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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吉吉又看到了雪野上那位身着蓝色战袍的白发长者,他与诸神一同降临。吉吉双足跃出了红缎面绣黄花寸子鞋,急促地响应道:
  ……和格亚格和格亚格……
  初春的苏克素讲河婉转曲折,冰如薄壳已掩不住汩汩的水响。铁背山积雪尚厚,沉眠的植物也许刚刚苏醒,正在悄悄酝酿绿的暴发。界凡城仅有的三五家货栈木门半开半掩,一两处酒肆幌子似摇似垂,除了几个骑马的猎人在兜售他们上好的兽皮,城里仍显得孤寂落寞。这方土地远偏天北一隅,山不见奇伟,永不见浩荡,城不见繁华,原本先无名传。然而在后来的二百九十二年里,它却是十二代大清君王称为上天神主第一次为满民子孙普施隆恩。奠创基业的圣土。这,便是萨尔浒山地。
  三月朔日,几乎是一夜之间,萨尔游雪原涌出一片杂色洪流。刀戈密植的森林。铭甲砌筑的长阵,旌旗和缨穗浮飞的霞彩,依着青蓝的天,刺目得令人寒胆。山海关总兵官杜松将军端坐骏骑上昂然不动,铜汁浇铸的一般。与他的两万大明军队对峙的铁背山下,有红、黄、蓝、白四色旗帜,并有着此四色战服的辫发兵列成的扇阵。偌大荒原一片死寂,无人弄出响动,只是偶尔有两军战马或嘶或倒动铁蹄。
  距此数十里外,那孤行的后金兵与他的瘸腿马正竭蹶地跋涉着。
  在一条冻结的小河旁,那后金兵停住,抽出腰刀劈斩冰面,银屑四溅,瘸腿马舔食着,喉咙滚过一阵快意的咕嗜。
  窟窿凿成了,水漾动着,晶亮的碎冰漂在上面。后金兵将辫发缠在头顶,甩掉腰刀、弓矢,解下甲胄,脱掉所有衣服,大吼一声就赤裸裸地把自己插进冰窟,肌体感到一阵猛力的冲撞而热血翻腾,他又大吼一声然后将头安适地仰靠着,清澈的水漂去他遍体的血污。水很暖,仿佛水的深处有盆驱邪的酒火,倦乏袭来,疲惫地闭上眼睛,全身心去体味那种女人也无法给予的微酣和惬意。
  瘸腿马在不远的地方翻食着深秋残剩的枯草。
  太阳移至天西。原野漫开阴冷寒气。此时,靖剿辽东的四路大明军队之西路主将杜松的双颊上杀伐的激情比原野更凛冽。昨夜,三盏浓酒入肠,将军便敞胸裸骑渡过浑河。众将请其披甲,这位总兵官捻髯笑言:“入阵披坚,非丈夫也。吾结发从军,今老矣,不知甲重许。”
  随之麾兵而进。他的士卒全部脱衣涉河。不想那些年少的家伙竟在冻河中歪歪倒倒,淹死数十,冻伤数百。辎重渡河更加困难,杜松索性遗车营枪炮在后,先率少量人马狂奔突进。他挥舞那柄百十斤重的镔铁风镖刀,一路抓获女真十四人,纵火焚克了二寨。虽是芥豆小胜,但仍催人疾书报捷。踏入苏克素浒河谷,遇上南路总兵官李如柏的属下。
  “李将军已自清河抵达努酋老营。”
  杜松想起那个靠荫袭先人勋德的软蛋,那个眼囊松松的酒色之徒,出征前,还一脸惺惺地对他说:“此次作战,定以头功让您!”
