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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线天


  到了阳历五月初,上海的天气也渐渐地闷热起来。周炳觉着一切都不如意,十分闷损。他好象叫人抛弃在一个孤岛上,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他好象叫人关在一个黑暗的地窖里,看不到一线的光明。他好象大病了一场,那浑身的劲儿都阳散阴消。他所熟悉的人,如今都没有音信。他所熟悉的那个天地,如今都没有了动静。他十分后悔,来错了这上海,如今只应了一句古话,叫做“人地生疏,所谋不遂”。他时常回想起广州起义,觉着很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三天之内,干下那样惊天动地的事儿,可是在半年之内,却什么事儿都不干!他时常望着自己的一只大手出神。这双手曾经抓过铁锤,拣过猪屎,也曾拿起枪和敌人拼过命,如今那上面的茧皮,正在一层一层地往下掉呢!每逢想到这种地方,他就想哭一哭,叫一叫,要不就唱个什么歌子。……这天晚上,春兰把菜饭照样端到三楼上,周炳却不想吃,穿着广州带来的,如今已经显得又窄又小的学生装,到北四川路去吃牛腩粉去。吃完了牛腩粉,他不想回家,就信步朝英大马路走去。在英大马路走了一阵子,只觉着灯光辉煌,行人拥挤,商店里堆满了洋货,他一件都不需要,也一件都买不起,就没有什么味道,跑到永安公司逛“天韵楼”去。这天韵楼和广州西堤大新公司的天台游乐场相仿佛,京戏,影戏,绍兴戏,扬州稽戏,文明戏,魔术,杂耍,评弹,苏滩,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十分热闹。他本来是个戏迷,平时到这个地方,总要把那各种各样的戏,来一回、看一样地轮着看,一坐下就看得津津有味儿,舍不得走。今天却是奇怪,不管看哪样戏,总是心神不宁,看不下去。那些做戏的越认真,越卖力,他越觉着难过,越觉着可悲。于是他这里挨一挨,那里靠一靠,盘盘桓桓,老落不下脚。早有旁边一些人,把他的行动看在眼里,以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另有所图。不久,一个老年妇人就朝他走过来,在他的耳朵边,用上海话说道:
  “白相姑娘要哇?年纪轻轻格,交关便宜……十只洋!”
  周炳刚听得懂上海话,但是没和别人谈论过这一类的事情,登时脸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在踌躇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从远处走了过来。这个姑娘身材苗条,鹅蛋脸儿,梳着一条大松辫子,穿着白洋布滚蓝边的大襟衫裤,浑身是个学生打扮。一眼望去,和当年演《雨过天青》的时候的陈文婷仿佛相似。她走到周炳面前,轻盈地笑着邀请道:
  “去,到阿拉屋里白相去!”说着话就动手牵他。他见那姑娘这样大方,不觉吓了一跳,连忙挣脱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起上海话来道:
  “阿拉……阿拉,铜钿……唔没格!”他甚至一面说、一面拿手比划着,表示他没有钱。但是他一开口,那个姑娘就听出他是广东人,立刻改用带点广西口音的广州话和他说道:“别那么小气。你浑不象一个广东人!”他一听见她说起广州话,不免触动乡情,立刻抓住她的冰冷的手,满心欢喜地问道:“你是乡里?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姑娘淡淡地说:“我叫苏虾。别问那么长篇,快到我家里去消夜去吧!”周炳只是不肯走,使唤一种非常老实、非常诚恳的表情打算对她说明真相,自己当真没有钱,最后还问她道:“你既然是一个广东人,为什么跑到老远的上海来做这种事情?”那个姑娘看见他只顾瞎三话四,毫无诚意,生气了。她顿着脚说:“你这个人真是个阿木林。人家是生意!人家是要吃饭的!谁跟你胡混?谁跟你尽倒乱扯?”说完就悻悻然地和那老年妇人搀着手走开了。周炳心烦意乱,再也呆不下去,就下下楼。走出南京路,又沿着黄浦江、苏州河,慢慢步行着走回北四川路。
