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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昨天


牛伯成


  你不知道吗,现在男人手里的钱太多了,多得没处去花,就便宜了史琴好那样的女人。
  顾太太挪了挪身子,望着舒朗微笑。又摇着纱绢儿搧风,奶白的胖脸上浮着一层细汗。
  舒朗还是不大理解地摇摇头。
  他们坐在咖啡厅里已谈了许久。茶色玻璃窗外的街道上正翻腾着热浪,咖啡厅里的立式空调显得功率不足。顾太太已抱怨了几回,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舒朗弄不明白顾太太因何对史琴好那么耿耿于怀,其实他只不过无意中提到这个名字。照舒朗看来,顾太太大可不必如此。她生活富足,远非史琴好那样的女孩们能够相比。她先生在深圳发达了,是一家大公司开发部经理,用眼下时髦的话说--一桌子足足的。那边惯称先生太太,她自然称得起,前面还要加一个“阔”字。顾太太颐养得很好,透明脂般的脸蛋上涂了层护肤霜,唇也抹得艳艳的,一双银亮镶宝石的大耳环来来回回晃。
  你知道人们怎么称呼她们?嘻,人们叫她--消费女郎。顾太太兴致不减。
  舒朗觉得新奇,继而又觉得这称呼很耐琢磨。国外有歌女、舞女、女招待、女陪伴、女按摩……等等等等,那也都可以算作消费女郎。那么,史琴好这样的女孩该算其中的哪一种?抑或兼而有之?
  舒朗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顾太太。
  顾太太捂住嘴,连连摆手,嗤嗤嗤地笑。终于忍俊不禁,喷发地大笑起来,笑得手舞足蹈,笑得掏出纱绢直擦眼泪。
  好不容易寻个间隙,顾太太说,你以为她们会陪你睡觉哇,想得倒美!她们哪,只陪着你花钱。说罢。又笑。
  舒朗点点头。他想--这角色倒不错,只陪着花钱,并不折底本。
  顾太太终于平静下来。
  舒朗转动深棕色咖啡杯,故意扭转了话题,他说:这杯子造型不错。同样的咖啡,用好一点的杯子,味道就不同。
  顾太太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杯里咖啡冷了,三份浇汁冰淇淋也已吃尽。
  再添点什么?舒朗征询地问。
  顾太太摆手,自以为风趣地说:算啦算啦,再破费你,我岂不也成了……说着,顿住,又嗤嗤笑了起来,身上抖索索的。
  史琴好舒朗很偶然见过一面。舒朗印象里那是个挺普通的女孩子,中等身材,中等长相,并无天生丽质之感。照舒朗看来,女孩子走入社交场,又能站住脚跟,一般要有天然的出奇之处。或姿色卓绝,或气质奇丽,或伶俐过人--一史琴好似乎并无这些优长。不仅如此,与她接触,还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拘谨感。
  那天天气很热,沥青马路几乎烤化,人行道的方格水泥砖也晒得烫脚。寥寥几棵树,稀疏的叶子不遮荫凉。树上响着连绵不休令人烦躁的蝉鸣。
  舒朗宽宽领带,对同行的岳经理说:附近有带空调的餐馆吗?
  岳经理笑了笑,伸手一指:正好,据过街口就有一家。随即又说;咱们两个光棍男人吃饭多没意思。邀俩女伴吧。
  这岳经理挺有意思,虽然相识不久,这次拜见也不过是为朋友带个口信转交两封求助的信函,岳经理却像老朋友一样接待了他。岳经理性格开朗,跟他几乎无话不聊,又十分喜欢开男女玩笑。他推想--一岳经理的业余生活一定是丰富多彩充满浪漫情调的。
  舒朗无人可邀,他只认识顾太太。电话打过,顾太大嫌天气太热,她懒得出来。所以,那顿饭也就由他们两个男人在一位消费女郎陪同下消费了下去。
  舒朗当然不知道消费女郎脑子里转动的价值观念都是些什么,他像往常一样,饶有兴致地谈天气,谈球赛,谈时局,谈无能的领导和领导的无能,尽量选些机智幽默、能讨好女性的用语。但他很快发现,他几乎在对牛弹琴,那女孩反应淡漠,简直无动于衷。甚至,当岳经理戴高帽说他是个颇有名气的报告文学作家时史琴好也没表现出多少热情来。舒朗开解地想:这女孩或许正热恋着岳经理,是个“小师妹”那样的人物。热恋中的女孩对另外的男人是不屑于一顾的。他自然把自已调整到恰当的位置。
  结账时岳经理抢先一步,哈哈笑着说:我来我来,开票,我是可以报销的。那顿饭他们吃掉二百多元,这大大超过了舒朗预估的水准。
  史琴好立在一旁,冷淡甚至轻蔑地望着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无声的语言似乎是--你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同等级的消费先生而已……
  舒朗的心里当时就很不舒服,他认为这女孩的观念有着极大的毛病。
  在顾太太面前却没有那种令人不悦的窘迫之感。顾太太很喜欢跟舒朗待在一起,她又有的是时间,留下她一个人她会很寂寞。在舒朗看来,顾太太也属于消费阶层,不过她是自然消费,不像史琴好那样把消费做为一种盈利的手段--也许他过于刻薄了些。顾太太喜欢谈论自己,有时也谈别的男人女人,随她兴之所至。舒朗觉得,她似乎希望他写一本关于她的书,只是她没明确提起过。书恐怕很难写,可谈谈天总不坏。反正他是来休息的,正处于创作的间歇期,经朋友介绍,就住在顾太太家的一间空房里。
  舒朗还是要了些饮料,下午的时光仍很漫长。他坦白地说:他对史琴好那样的消费女郎有着浓厚的兴趣。顾太太却不以为然地说:男人,对她们都感兴趣。舒朗想解释,他不是那种意思。顾太太说:是啊,是啊,男人们都会说他不是那种意思。
  舒朗笑了,说:可是--史琴好长得并不漂亮啊?
  顾太太惊讶,眉毛扬起;嗳呀,她还不漂亮?她可是把老岳迷得可以呢。不光老岳,还有…多啦。哼,说给你你也不信,谁要是追求她,那准会倒大霉的。
  为什么?舒朗问。
  因为她呀,谁也不爱。
  舒朗解释说,他对史琴好感兴趣并不是因为他爱她或者想追求她,而是因为史琴好给他出了道挺复杂的数学题,他想解开它。
  顾太太认真地听,她显得非常机敏,故意问:是这样吗?
  是这样。舒朗郑重地说。
  鬼才相信你。天下的猫,哪有不吃腥的呀……顾太太得意地笑了起来。
  舒朗略显得有些尴尬,他觉得顾太太说的也并不错,只好陪着她一起笑。
  顾太太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帮你创造一次机会。这里的天气也太热,咱们让老岳带咱们去青岛消暑,要他邀上史琴好。
  去青岛花费太大了吧?舒朗担心他的钱袋窘迫。
  不用你花钱,顾太太说,老岳有办法。咱们假做一回他的客户,吃住让他包了。
  舒朗说这不合适。
  顾太太说;就这么订下啦,回头我给老岳打电话。
  坐了一会顾太太又说:就是没有这件事我也想去青岛住一程呢,你看这天气不是要热死人么?说罢,又擦汗。
  顾太太打电话叫了出租车,点名要带空调的。等车的当儿,顾太太摆摆手笑嘻嘻地说;到时候可看你的啦,千万可别认真哟……


  火车票买的软席,四个人恰好一个包间,挺舒服。火车票不好让岳经理全包,舒朗死说活说付了款。他原想把顾太太那份旅费也垫上,顾太太不高兴了,说:什么时候你单请我出来玩,这钱我全让你花。她把车费硬塞回来。
  一路上顾太太显得闲静,与平素简直变了个人,不知是岳经理的缘故,还是史琴好的缘故。除却四人甩扑克时还那么一惊一乍--其余时间或看看杂志,或观观窗外风景,或睡一小觉。顾太太小睡特别多,一忽儿打个哈欠闭上眼睛,一忽儿又挺精神地坐起来问:到哪儿啦?顾太太说话比平日少得多,摆得有涵养,特别是她戴上眼镜坐在角落里读书看报的时候。她依然很注意自己的修饰,时时会掏出小镜子,悄悄理弄一番。再--就是爱买零嘴儿。车到大一点的站,她总要下去买些当地特产。抱着返回车厢,脸上涨成粉红色,喘吁吁地嚷。嗳呀,可不得了,热死人啦。舒朗赶忙把她的小毛巾递过去。
  岳经理很像一个大老板。他是东道主,很自然就处于中心位置。谈天说笑嗓门洪亮,也不乏幽默,安排诸多开销时时表现得豪爽非凡。舒朗观察他,不止一次地想:能够气派地花钱,这的确是男人的一大享受。你的身份,你的意志,都可得以充分表现,你的荣誉感随之也就获得了不可替代的满足。
  这当然很不错。
  舒朗想--场合,大约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比如现在,四个人聚在一起,个个都改变了面貌,似乎各自都有很微妙的一些需求,一些束缚,大家又拥有着一个共同的舞台。
  令人奇怪而又不大好理解的仍是那位史琴好史小姐。在岳经理面前她的身份很像公司的公关秘书,一应事务不用岳经理张嘴吩咐,她自前去安排好。比如吃饭,比如借阅杂志,比如雪碧、可口可乐和矿泉水,等等,周到而妥帖。不知她施以怎样手段,软席车厢服务员隔不多久便会走过来问:有什么需要请说话。态度热情笑容可掬。但是--史琴好的目光一触到舒朗就冷漠一下来,似乎怀着天然的敌意。对待顾太太反而比待他热情得多。
  相当一段时间,舒朗觉得她仿佛岳经理雇佣的刁钻刻薄的女管家,站在主人的肩膀上,以戒备和排斥来对付主人的朋友,借此表达对主人的忠诚。但后来,他打破了这个想法。
  史琴好的冷漠是故意的。有时,她递饮料故意不递给舒朗;有时却毫不客气地跟他对视许久。史琴好这样的女孩虽然年轻但有着丰富的社交经验,那么--她的冷漠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交际手段,而真实的内容潜藏着?