  杜松信以为真,慷慨意气,携扭械出师,立誓要亲手活擒“努酋”,决不让他人分功。哪曾想李老儿违背诺言。杜松三尸暴跳,更急急前突。
  杜松心中燃着血刃的疯狂,更有大汉民族素生顽梗的蔑视。一群荒天野域长年与豺狼野猪厮搅,人人后脑勺均垂一条可笑的小辫子的土民,一个曾在李如柏他老子家中喂过几天马的童奴,一个十三副艳甲便放胆起兵征战的宵小无赖,居然敢分疆裂土自立为王,甚至蠢蠢南进,窥测大明天子的皇座,努酋,你以为自己又是一个成吉思汗吗?杜松笑了,并把拴在腰上为努尔哈赤预备的镣铐拍得哗哗作响。
  其实,李如柏并未食言。这位战前因乏人临时起用的废将,贪生怕死,故意破坏分兵合击的方略,激杜松冒进,孤军接敌。大战结果,杜松军提前一日深入界几遭至全歼;次日后金又灭了只会舞文弄墨一身酸腐的马林所率的北路;当晚八旗兵披星戴月疾返老城赫图阿拉,善用谍工的努尔哈赤派出一胆大之人以缴获的杜松令箭为信,诳骗东路主将刘,廷陷入瓦尔喀什密林的重兵埋伏。刘总兵被流矢伤左臂,继战;又伤右臂,犹战;后来面中一刀,截去半颊,仍左右冲突,亲手斩杀数十金兵,最后仆倒血泊之中挣扎至死。其长子刘招孙迎救不成亦壮烈阵亡。这位常年戍边,劳苦功高的总兵大人因与此番挞伐的总指挥兵部右侍郎杨镐素有芥蒂,深知东路兵孤,杨爷有意不与积极支撑,这一仗必定九死一生,战前特将尚且年少的二公于留在宽旬堡总兵衙门,存下一根。如此,独独辽东总兵李如柏逃得一条性命,弃了世代故土祖坟,狼奔永突,蹿去沈阳。
  此时,西路主帅杜松将军还在极日远眺,豪情正炽。
  突然,一声呐喊,那些辫子兵旗阵尚未成形,便催动军马率先发起冲击。
  未能抢前逞威,杜将军不无遗憾,他侧过身,明军战车环阵,掘堑立栅,兵士们忙忙碌碌还在按例支列火器。
  鼓声勿匆擂响,明军第一排火炮、人铳散乱射出,辫子兵倒下一片。明军慌忙装填枪炮,准备第二轮齐射,然而敌手人不畏死,马不顿蹄。狂飙一般掠至跟前。明军火未及用,刃已加颈。火营后面的步兵、骑兵更是阵形难展,瞬间便被辫子兵的箭矢铁蹄扫荡得乱乱纷纷。
  “再击鼓!”杜松狂吼一声,战袍飞扬,眨眼功夫,老将军已向前趟出一条百丈血路。麾下兵将振作精神,能靠拢的集结成伍,不能合伙的各自为战,呼呼喊喊跃下萨尔讲山,冲向界凡城。
  杜松挥斩钢刀,渴望寻到那个他一心活擒的“努酋”,决一雌雄。不幸的是他面前一个着蓝袍,骑匹瘸马的无名小弁就足以他应付。
  这兵似乎生得同他一样健硕,甚至气力还要胜上一筹。逼压过来的刀剑让他感到的不仅是猛悍,还有一股子荡荡的野气。这正是总兵大人所轻蔑的那种与豺狼野猪厮搅惯了的野气。这野气与满民发祥的长白山也许有着某种神秘的沟通。那神山定是将岩石的坚硬,冰雪的冷酷,大森林勃发的生命力,还有仙药人参的奇功汇于一股,滋长在每一个后金兵身上。
  杜松突然感到大明将军的神威,大明皇帝的天颜被嘲弄了。一个偌大王朝与一个恁小部族作战居然如此气喘吁吁,他已不再小觑女真的天,女真的地,他的镇铁风镖刀也不再在女真人的头颅上那样傲慢。如此快的,杜松将军明白他败了,他腰间的扭械已成了使自己出丑的滑稽装饰。
  渐渐地,老将军的刀法两攻杀被迫转为防身。
  此时,后金汗王爱新觉罗·努尔哈赤亲率六旗披甲铁骑滚液而来,原先攻势占优兵力居劣的辫子兵士气大增。喧嚣声已如祝捷的欢呼歹。
  天昏地暗的搏杀中,杜松竟时时看到每有旗兵一人仆倒,便有明军十余人下马争割首级,致使战场成了屠场。他不禁在心中苦叹,这也是他战前有话:“凭女真首级论赏功。”可是,若不如此效允前朝匈奴兵马出师的酷典,已经年饷不足发,兵不常练的明军又有谁肯效死力战呢?
