衣,她一见南田就遛去了。这虽是由于她受了父亲十九年的陶冶,很有点害羞的程度,也一半由于南田使她和素不相识的惠莲破子有了夫妻的名义。昨天南田来是为什么,她猜想那不是和她绝无关系的,这时,她决定要探听个实在,她忘记擦干自己湿淋淋的手,心里砰砰的在门后偷听。她听见南田的“三月三”和许多别的话,强烈的硫酸浸入了脑中一般,绞出她一身冷汗,眼睛发黑,她立不稳了,几步窜到房里和衣倒在床上。惠莲是跛子,是傻老,喜期在九月,她曾为此忧伤得不象人形,三番两次的只往死的路上想,但是自从小三和她吻抱后,又当天发誓要在暑假时赶回替她挽救这个厄运,她颇领悟在人间留恋的余味,谁料到于今事情变了卦,命运支配着她在三月三这天完结,不让拖延到暑假!小三千里迢迢的怕还在做着酣甜的梦,空幻中计划着暑假时的一切呢。三月三是个很迫促的刑期,这刑期就在这种暴力之下决定了,没一人说句公道话,小三又茫然的不赶回来。她想死,但这是一个总结束,觉着又不能不告诉小三就暗地里将自己处置了,将来小三是会如何的悲哭。思潮千回百转,真如万箭钻心,她于是咬紧牙齿,闷在被里嚎哭。
  “静儿,静儿,莫老是这样哭喽!近来你不知如何这样爱哭!你爹把喜期改早了,这也是他一片苦心,迟早终归要过去的,哭什么。”她妈听了哭声,一摇一摆的踱进她房里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沿劝,“唉,手都是冰冷的,脸都变了色,还不快莫哭,哭得为娘的心难过啊!”她没有什么劝解的,由眼前的这个,联想早经泼出了的那个:“大(囗栾),听说这晌要回来,但你爹没工夫去接,路太远了。你的喜期改早了,也没打算告诉她,唉,那孩子多年没回家啦,如果这时回来了,你们姐妹俩也好快乐的过几天喽!”
  静姑自有生以来只见过姐姐一面,那是姐姐和姐夫圆房后回家时才见的,现在恐怕是相逢不相识了,她脸上被打伤的瘢痕不知增加了多少,从前那黄瘦的躯壳,现在不知消减黝黑到什么程度,但她究竟受惯了折磨,不象自己这样的怯弱,而且自己所受的磨折实在比她姐姐身受的更难受,她想着三月三,许是她抛弃一切磨折的日子吧,那时她将不再见姐姐,不再见母亲,不再见小三,她想起种种,只有趁着生命存留的一刻,尽量的哭。
  “静儿,你别哭了啊!你什么事不称心呢,是嫌耳环不是真金的吗?是嫌帐子没有买得珍珠纱的吗?唉,象大(囗栾)只带了一身换洗的裤褂去,你比她的东西要多多少啊!你是为着嫁妆吗?你说呀,在娘前面。”她妈注意在她的嫁妆上。
  静姑很怜惜她妈,又要为自己打算,她想要她妈着人送信给小三,小三曾允许送她的东西,这是个顶好的名义。她在哭声中半吞半吐的说了,但她妈还没十分听明白,房门外可有人替她回绝了:
  “叫谁送信,叫谁送信,这么远的路,还有几天工夫,爱牵丝扳藤的。”这是她爹的声音,他送去黄南田,就站在静姑的房门口。他听到“送信给小三”冒起火来了。
  “是啊,这么远的路,那来得及呢,喜事办好了,小三不还是可以送东西给你吗?小三送的东西,张家不见得准缺短,他家的日子总算好过,你别为着这个着急啊!”她妈也顺势,讽劝了几句。
