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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沙江里面奔腾泛滥的西水把附近三十里的村庄都淹没了之后的第三天,县长宋以廉到震南村来视察灾情。陈文婷兴致很高,自动陪他来了。李民天、陈文婕夫妇关心试验农场,自然不能不来;难得东昌商行的新经理陈文雄也有那样的清兴,想来看看。陈文雄的夫人、周炳的姐姐周泉十分想来看看那三年没见面的兄弟,可惜她最近给陈家养下了第二个孙子陈国梁,目前正在坐月子,行动不便。大家高兴,一问陈文娣,她也要来。第一她没有到过震南村,第二她没有看见过水灾,第三她没有见过阿贵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美人儿胡柳,因此她决定走一走。何守仁自从上回掉进水里之后,提起坐船都害怕,哪里还敢去看水灾?听说陈文娣动了游兴,就劝她不要冒险。但是陈文娣自从今年四月间养下了第一个儿子何汝温之后,她在何家的地位就发生了显眼的变化。这不只是解除了何五爷何应元绝后的忧虑,而且也给何福荫堂争回了不少的体面,使得何应元也有根据对他的亲家老爷陈万利回敬道:“这虽是你陈家之功,也未始不是我何家之德呢!”从此以后,陈文娣也扬眉吐气,对大奶奶跟丈夫的吩咐,不尽依从。大家还看得出来,有时老爷听大少奶的话。比听大奶奶跟大少爷的话更十足呢。这样,县长出巡,就带着夫人、二姨、三姨、大舅、连襟等等差不多整个家族了,热闹得不得了了。他们乘坐了一艘官家的“电船”从广州直驶震南村,绕到村后的大帽冈脚下上岸,一直走到震南新村的广东震南垦殖有限公司办事处,休息了一会儿,才正式巡视。他们先到办事处的各个办公室看看,那里已经住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有许多生病的老人和妇女,就和衣躺在过道上,辗转呻吟;那不懂事的孩子,就哭着、闹着,要吃东西;一股酸臭腐烂的气息,象尖刀一样挖着人们的鼻子。宋以廉领头,捂着鼻子,其他的人随后,也捂着鼻子,穿刺着这灾难的行列,疾驰而过。他们没向任何人打招呼,也不向任何人问好,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大家看见这些衣冠楚楚的省城人来了,又走了,也不知他们来干什么的,也就不理他们。他们通过办公室,来到阳光下面,才不约而同地透了一口大气。陈文娣身子弱,禁不住干呕了几声。陈文婷气喘喘地说: “看来,中国人的卫生还是一个重大问题!” 陈文婕以事业家的口气纠正她道:“不。中国人吃饭的问题更大呢!” 陈文娣依然干呕不停,没有说话。男子们微笑着,也没有说话。往后大家又到试验农场宿舍、那座竹子和木板搭成的庞大的茅棚里看看。那里面也同样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目前总算活着的人。这些人之中,连不幸的何勤、何龙氏、何娇也在内,也许灵魂里面有着馨香华贵的东西,但外表却邋遢破烂,没有什么可看的。而那恶臭的气味,嘈杂的喧哗,比起办事处来,厉害十倍。他们同样捂着鼻子,提心吊胆,一言不发,疾驰而过。大家也同样不理他们。连区细、区卓、胡树、胡松这两对弟兄也混在人群之中,没有和他们相认。他们走出了那原来三丈来高、宽敞无比的庞大的茅棚,才觉着免除了闷气窒息的痛苦。这时候,浩浩荡荡、一片汪洋的震南村在他们的脚下展开了。李民天指着洪水里面的屋顶和树梢,不胜感慨地对大家说起话来道:“你们瞧,从这山脚下一直到那片树林子,都是咱们农场的庄稼。——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改良新品种!有高产的丝苗!有肥大的银粘!……如今,粮食都溶化在水里面了,科学也溶化在水里面了,连你们大家的资本也溶化在水里面了!”大家向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一望,好象对于他那些幼稚的,小气的,书生味儿的语言提不起象他那样高的兴趣。陈文雄不落俗套地说:“整天躲在红尘世界里,如今忽然接近了大自然,真叫人有点茫然!我倒想起了一桩事:你们说水这个东西,是温柔的,还是凶恶的?是既温柔、又凶恶的,还是有时温柔、有时凶恶的?