  走着、想着,想着、走着,迷迷糊糊地步到虬江路口。他无意中往西边一望,看见走进去不远,那里团团围着一堆人。在那一堆人中间,有一个人站得高一点,正在高声说着上海话。周炳快步走过去,见那一堆人总在一百人过外,都不声不响地在听演讲。灯光很暗,看不清那演讲人的面貌,只听见他在讲国耻纪念、二十一条约的意义,又讲到几天前才发生的济南惨案,最后讲到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蒋介石,打倒反革命的国民党。那个人在慷慨激昂地讲着,另外有一个学生装束的青年人,在听众当中散发传单,一个人一张。周炳仔细一瞧,那散发传单的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三家巷陈家三小姐陈文婕的未婚夫,国民党广东省党部的干事,党棍李民魁的堂兄弟,农科大学生李民天。这李民天也因为躲避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今年寒假期间跑到上海来,说是在一间什么大学里暂时旁听,其实是看看风头。周炳在张子豪家中见过他两三回,——虽然小的时候,彼此很熟,后来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也一道进出,可是自从李民天表示对革命消极之后,他们就不大来往,因此在上海见面,也话不投机,没多说什么。想不到这回在虬江路口,却碰见他在散发传单,登时对他起了一种钦敬的念头。周炳这样想着,不觉嘴里惊讶地叫了一声,正预备和李民天打招呼,却没想到听演讲的人们,忽然惊慌四散,乱叫乱嚷起来。周炳叫人群挤撞着,退到路边,只见四个华人巡捕,一面狂吹警笛,一面飞跑过来。那李民天把手里剩下的传单往半空中一扔,正准备和那演讲的人一道逃走,可惜他们身边,早埋伏着两个便衣侦探,这时一齐动手揪住他们,跑不脱身。眨眼之间,四名华捕赶到,把他们逮走了。这时候,周炳自己对自己说道:
  “一点不错。他就是李民天,他就是李民天!”
  众人都散了。虬江路口又象刚才那样平静和昏暗,只剩下满地传单,随着东海的春风,缓缓飘动。周炳一路往宝山路金鑫里走,心里如醉如痴,十分兴奋。他分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喜悦还是悲伤,只觉着兴奋异常。自从广州起义失败以后,半年来,他没有这样兴奋过。他好象一个叫人长期关在地窖里的人,透过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忽然看见什么地方露出一线天空,一线光明。他拿右手握起拳头,打在左掌上,说:
  “哪怕那一线天空,一线光明,一眨眼就过了。可天空到底是天空!光明到底是光明!”
  如今,他觉着上海是一个挺不错、挺有意思的地方。这地方虽然住着许多醉生梦死、屈辱偷生的人,却也住着不少英雄好汉。这样看起来,上海人一点也不比广东人退版。他又觉着自己是有点错怪了李民天。他以为人家是胆小鬼,只愿意躲在学堂里当大少爷,却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干得有声有色。这样翻来复去地想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深深地懊悔起来。
  “我刚才为什么不跑上前去,推开那两个便衣侦探,把他们放走呢?”
  他自己质问自己,自己却回答不上来。他想,如果他抢上前去,那两个便衣侦探决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可以象推禾秆草一般推开那两个侦探,在那四个华捕赶到之前,李民天和他的朋友就可以蹦掉。他越想越觉着懊悔,却没提防有两个喝醉了酒的日本浪人,一齐举起手掌往他身上一撞,嘴里叽叽咕咕地骂着,把周炳撞得踉踉跄跄的,几乎跌倒。他回转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是一家日本人开的什么铺子的门口。那也不知道是一家干什么营生的店铺。只见它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招牌,招牌上写着错错落落、歪歪扭扭的中国字和日本字。另外有一个很大的霓虹灯招牌,上面的字样和那招牌上的相差无几。门口是亮晃晃的,店铺里却是黑吗吗的,烧酒的气味和跳舞的音乐混在烟草的臭味儿当中,一阵阵地冒出来。周炳吐了一口唾沫,继续往前走。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一面走着,一面自己喃喃地说起话来:
  “古人说过,人逢喜事,就会看见天门打开!这天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细细的小缝儿,一会儿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天空依然一片漆黑,——可是不打紧,它到底是给我打开过了!它到底是给我打开过了!”