  恼愤与羞惭在静姑的脑中交流,她狠狠的将身体向床里一转,不动不响,她妈劝了一会,便叮咛的说,“也好,让你静静的歇一会也好,让你去想想明白。”即刻走开了,不久又进房看她,饭时叫她吃饭,舀水给她洗脸,但她始终睡着不动。她不是撒娇,不是以此为要挟的武器,她实在觉着她是被推落在百尺深的井里,周围是黑的,墙壁是滑的,毫无攀援处,渺渺茫茫的浮在水面,井口立着拿石块直等往下盖的许多人,而小三在异地安安闲闲的全不知她会在一秒间沉下去。她也决定将自己沉下去。她不让张家将自己美貌的身体抬过去,她不愿将宝贵的身体给恶魔去作践,给野兽去把玩,她要散播点悲哀在残酷的世界,留着深的印象在无论谁的脑中。她虽则怯弱,她相信还有自己消灭自己之权,她决计就在不动不响,不饮不食中消灭自己,在三月三之前消灭自己。
  “静儿,二月已经完了,喜期还有几天呢,你总是不听劝,饭也不吃,也不起床,究竟要怎样才好呀?”她妈不厌烦的劝,她却只睁睁无力的眼睛向了她妈闪了一闪,随即就闭了。她真的心神恍惚,好象浮在深的井水里,那些无关痛痒的琐屑话,她好象不大听见,灵魂只紧紧的系在小三的左右,她这时忘记她是在三月三会被处决的囚徒,只仿佛觉着她仍然回复儿时的地位:
  “夏天的一个星期日,她和小三在叔祖母床上。晨曦刚跃上窗纸,小三就醒了,偎在她身边,用她的头发触她的鼻孔,想作弄她打喷嚏,她本来醒了,但仍然闭着眼睛。小三急了,推着她说:‘快起来啦,静姐,静姐,’她张开眼睛说:‘三弟,你以为我没醒吧,我醒的时候,你还做梦呢!这样早起来干吗?’小三翻眼偏头的说:‘你听,树枝上的蝉铃子叫得真好听,我想去捉几个来,我有关蛄蛄儿的笼子。’她同意了,两人起床,擦擦眼睛就到溪畔捉鸣蝉去。小三想在她面前称能干,居然轻手轻脚在一株矮树上捕了一个,惊喜的狂叫:‘我拐住了一个啦,静姐,你看,你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它们在树上笑你呢!’说着,将蝉铃子放在笼里。她不失望,也不急切地定要拐住一个才甘心,她好象是为陪伴他监督他而来的,她爱溪水静静的流,微波里有自己的笑影,她说:‘我不拐了,让蝉铃在树上自由自在的叫着多好听,你看,你拐着它,它就不叫了呢!我爱溪水,……哟,三弟弟,你来看水里的小鱼儿呵,瞧见我就躲在水草里哪!多好玩!’小三怕她为着没有拐个蝉铃子不高兴,说:‘静姐,我拐个给你再来看鱼儿噢!’她口里说不要,头却时时转过来望,生怕小三落空。小三拐了蝉铃子在她耳后摇着叫,她微笑着接着。小三又觉着她没有笼子,他慷慨的说,‘我索性连竹笼子给了你,反正有我一个蝉铃子在你的笼子里就得,好不好,静姐?’她扭一扭伶俐的身躯,歪一歪桃色的脸,口里流露出来的偏是个‘不好’。小三瞧着她好笑。澄澈的溪水深仅尺许,蜿蜒在峥嵘的石间穿插,小三脱了鞋在水草里摸鱼,揭开石块捉螃蟹,要她也下水来,她起首不肯,但觉着太有趣了,也下了水。不久,小三勒着裤走到溪那边去。她不敢过去,小三又过来扶着她过去,他自豪是她的保护者,吹着牛皮:‘静姐,你比我大还不能走过来,你不如叫我哥哥吧,我就叫你妹妹。’她呸了他一口,小手指在歪斜的脸上刮,这算是对小三的处罚。”
  “静儿,静儿,你也起来坐坐呀,老是这样睡,睡得人心焦呀!唉,起来喝点粥汤吧,给你熬得好好的,一点都不吃。唉,衣服手巾这些东西,虽说预备好了,总还有许多事要检场的啊!明天初二,还有什么闲工夫啊!”