是表面温柔、里面凶恶的,还是里面温柔、表面凶恶的?”大家见他问得有趣,就按着各人的看法,七嘴八舌地争论了一番。笑乐了一阵之后,宋以廉忽然对大家提出新问题道:“你们谁能知道对着这浩瀚水景,这泽国奇观,我的心里头在想着什么?”陈文雄只微笑,不说话。李民天猜他心里在惋惜着万顷禾苗,尽付东流,他说不是;陈文婕猜他心里在为子民百姓的流离颠沛而悲伤,他说非也;陈文娣说:“难道你在想着那些护堤值理、修基执事的可恨、可杀么?”他说更不对了。陈文婷使唤一种洞烛肺腑的犀利腔调说:“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是在那里想着怎样请领赈灾款,如何争夺救济粮,还能想些什么好事儿?”宋县长不慌不忙地笑道: “善哉,夫人。你也不免落了俗套了!那些事情,我刚才倒是想过一下,如今倒不想了。我在想着苏曼殊的两句诗。我念给你们听:‘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看见这样的大水,我就想起观潮来。要看水,就得赶八月十八回去看钱塘江的潮水!” 大家又挨着这个题目,谈笑玩乐了一番。宋以廉兴致还没有低落,又提议乘坐电船去小帽冈震光小学那边去看看。陈文婷一来有些累,二来觉着丈夫在身边,见了周炳怪没意思,就嚷着想回家。大家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就相跟着回到船中。这场正规的水灾巡视,就这样子结束了。 后来陈文婷才知道,就在他们坐电船回家的时候,胡杏在小帽冈那边表演了一手惊人的绝技。可惜他们急于要走,错过了一个难逢的机会。一想起来,她就后悔得什么似的。原来他们在大帽冈这边的大茅棚里巡视的时候,周炳、胡柳、胡杏三个人也在小帽冈那边的震光小学的各个教室里来回巡视。这样的巡视,已经成了他们三个人日常的功课。大体说来,小帽冈震光小学的每一个教室的情况,都跟大帽冈那边差不多。书桌上、长椅上、黑板上、门板上、地面上、过道上,到处都挤满了酸臭、破烂的活人。他们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走着的,可多数还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动。那呻吟、那叫唤、那咒骂、那梦话,此起彼伏,嗯嗯不止。他们三个人一家、一家地问过去:有要做的事儿就给他做一做,有要茶、要水的就给他斟一点茶水,有爱诉冤苦的就陪他多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儿。大伙儿看见他们来了,都十分高兴,就是饿坏了、病坏了的,也要挣扎着爬起身来。今天,胡杏也跟昨天一样打扮:打着赤脚,穿着黑地白柳条大襟衫裤,那剪短了的头发蓬蓬松松地竖在头上。跟昨天不同的,是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花瓦碗,碗里盛着八分满稀饭,上面拿个红花碟子盖着。她的人缘之好,是没法儿说的。她到何家四伯那里,那里就有了笑声,好象她把一阵香风,带到那酸臭的角落里去了。她对着胡家八叔望一眼,那个人就舒服了,什么痛苦灾难都减轻了,好象她那黄金色的圆眼睛发出一种热力,好象她那尖下巴的莲子脸儿发出一种强光,赶走了周围的郁闷的水气,穿进了他的胸膛。她在三姑床沿坐下,就是病得神魂不定的三姑,也清醒了过来。这时候,三姑真觉着金子不漂亮,银子不漂亮,就数旧柳条布衫漂亮,就数不曾修饰的蓬松短发漂亮,就数涂了泥巴的、病后欠补的、黑中带红的脸孔漂亮。走到最后一间教室,胡杏悄悄地在六婶的身边坐了下来。周炳和胡柳站在她的后面。大家都没有说话,六婶自己却醒了。胡杏拿个调羹把那碗稀饭一羹一羹地喂她吃。吃完了饭,她两只眼睛楞楞地望着胡杏出神。她想胡杏要不是天仙下凡,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命数,这么好的脾性,这么出众的人才。她想这样的人才,只有龙舟歌、木鱼书里面才找得到,绝不会在肮脏破烂的冲边小巷里长出来。她想真是说也没人信:周炳的英俊、胡柳的美貌,已经是长绝了的,可拿胡杏一比,又把他们比下去了呢!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手在胡杏身上又摸又捏,好不心疼。