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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的阴影和暗夜一起降临下来,整个城市都被一种恐怖的黑色吞噬了。乡下有亲戚的市民纷纷逃往乡下,尽管许多人在一个月以前还抱怨过那些乡下的亲戚们,说他们进城来后胃里装走了家里太多的饭菜却把虱子留在了整洁的被子里了。但当炮声越来越近的时候,拥有几个乡下穷亲戚的城里人像有几个在南京总统府做官的亲戚一样骄傲。他们泰然自若地往马车上装自己的行李并言不由衷地安慰那些走投无路的邻居。现在这座城有一半空了,先前的繁华与嘈杂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大多数市民连灯也不敢打开,他们在白天彼此小声传递着谁都不会怀疑却又谁都期望不会发生的小道消息:日本人的飞机将在近日的某个夜里空袭这座胆战心惊的城市。有人说国军高炮旅在东城外的树林里正在架高射炮。有人说国军在高射炮管毯用,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比雨点还多。人们就这样彼此恐吓着,坐以待毙的心情使一个城市沉重得瞬间就要陷落似的。战争,使脆弱的人们更是脆弱。城北龙王庙旁边的卖臭豆腐的老赵,竟然在去卖豆腐的路上,买了两包毒耗子的药,回到家里把它拌在玉米粥里,将自己连同老伴和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一并毒死了,只留下唯一的一根独苗——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守着五具尸体除了干嚎便无能为力。老赵的行为,使这座城的女孩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她们现在怕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自己的父母。她们知道老赵的行为迟早会像瘟疫一样传染她们注重声名的父母,所以,当她们饥肠辘辘地端起饭碗,总能从碗里问到一股耗子药味道来。
  江阴槐那双破旧的皮鞋在寂静的巷子里留下一串单调而孤独的声音。这个落魄的诗人在巷子里像一个没有归宿的野鬼一样漫游,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家报纸的记者,他本来是想今晚一个人躲在报社的阁楼上写几首诗的,但他刚打开门还未在椅子上坐定,气喘吁吁的主编就敲开了他的门,先前的那份高高在上的威严像那些逃亡乡下的人们一样了无踪影,他说,我总算找到你了。江阴槐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找到的是救命恩人而不是他从前一直看不起的下级。现在报社全靠你了,阴槐。主编的话诚恳而真切,江阴槐还是第一次听主编大人这样亲呢地称呼自己。他耸耸瘦削的肩,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让一个报社依靠的力量。报社藏龙卧虎,有的是能人。江阴槐说的是真心话,他总是认为自己不是搞新闻的料,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编文艺副刊,为此跟主编没少红过脸。如果你真起用我,就让我编副刊吧,江阴槐接着说。阴槐呵阴槐,现在谁还看副刊,整个城市关心的是新闻。新闻,新闻是报纸的命根子。江阴槐说,我知道新闻是命根子,报社里跑新闻的记者有的是。
  有的是?有什么有?文人无行,从前对我信誓旦旦,愿为我肝脑涂地,现在可好,日本人的炮一响,衣冠楚楚的绅士就作鸟兽散了。主编的手挥舞着,江阴槐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大把纸片。看到了吧,这就是那帮家伙送给我的礼物——辞职书。我敢打包票,那些家伙要是哪一天被日本人抓着,必定是汉奸。咱中国人也真是的,别人一进来,就只知道跑。老百姓跑,文人跑,军队跑,连委员长也跑,跑到那地无三尺平的重庆有啥用?日本人的飞机哪里不可以去?泱泱四万万同胞,斗不过小日本,憋气。主编用力把手中一大把纸片砸到地上,他的慷慨激昂显然影响了江阴槐。别人跑,我们不跑,咱可不是孬种。主编你说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是条汉子!主编干瘦的手握住了江阴槐干瘦的手,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那只瘦手的冰凉。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江阴槐说。新闻!我要新闻!主编大声说。
  就这样,本来只是在报社里看校样打杂的江阴槐现在成了一名骨干记者。主编说,新闻在人群中,像臭豆腐赵,宁愿毒死家里三个美貌的女儿,也不让他们落到日本人手里,这是什么,这是民族气节!这种悲壮的行为就是新闻,大新闻。江阴槐不同意主编的观点,他想,自杀和杀死家人是民族气节,那这个民族也太悲哀了。他对主编说,臭豆腐赵的行为不是什么民族气节,那是胆小。主编说,我知道是胆小,但我们不能这样说。你现在去市民家里采访,看他们想干什么,做什么,写一篇临战前夕市民心态的特写。
  领了任务的江阴槐此时已到了一家裁缝店的门口。他听见了脚踏缝纫机的咣铛咣铛声和剪刀穿过布面的沉闷声音。江阴槐停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他对这家紧闭店门却依然工作着,说明店主对生活依然充满希望。他想,这不就是主编需要的那种新闻吗?