  回到家,他一口气冲上二楼张子豪的书房里,没见陈文英,也没见别人,他又冒冒失失地冲进陈文英的卧房里,口里不停地叫唤道:“大表姐,大表姐,大表姐……”陈文英正在床边的梳妆台前面卸妆,见周炳慌里慌张地撞进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连忙按着散开的衣襟,站起来,回过身对他说:“半夜三更,什么大惊小怪的?看你慌成什么样子了!没有大不了的事儿!到书房外面歇一歇,喝口茶,我就来。”周炳退出去喝茶,不久陈文英就出来了。他把刚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文英。她那大而圆的眼睛稍稍眯起,细细的眉毛轻轻地皱着,听完了,叹了一口气道:“国耻自然是国耻。谁没有过慷慨激昂的时候?可是,既然是国耻,就该由国家来负责。几个人瞎嚷嚷有什么意思?我说呀,我们三妹的那个李民天就是有点不安分。”周炳抗声说道:“不,不是什么不安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勇敢的人?”陈文英重复着这几个字,同时尖声笑起来道:“得罪了。得罪了。我说我是十九世纪的人,怎么跟得上你们呢?你跟李民天又是罢工委员会一伙儿的,怪不得,怪不得。可是他算不算一个勇敢的人物,过几天再瞧吧!”说完了,她就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边,给张子豪打电话。打了四、五处都没打通,她气愤愤地摔下听筒,走回来对周炳说:“不知道你表姐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不要紧,要他们找人去跟英捕房说一说,会放的。李民天当了一辈子少爷,尝几天蚊子、臭虫的味道,也算他见识见识。”周炳看见她这么瘦弱,却这么傲慢;这么慈善,却又这么虚伪,觉着很诧异。有些话,他如今也不愿意讲了,他愿意等着瞧。
  果然,五天之后,李民天在张子豪家楼下东厢的客厅里出现了。他永远是那样瘦瘦高高的,永远是那样清清秀秀的,就是外国人的监牢也改变不了他的风度。周炳留心看他有什么改变没有,后来看出来,他变得更加彬彬有礼了。他一坐下,就原原本本地讲他被捕和释放的经过。他讲得很仔细,很生动,陈文英和周炳听着,都入了迷。讲完之后,他不胜感慨地结束道:
  “我这回算是看清楚了。——对于劳苦大众,我是十分同情的。对于咱们那灾难深重的国家,我是十分心疼的。对于布尔乔亚的生活,我是十分厌恶的。但是,纵然如此,又怎么样呢?……反抗,救国,革命……我看是毫无希望的了。好象鲁迅也这样说过的:咱们大家都躺在监牢里等待死亡。四周是铜墙铁壁,连一条小缝隙都没有。谁要是叫醒别人,说明这种情况,大家就怨恨他,折磨他,最后杀死他!出路?——
  根本就没有。也不想有。”
  他这番话叫周炳十分惊奇,又十分失望。他红着脸,张大嘴巴,眼神迟滞,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陈文英和他相反,又高兴,又得意地更正李民天的错误道:“李君,你这句话没有说对。过去的社会,诚然是那个样子。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革过命了,北伐也跨过黄河流域,快要到北京了,北洋军阀快要消灭了。”李民天抗声说道:“不,不!没有什么两样,还是老样子。整个社会是一个大的,可怕的,大得可怕的悲剧!”陈文英不跟他争论这一点,却从另外的方面进一步追问他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李民天想了一下,就回答道:“我打算回广东去。首先,我打算结婚。其次,顺便把大学念完。再其次,找一点对国计民生有小小好处的事儿干一干。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嚷着凡参加过省港罢工的都要抓,我也就信了,跑到这里来了。这是上当。慢说国民党抓不了这许多人,就是抓去了,无非也跟上海的监牢一样,有什么了不起?”陈文英和善地点着头。雅致地笑着说:“对,对。你办得对!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应该走的正当途径。不过,要是当真坐了牢的话,在坐牢之前,还是先把保人找好才好。”说完,她自己就嘻嘻地笑出声来。李民天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别的表示。过了一会儿,他又主动地对周炳建议道:
  “周炳,念大学吧!当一个学者吧!当一个有广博知识的名流吧!大姐、大姐夫他们一定会成全你的。这靠山比泰山还要稳呢。——你小时候的出身不好,没钱供书,吃了点亏,后来是你自己不长进,弄成这么一个半桶水;文不文、武不武的!这一回,得看你是不是大彻大悟,决心离开下流社会,迈步走进上流社会了!大姐,我说的对么?”