  吃罢晚饭打了阵桥牌,舒朗顾太太与岳经理史琴好对垒。小有赌资,舒朗和顾太太各输了二十块钱。熄灯了,列车进入夜间行驶。
  舒朗去卫生间擦了擦身,返回时见史琴好在过道的单椅上坐着。包间里岳经理和顾太太正说话,很有些谐谑的味道。他站住。
  顾太太在包间里喊他:舒朗,你回来了吗?还不快进来救我。
  听着虽然形势急迫,语调却很轻松。
  舒朗笑笑,站着没动。
  顾太太又轻声骂;好你个舒朗,没良心的……
  这时候岳经理从包间里说;舒朗,你可不能坏了我们的好事。
  舒朗说;嗳呀,我没办法了,那边列车员小姐约我去聊天,正等着我哪。
  包间里顾太太和岳经理就一齐笑起来。
  舒朗在史琴好对面坐下,把毛巾和香皂放在小桌上。列车过道只有座位下边的小灯亮着,环境幽静而清雅。史琴好没动,仍叠着腿,双手抚膝,腰板笔直地坐着。脸渐渐转过来,平静地望着他。
  舒朗寻找话题。他想:无论结果如何,这也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包间里的顾太太和岳经理不再玩笑,小声说一阵别的话各自睡了。
  许久,车厢里只有列车行进的咯哒声。
  最先破开话头的却是史琴好。
  你觉得挺有意思,是吗?
  什么,挺有意思?他问。
  所有。这一切。
  舒朗马上觉出,这是一个谈话对手。
  当然,很有意思--我觉得。他说,点燃一支烟。在此之前他始终没吸烟。
  这是一场赌博。她说,目光显得明亮。
  也可以认为,这不过一场游戏。他故意说得轻松。
  你会看到,这是怎样一场游戏。史琴好不怀好意地笑笑。玩这场游戏的时候,请别把筹码押错地方。她又说。
  舒朗笑了,他觉得这话题过于严重,为了调整气氛,他问:你抽烟吗?
  谢谢。我只抽女士烟。
  这没有办法了,舒朗做个无奈的手式,不过我告诉你,赢与输,对我来说并没有特殊意义。
  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从未输过。
  所以--你处处小心谨慎,这种活法我想会很累也很艰难……
  不一定。赢家总是快活的。输家总比赢家痛苦,而且难堪。
  我们不见得谁赢。他突然说。
  史琴好笑了,说:好呀,我们一言为定。
  这时舒朗才感觉到,他已经被逼就范。本来,他可以找些相应的契机,把谈话引到便于互相理解的方向。但一开始就形成了对立,她蓄意挑战,而他的的确确已表示了应战。
  史琴好说:你自己坐吧,我要睡了。她站了起来,带弹簧的皮座膨地弹回。
  舒朗不便于就走,很无聊地又坐了好一阵。了望窗外奔驰而过的黑色的原野,他忽然扑嗤一笑。心想:这个故作深沉的女孩,倒是怪聪明的,她大约把所有的男人都想成一副模样,先下些带刺的毛毛雨。可是--这的确是个很肤浅的小把戏。


  租房子遇到些困难。因为来的仓促,岳经理未来得及与青岛的贸易伙伴取得联系,第一天恐怕要将就了。又是旅游旺季,各类会议又多,最好的宾馆已没有了床位。就是这家二等旅店,双人间住房也已满员。
  哎哎,这怎么行呢?顾太太急得直搓手,额上冒出一层细汗珠。史琴好也不满,但她不露声色,迈着长腿在大厅里来回遛,挑剔旅馆的卫生太差。她似乎不大相信真的会住这里。舒朗无所谓。从二百元一宿的高间到四块钱一晚的地下室他都住过。不过他有个原则,既然大家是个群体,一切以女士们的感觉为准绳最好。
  岳经理站在柜台前交涉,为值班小姐开出一大串名单,然而无济于事。
  值班小姐瞥他一眼,懒懒地说:只有套房,里外间四个床位。
  岳经理极迅速地扫了他们一眼,问:怎么样?
  顾太太没说话史琴好没说话舒朗也没说话,看起来套间的确挺有魅力,只是大家不愿挑明。
  岳经理说:那我们包一间套房吧。
  值班小姐朝外望了望,说:两男两女,不能混住。
  岳经理说:套间不是有隔墙有门吗?那跟包两个双人房间是一样的嘛。
  怎么会一样呢?小姐严厉地问,又说,我们这里有制度,公安局会来查房的。而且,套房就一个卫生间,你们住着不方便。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岳经理做出恼火的样子,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包住两个套房?
  小姐瞪他一眼,没说话。
  岳经理摸出根烟,戳戳,点上。
  你们住几天?小姐问。
  一天,先住一天。
  可只能住一天啊。小姐摊开登记簿,又说:就算你一个人包住的吧。
  行。岳经理说。
  小姐的意思很清楚:四人包住违反规定,而一人包住则不违反规定;倘若公安局在来查房,闹出事来对不起责任自负。不过一所谓查房一般只是说说而已。
  房租一百四十元,岳经理觉得实在便宜。
  大家都挺高兴,谁也没再埋怨条件不好。顾太太喜欢热闹,舒朗认为这样住别有风味,岳经理拢着史琴好的肩说:怎么样,安排得不错吧?史琴好笑笑说:你当然得意啦。
  顾太太和史琴好住里间,舒朗和岳经理住外间,里外间都有沙发彩电,外间屋略宽敞些,把床挪开,打牌甚至跳舞都可以。史琴好急不可耐地先去洗澡了。岳经理在外屋没完没了地打电话,通知青岛的朋友,又租挂长途专线和公司本部及外地办事处挂上钩。岳经理笑着对舒朗说:我这个人人到哪儿就把办公室设在哪儿,成习惯啦。为了不影响岳经理工作,舒朗来到里屋,跟顾太太聊天。顾太太小声问:昨晚怎么样,你们谈得不错吧?舒朗只是笑,说:刚开个头,不过没谈什么正题她的就去睡了。顾太太咂咂嘴说:嗨,有什么正题,你还想给她做形势报告哇?舒朗问:她这个人是不是过于敏感?顾太太笑了:你还不让人家设防?真是想得太美气了。舒朗说:好像不只是设防的问题,她似乎对我很轻视。顾太太想了想说:那可糟糕。可也是啊,你能有多少钱供她消费,人家凭什么对你感兴趣呢?一句话说得舒朗挺悲哀。
  咣当门响,史琴好从卫生间走出来。舒朗和顾太太立刻中止了谈话。史琴好的长发湿漉漉地瀑开,水珠仍向下流。她已换了身随便些的衣服,上衣粉色,白裙,看上去很薄,都有些透。这女孩倒是麻利,不大一会工夫,该洗的都洗了,在里屋的绳上花花绿绿挂了一溜。边挂边对顾太太说:水都放好了,你去洗洗吧。仿佛舒朗并不存在似的。
  单独面对史琴好,舒朗仍觉尴尬。这尴尬的气氛是史琴好一手造成的。她没有说话的兴致,东南西北支离破碎地冒几句,既不连贯又无逻辑,弄得舒朗无所措手足。史小姐问:你这位作家是单纯来度假还是为了体验生活?没等舒朗回答她又转过头去问岳经理:哎,下午的活动怎么安排啊?走到外屋又转回来,对着桌上的镜子梳理她的头发,无主语地招呼:劳驾,帮我把拉锁拉上。她指指自己的背部。这时的她无论声调还是动作都充满了诱惑。舒朗帮她拉了。她猛地转过身,双手仍捂着头,不客气地说:喂,喂,你站开点……舒朗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他不明白史琴好因何要如此过火表演。顾太太动作迟缓,冲澡不紧不忙,走进卫生间许久也没出来。
  外屋来了客人,是岳经理的朋友,岳经理为舒朗做了介绍。对方是青岛地区华美公司副主任,姓吴。吴主任呈来名片,头衔还有许多,总之印得密密麻麻。岳经理悄悄说:老吴可是华美真正的实权派,人称吴老板。吴老板望去也就四十多岁,方脸,高大魁梧。不过舒朗最初的印象并不好,他莫名其妙就觉对方粗俗,至少不如岳经理潇洒气派。吴老板也带来个小女孩。
  看得出他们是老相熟,谈得热火朝夭。舒朗再待下去显得不大合适,就又回到里屋。这时他忽然冒出一个胆大妄为的想法,他觉得他应该邀史琴好到外边走走。
  天气不算坏,湛蓝的晴空,飘着朵朵白云。他们住的旅馆离海滨不远,立在窗口就可以望见大海。他们坐电梯来到楼下,那海反而看不见了。
  舒朗立在旅馆门口,热浪扑面而来。此时正是午后两点钟,青岛的气温不亚于T市。舒朗对身后的史琴好说;我们去游泳吧。史琴好笑着说:你邀我下来,那就悉听尊便吧。
  两人走在通往海滨的路上,当时谁也没留心还有一个人正悄悄地跟着他们。那人也住在这家旅社,走出大门时用手遮遮阳光,脸部投下浓重的阴影。
  你的名字很别致,我很奇怪,你为什么叫史琴好?舒朗间。
  你并不更出色,因为--许多人都这么问过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就希望我成为一个音乐家。
  你母亲?那么你父亲就不希望吗?