  静姑正浮在软绿的幽溪里,融融的在飘舞,酣甜的梦,突给她妈的声音惊醒了,她非常的怅惘,她仍然觉着她是在黝黑的井底,永无翻身的希望了。三月三,真是,还有几天啦,能在这两天里消灭自己吗?现在已经消灭到什么程度,这真成为一个问题,她觉着这世上依然有一个她,这颇使她烦闷。她连眼睛都不愿张开看她妈一眼,头上冒着热火,身体也感到十分的虚弱,她决计努力进行她的绝食的工作,务在三月三以前达到死的目的,她的心非常坚决,细致,对于死的进行,真是想得极其周密,但越想越晕热,心神又惝怳起来,前两月的事又浮现在眼前了:
  ——小三初到了她家和她爹妈周旋了一会以后,就问她在那里。她在门外偷听,听见小三问及自己,一溜烟奔到房里,喜跃的心按拉不住,她妈一声一声的叫着:“静儿,静儿,你三弟弟来啦,快出来啊!”她故意的说:“不出来。”等小三站在她的房门口,她才起身,红着脸儿一笑,和小三勉强寒暄了两句,便走开了。她不待妈的吩咐,便在厨房里预备饭菜,收拾一切,她骤然活泼起来了,一个人全无缘无故的微笑。——
  ——他要到暑假或年假才能回家,虽然他的家离她的家不远,他为她妈留住了两夜。——
  ——别时,她没起床,托她妈拿出手绢和绣枕给他说:“这是你静姐送你的,九月就出嫁了,嫁后,你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呢?”他不响,眼眶红了,好久,才答道:“要她送东西给我干吗?婶娘,她出嫁时,我送点什么给她压箱呢?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啊,我得向她辞行去。”她妈说:“也好,你到她房里去看看,我喂好鸡再来送你。”这些她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在被里连连的打寒噤。——
  ——她开始抽噎,他奔到房门口,默默的站着,心儿跳着,象是失了魂,象是痴呆了。他一时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只是“静姐,我要走……”的喊,她更加悲伤,好象这是诀别,她的衷曲好象非借眼泪冲出不行,她的泪,是为谁流的,她的心寄托在什么上面,她象不使他明了不甘心似的。他想走拢去,但,他不敢,脚给绳索绊住了一般。老鸦叫得很恼人,他的情火也就跟着蔓延了,他朝窗口侦探了一下,镇住抖战的肢体,寸步不移;移到床边,壮着胆掀开她的被,她的呼吸很迫促,胸部很紧张,他看得很昏迷,心意缭乱的两膝随着“静姐,静姐”,的呼喊弯曲了,脸儿随着连串的泪珠压在她的脸上,他俩紫红色的唇儿在涕泗滂沱中紧紧的胶合了,暂时消灭了凄惨的呜咽。
  ——静姐,我谢谢你的赠品,你留着自己用吧,九月里——
  ——别同我废话了,九月里怎么,你……我用不着这些东西——
  ——这话怎么讲,唉,静姐,快莫讲这不吉利的话,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对我说,我好由省城里寄回来——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么东西用不着的,到九月的时候,你听信吧!我……我……妈呀……她放声哭,她妈闻声,老远的喊着,“怎么啦,静儿?”小三慌了,凑近她忙吻一下,说:“我完全懂得,你放心,我誓在暑假时赶回,挽回这个厄运。”即刻他站起,退后两步,当她妈立在窗口时,他堂皇的把嗓子提高了:“静姐,我谢谢你的赠品,你什么事不快乐,好好的保养身体吧,我要少陪了,少陪了,不必送了,婶娘,不必送了。”在小三刚出房门,她的哭声,就更加大了。——
  现在却不是她的心神恍惚,不是幻梦,她是在真哭。
  “静儿,静儿,你哭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吗?唉,这孩子怎得了啊,后天就是喜期,到于今还在疯疯癫癫的淘气唉!”