  陈文英不住地点头赞好,又拿那双刚开始有皱纹的圆眼睛不住地瞟着周炳,好象在说:“怎么样?你衷心佩服的人说的话,该可以相信了吧?”李民天说完了,她又接上去说:“不成问题。别说供给一个大学生,就是两个、三个,我们家里虽然穷,也还是供得起的。”周炳只是用手搔着脑袋,无话可说。李民天走了之后,陈文英把几盏多余的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当中有乳白灯罩的一盏吊灯,客厅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她看见周炳坐着不动,就也在离他不远的一张沙发上重新坐下,和他细谈起来。这长方形的大客厅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一眼望去,几乎整个是粉红色的。座位分成三组:靠南的一组在高大的玻璃窗下,沿着墙壁和窗台摆满了矮而宽的沙发,沙发前摆着矮而宽的茶几。中间的一组对着门口,是一张精工雕制的红木方桌和四张镶了织锦座位的红木靠背椅子,看样子象是打麻将用的,如今却摆着粉红色的外国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淡红色的玫瑰。靠北的一组是一张藤制的大圆桌子和四张藤制的大扶手椅子,完全油成粉红色,是喝茶的地方。四面靠墙,还摆着许多花几和长几,上面放着名贵的盆花;常绿的盆栽和金质的摆设、玩物以及外国的狮子、狗熊、洋娃娃。墙上没有字,没有画,只悬挂着他们的家庭照片和一些从外国来的花瓷盘子。张子豪是信仰基督教的,但是不象陈文英那样热心参加集会和慈善活动,也反对把客厅弄得带上宗教气味,因此光从客厅的装饰看,就无从了解他们的信仰。整个客厅,——不管怎么说,是金碧辉煌,而且倾向于粉红色的,但是缺乏一种耐人寻味的情调,仿佛显示着主人们布置的时候过于匆忙,又显示着主人们在这桩事儿上还缺乏必要的经验。
  这时候,陈文英逐渐下了决心,要把事情敞开来和周炳谈一谈,于是她就挺起胸膛,拿出监护人的身份开言道:“李民天的事情,你都亲眼看见了。他是糊里糊涂的,又是胆小怕事的,咱们不要过分责备他。——可是你呢,你到上海也就有这半年了。你的志向立定了没有?如今北伐差不多结束,革命差不多成功,全国也快要统一了,正是开办教育,振兴实业,传播真理,富国强兵的大好时机,你打算做一番怎么样的事业呢?”这几天来,周炳的苦恼实在不是言语所能够形容的。那天上的光明只对他眨了一眨眼睛,象万里乌云里面的闪电一样,一下子就过去了。那革命的英雄李民天又象个雪人一样,一下子就溶化了,变成了一滩水,偏巧这时候陈文英对他提起了这些事儿来,更使他按捺不住。他粗鲁地摇着头,脸上的肌肉全都痉挛起来,嘴巴也不自然地张开着,说:“不,不,不。北伐并没有胜利,革命并没有成功,国家也并没有统一,——岂止没有统一,连一点独立自主的影子也还没有呢。我要革命。我要继续革命。一直到……”他本来想说一直到张太雷同志所宣布的政纲实现为止,后来一看陈文英正在使唤一种引诱的神气对他微笑着,他就忍住了口,没往下说。陈文英见他想说不说,就追问道:“蒋总司令,你表姐夫,还有你,——你们本来都是一道革命的。那时候,我听见你们说,你们要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现在,不是都打倒了么?不是什么都好起来了么?你还要革命,那是革谁的命?革蒋先生的命么?革你张家表姐夫的命么?——他们都是革命的英雄志士呀!”周炳觉着他大表姐这时候又愚蠢、又自私,就开导她道:“你整天躲在富贵安乐的家里,怎么会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呢?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好起来过!老百姓仍然过着奴隶的生活,只有更加穷苦,更加不幸,那生命也更加没有保障!不如说,世界上什么都一天比一天更坏了!”陈文英非常自信地点着头说:“我虽然不知世事,但是这样的情形,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有些不幸的兄弟姊妹,的确是很贫苦,又没有知识。不过这是上帝的意旨,谁也不能变更。你没有看见我整天奔波劳碌,总在想法子减少他们的贫穷和不幸么?……呵,要是你能够接受基督的真理,做一个虔诚的、有信仰的人,咱们一生一世,永远替那些贫穷和不幸的人服务,那够多好!——你读过圣经么?该读一读的。世界上有教养的、体面的、幸福的人都读过圣经。”周炳没有立刻回答她,他从马克思和列宁的学说里,也从他所认识的共产党员那里,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许多人的贫穷和不幸,是因为有少数人统治着他们,压迫着他们,剥削着他们。在广州,他还和许多人一道推翻过那种统治,取得过政权。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做无谓的争论,因此一直没开口。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回忆前几天晚上在虬江路口所见的一切,觉得十分神往。