  史琴好的目光极快地闪过,淡淡地一笑。
  我父亲就是搞音乐的,不过不是家,他是个琴师,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哦,你知道那时候有一种叫牛棚的地方吗?
  噢,对不起,我很抱歉。舒朗觉得他无意中触及了一个不快的话题。
  过了一会他又问:你--为什么没搞音乐?
  不为什么,我这人天生就没有乐感。
  舒朗弄不准这话的含意,只好笑笑,点点头。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不,没有了。
  这时候他们恰走过一个小烟摊,他停下,买了一盒绿摩尔,他记得史琴好说过她只抽女士烟。身后尾随他们而来的男子迅速闪入一家店铺。史琴好笑了,说:你看有哪位小姐在路上边走边吸烟?女人吸烟不过为了排场。舒朗问:我又错啦。史琴好说:倒也不全错。你打算请我,不如到那边喝点什么。她指指斜对面设在大棚下的咖啡廊。那地方设施不错,地点也好,几乎就在海滩上。
  要了两份冰糕两听雪碧,对面坐下,史琴好已然不客气地把摩尔烟架在指上。她戴上墨镜,眺望大海。
  你没有职业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舒朗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说。
  我吗?不为什么。史琴好喷了口烟。
  那总归……该有点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吧?
  我喜欢这样。我觉得陪你们花钱我很有才华。哦--我忘了,这不包括你。遇到你这样的人我应该早早就说拜拜,因为这白浪费我的时间,论花钱你真花不出什么水平来。
  舒朗觉得自己在愤怒,一股什么气流直冲头顶。可他又不能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
  史琴好嘲弄地看他,她很得意。
  这时候史小姐的眼睛似被什么锐利的东西隔着镜片蜇了一下,迅速眯起,又睁大。好在镜片墨色,这变化舒朗并没觉察。史小姐变得热情,一反常态地拉住舒朗的胳膊,用甜得发贱的声音说:舒朗,你干嘛就这么坐着呀?你再买点什么嘛,我想要……嗯……就要多味冰淇淋吧……舒朗觉得奇怪。他说不好史小姐这是不是专门为他即兴表演。不过--他已体会到这种姿态这种语调力量的强大,任何一个男人也抵御不过。即使你心里怀着反感,你也会乖乖按她的安排去做……舒朗想:他的运气不坏,这么快就进入了正式的临战演习。
  舒朗刚刚离开,史琴好就猛地转过身,对不远处另一个男人极不客气地说:你怎么来了?你凭什么总跟着我?男人显得委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副受难模样。史琴好指着他鼻子又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不管你怎么想,我没有那种意思。你走,你马上就走!男人站着不动,憋得满脸通红,许久才笨拙地说:我……就一句话……史琴好立刻把耳朵堵上,极快地说:我不听,不听!你走。你听见没有?你赶快走哇!她急得直跺脚。
  舒朗端着冰淇淋走来,恰巧看见这小插曲的尾巴。他远远站住。他几乎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个年轻人的相貌:如火的眼睛,粗胀的脖颈,因痛苦扯得歪斜的脸。
  为了避免尴尬,舒朗等那个男人远离之后才走过来。
  他是谁?舒朗问。
  你都看见啦?史琴好反问。
  舒朗点点头。
  史琴好持持头发,缓缓地说:一个个体户。我的一件挺糟糕的作品。一个傻瓜白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蛋。她语气轻松,却骂得刻骨。
  史琴好大略讲了那个故事,她说她的责任是明确的,只帮他把钱花愉快。这当然包括他喜欢的馈赠。史琴好把馈赠解释成高级精神消费,可满足馈赠者特殊心理需要。个体户曾送给她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一说到这时舒朗注意到史琴好颈上耳上指上都光秃秃的--一但馈赠并不是交易。个体户错误地理解了这一点,他居然向史小姐求婚。他挥霍了大半家产,他跟老婆大闹离婚,然后他就认为史琴好应该嫁给他。
  他可能真的爱上了你。舒朗说。
  那是他自己的事。史琴好口气极平淡。
  他-一痛苦得要发疯啦。
  我管不着。
  也许,他会一蹶不振。也许,他今后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也许--他会自杀的。舒朗武断地说。
  他不会。他要真自杀我就佩服他。史琴好冷冷地说,一边用小勺一点一点往嘴里抹冰糕。
  舒朗想:这女孩怎么这么成熟,成熟得令人恐怖。这与她的年龄不相符,跟一般人的经验也不相符。她是不是……太残酷了。
  顾太太远远赶来,手里拎着一件大红游泳衣。走到近前顾太太说;怎么说走就走啦,也不等等我。望望他们俩又惊呼:嗳哟,我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舒朗只望着她笑。史琴好说:我们一直都在等你。天太热,你又迟迟不到,我们才来吃冷食的。舒朗说: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到了浴场,舒朗抓个工夫问顾太太:这个史琴好从前是做什么的?
  顾太太装在游泳衣里的身体裸露得太多,奶洁色的皮肤处处都要鼓跳出来。她一边活动腰身一边说:她没告诉你吗?她是大学生,一年前还在哪个工厂当团委书记哪……
  海边的沙岸金黄色,弯成月牙形。海水碧蓝碧蓝。海滩上聚满了人,浅海里同样,密麻麻的。远处才渐渐变稀。更远的地方,可见冲浪者的小舢板。海潮哗哗,一层层滚来。舒朗想--这个世界,不是太奇怪了吗?


  晚上华美公司吴老板设宴为岳经理等人接风,派来一辆豪华轿车
  舒朗钻进去,恰好一边是顾太太,一边是史小姐。车门关上,三人挤得挺紧。舒朗觉得,顾太太的胖身子凉森森,另一侧的史琴好却热得烫人,二人体温有着极大差异。车拐第一道弯,坐在司机旁边的岳经理回过头来问:舒朗,你挺舒服吧?舒朗说:不舒服,挤得慌。顾太太就使劲挤了他一下说:得便宜卖乖呢。哼,下午到晚上,两个女人陪着,可把你宠出毛病来啦。岳经理大笑。舒朗这场合嘴笨,不好再说什么,只由着他们作践。
  车行了好一阵,来到海天大酒楼。
  早等候在那里的吴老板亲自为他们打开车门,满脸堆笑地盯住史小姐看,又客气地朝舒朗和顾太太点点头。他身后不远站着那个女孩,新换了身紫红色套裙,雍容华贵的样子与她的年龄不大相称。走进酒楼大理石镶嵌的中厅,吴老板问:去法国餐厅还是瑞典餐厅?岳经理说:史小姐定吧。
  其实法国餐厅瑞典餐厅是一样的,都属高档包间,上菜也大都是中国菜,并无西欧、北欧风格的分野,只是室内装演和餐具略有区别。
  他们订了瑞典餐厅,因为瑞典更生疏些。
  六人坐好。座位由岳经理排定,男女交错--这样据说符合最新文明。史小姐安顿在吴老板身边;吴老板的小姐--她叫刘春红,自然坐在了岳经理身旁,余下舒朗与顾太太只好互相搭配,坐在下首。
  岳经理再次把诸位介绍一遍,吴老板再次一一握手,握到史小姐,那手久久不愿分开。吴老板说:令天,点菜上酒全听你的,史小姐,你今天是第一号女主人啦。
  舒朗对吴老板的看法越发不好,甚至觉得这个黑胖子令人讨厌。他说不清这情绪是否与席面上他受到的冷落有关。他想到顾太太,尽管珠光宝气却未得到任何人的青睐,心中不免有同病相怜之感。顾太太却并不很以为然。
  席面之丰盛难于想象,各式水果小菜自不必说,清炖甲鱼,黄焖大鲵,红烧对虾,油炸全蝎,串烤鲜贝……应有尽有,单特制青岛罐装啤酒就要了整整一箱--史琴好花他人之钱之慷慨之气派,实在令舒朗大大地开了眼界。
  众人不大好意思,连岳经理都觉得过于奢华了些。
  吴老板却竖起大拇指,不断地夸奖说:好,好。
  史琴好笑着说:我没点福山大菜,就很为吴老板节省了呢。
  舒朗极虔诚地为顾太太布菜,一边小声地议论那边的吴老板和岳经理,尽量选些有趣的挖苦字眼,逗得顾太太嗤嗤嗤地笑个不停。岳经理觉察了,说:你们搞什么小动作?罚酒罚酒。吴老板也立刻捉住不放。罚酒,罚一人不行,两人一起罚。罚一杯不行,连罚三杯,第三杯还罚成了交杯酒。顾太太坐下就靠过来,身子半倚着舒朗小声说:哎呀,我可是要不行了,小肚子涨得厉害。舒朗只好连连抱歉扶她去洗手间。吴老板那边便越发把他俩凑在一起,说得顾太太奶白的脸上竟飞起红晕。
  酒事渐渐进入高潮,史琴好陪着吴老板一杯杯地喝。吴老板海量,这史琴好也是海量。啤酒是有体积的。史琴好一个苗条姑娘,腹中空间应该有限,她又没去厕所,那么多啤酒真不知道喝到哪里去了。
  六人中唯刘小姐不饮酒,只喝果茶和杏仁霜。刘小姐也太年轻了些,坐在岳经理身边还像个孩子。在史小姐与吴老板大肆说笑时岳经理隐隐有一种不平衡感,可他仍无法对刘小姐做出过于亲热的举动。岳经理倒了一小杯酒,说要敬刘小姐。刘小姐为难,求助似的盯着吴老板。吴老板说:岳经理这么盛情,那你就喝吧,一杯啤酒,没大事。刘小姐这才喝了,只一会工夫,脸就红得像苹果一样。
  舒朗很礼貌地询问,果然刘小姐还是个在校的学生,大学三年级。
  岳经理剔剔牙说:那批化工原料到底怎么样,
  吴老板说:你就放心吧。
  岳经理说:咱们谁也别留一手,又不是头回打交道。
  吴老板笑着说:让你放心你就放心,都是自己人,好办。
  岳经理说:我可要枪打实处,你是不是真有那个能力?