慢慢地,她的手不动了,她又想起自己那可怜、命苦的遗腹女儿小妙子来了。六叔已经死了三年,要不是为了这一块肉、六婶自以为准活不下去的。可是那天晚上,她母女俩从水里爬出大门口的时候,六婶在黑暗中叫门槛绊了一交,她的手一松,手里抱着的命根子就叫水冲走,不知去向了。她不顾死活地钻进水里,一下子就昏迷过去,后来才叫别人救了起来。……如今她一想起她的永远不再回来的小妙子,就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胡杏想起那剥壳鸡蛋一般的小女娃子,也满眼含泪,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默默相对,伤心了一阵子。六婶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又四处搜寻,说她有一枝银簪子,要他们替她拿去变卖,买一点米,又买一些纸钱回来,烧给她的小妙子。后来找不到,她就沉痛万分地说: “完了。银簪子多半也掉到水里去了。叫小妙子空着手怎么上路哇!” 胡杏对胡柳说:“走!家姐,咱们去看看!” 两姊妹借了一只舢板,不一会儿就划到了六婶的门口。有许多爱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也把正经事儿搁下,把船划过来,围成一圈儿看。胡杏照样穿着黑地白柳条衫裤,先沉下水里,一眨眼又冒出半截身子来。她用一只手攀着船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象一条泥鳅一样,楚鲁一声就潜进水底。大家紧张地望着水面,只见这边轻轻一晃,那边微微一动,却不见人上来。围着看的人见时间太长,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可是胡柳矜持地坐在舢板上,不动声色。果然不多久,胡杏就从水里冒了出来。她冒出来的位置,不会离船太远,也不会碰着船底,恰恰在船边,在她潜下去的地方,不歪不斜地冒了上来。四围瞧着的人,齐声喝起彩来。在这喝彩声中,胡杏用手抹着脸,抹着头发,和胡柳说了几句话,摇了几下头,一个不留神又钻了下去。四周围又悄悄地静下来了。这一回下去,看来比上一回还要久。水面上,同样是这边轻轻一晃,那边微微一动的,只是范围更大了,从六婶门口台阶一直到巷子中心,一直晃动不停。时间大了,一只艇子上的男人们就在低声数着数目:“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另外一只艇子上的看客们注意到水面上有小水泡升起来,就互相通知道:“下面有鱼!下面有鱼!”后来有些人发觉这位再世还阳的小姑娘下水的时间太长,已经超过那些职业性的“水鬼”的潜水纪录了,怕下边有什么东西绊住她,出了岔子,就都鼓起焦急的眼睛,望着坐在舢板上的胡柳。胡柳仍然不慌不忙、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水面,她知道妹妹的能耐,她很放心。果然,在众人眼光的照耀之下,胡杏又突然象一头海獭一样挺了出来。大家才一看见她的黑头发,就齐声叫起来道: “好!” 她扶着船边,一只空着的手又在抹脸、抹头发。姐姐问了她一些什么,她歪起头妩媚地笑了一笑,左颊上那又大又深的酒涡儿不在意地漏了出来。在阳光下面,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那十分好看的酒涡儿里面还装的有水呢。大家正看着,忽然水光一扎眼,胡杏又不见了。打巷子两头,又进来了几只船。人们问清了怎么一回事儿,有人就把手按住天堂惊叫道:“我的天,这是海底捞针哪!”大家点点头,兴趣浓郁地围着看。船越来越多了,密密挤挤围了好几层,把六婶的门口变成了一个热闹的码头。胡杏这回下去的时间更加长了。大家都闭着嘴、屏着气地瞪眼望着。……一片云影过去了,一片云影又过去了。水面同样轻轻晃动,小水泡同样一个、一个地升起来。先来的人们又开始数出声音来道:“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后来的人们都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又往后,大家计算已经到了活人在水底所能忍受的极限了,才看见一个接连一个的黄泥水晕,从水下面翻上来。