  江阴槐走近店门,抬手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屋里的缝纫机声音消失了,随着门打开,一颗跟猴子酷似的头探了出来。
  做丧服吗,要几套?
  你日夜都不休息,就是在做丧服?江阴槐问。
  没错,现在谁不为自己准备准备呢,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听说所到之处,人就像麻秆一样倒下去。活着没穿过什么好衣服,到阴曹地府,也要体体面面才是。阳世窝囊,难道阴间也窝囊?小伙子,你是自己做,还是替你爹你妈做?猴子模样的店主边说边把江阴槐让进屋里来。
  我谁都不做。我是记者。江阴槐说。
  记者?就是给报纸写文章的人吗?店主问道,报纸写的文章信不得,前一段日子,报纸上天天讲日本人到不了我们这座城里来,说国军如何英勇善战,但事实怎么样,日本人还是照样打过来了。还有昨天的报纸,把赵豆腐说成英雄。什么鸡巴英雄?毒死婆娘闺女就是英雄?虎毒还不食子哩!赵豆腐那人,你们不知道,他就像他做的豆腐,软着哩。
  你这里的丧服还真不少。江阴槐看着一大堆青衣说。
  我恨不得长四只手哩。生意这样好,我能不做吗?甭管他日本人还是老毛子俄国人,谁打进来都一样,照样是有钱人的天下。
  看来你是挣了不少钱了。江阴槐冷冷地说。
  不多不多,一点点,就一点点。手艺人,能发啥大财。店主说。
  我看你能发大财。江阴槐说。
  记者先生会看相?去年我到城北孙半仙那里算过命,他也这么说,我当时还不相信哩。店主一脸高兴的样子。
  你这种人就会发国难财!江阴槐扔下一句话,夺门而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店主的声音在江阴槐背后咆哮工来……
  江阴槐又走访了几户人家,几乎所有的人家对他的采访都抱以冷漠的态度。他们不开电灯也不点蜡烛,江阴槐看不见他们的脸,但他们的话语里都充满了绝望。那种听天由命的消极态度影响了本来就有些忧郁的江阴槐。
  我认命了,死就死吧,死我也要死在自家的屋子里。
  你还不跑,是不是乡下没有亲戚?其实,跑不跑都一样,今年乡下到处都是蝗灾,跑到乡下去还不也是饿死。
  几乎所有人的话题都与死亡有关。死、死、死,谁都怕死,谁都期望着生,这就是这座岌岌可危的城市的共同心态。
  记者叔叔,大人讲,我们中国好大好大,日本好小好小,为什么我们中国打不赢小日本呢?问话的是一个稚嫩的声音,黑暗中的江阴槐想,那孩子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困惑。
  你的问题也是叔叔的问题。江阴槐说。
  叔叔,我认为我们中国打不赢小日本是因为我们中国的大人们怕死。孩子提高了嗓门对江阴槐说。
  那你不怕死吗?江阴槐问。
  我不怕,但我怕晚上不点灯。孩子沮丧地说。
  江阴槐离开那孩子,他有些狼狈。他害怕那孩子再问他问题。是啊,为什么我们若大个中国竟然还要被他妈的小日本欺辱呢?江阴槐想,孩子说的也许是对的,咱中国的大人们怕死。江阴槐的脸这样一想就红了。他想,也许所有的成年人的脸都红了。
  就在这时江阴槐看见了那四个又红又大的灯笼,在黑的夜里它显得更红。那红色是一种冰冷的红。是啊,它红得令人战栗。江阴槐知道这四个大灯笼是悬挂在花满楼的屋檐前的。花满楼,这座城里赫赫有名的妓院并未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停止营业。它依然把欲望点得彤红。看着这几个红灯笼,江阴槐想到了花满楼的名妓若菊。一想到若菊,江阴槐的心就不显得孤独了。她是他的红颜知己。江阴槐曾多次去花满楼会过若菊,情到深处,他曾想娶若菊为妻,但若菊只是淡然一笑,江阴槐记得那个笑容,它充满了怀疑,也夹杂了宽容。是的,若菊把江阴槐的话当作一种意乱情迷时的胡言乱语,但她还是为江阴槐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感激。江阴槐越想越急切地见到若菊,这个美丽的风尘女子是他心灵和肉体唯一的停靠站。