  静姑绝食已经五天了,团转左右的大娘,也有关心她的,因为喜期近了,少不得要人帮忙,她们的出亲酒是跑不了。她们根据自己的经验,援引自己嫁前的忸怩,做作,用种种的话安慰静姑的爹妈:
  “几天不吃,这是常事啊!姑娘们要过门了,总有些舍不得爹妈喽,守了一二十年的闺房,也舍不得喽。一向是做姑娘的,忽然做嫂子末,自然也有些害臊喽。睡个几天饿个几天,这是常事啊!”至于“她是假意的舍不得爹妈,掩饰自己的欢喜才假意的不吃饭,不起床。她是一时抱不着惠莲才哭的,她肚里吃饱了因思慕惠莲所涌出的馋涎才不饿。”这些话,那是不便说的才咽下了吧。但静姑的妈真有些着急,她真怕女儿就此消灭了。至于静姑的爹,也有点着慌,他怕她饿死在家里麻烦,她是张家人,她的尸体应归张家去收殓。
  “这畜生,我是养大她给气我受的啊!你这老婆娘,”黄二聋手指着他的婆娘:“平常要惯失她,养成这样的臭脾气。谲骡子一样的,后天接亲的来啦,我看你如何使她上轿就是。”他朝婆娘喷骂着,又转过口气,顶着女儿啦:“妈妈的,单是嫁妆,我卖老命,给她凑了三两箱,杯盘碗筷那样短啦,我,我,我为的谁来着,于今她死人不肯吃饭,可还想我的棺木钱不是?我可不再当呆牛啦,她要不心回意转,我叫人捆她送到张家去,莫说我不把信她。”
  “你怪我啊,你怪我啊,针屁大的事也得有个商量,当初谁叫你不闻不问擅自将她许配得那么早?你爱张家有钱,于今你爱她不爱,你怪我啊,你穷晕啦,你!”
  “出嫁从夫,在家从父;妈妈的,盘钱费米,我养她到这么大,事情我作不了主,好,你管去,你管去,妈妈的,”黄二聋发了狂似的,口沫直外喷,跟着手中的旱烟袋向他的婆娘前面摔。旁边人怕又闹出风波,把他牵走了。
  静姑的妈跟丈夫吵了一顿嘴,气不过,连喘带咳的走进静姑的房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漱漱的流泪。静姑知道她妈受了委屈,张着陷落的眼睛,无力的瞧着她妈,渐渐的眼眶也潮湿了,微细而沙沙的声音在她的喉间半吞半吐着,“妈,我口渴。”她妈即刻高兴的说:“你渴啊,我给你倒点粥汤来噢。”她枯草回春似的欢跃的去倒了半碗粥汤来,舀了一羹匙凑近静姑的口:“儿啊,你喝口粥汤吧,天天给你熬着,一口都不沾。你妈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给她气受?”她的声音渐渐折回喉咙里去了,手在眼睛上擦。“你瞧,你瞧你妈,上气不接下气的,在世上也不久了,唉,儿啊,你喝口粥汤吧,你听话噢!”她那龙钟的躯体,前后的摇着劝,半滴泪珠嵌在干皱的脸皮上流不下。静姑把守不住那个无力的嘴,让她妈将粥汤灌进去。
  她的心意活动了,她要为慈爱的妈活着,为未曾践约的小三活着,也要为她爹省几元葬埋费而活着。她无勇气抵抗她妈,她想还是死到张家去。即不能死,她在那儿许能主持自己的身体,不让谁侵犯。如果情势能允许,她决计给个信小三。前途何常绝望呢!只要小三能赶回来,小鸟儿有了伴,还怕不能远走高飞吗?他家不是顽固人家,他有亲戚在省城里,总而言之,只要跳出了这个陷阱,随便怎样总比在张家快乐吧。她想得非常玄远,她的理想中的境界,闪耀着万丈的光彩,她欢喜活着,她不拒绝身体上所需要的滋养料,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值注意的,但在她爹妈看来,的确是可庆贺的事,尤其她爹,从此可不必担心再出棺木钱了。