大家以为胡杏要上来了,却没见她上来。不久,水面上一片平静,连刚才那些黄泥水晕也没有了。只见几只“水剪子”用它们那些细长的瘦腿,在浑浊的水面上窜来窜去,好象水底下不仅没有人,也没有其他随便什么活着的东西一般。人们忍耐不住了,就乱纷纷地议论起来。这个说,“不行了,一定出了毛病了。”那个说:“说不定是抽筋,说不定是撞到砖墙上去了。”这个说,“也许叫什么东西绊住了,也许叫什么东西压住了。”那个说,“不对劲!得下去看看!”胡柳坐在舢板上,外表虽然镇静,可是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着水面,好象有点不安,又好象在向水底下的人发出问讯。忽然之间,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离开她的舢板老远的水面上飞腾起来,同时有一种又欢乐又娇憨的声音沙沙地叫道: “在这儿!” 大家都是先听见这一声喊叫,然后不约而同地朝那里望,才瞧见胡杏的。她这时候两脚踩水,半身浮在水上,黄泥浆从她的天堂上、眼睛边、嘴丫角顺着往下淌。她的右手高高举起,只看见大半截光彩夺目的银簪子,在太阳下熠熠发亮。大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就又不约而同地使劲拍起巴掌来。这件事成功了。胡杏的行为和她的绝技在这泽国里引起了广泛的传说。从前人们疼爱她,同情她,怜惜她,惊讶她那种险死还生的本领;如今人们钦佩她,尊敬她,崇拜她,管她叫“黑观音”的时候,不单是指她的漂亮,并且也指她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了。 有一天,何娇附搭着别人的小艇子来到了小帽冈。胡家姊妹一见,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这平时蹦蹦跳跳的秀气姑娘,那天却不爱说话,老扁着嘴想哭。问起情由,原来他们一家人不只没柴、没米,她娘何龙氏又发了病,想照老方子打剂药吃吃,也是分文无有。何娇恨恨地说:“光听说官府要施粥、施药,也不知等到哪一年,也不知妈妈是等得了、是等不了呢!”胡家姊妹叫何娇安心坐下,两人商量了一阵,就跑去向周炳讨来几大张做手工用的五彩蜡光纸,一人一把剪刀,嗤嗤嚓嚓地铰起纸花儿来。既无家可归,又百无聊赖的人们都围拢来看。震光小学的校长林开泰,教员丁猷、华大维都闲着没事儿做,听说“黑牡丹”跟“黑观音”两人当场献技,也大惊小怪地跑过来看。林开泰跟华大维两人嘴贱,还说了一些黑呀、白呀诸如此类的没搭没撒的话,她两个也没理他们。周炳睁眉突眼地站在一旁,早就握好拳头,准备他们一旦越轨,就叫他们下不来。幸亏他们见周围人众,不敢过分放肆,才算相安无事。只见那些蜡光彩纸在她们手里翻腾飞舞,不到半个时辰,她们的草席上就开满了梅花、兰花、莲花、菊花,还有玫瑰、丁香、石榴、向日葵,成了个四季长春的花圃,把一间课堂都熏得香喷喷的。胡杏到底年纪小,就趴在草席上跟那些纸花玩儿。胡柳对何娇说:“你拿到仙汾去卖卖看。算它一分二厘银子一张,好歹也有几钱银子。”何娇欢天喜地走了。她挨晚回来的时候,果然得手,抓了药,又籴了米。这一下子,把那些受灾受难的人们惊动了。四伯、八叔、三姑、六婶都来向她俩要纸花,其他凡是有病在身,或是生计无着的人,没有别的指望,也向她们开口。她们也是来者不拒,一天到晚坐在席子上铰呀铰的,忙得不亦乐乎。胡杏越铰得多,手势越精。有一次,她铰了一幅高一尺、宽二尺的“西水图”,把整个震南村都铰了进去。连大帽冈、小帽冈、蛇冈这三个山坡,连一片无边无涯的大水,连水上的屋顶、树梢,连水中漂流的生命、财产、家具、牲畜,都铰得玲珑浮突,十分清楚,又十分动人。胡柳看见爱极了,就搂着她小妹子的肩膀指点道: “你这鬼灵精,你铰得比我都好了!不过在这茫茫大海上面,你应该铰一只电船……噗、噗、噗、噗地走……上面坐着县正堂……还有一位夫人……”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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