  吴老板说没问题,货主已打好招呼。
  岳经理笑笑说:那好,你帮我这个忙,价格我让你合适,就按咱们说定的办。
  顾太太插嘴说;得啦得啦,别在酒桌上念你们的生意经啦。
  史小姐己同年轻的刘小姐攀谈起来。
  晚上另有节目,吴老板安排大家去舞厅跳舞。一行人又返回旅馆重新修饰一番,男人打上领带,女士换了长裙,都住自己的头上身上喷了些香水。顾太太选了件黑裙,这样显得苗条些,又能鲜明地衬出皮肤的白润来。史琴好有意换了身如火的红裙,而刘小姐则是洁白的高档纱裙。舒朗格外欣赏顾太太,因他明白,顾太太是他今晚的重点舞伴。
  吴老板还邀请了另外几位朋友,按岳经理的说法,他们都是本地有实力的人物。年龄都不很大,都有经理头衔,各自带着自己的女友。舒朗只记住其中一位姓薛,另一位瘦些的可能姓孟。
  舞场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人们笼罩在一片虚伪的气氛中。大约只有顾太太是真诚的,另一位真诚者可能是涉世不深的刘小姐。
  也许晚餐上的玩笑话对人的潜心理有某种暗示作用,顾太太跳舞时身体不由自主就靠过来,两人贴得很近。舒朗理解顾太太此刻的心情,尽量满足她。顾太太如醉如痴,摇着身子夸奖说:你的步子可真稳健。舒朗笑着说:我们是最结实的一对。跳伦巴时舒朗邀了史小姐。史琴好步伐轻盈,舞姿也美,但她跳舞有一股狂劲,像她选择的裙子一样火热灼人。舒朗不由得说跳舞很能反映人的性格。史琴好却立刻反驳说恰恰相反,舞场里人人都在故弄玄虚。舒朗无话。隔了一会史琴好又说:我并没指你,不过--对我来说跳舞只是我的一件武器……她的语调相当柔和,眼里似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当时舒朗正轻轻地领着她的手,她却用力握了握,又弯下指甲刮了刮他的掌心……跳华尔兹时舒朗邀请了刘小姐,他再次鲜明地感觉到,这就是一个孩子。然而,她身体的某些部位已发育得相当成熟,两颗结实而饱满的乳房不时地碰撞着他的右臂。他觉得不忍,继而愤怒,然后却生出一种近乎悲哀的感受来,他忽然很懊丧。
  谢过刘小姐,退下场来,他不想再跳,独自坐在那儿喝咖啡。岳经理问,他推说累了。
  舞池中灯光摇曳,岳经理以娴熟的舞步标准的绅士风度旋转着。而吴老板却在独立作战。他不携舞伴,无论什么乐曲,都像老鹰一般在舞池里飞来飞去。


  休息了吗?史琴好问。
  套间里屋的门敞着,大约谁也不反对这样。敞着门他们彼此都有一种亲近感,里屋外屋才有某种默默的气息交流,才能产生那潜隐着的、不宜言表的、却能令人愉悦的心理效应。
  舒朗已经躺下,他的确感到劳累。岳经理仍坐在桌前写一份什么报告。
  今晚他很兴奋,舞会散场后又陪薛、孟二位经理吃了顿夜宵,仿佛在谈水泥和钢材生意。回到旅馆又打了近半小时电话,把公司值班员从睡梦中叫醒。直到现在--已经深夜两点钟了才坐到桌边。
  过来吧。岳经理说,他没回头。
  史琴好穿着睡衣式短裙走出来,偏偏坐在舒朗的床边。
  人家要睡觉你偏要打电话,现在可倒好,想睡了睡不着了。史琴好说。
  岳经理伏案写他最后的一行字,说;睡不着吗?那就聊会天吧。
  史琴好说:有什么好聊的,我不过--想喝杯香槟酒。
  岳经理这时才很奇怪地回过头。
  又出难题。岳经理说。
  史琴好振振有词:怎么是难题呢?你邀我们出来,各方面都该想得周全些。
  岳经理连称;是是是。义说:这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到哪去找香槟酒呀?
  史琴好说:我们去买。
  岳经理说:你又叫我到哪去买?
  正说着话,外边传来敲门声。
  佯睡的舒朗立刻坐起,看着手表,已经两点一刻了。谁这么晚还来敲门?大家都纳闷。忽然不约而同就想到治安部门,会不会是他们来查房?岳经理显得紧张,小声对史琴好说:你快回里屋,把门关好。史小姐却坐着不动,说:怕什么?你不是愿意这样住吗?岳经理忙走过来,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压低嗓音说;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史琴好说:反正是一样的,里屋外屋,也没多大区别。这时才起身朝里屋走。里间屋传来顾太太熟睡的鼾声。
  房门又响,当当当敲得猛烈,显然来人已很不耐烦。
  舒朗心里怦怦直跳,他没有过这种经历,他迅速想象着即将出现的尴尬场面,想象着治安人员的冷面孔。他们将很费口舌,而且辩解不清。无论如何这将成为一件丑闻。
  岳经理开门。他竭力做出沉稳的样子,但舒朗能感觉到他心情的复杂。打开房门岳经理愣住,又探出头去左右看看,这才返身回来,疑惑不解地说:没有人哪。
  奇怪了,分明有人敲门却没有人,或许敲门的不是人,那是什么,是什么呢?夜已经很深了呀。
  岳经理做了种种推测,比如服务员,比如走错门的旅客,显然都不可能。
  这件事给老岳、舒朗、乃至史琴好的心头抹上一道暗淡的阴影。
  可--自己吓唬自己总归不妙。
  史琴好说:或许是风,或许是鬼,管他呢,不是查房的就好。
  岳经理也开解地说:查房也不怕,咱们本来就很安分守己的嘛。
  好不容易把精神松弛下来,大家正要睡觉,吴老板带着刘小姐闯了来。他似乎有猫头鹰的习性,进门就嚷嚷,把大伙重新搅起。他真的带来两瓶酒,还有腊肠、真鸡等菜什,要跟史琴好再比高低。刘小姐却带着明显的醉意。
  岳经理劈头问:方才你们敲过门吗?
  没有哇,我们刚刚过来。吴老板说。
  吴老板是不是来监督我们呀?弯子转得极快的史琴好尖刻地问。
  这……哪里哪里,我们不过……凑个热闹。吴老板打个酒嗝说。
  大家就都笑了。
  天蒙蒙亮众人才躺下,三位女士在里屋,三位先生在外屋,女士把沙发一并地方就够了,吴老板黑胖的身坯子却挤不下。岳经理只好把床垫子拽到地板上让给吴老板,自己睡光板子床。
  熄了灯,吴老板对舒朗说:你看我们这群人像什么?企业家还是酒鬼?哈哈哈哈,真他妈,白天西服革履,办公,谈判,出入大酒店大饭店,也像个企业家、总经理、老板……到了晚上,你看,就这么随便什么地方一躺,对付一宿。这是什么生活呢?整天请客,喝酒,跳舞,你拜会我我拜会你,带着个小女孩到处跑……比听,比的是些什么?比谁带的女孩子年轻漂亮,比什么高级的地方敢不敢闯进去滚一滚,真够瞧的……反正就是花钱,你花钱就是了……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就是事业,这也是生意,这还是……搞生意的诀窍……老弟,你懂不懂?
  舒朗认为他醉了,在说醉语。不过,他确实目睹了这些经理老板们的生活的另一面,当然远不止这一面。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睡梦中的反思和慨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天怎样,明天还将怎样,他深信他们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吴老板笑了一阵,又对岳经理说:这回我算是倒霉透顶。这位刘小姐,又粘上我啦,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过是带她出来玩玩,场面上的需要而己。可她却认真了,以为我会娶她,你说,这怎么可能呢?