  八旗铁流所向披靡,人吼马嘶,愈战愈勇。杜松发觉,那“努酋”的确善用骑射。先集中号称“死兵”的铁甲双联马组成的先锋,不计代价冲破明军所善的火器阵营,然后再挥动紧随“死兵”后面的“锐兵”打散明军步骑。他的两万人马被切割得四分五裂,遭致逐一绞杀。八旗兵像在展开盛大的围猎,明军的将士如奔命的野物,突突蹿在整个萨尔讲山地无数的大小圈子里。杜松不忍再看,急令鸣金收兵,欲收拾些人马再抢山头。不料择路途中突起伏兵,又折损惨重。总兵官的钢刀渐渐钝了。
  明军人铣盲目击射,打中枯干林木,燃起火焰。女真人见了人,如见到他们祭奠中不可或缺的焚妖驱魔的象征,更加欢腾若狂。他们头顶的生牛皮兜茎在熠熠发光,他们手中的兵刃如神器辉煌闪烁,他们面前的汉人已不再是化装成牛头马面的假鬼,而是可以真杀真砍真流血的真鬼!八旗兵迷醉了。
  杜松败军尸横漫野,旌破旗折,刀弩剑乾乌铳火炮通山狼藉。战死者蔽浑河而下。
  莽原倒置,夕日下悬。滴血晚霞似缠似缚裹在杜松近前。他想他是杀晕了,眼中的血脉崩裂了,身前身后都是那赤色的光斑。光斑中。万矢穿走,大片大片的明军倒于夷土……
  豪情与忠诚在总兵官的心中俱已无存,此时此刻,也许倥偬一世的老将终于看清早已腐朽衰微的大明王朝气数将尽,他摘下腰问那滑稽玩艺儿丢于荒火,信马由缰朝夕阳撞去……
  后来汉人传,大将军兵败,上天就将他接去了。幸存的兵士曾亲眼见将军的战袍在霞光中飞升。
  其实,累累战伤的杜松独行了不久,就又鬼差神遣地与那个骑着瘸腿马的后金兵撞在了对回。
  一切都死寂了。落日的残照中杜松与后金兵的目光彼此捉到了一起。杜松觉得那副面目有些鹰隼味道,他又感到了那股荡荡的野气。记不得当初在战场上他们是如何交手,又如何分手的。好像是这小卒主动拔马另去捉对,那份想打就打想走就走的随便似乎是故意留下自己看清明军败迹的全部,然后再来寻他了断。总兵官意识到这里,面有些许愧郝,他深知自己已无力对阵。而以一将之躯献于一卒之手,他的心便先死了。
  后金兵没有立即攻杀,那张英锐勃发的脸居然在作善良微笑。边笑边跳下马,卸甲弃刀。扒光了身子。
  杜松觉着了胸口的挤压跳痛。他明白了这年轻人想干什么。于是也跨下马:卸去铠甲、头盔,也脱尽衣裳。现在,他们同样与莽野归一了。杜松将军又找到了那晚棵骑径渡的昂扬,又获得了当年初投军门的方刚血性。
  筋骨铿锵,力从中来,明将军与后金兵同样一股沸沸扬扬的豪侠激情……
  《明史纪事本末》记载:松,榆林人,守陕西与胡骑大小百余战,无不克捷,敌畏之,呼为杜太师而不名。
  然杜太师是否因与辽土一青年蛮夷角力尽忠,不得而知。
  巴布阿十四岁生日那天,得了一只名唤“狮子派”的小洋狗。那狗一头飘逸的纯白毛发洋洋洒洒地披拂下来,雪身、炭蹄。巴布阿惊喜异常,从此又多一癖,爱猫爱狗。
  每日上午,巴布阿骑着他的雪花嘶风马出王府直奔盛京城南的小河沿,那里聚着一帮住马房村的被皇上谕旨从京师迁返盛京老家“观摩善俗”的宗室于弟。这些撇京腔的主儿,在北京骄横逾法,肆行无忌,个个是嬉乐圈里的好手。
  巴布阿身着青缓子面滚黑边袍子,淡紫色马褂,头戴碧玺帽证,辫发每扣问均缀饰大粒珍珠,腰带上悬着绣花荷包,镶翡翠的眼镜盒,刺金银线的扇套,靴子里插着缎子靴掖。许多门阀衰微的王公阿哥们纷纷与他搭讪,争先向他展示自己的玩艺儿。小王爷出手总是大方,凡看中的猫狗,几十两甚至上百两银子,从不计较。
  王府中的猫狗有自个儿的宅子和丫头。晚上,丫头们用银盆端来温水,以细绒布逐个为猫狗洗脸,擦脚。净了的猫儿狗儿会乖觉地钻进各自的缎被里,枕着小枕头。然而天不亮,猫狗便于府中横行开来,蹿进厨房,鱼没了,肉没了;蹿进内宅,大福晋的袍子扯了,侧福晋的粉盒尿了;打碎了御赐的名贵花瓶;咬伤了格格们的手;抓破了奴才婴儿的脸……人们不敢打它们,只敢吓唬它们。吓也得背着小王爷的面儿。