  花满楼跟死寂的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里显得出奇的热闹。战争的阴影似乎被那四个红灯笼驱逐开去了。这里整个儿一片和平景象,丝竹声声,低吟浅唱,纸醉金迷,老鸨的脸上堆满的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笑,小姐们依旧搔首弄姿吸引嫖客。江阴槐在这里还意外地发现了报社的主编大人,正欲躲避的时候,主编也发现了他,江阴槐脸上顿生一片尴尬。主编去并不在意,他的干瘦的手仍搂着一个满脸胭脂的妓女,很自然地对江阴槐说。你也到这里开心呀?江阴槐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点点头。主编笑吟吟地搂着女人上楼去了。若菊呢?江阴槐问老鸨。老鸨瞅一眼江阴槐说,我就知道你要找若菊。你别老缠着她,她现在正烦着哩。江阴槐知道老鸨嫌他穷,他从前每次到这里老鸨都不给他好脸色看。江阴槐说,我不是问她烦不烦,我是问她在不在。老鸨说,你那么想她,拿一笔钱来替她赎身,你就不用成天往这里跑。江阴槐说,你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吗?老鸨说,你少给我废话,一个男人连钱都赚不着,有什么本事都没用,你少在这儿烦,看上哪位小姐就去玩好了,我还得招呼其他客人。江阴槐说。我只找若菊。老鸨说,若菊这几天不接客。江阴槐不管老鸨怎么说,就径直往楼上走。老鸨上前拦住了他。说,你要来横的休怪我不客气,我可要喊人了,到时候怕你吃不了兜着走。江阴槐说,你少逞凶,有本事你喊人好了。
  江阴槐和老鸨说着说着就推搡起来。
  让他上来。
  楼上一个声音脆脆地说。
  江阴槐抬起头来,见若菊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楼梯口,她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这时楼下厅里的许多人都看见了她,人群顿时一阵慌乱。
  老板娘,你开个价,这女人今归我了。有男人高声嚷道。
  让他上来!
  若菊又说道,这声音像命令。
  老板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江阴槐,说,去吧。
  江阴槐三步并作两步上到楼上去。
  来啦。
  声音很低,也似乎很平淡。
  来了。
  江阴槐气喘嘘嘘地道。
  你为什么不跑?若菊问。
  跑哪里?
  乡下嘛。
  我为什么要跑?江阴槐么问道。
  城里许多人都跑了嘛。
  江阴槐笑笑,伸手去搂若菊的腰,若菊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了。这几天写了什么好诗?她依旧轻声问道。
  什么也没写。江阴槐道。
  若菊摇了摇头说,这种时候你公然没写诗,你还是诗人吗?江阴槐觉得面前的若菊有些陌生,不解地道,为什么这种时候非得写诗才是诗人呢?
  若菊没有回答他,她低吟道:
  高粱熟了
  日本人来了
  江阴槐说,你觉得这两句话有什么特别吗?
  这不是两句话,这是两句诗,诗人呵!若菊重重地说。
  高粱熟了
  日本人来了
  她依旧木然地站在楼梯口,反复低声朗诵着这两句诗,禁不住潸然泪下。
  江阴槐呆呆地望着泪流满面的若菊,在他的记忆中,若菊从未这样哭过。
  江阴槐,你为什么不哭,你是一个诗人,你怎么不哭呢?
  若菊忽然用手捶打着江阴槐的背膀,像发疯了似的。
  若菊,你怎么会这样?
  江阴槐大惊失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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