  舒朗很是吃惊。他并非吃惊吴老板的话,而是吃惊吴老板说这话的场合。刘小姐就躺在里屋,门敞着,倘若刘小姐没有睡--这极有可能,他等于当着那女孩的面把他们的隐私公开告诉另一个,不,另外两个陌生男人,外加两个女人,用的又是这种极不尊重的口吻。
  周围实在静极了,吴老板说话又从来粗声大嗓。舒朗推想隔墙躺着的刘小姐听到会怎样想。或许她正大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巨顶,或许她正默默地流泪。里间屋没有一点声息。
  过了一会岳经理说:这女孩不错,那你就娶了她呗。
  开玩笑!我老婆呢?我的闺女儿子呢?我可不是光棍汉。
  舒朗又暗吃一惊,吴老板还很有家庭观念,这一点是他绝没想到的。
  许久,里间屋才传来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屋子里仍死寂寂的。所有人都在熟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碳酸气气体。


  如火的骄阳把海滩的沙砾烧烤得烫脚,蔚蓝色的大海就显得更加生气勃勃充满了诱惑。海是宁静的,只是到了岸边才涌起白色的浪花,缓缓地一层层涌来,亲吻着柔软的金黄色的沙滩。天空有海鸥在飞。远处的栈桥,更遥远的突兀在海面上的小岛,都被阳光晒得浅淡。
  沙滩上戳立着两项红白相间的硕大的篷伞。大伞下几位女士正以裙子为这罩换游泳衣。吴老板张罗着去买汽水了。岳经理和舒朗立在一边抽烟。两位新朋友--昨天跳舞结识的薛、孟二经理正往一个厚塑料制的小划艇里打气。
  岳经理的裸体站在阳光下显得很男子气,舒朗自愧弗如。岳经理挺随意地问:怎么样,这些人还有点意思吧?舒朗说;这的确是一种生活。岳经理说:其实他们也都很忙,能聚在一起轻松轻松的机会并不很多。舒朗说:这回吴老板开销可不小。岳经理说:这不算大。那笔生意我让他一分,拨个零头就都够了。舒朗略略有些尴尬,他倒明白。他们优厚的旅游费用,恰恰来自所谓生意的夹缝中。隔了一会岳经理又说:你看清楚了吧,真正的生意都不是在谈判桌上谈成的。你首先要善玩,还要能喝酒,陪着客户吃好喝好玩好,玩得花样翻新,生意也就做成了。舒朗说;所谓功夫在室外?岳经理说:一点不错。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没有下海。他们在等女人们。
  顾太太换了件浅肉色挺时髦的游泳衣,大白鸭似的走来。跟他们打招呼,走过去。那两位新伙伴在等她。顾太太跟任何新朋友都能很快相熟,并能玩得尽兴。顾太太伸脚探水,大叫水凉,一屁股坐下去,恰好海水漫上来,反而把她全身都打湿了。顾太太夸张地挣扎着要爬起,那副笨拙的样子引得众人忍俊不禁,几乎笑疼了肚子。顾太太索性投入大海,那种壮烈真有几分不怕牺牲的精神。其实顾太太极善游泳,胖胖的身体在海波中像只灵活自如的母海豚,并且敢跟男人比赛耐力。
  女人抢先下了水,男士们当然就争先恐后了。
  吴老板和史琴好仍在沙滩上站着,他们似在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吴老板很郑重地说:你这样的女人应该经商。史琴好开玩笑说:你大概认为女人经商是一种时髦吧?吴老板说:不,我认为你有经商的气质,而且--一你一定会比男人厉害。史琴好说;是不是你吃过厉害女商人的亏?吴老板哈哈大笑,说:你这张嘴,可是真不让人。
  这时,吴老板才扶着史琴好下水。
  刘小姐独自一人在大篷伞下坐着。她本来就不大会游泳,又偏巧来了例假,更不便下海。但她今天一定要来。她跟着吴老板,她跟着他,他到哪,她到哪,决不离开。跟来也是痛苦,她只能远远望着吴老板和史琴好的背影,望着他们亲昵地说笑。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天真的光彩。
  又一个男人来到海边,大脚踏住。他正用一架望远镜搜索海面。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
  顾太太兴致颇高,竟跟薛、孟二经理打赌,要游到防鲨网外很远的一块礁石上去。
  舒朗实在弄不明白顾太大怎会如此胆大妄为。
  舒朗自知水量不济,急流勇退了。
  另一块海域。岳经理、吴老板、史琴好三人在玩那只充了气的小划艇。
  他不想参与。他能想象出两个男人围着一个穿游泳衣的女人会是一种什么气氛。他没兴趣加入那种角逐,为史琴好增加一份骄傲的资本。
  他游了回来,坐在大伞下,打开一瓶黑加伦饮料,陪着刘小姐聊天。这时他才渐渐明晰起来,他之所以不愿去小岛,之所以不愿找史琴好,其真正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想跟刘小姐认真地谈一谈。
  你好像不是青岛人。舒朗问。
  刘小姐眨动着小鹿一样的眼睛,点了点头。她还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显得很难过。但她不愿在这个显然关心着她的男人面前把自己的心事剥开。
  她的家在河北省唐山市。出生在干部家庭。在这里上学。家中只她一个女孩。她最关心的是一年后的毕业分配。继母。唐山地震使她的家庭不得不重新组合。她不愿回唐山,希望留在青岛--
  费了很大力,舒朗才弄清这些要点。
  舒朗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孩爱上一个比她至少大十五岁的男人简直不可思议。她为何会走上这条为男人充当花瓶的道路同样不可思议。他有一种倒错之感。他说不好金钱到底有多大威力。
  刘小姐似乎已经信任了他,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舒朗想了想说:你认为他能帮你吗?
  他能帮我。他肯定能帮我。可他不愿意帮我。刘小姐又难过起来。
  舒朗问:你相信命运吗?
  刘小姐抬起头望他。嗯。她点点头。这时她的确只像个小女孩。
  舒朗又说:我帮你看看手相好吗?
  刘小姐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出。
  她的手相太单纯了,手形很美,所有的手纹都清晰而明朗,没有任何多余的枝叉。有这种手相的女孩并不多见,这说明她有着纯真的天性。
  舒朗对手相学并不精通,平时胡乱看看不过是凑趣而已。但今天格外认真,因他想点醒她。
  舒朗煞有介事地解说她的身体、志趣、情感生活和少年时患病等情况,有几处居然蒙得很准。然后他说:从手相上看,你未来的丈夫比你大两岁,门户相当。他--长得帅气。不会很有钱,但很有才华。你们的婚后生活……啊,十分和美。你们俩性格互补,能相得益彰。两人没有更多的磕绊,能够白头偕老。
  然而--他失败了。
  刘小姐的脸部和嘴唇都变得苍白,眼里闪现出极度的痛苦,由于过分激动下额剧烈地抖索着。
  不,她说,用力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
  你骗我,你在骗我,你骗我,对吧?
  他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摇头。
  不,不会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刘小姐忍耐不住,泪流满面地跑开去……
  这一刻舒朗已经明白她与吴老板是什么关系,他也明白一个少女怎样才会坠入如此绝望的情绪中。他很哀伤。她太年轻了。如果她真能像史琴好那么成熟,在男人群里游刃有余能摆弄男人于股掌之中倒罢了。可她又偏偏对生活充满着美妙的幻想。那么她的前程将十分可怕,除却毁灭,还能有什么?
  那个男人走来。
  他穿着游泳裤,背着行囊,毛篷篷的身体显得很健壮。他围着大伞悄悄转了一圈,在不远的地方站住,开始向大海眺望。
  舒朗最初并没理会,忽然就浑身一抖,他认出这是他见过一面的个体户。不过--他并不像那天那么委琐。
  个体户取出望远镜,又向海面搜索。
  舒朗下意识望望那条小划艇。他十分吃惊。不知何时小艇已漂泊到极遥远的地方,甚至比顾太太等人要征服的礁石还要远得多,只隐约可辨小划艇上黑蚁般的两条人影。
  个体户的望远镜钉住,人也雕塑般不动。
  个体户毛篷篷的身体抖动着,使人觉得那里边有岩浆般的物质在冲腾,几乎就要冲毁他的外壳,使他的肢体一块块融化坍塌下来。
  个体户热辣的眼睛向这边扫视,他愣住。他显然也认出了舒朗。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咬住,几乎咬出一团火球。
  个体户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个体户放下背囊和望远镜,并未委托给任何人,径自大步向大海奔去。
  这时,舒朗隐隐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正沿着脊柱缓缓上升,他不由打个寒颤。
  你怎么啦?刘小姐问。
  没事。他说、一边盯住海面,一边把个体户遗下的望远镜抄起。


  吴老板和史琴好谁也没想到岳经理会把他们带出这么远。岳经理最初也无意。直到周围海水变得深蓝,涌浪渐大,空中有雪白的红嘴海鸥啊啊地上下翻飞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海岸已经遥远。沙滩变成一条弯曲的细线,金黄金黄,城市的楼房建筑像色彩不同的火柴盒。头上蓝天白云,太阳也格外明亮。这里的风景应该说是很美的,真正有漂泊海上的感觉。他们也并不孤单,几位玩冲浪板的年轻人愉快地掠过,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
  岳经理游得很舒展,这儿远离人群,可以充分领略大海的妙趣。他天生就该是个水手,一投入大海情不自禁就产生一种征服的冲动,这时候他喜欢冒险。小划艇上,史琴好半卧,支着花伞遮蔽阳光。她并不会游泳,也不很懂大海,但此刻的心情极好。她觉得海很亲切很可人,周围海域的辽阔水天一色的景观都令她十分开心。她半眯着眼,随着小艇摆晃,几乎沉浸在海涛温和的抚爱中。吴老板坐在她的对面,无目的的划着桨。他也属于旱鸭子之列,最远游不到五十米。这次远航对他来说可谓史无前例了。此刻恐怕唯他心情复杂,因他非常希望岳经理离开,从而给他一个单独的机会。划艇很小,非常非常小,两人几乎是挤在里边,他们的腿互相叠压着。不能乱动,乱动小艇就会失衡。腿的厮磨使吴老板产生出一些又一些幻觉,而史小姐似乎对这并不在意。吴老板并不了解这是海的作用,是海的魅力使史小姐暂时地丧失了警觉。
  吴老板终于忍受不住,探身对不离左右的岳经理说:喂,你这水上警察什么时候下岗啊?