  黄二聋的历本没瞧准,三月三竟是个细雨纷纷欲断魂的时节,浓雾拥抱着山谷,占住了村庄,张家接亲的花轿前导着旗伞,后拥着吹鼓手,两乘素轿是迎上亲的,浩浩荡荡的在云雾中穿插,很有些神秘的意味。锣声,嗦喇声,沿途引出许多妇女们奔出大门看热闹,这是黄二聋家姑娘的喜期,谁都知道,年轻人说张家虽则有几个钱,喜事办得也不过这样,老年人说,这年头其实还用不着这样张罗的。
  静姑的精神没有恢复,喜期又将她的心冲得稀乱,她纷纷尘尘的由人家去摆布。天还没有亮,她给邻舍二位能干的嫂子扶起来,费了两三点钟梳了个时髦头,头上插满了纸扎的花,胭脂水粉敷得也很匀称,红缎礼服虽则不很新,也还合身,美丽的脸蛋衬着成串的假珍珠很象皇朝的宫女,碎玻璃片闪烁着的绣花裙,罩得长长的,裙下露着不大不小的绣花鞋,这打扮在乡村有名望的人家虽已时髦过多年,而黄二聋家的姑娘也能配得这样齐全,总算够瞧的了。妇人们拥挤的来看,也有大胆的加以批评,但大部分却是赞美,姑娘们便潜心的将静姑做自己将来的参考不断的研究,一个个眼珠滴溜溜的瞧着,要将她吞了似的。
  送亲的有黄二聋夫妇和伴娘,黄二聋因为农事忙,本不打算去,后来觉得事情很顺遂,那件罩到大腿上的上了霉的缎马褂一借就得,也就欣然的去送亲了。
  静姑由伴娘扶着,拜了天地,祖先,拜了爹妈,她的心如带了箭的黄莺,今后的命运茫无把握,心中有说不出的凄愁烦苦,棺木般的花轿停在中堂等候着将她装去,吹鼓手在奏着死曲催她就道,她于是缩做一团的抽噎,她妈虽则凑近她耳边“静儿,你别哭噢,有你妈陪你去,就象在家一样”的劝,但她却忘记关住自己的泪水,珍珠般的爱女瞬刻便是人家的妻房;她没一男半女在身边,灵魂没了归宿了;伤风头痛,有谁在床边照应呢?她不由得也陪着女儿哭。妇人们联想到她们嫁时的情景,也都收起她们的笑脸,姑娘们默念眷花儿似的静姑往后不知还能保持着这样的鲜艳不?她们将来也有这样的一天,心里自然也潮起了一点酸意。全屋子的人除张家接亲的以外,脸上没有一丝喜意,如出殡一般的没有喜意。
  静姑上了轿,她爹妈也上了轿,在爆竹声中,在嘈杂中,轿和旗锣鼓伞鱼贯的出发了。
  在离军事区域不远的溪镇,花轿还照惯例兜圈子,旗伞还是在空中得意忘形的招展,锣鼓依然是敲得有兴头,到了张家,迎亲的除放爆竹外,还用三眼枪响了三铳。
  成礼后,洞房门口看新娘的很拥挤,惠莲穿着崭新的衣服一颠一跛的踱进踱出,帮忙的朝着他打趣:“莲大少,今晚看你们俩谁先开口噢?”惠莲呆头呆脑的追着那人打。“您的那人儿比团转左右无论谁都美,可是您自己那样儿……”另一个又在他后面叽嘲了,他东奔西走,对付不了。
  大厅中排满了酒席,鱼肉的香味在空中盘旋,管事的叫了一声“请坐呀,男女的客人!”于是大家向大厅移动。这时比爆竹更尖脆的声音接连响了几下。打旗的半大孩子浑名叫亮壳子的飞跑进来,喘吁吁的慌张着说:
  “来啦,来啦,兵,兵,七八个兵,由塘磡上向这里飆跑。”
  这枪声有两种作用;一是使腿健的男子听了赶快躲避;一是使胆小的妇女吓得缩做一团的走不动。和张家没密切关系的,一听见兵,撒腿就跑;远道而来的戚友,逃无可逃,并且不好意思逃;几个帮忙的夫役,舍不得芬芳的酒席,偏说:“这不要紧怕什么,咱们有这些人?”吓慌了的妇女们听得我们一说,权且借此壮壮胆将自己的命运付给喜神去裁判。但是,那逃得慢点的,跨出后门又退回来了,因为丘八爷果然很聪明,先截住了后路,再把守前门。
  “奶奶的,吃喜酒不给信你大爷吗?”这是一个包抄而来的敌兵的声音,牵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手里,涎水从油滑的黄脸上那暴露着金黄色的口齿的唇边挂下来,正同猎犬咬住了兔儿似的自得。
  “是呀,大爷难道少带了礼物来着?”另一个丘八爷逼住了一个低头红脸的女人,笑眯眯的,手拍着子弹盒。