  诸猫狗中,仍数狮子派最受宠。狮于派最精神,狮子派玩得最新鲜。满敦五爷朝着祖灵牌位深深地叩首,抬起头,赫然见那狮子派由牌位后面悠悠地立起身;老姑奶奶回府,大福晋命丫头子送去一篮精美的糕点蜜果,掀去白丝布,钻出狮子派已粘满糖、粉的脑袋;王爷小福晋悠荡着自己刚出生的小格格,哼唱着曲儿,唱罢,小福晋情犹未尽,俯身去贴格格的脸蛋,被子揭开,小福晋贴上了狮子派毛绒绒的面颊——狮子派正搂着格格睡得香甜。
  这简直是一只神狗!巴布阿想。
  一桩桩关于狮子派的案子告到满敦王爷处。狮子派被捉,未打下板子,巴布阿就在房中闹了魔怔:鱼缸、细瓷掸瓶、玛瑙玉器抛掷得五彩纷呈。巴布阿还有绝活:脱尽鞋袜踏在碎瓷烂片儿上,然后把鲜血淋漓的两只脚伸给王爷和大福晋。
  满敦王府只有这么一支香火了。
  原本巴布阿前面还有一个阿哥。三岁那年第一次带他进灵堂磕头,出来后他嚷王要找影像上那个玛发,众人没在心也没在意,可当天夜里便神接走了似的不见了。胡图礼氏家族又入了老祖宗的辙子:两兄弟走了大的留了小的。
  巴布阿的脚最终确立了狮子派在王府中的地位。后来狮子派竟被允许同小王爷一起吸大烟。再后来,狮子派有了自个儿的一套烟具,一日不吸,便尾巴下垂,泪眼汪汪,精神萎靡。
  巴布阿十六岁了,还只是鼻子像鹰,从头至脚闻不出一丝儿强悍气。由于吸大烟,两眼老是困顿不堪似的终日眯而不睁,瘟了的鸡一样。生日那天,满敦王爷将乡下千顷田产,城内中街十余个铺子划出二分之一归于巴布阿名下,并用了七千两银子在驻盛京的八旗军里给他买了个甲喇①章京的官衔。这样,巴布阿就辖制着五个牛录,一千五百名甲兵。但巴布阿人仍在府中统率他的猫儿狗儿。
  
  ①八旗兵军制:三百马申(兵)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旗)。

  八旗军一年一度的骑射大比武来临。满敦王爷雇了人替巴布阿参赛。新任的都统大人增棋查阅布靶:前锋、侍卫等中箭者寥寥;左右两翼前锋章京内,中三箭者仅一人;正黄、镶黄,正红、镶红,正白、镶白,正蓝七旗护军、参领内,中三箭者四人,而镶蓝旗甲喇章京“巴布阿”竟中靶五箭。
  “巴布阿!”都统大人默念着,记住了这个名字。
  伊拉哈嘎珊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蒙古勒代大人爱如心肝的小儿子图格突然中邪,一夜之间口眼皆歪。大萨满雅通布也无能为力。恰巧一位云游到此的野萨满闻讯主动登府为阿哥图格跳神三天三宿才驱了魔障。蒙古勒代大人于是吩咐下人到羊栏里拉出十只羊,到猪圈里赶出十头猪,到马厩里挑出十匹骏马,备红鞍,吊堤胸,佩全套镀金辔具。打开谷仓,打开米仓,打开酒窖,把里面的东西搬出四分之一来,山一样地堆放在院子里。蒙古勒代大人面对萨满咕咚跪下,大人泪流满面,请萨满色夫万勿推辞。
  萨满扶起勒代说:“我本是四方云游之人,无家无地,要这些活物米粮无处置放。若大人真谢我,就允许我在伊拉哈嘎珊暂住下来。”
  蒙古勒代大人立刻要腾出府上最好的房子,而萨满已经看上了村外闲置的一所破旧木屋。他说他供奉的神是天神风神星神等自然神灵,住野外离神近些。蒙古勒代大人也就不好强求。
  吉吉没有看到那萨满为图格跳神,格格是不能随便见生人的。但有天大萨满雅通布对吉吉说,在将要为她举行的领教新萨满的祝祷盛典上,定要恳请这位名叫莫尔质额的萨满作陪祭。
  “莫尔质额!”吉吉转动手上的小梳子,“神箭手的意思。”
  秋天为伊拉哈嘎珊涂上一片金黄。这一年的麦子收成很好,饱满的麦穗沉甸甸地垂王。麦场上,颗粒飞扬迷了农夫的眼。
  到了晚上,妇女们整夜都在用黄米打糕;或用擀面杖碾了黄米以备酿酒。年老的玛玛们雪白的发髻堆得高高的,盘了腿坐在炕里唠叨着:“……早些时日啊,大祖那时候,女人们都嚼米酿酒呀,你们知道,娶媳妇时得先看看她有没有副好牙口。”