  岳经理抖着头上的水珠说:啊,我要终生保护你们。
  哈哈,你担心你的小姐,被鲨鱼吃掉?
  不,我担心她把鲨鱼吃掉。他开玩笑说。
  岳经理这时觉出,他在这儿已经很多余了。他真的想保护他们,他深知二位的水性。不过他们有小艇,还有桨。海浪和缓,不该有什么问题。
  喂--他说,你们向回划吧,我去看看顾太太,然后他又微笑着说:祝你们成功,将来别忘请我喝喜酒啊。
  起伏的波涛里只有这个塑料小艇,小艇上只有他们对面坐着的半裸的男人女人。岸很遥远,游泳者很难游到这里,玩冲浪板的年轻人也消失了。这是个独有的天地,在海上。
  吴老板微笑着,他的幻觉已膨胀得很大,那似乎不难实现。
  当然,小艇的空间狭小使他们能紧密地坐在一起,小艇空间的狭小又会限制他的行为。他并不希望即刻就完全地成功,他只需要一种突破,需要一种暗示,需要一种征服,那就足够了。
  吴老板说:啊,哦,是这样--我并不想挖老岳墙角,可我的确希望你来我这里工作。
  我并不是岳经理的雇员。她说。
  那就更好啦。
  可我也不大可能来你这儿工作。
  为什么?吴老板盯着她的眼睛。
  不为什么。史琴好微笑着回答。
  吴老板下意识地望望她圆浑的膝,它们离他很近,置手可摸,细腻的皮肤十分光洁。
  他说:你--很有才华。
  他再次望望她圆浑的膝。
  史琴好微笑着。
  吴老板在判断,他弄不清这女孩的态度。不是对工作的态度而是对他的态度。
  他继续说:我很喜欢你这样有才华的女孩,你懂吧?
  他下决心把手抚到那圆浑的膝上。
  他感到史小姐的腿蜡一般冰凉。
  史小姐半卧,并不躲避,依然微笑着望他。
  吴老板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认为他已经成功,那手渐渐向上摸去。
  啪--
  史琴好突然就把塑料船桨砸到他的头上。并不很重,却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海水。小艇打个趔趄。史琴好咯咯地大笑起来。吴老板愣住,但他忽然也大笑,不顾一切地来抓史琴好。史琴好用桨左拦右档,剁他的手,拍他的脸,抵他的胸,又使劲泼水。这貌似玩笑又很有内容的争斗,弄得小船剧烈摇晃起来。
  小艇很小,塑料吹成的,很小很小。是个小玩艺儿。本来只能坐一个人,大约是供女士玩乐的。再上来个吴老板已经超重一倍半。争斗的男女使它倾斜,海水一涌一涌灌了进来。史琴好猛地一推,小艇险些倾覆过去。
  吴老板忽然意识到这很危险,他止住,脸色煞白。史琴好冷笑着问:你怕死了,是吗?告诉你,我可不怕。说着,她又拼命摇晃小艇,企图把小船弄翻。吴老板左右护着,他极度恐慌,而对这个要发疯的年轻女人他又无可奈何。你要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他绝望地呼喊。
  史琴好满足了,喘吁吁地安静下来,依然半躺着问:你明白了吗?
  起风了。浪也骤然变大。这转换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平静的海面忽然就改变了模样。
  这情形他们谁也没有料到。
  海浪汹涌,像小山一般,塑料小艇是无法承受这巨浪的冲击的。无论吴老板和史小姐心情如何,无论他们是从容还是恐慌,他们都将难于逃脱死亡的厄运。他们的下面,正是深深的宁静的海底。
  个体户的头从阴晦的海浪中探出,狰狞丑陋像只恶鬼。他是来拼命的。他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情形己教他无以忍受。他沸腾的血液在海浪的冲刷下不仅没有冷却反而愈加沸腾、他什么都可以放弃,但他一定要把那个黑胖的男人拖到海里掐死或者淹死。谁也不能阻挡他。
  吴老板根本就没意识身后的危险,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前面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海浪。拼命划水,调整小划艇的方向,竭力避免小艇被巨浪吞没。这情形简直危急极了。
  史琴好看清了那张歪斜的脸,她短促地啊了一声,立刻振奋起来,异常惊喜地喊;来呀,你快来呀,船,船要翻啦。
  一个浪头打来,小艇一跳,跃上浪峰,又忽地跌入浪谷。恰在这时个体户像条大鲇鱼蹿上半个身,史琴好绝没想到,他手中竟提着个灌满海水的啤酒瓶,嘭地就砸在吴老板头顶上。啤酒瓶碎了。吴老板头一歪就不再动。
  你?
  史琴好呆住,她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并非来救他们,而是恰恰相反。
  史琴好眨眨眼睛,泪水呼地涌了出来。
  小船失去控制,在浪窝里打转。远处一排大浪泛着白沫带着响声飞快地扑来。
  你--你要淹死我吗?史琴好愤怒地喊。
  个体户此刻也呆愣住,这时他已看清小艇面临的危险。
  快,快抓住绳子。史琴好又喊。
  他立到抓紧船头的尼龙绳。那排大浪呼地从他的头顶涌过去。他是锚。小艇变得平稳了许多。
  快呀,往回游。又一道命令。
  水中的男人拼命划动手脚。他是舵,引着小艇渐渐问岸边漂去。
  海浪越来越大,冲到礁石上激起一丈多高的白色浪花,又似千军万马,呼啸着向海岸冲去。毛篷篷的汉子在水中奋力拼搏,牙咬出血,眼里涌出泪。血是咸的泪是咸的海水更是咸的。他本来要复仇。他身体里孕育着死亡的冲动。而此刻,他的手脚却违背心愿把他的仇人从死亡的漩涡中拯救出来。
  岸上的人焦急万分。舒朗手中的望远镜始终就没撂下。那整个的过程他都看到了。他不知该如何评价那个男人。顾太太几位赶在风浪来临前游回来,大家都很后怕。但此刻顾太太已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为史琴好的命运担忧上来。她站在沙滩上挥动两只胳膊不停地喊:快,快呀!岳经理已扑到海里去迎接他们。他十分后悔把他们拉出那么远,他怎么就没想到天气会变坏呢?刘小姐的忧郁已完全为焦虑和担心所代替。她爱吴老板吗?可她现在的的确确在想--吴老板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死呀。
  小划艇渐渐近了。


  晚上岳经理设宴为众人压惊。第一杯酒岳经理提议为了那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干杯。于是大家感慨一番,都说这么好的人在眼下的社会中是不多见啦。而且人家上岸抄起衣服就走,连个姓名都不曾留下。岳经理要换现金表示感谢,吴老板清醒过来更要报答人家救命之恩,可连个人影都没寻到。难得呀难得。他只好这样说。
  吴老板头上砸起个大包,但他不记得有啤酒瓶子的事,尽管小划艇上溅落了许多绿玻璃碎片。岳经理笑着问那是怎么回事?吴老板说:嗨,风浪太大,我们撞到礁石上啦,我晕了过去。幸亏……哈哈。后来,吴老板又说:我这人命好。我睁开眼,还以为到龙王爷那儿报到来啦,谁想第一眼就看见了岳经理的尖脑瓜顶。他把一块鱿鱼卷夹到嘴里。舒朗注意到,今晚的酒桌上,谁也没摆身份架子,仿佛大家一下子都成了真正的朋友。
  晚上是老板把他们安排到另一家高级宾馆。双人间,条件当然好多了,只是少了里外间住着的种种便利和快乐。
  舒朗来到顾太太屋里坐了一会儿。顾太太兴致勃勃讲述他们游到那座礁石小岛的情景。她说她非常害怕遇到鲨鱼,游出防鲨网就后悔了。她细皮嫩肉的,首当其冲就会成为鲨鱼们的攻击对象。隔了会儿她问:舒朗你在想什么?舒朗说:我在想象鲨鱼怎么吃你。顾太太笑了,说:你呀,也学得坏了。史小姐调电视,换了几个台又啪地关上。她显得很烦。这时她看看舒朗。
  岳经理洗过澡也走过来。
  岳经理说,今天好不热闹。史琴好说:是啊,岳经理把人家双手奉送,自己躲到一边去看戏,那还有不热闹的?岳经理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史琴好戗白地问:那是什么意思?有啦,好在今天没闹出人命来,就算万幸。
  岳经理悻悻的,不语。
  顾太太这时不中不着地说:是啊,今天可真够险的。舒朗笑她多嘴。顾太太翻他一眼:我说得不对呀是怎么着?