  “我的活宝贝,我看你逃往那里去?”他们追逐着。
  已是无可挽救的厄运,然而女人们在屋里还是藏的藏,躲的躲;岁数大点的,有见识的,挤在洞房里要保护新婚的夫妇。但哪能如她们的愿:“滚,滚,”他们驱逐男的。“他妈妈,这大岁数还卖俏,”他们骂着老太太。“拿下来,金镯子。身上,看看。”他们打点小主意。最后,男的,老小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关在一个房子里,剩下年轻的妇女们供他们的方便。在毫无抵抗的区域中,枪声却还时间时作的响着。
  这时的静姑在重大的扰乱中她毫不觉着那比她嫁张家还不幸,只晕晕沉沉端坐在新房的床沿还象在娘家,在路上,在花轿里样给人们纠缠着,颠簸着。红脸搭还是盖在低垂的头上,她虽则听见枪声但那不过和迎亲的爆竹声一般刺耳,虽则听见“妈的”那也和她爹的骂声相差不远,惠莲走不动,中枪倒在她前,她大概以为是顽童在俏皮吧。一点不放在心上,红脸搭给揭开了,她以为是闹新房的,机械的将眼睛闭着,衣服给解了,首饰给卸了,她以为是伴娘在服侍她,夜深了,她该就寝了。一直到她被推倒,身体重重的被压着,汗臭一阵阵侵入她鼻孔,恶味的馋涎送到她唇边,她才微微睁开她那迷蒙的眼睛发觉个骇人的灰色兽。起首她战栗,喊叫,末后又挣扎,呻吟,她的血液象向缺口奔流,全身瘫软,渐渐肢体都解散了一般,终于昏过去了。她的灵魂又好似入了幻境:她到了叔祖母家和小三在捕蝉,在涉水,在床上嬉戏;她探悉了婚期,在痛恨她爹和南田,在哭泣,在绝食;现在她三弟果然践约来挽救她了,她们在深夜里偕逃,她们已离了恶境,在三弟的怀抱中,在满足她们的缺陷。在……
  然而事情过后,在创痛之余,她又神经清楚起来了,蓦然觉着刚过去的那一刹那;简直是恶魔的利刃将她的肤磔成了尘砂,她无复活之望了,她便眼泪婆娑的死力挣扎了好几次,才恹恹的坐起来,咬紧着牙关,胡乱整理整理衣裳,爬下床,颠颠倒倒的由惠莲的尸边爬过,爬过房门槛,又爬过大门槛,眼睛四面张了一下,生怕还有野兽跟踪她似的,她就勇敢的直向大门外爬着,滚着。
  大门前有一口大塘,水光泱泱的在她眼前闪动,那象是小三在那里舞跃,招手;又象是她妈的手开开的张着,等待提抱她似的,她就喜孜孜的几步窜到塘边,向那慈悲的怀抱里向婴儿一般倒去。于是,水面展开了一个笑涡,便又回复了静穆,在安详的领会着这软弱的女孩儿温语:“三弟呀,妈呀!”
  他们破了门走出来了。黄二聋闷慌了,因为念及还没吃饭就想起他的某邱田还没灌水,那打惯了野食的亮壳子的妈,却头发蓬松的,脸上红泛泛的,对着一位老太太忙将整理衣服的手收回来,“哎哟,吓死人,那个要死的拐着我啦,我,我拼命的挣脱啦”此地无银三十两的表白以后头又沉下去,牛栏后面的草堆里的那个却还蹲在地下饮位的自怨:“唉,这一世才碰遇这样大的鬼!”张家的人却哭倒在惠莲的尸旁,静姑的妈却两腿不和身一致的往前窜,在寻找,在呼唤,战着嗓子在喊:“儿呀,肉呀,……”
  门外依然是细雨纷纷,山谷依然是在浓雾的拥抱里,村庄依然给烟云笼罩着,不好的风声又向别处传开了,空余着这可庆贺的“喜期”在他们的心中荡漾,迷茫!
  (原载1927年10月《文学周报》286、287期合刊,选自短篇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1928年6月,上海现代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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