  从陈文英的眼睛看来,周炳这时候是愚顽、固执、没有教养和不近人情的。这时候他不象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社会的人物,却象个无知无识、冥顽不灵的下流粗人。但是又奇怪,又不幸的事情就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陈文英觉着他最漂亮,最英俊,最可爱!他的宽大的圆脸上泛着红光,象晴空的早霞。他的眼睛呆呆地望定了什么地方,露出又幸福、又快活的样子。那又柔软、又湿润的嘴唇随意地闭合着,显得他非常镇定,非常威严。在暗淡的灯光下面,他的五官越显得高低分明,刚强出众。那上面的大、小、尖、圆,配衬得这样恰当,这样带劲儿,真是叫人惊讶。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地坐着,两只大手抱着一边膝盖,全身显得分外年轻,分外强壮。陈文英悄悄望了他几回,他都不曾发觉。后来,陈文英自己对自己说道:“要他漂亮,他就不听话;要他听话,他就不漂亮。世界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双全的。唉!”末了,陈文英就撇开刚才所谈过的一切,向他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道:“李民天要回广州结婚了,我看你也应该结婚了吧。结了婚,有了家,一个人就不会胡思乱想,四处游荡了。对不对?”周炳听她提到结婚的事,不觉满脸通红,手脚忙乱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唉,没可能,——没想过……有是有过好朋友,——这是办不到的,死的死了,变的变了……”陈文英说,“那不要紧,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周炳两手互相玩弄着手指头,微微低下脑袋,避开了陈文英的视线,说:“对于这种事情,我很冷淡。我另外有一个美丽的幻想。”
  陈文英很有把握地接上说:“你有一个美丽的幻想,这我知道!”
  周炳抬起头,正对她的眼睛,十分诧异地望着,不明白她怎么就知道了自己的幻想。陈文英严肃地,同时又大胆地继续说道:
  “正因为知道了你的幻想,所以我打算介绍一个人给你。这个人的相貌脾气,都象我一样,完完全全一样的。你满意么?”
  说完了,她就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眼睛前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甚至出现了中古时代的外国骑士,他们都跪在她的脚下,张开手臂,口里念着诗句,发着誓,向她这位贵妇人求爱。但是周炳并不懂得这些规矩,他直挺挺地站起来,不加修饰地说: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野心是很大的。我的幻想——也许你一辈子也不会了解!我也没有办法对你说……唉,时候不早了,歇吧。”
  陈文英连忙睁开眼睛,见周炳那高大雄壮的身躯象一座山似地竖在她的头上,仿佛高不可攀,刚才那些想象中的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和外国骑士,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他——象这没有教养的年轻人那般可爱。她的眼睛送周炳出了客厅,耳朵送周炳一直上了三楼,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的野心倒是大!可惜你的胆子却太小!只要你双手把我抱起来,我整个儿就一塌括子都属于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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