  顾太太嚷腰疼,顿时眉头紧锁,要舒朗帮她捶捶。说着就在自己床上躺了。舒朗只好走过去坐到她床边,捶了腰,顾太太又说腿也疼,一块也捶捶吧。比起白天的逞强劲儿,顾太太此时像个娇气的小姑娘,又像酸懒的贵夫人。舒朗只是笑。
  岳经理对史琴好说:到我那屋坐坐好吗?他努努嘴。史琴好不理他,收拾她的衣服,说:我累了,哪儿也不去。过了会她突然说:我看吴老板这个人很不错,有魄力,人又豪爽,说话不拐弯抹角,也懂得如何讨女人喜欢。哼,我看--比岳经理可是强多了。岳经理佯笑,显得不大自在。史琴好又说:像吴老板这么有男人气的男人我还没见过,一个也没有。岳经理说:是啊是啊。他使劲嘬了口烟。
  舒朗推说头疼,想单独到外边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史琴好望他一限,他假作没有看见。
  坐电梯下到一楼,到总服务台查了下住宿登记簿,又返十一楼,走到一一二四室前犹豫片刻,摁响了门铃。没人。舒朗摇摇头刚要走,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你找谁?门打开一条缝。舒朗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对方,他说:我就找你。
  个体户把舒朗让到沙发上时表情复杂,他弄不清这位不速客如何会知道他住的房号。他同样不知道舒朗是什么人,找他来干什么。个体户态度极不友好,甚至充满敌意。
  抽烟吗?舒朗问。
  不。个体户说。
  我叫舒朗,是来……度假的。我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我知道你姓康,叫康大民。我从服务台最新登记的旅客中查到你,但我不敢肯定。你看,我还是找对了。
  你是个警察?康大民狐疑地问。
  不不,我是史琴好的朋友,一个……很普通的朋友。
  康大民面都僵硬,肌肉抽动一下。
  沉默,康大民审视着他。
  你是不是也让她给甩啦?康大民突然问,他眯起一只眼睛。
  不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对她了解得很少。说实话,我今天看见你下海,我始终用你的望远镜观察你。我担心出事。但看到你把她救回来的时候,我很感动。所以--我想认识你。
  康大民激动起来,颈上的青筋膨胀。但这只一瞬。康大民又变得冷静。
  康大民说:我后悔了,我不该救她。
  舒朗说:是,你不该救。
  你这个人怎么说两面话?康大民再次产生了怀疑。
  我是说,舒朗只好解释,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救她。
  康大民把椅子拉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也恨她是不是?舒朗没说话。康大民又问:你也被她迷上了,她很快又跟别人好了是不是?舒朗只好说:是。康大民打个响指说;我一猜就是这样。
  康大民开始在屋里来回走,舒朗觉得,这时他无论动作还是眼神,都像一匹狼。而且是--饿狼。
  他有些后悔。
  你打算怎么办?康大民站住,问。
  我?我打算……忘掉她。舒朗说。
  康大民冷笑了,说:你当然可以忘掉,我不行。
  舒朗望着他,目光也很冷。
  康大民又说:谁都能忘掉她,可我不行。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以为我这人没劲,为这么个女人不值得,对吧?那我只问你一句:你投入多少?
  舒朗窘住。没……没多少。他支吾。
  康大民笑,笑得很冷酷,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大概没有体会过,看着她把你一叠一百元的票子撕碎,抛向空中……是种什么感受吧?
  是的,没有。舒朗承认。
  康大民哈哈大笑,拍着舒朗的肩膀说:我不管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想认识我也罢,或者是史琴好让你来劝我的也罢,我都会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做。看得出你是个聪明人,那你听我一句劝:离她远一点,越远越好。
  康大民显得狰狞。
  这时舒朗想:他的确干了件顶愚蠢的事。
  舒朗回他房间的时候情绪很不好。他觉出这个人是个很危险的人物,而且,他并不是个懦弱者,像他想象的那样;这人骨子里有种很偏执的东西,这就更危险。
  史琴好居然站在过道里等他,一副悠然的模样。这的确很出乎他的意料。
  史琴好说:上哪儿溜达啦一去这么久?舒朗说:街上。街上?史琴好笑,街上下雨啦,你知道吗?舒朗愣住,他不知这是否史琴好的调侃。史琴好拉他一把说:走吧,我请你吃夜宵。舒朗犹豫一下但还是去了。
  宾馆的夜餐厅中没有多少人,实在是太晚了。两人坐下,舒朗只要了一杯热咖啡,消费消费小姐的钱他不习惯。史琴好要了杯混合酒。史小姐沉默一会扑嗤一笑,问:你去找他了?口气很随便。舒朗点点头。你们--谈了些什么?她又问。舒朗想了想,说:谈了你的历史。史小姐笑了,说:看来你对我的历史挺感兴趣?舒朗说:我对你的一切都有兴趣。史琴好仍笑,很挑逗地望他一眼。
  史小姐品酒,又说:别听他的,他就会吹牛。舒朗马上说:我想那不是吹牛。史琴好不高兴了,瞪他一眼又垂下去。她弹出根摩尔烟点上,显然压抑着什么。她低声问:他还说了我什么?舒朗犹豫着,他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他想:要不要把那些危险的信号告诉她?你倒是说话呀?她追问。我们的确没谈到别的。他说。
  史琴好的情绪已变得很坏。她急促地说:我都跟他讲清楚了,他还要怎样?舒朗沉默着。史琴好说:他这人真是让人不可理喻。舒朗说:是这样。史琴好说:我跟他从来就没有那种关系,你相信吗?舒朗说:我相信。史琴好愣了一下。她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些。她笑笑,抿了口酒,又笑笑,散淡地说:干嘛老提他?那个人,一想起来就让人倒胃口。舒朗只好也跟着笑了笑。
  史琴好又点了一支烟,先前那支只吸几口就掐灭了,难看地躺在烟缸里。她看上去的确平稳了许多。她说:你这个人倒是很奇怪。舒朗说:不过一个人,也没什么奇怪。史琴好扑嗤一笑说:你倒有闲心管别人,你关心你自己的事吗?舒朗说:那当然,比关心别人的时候更多。他的态度很认真。
  这时的史琴好正很舒服地坐在软沙发里,头倚着沙发背,抖着一条腿。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目光一动不动停在他的脸上。她在微笑。
  许久,史琴好轻声说:你知道我等你多久吗?舒朗说:我想,你可能等了很久。史琴好目光闪烁,仍轻轻地说:你知道就行。
  舒朗已分明感到了什么。
  史琴好坐起,端过酒杯,望着他只是笑。另一只手伸过来,缓缓压在舒朗的手上。依然笑,口里一点点抿着酒,等待他的反应。舒朗就也笑了。他轻轻地握了握。
  你不想跟我建立一种友谊吗?她问,把手收回。舒朗说:我们已经建立了。她又笑笑说:那我们是朋友了?舒朗说:我们是朋友了。史琴好责怪地说:既然是朋友,你还这么严肃,是不是不太合造了呀?舒朗也觉得自己过于拘谨,他放松下来,笑着说;我这个人其实是很随意的。
  这时,史琴好说:那么--请你坐过来,好吗?
  舒朗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他们坐对面,而她邀他坐在身边。现在还有礼节拘束着,坐过去当然就是自己人了。大厅里的灯光暗淡而柔和,气氛是静谧的。寥寥几对吃夜点的男女都缠缠绵绵地依偎在一起。周围氛围很让人倾斜。而这又的确不是一场玩笑。
  最初舒朗还在犹豫,因他判断不清对方的意图。她很真诚,可她为什么真诚?她的眼睛热情奔放。那真的只是热情奔放吗?这仅短短一瞬,舒朗就觉得自己不该什么都怀疑。使他犹豫的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个体户冰冷的忠告。
  舒朗站起,迅速地坐了过去。他吻了吻她的腮,并轻轻地拥抱了她。
  史琴好偎在他怀里说:我们,是不是一切都和解了?她望着他的眼睛。
  舒朗说:本来我们也没什么分歧。
  史琴好笑了,似乎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她说:
  “有几件事我必须说清楚。第一,我不会看中你的钱袋,我知道它很瘪;第二,你不要试图改变我,我惯于逢场作戏;第三,对你是一个例外,我倒是挺看重你的……”说着,她闭上了眼睛。
  舒朗大为感动,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吻了她。


  东方破晓时天又开始下雨,原订去崂山游玩的计划只好推延。
  舒朗一夜没睡好觉,头隐隐有些作痛。空调机关了,屋还是显得冷,崭新的床单毛毯也给人一种潮湿发黏的感觉。这是否阴天效应?阴晦的天气,总会影响人之情绪的。
  还是有些具体的原因,舒朗总在想昨晚的事,一个康大民,一个史琴好,从两个方面给他以巨大的心理冲击。康大民决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已感觉到了。当时康大民并没直接说出他要干什么,这就愈加危险。而另一方面,他与史小姐的关系忽然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冷静下来想想他又不能不生疑惑。他记得在海边咖啡廊吃冷食时史小姐的表演,这会不会是在更大范围里的一种重复?他脑子很乱。他想无论如何他已牵涉其中了。
  醒来又是阴天,倒霉的令人讨厌的阴天。外面正在下雨。这不能不加重他的心思。
  喂喂,都起来了吗?门外传来史琴好的声音。
  正躺在床上的岳经理一跃而起,赤着上体就去拉门。
  舒朗不由笑了笑:这里还有个岳经理,事情其实还要复杂得多。
  史小姐进门就嚷:两个大懒虫,也不看看,都几点啦?