  妇女们就齐声回敬道:“玛玛的牙口好,咬糕糕粘了嘴,吃肉肉塞了牙,撕不烂猪蹄筋,啃不动牛骨头。”
  玛玛们不作声了,埋进褪色的时日里,煞费苦心地煎熬着自己。
  到了夜半子时,男人们熄灭了一切灯火,拴紧了犬马鸡豕的嘴。看户外:万位星君出全,千位星官齐列,三星停立,七星落下,彗星已游走放光。氏族萨满就叩打着神鼓从猪圈领出一头纯色乌毛的,开始宰杀背灯喜猪。族人皆跪。萨满的神鼓,腰铃,恰拉契一同摇响了,那是众夜神不凡的脚步声,萨满吟唱:
  “迎请那丹那拉呼降临神堂,阿浑年锡降临神堂,胡拉拉贝子,纳克林色夫,泰宁格格降临神堂……”
  族人眯起眼睛,遥想先祖在那没有灯火的洞穴里生活的时日,连年老的玛玛们也抬起了一颗颗昏沉沉的头。
  之后,族人们席地而坐,同饮一坛米尔酒,遍尝喜猪,吃尽,天就明了。日光亮时,从高山上砍来乌绿的九尺树杆,顶端涂上喜猪的血,再绑上喜猪的杂碎和新打的谷米,立神杆于房前祭天神阿布卡恩都力,让天神的侍女——乌鸦与喜鹊来分食这新鲜的血和喷香的米。
  然后族人们便把心投入下一个秋天“巴音波罗里”①。
  
  ①满语:秋祭。

  巴雅喇氏族领教新萨满的仪式也在这一年的秋天举行了。
  吉吉站在场子中央,由人们给她扎上神裙,围系腰铃,戴好神帽。神帽顶端有神鸟凝立,吉吉也鸟似的要飞翔了。
  老辈的族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像是仰望一轮新的太阳,浓浊的泪水溢漫流出,花朵一般的吉吉就是他们心坎上的神偶。
  主祭大萨满雅通布手持神刀神鼓面貌威严如九天神主附体。陪祭莫尔质额萨满站在雅通布身边。吉吉是第一次见到他,莫尔赓额,神箭手。吉吉偷眼看着;觉着他的劲拔颖悟就如同她头顶的神鸟。
  雅通布唤吉吉近前。
  幸亏神帽的流苏遮挡了半个脸,吉吉才能与那神箭手面对面地站定,而不至于担心自己因抑制不住的偷看弄得发羞的容貌暴露给族人。吉吉想这真是怪事,我的神力至少在十个男萨满、二十个女萨满之上,为何在这个野萨满面前这般窘促?吉吉闭上双目,屏住气息,极力平定脑中的昏乱,口中默念神谕,用内功冲击对方:
  “……德扬库德扬库,奥都妈妈德扬库,巴婺吉额母德扬库,从背后附我身吧,壮我筋吧德扬库,借我胆吧德扬库……”
  那莫尔赓额竟毫无动静。吉吉惊讶地睁开眼,这等神功足能撼动一棵碗口粗的树呢。神箭手朝吉吉笑了笑,那双鹰目在神帽后温和地闪了闪。吉吉明白了,他虽已感到了我的力量,但他没有唤来他的神回敬我,若两方神抵相抵,他是一准能胜我的。
  莫尔赓额甩下马蹄袖,躬身给吉吉“打千儿”:
  “格格吉祥!愿为格格效劳。”
  吉吉双膝微曲,回蹲礼:
  “多谢萨满色夫。”
  雅通布的鼓声又响了。大萨满腾挪身子,面冲青天喋喋向神倾诉。暗哑混沌的咏叹朝四面八方地漫延,拉扯得风也滞重起来了。雅喇氏族的先祖们已缓缓于旷野降落。大萨满深深的瞳孔熄灭了太阳的光芒。
  几条硕壮大汉走进场子,将两根高有八丈的木椽竖起,在大萨满的狂歌乱舞里,又将十三把崭新的铡刀刀刃朝上缚绑在木椽上。族人们骇然。这是考验新萨满的九九八十一道关里的最难关:赤足上刀梯。
  人们惶邃的目光包围住蒙古勒代大人的二格格。
  大萨满旋至刀梯前,高举神刀,瞬间太阳重又自雅通布眼中喷薄升起。
  大萨满的歌子变得清朗了。
  请在鲜红的血中验明吧德扬库
  请在滚白的汤中淬坚吧德扬库
  请攀上那金刀梯吧德扬库
  巴雅喇的女儿啊德扬库
  在阳间传誉吧德扬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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