  舒朗看表,居然已经十点半了。他故意说:忙什么,太阳还没出来呢。
  今天阴天,出不了太阳啦。史小姐显得情绪极佳。她又说:这屋里空气太糟糕了,开开空调吧。舒朗立刻把毯子捂严,说;不行,我感冒了。史小姐仍然把空调机打开,说;感冒更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舒朗受到史小姐感染,情绪也变得快乐起来。他看着史小姐演戏。
  岳经理已穿好背心,此刻插话说:这样也好,我们可以省一顿,早餐就免啦。
  史琴好立刻白了他一眼,好像昨天的余波未尽,她刻薄地说:堂堂大经理,可真会精打细算。旋即又笑着说:不过--不光早餐,午饭我也为你省了,待会儿吴老板请我去逛市容。
  大家都吃惊。这时才见吴老板西服革履容光焕发地从门边溜进来。他彬彬有礼又不无得意地朝二位点点头。
  好你呀吴老板,居然搞小动作。岳经理假作愤怒地说。
  不敢不敢,这可是史小姐自己应允的。吴老板哈哈大笑,又侧过头对舒朗说:我今天单独请史小姐,还望多多原谅。
  他转过身,挽住史小姐的胳膊走了出去。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仿佛一阵风。舒朗许久才还过神来。虽然史小姐说过,她喜欢逢场作戏,舒朗仍觉心里有些酸溜溜。
  顾太太走过来的时候,吴老板和史琴好已经下了楼,不久便隔窗望见他们乘坐的黑色轿车在雨中驶远了。
  大家都有被冷落之感,觉得无聊。顾太太说:得,这个大雨天咱们干什么呢?三缺一,想玩玩牌也玩不成了。岳经理说:这个吴老板简直没办法,见缝就钻。顾太太立刻说:怪谁?两个大男人,又作家又经理的,连个女孩都收拢不住。舒朗说:我们都缺乏魅力呀。顾太太骂道:那个吴胖子有什么魅力?不过口袋里有几个臭钱罢了。舒朗直想笑。过了一会儿顾太太又开解地说:可也是,吴老板钱大气粗的,就让她去吧。顾太太总是这样,刻薄不了三句自己先宽容了。
  岳经理的不悦已溢于言表。
  岳经理的心情自然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史小姐为他打关系,但同时又不愿失去对她的控制。开开玩笑无所谓,可史琴好毕竟是他带来的小姐,理当站在他的立场维护他的利益。而现在,她招呼未打就擅自决定跟吴老板去逛市容,大约还不仅仅去逛市容。这无论在面子上还是情感上,都教岳经理不好接受。然而他又毫无办法。因为史琴好并不是他的雇员。
  听顾太太这么说,岳经理也就顺水推舟,把史琴好丢在一边。他打起精神说:史琴好不在,咱们怎么办?我看,咱们去吃海鲜吧。舒朗顾太太都举双手赞成。
  在海鲜馆,舒朗执意由他做东。岳经理不肯。顾太太说;算啦,今天没外人,你就给舒朗一个面子好啦。今晚呢,我请你们两个。舒朗和岳经理同时问:怎么,史琴好晚饭也不回来吃啦?顾太太说:八成。
  这顿海鲜吃得暗淡,三缺一果然气氛烘不起来。舒朗着力说了几个笑话也没收到应有的效果。顾太太总打岔,岳经理也只出于礼貌勉强笑笑。
  吃过饭,雨不下了。西边天际已经放晴。街上的树木高高低低的房屋屋檐望去都水淋淋的。泄水筒哗哗哗地响。街上的积水却早已流尽。舒朗提议随便在街上走走,顺便去看看水族馆。顾太太心疼她的皮鞋和裙子,犹豫一下还是同意了。岳经理笑着说:顾太太其实最随和人。
  午后,顾太太说她想睡一会儿,走到隔壁去了。岳经理给他的公司及外地办事处打了一通电话,无非商品报价、外汇额度、出口报关什么的,舒朗听不大明白。岳经理又对着电话说;如果这边生意顺利,三天后他将返回。
  岳经理放下电话舒朗问:没见你谈什么生意呀?
  岳经理笑笑说:现在的生意都是软件,十项谈成一项就够公司上下蹬踹一年的。他这次化工原料基本谈定,水泥钢材生意也有了个眉目,就很不错了。说着,他也躺下。
  闲扯。昨天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今天又闲得无事可做。偏偏早晨都贪了床,此时谁也睡不着。话题就又扯到史琴好。
  舒朗问:你是不是爱上了史小姐?岳经理说:干我们这行有几分真几分假,无非交际的需要。舒朗说;不尽然吧,我观察了几天,即使说不上爱,感情恐怕也蛮深。岳经理说:人是感情动物嘛。
  舒朗翻过身,下颏枕着双臂,又问;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大愉快?你在想,他们去了哪儿呢?然后想到一个又一个地方,分析哪儿最适合男女幽会。再然后为吴老板设置一道道障碍,认为那不大可能。再再然后又一一推翻它们。最后想--一切都是可能的,或许某种最令人担忧的事情正在发生。
  岳经理笑着说:你可是扯得远了。
  舒朗说;你没这样想吗?连我都这样想了。
  于是久久沉默。
  岳经理终于说:像我们这些人,是不能把情场得失看得过于重要的。有时,就难免在感情上,背负一些痛苦。当然,有时候那种痛苦也很沉重。
  舒朗点点头,他觉得岳经理说得很入道,又问:是不是你很看重史小姐?
  也不能这么说。
  那么,至少史小姐很吸引你?
  岳经理笑了,说:你真不愧是当作家的,我可要拿你没办法啦。他刚刚要展开真实的一面,又跳了出来。
  其实舒朗问的问题很重要,他在想:那件事要不要告诉岳经理,大家一起来加强防范?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


  刘小姐推门进来,问:吴老板没在这儿吗?
  舒朗说:没有哇。
  刘小姐说:我上午就来过一次,你们都不在,中午吴老板你们是不是一块去吃饭了?
  舒朗说。没有。早晨吴老板倒是来过,带史小姐出去了。
  刘小姐猛地就愣住,仿佛被谁猛击了一下,委屈得眼泪差点儿流出来。她还真是个孩子,不知掩饰,脸上包不住心思。
  舒朗后悔把话说重了。
  刘小姐抹抹眼边强笑笑,告辞要走。岳经理却把她挽留下来,说:就在这儿等吧,他们去不久,一会儿就回来的。
  刘小姐思忖一下,大约也觉得无处去找,勉强在岳经理床边坐下。低着头。一语不发。为了调节气氛,舒朗说:这回四个人齐了,我们玩会牌吧。刘小姐没心恩,很礼貌地谢绝了。
  隔壁敲墙。当然是顾太太。
  舒朗刚一进门,就被顾太太拉住。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正要问,顾太太早把手指挡在唇上说;小声点。然后顾太太把他拉到屋角,正色说:你真是个不打眼眉的,吴老板带走了史小姐,这刘小姐又自己送上门来,你怎么还在那呆起来没完没了哇?舒朗说:你总是乱点鸳鸯谱,人家刘小姐不是那种人。顾太太啧啧嘴笑着说:那她是哪种人呀?告诉你在他们那些经理老板身上贴的都是一种人,也就是你肉眼凡胎的看不出来罢了。舒朗总算被顾太太点拨得聪明了些,心里想;这倒也不错,一比一,岳经理总归也有个心理平衡。
  在顾太太安排下,舒朗又走过来,对岳经理说:顾太太要买东西,我们出去一趟。悄悄返回,蹑手蹑脚把房门锁上。
  现在,舒朗躺一张床,顾太太躺另一张床,这气氛就有些别致。
  开始说些闲话,都悄悄的,怕隔壁发现,像做贼。顾太太忽然笑道:今天可好,分成了三对儿,吴老板和岳经理调了包儿,就我们始终如一、舒朗说:我们是传统派嘛。你是传统派?顾太太斜着眼望他,我才不信呢。舒朗说:是吗?我也不信。两人就都笑了起来。顾太太笑得嗤嗤嗤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把嘴掩住。
  隔了一阵顾太太说:舒朗,你过来,咱俩躺一个床,省得说话怪费劲的。舒朗就笑着走过去。顾太太向里挪了挪身,给他留下一块地盘。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顾太太的身体凉森森的,他靠着很舒服。只是顾太太说话的气息直吹耳根,他有些痒。
  顾太太说:今天可是咱俩的好机会。舒朗说:这机会来得可不容易。顾太太说:可不,人家都寻欢作乐去了,就苦了咱们俩。舒朗就说:这下也算成全了我们。顾太太笑了,用手指戳戳他的脑门说:你呀,也就说说空话罢了。舒朗说:我呀,也能够办实事。说罢,他就吻了下顾太太。
  事实上舒朗并没有那种冲动,只是顾太太太可爱了,他不由不这样做。一切都有游戏的意味。这场游戏顾太太喜欢他也喜欢。
  他体会到顾太太唇的柔软,那上边涂的唇脂滑腻腻地有一股甜味。
  顾太太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她身上一下子布满了痒痒肉,挨不得碰不得。她四脚蛇似的蜷缩着,笑瘫成一堆泥。舒朗也笑了。两人笑得精疲力竭。顾太太好不容易顺过气,这回有了新口实,笑着骂:还说跟你待着最安全呢,这回可现了本相。快滚吧,这回可让你讨了个大便宜。舒朗认为他已极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吃晚饭时史琴好果然没回来。大家都有些担心。舒朗的担心更多出一层。
  刘小姐没走,跟大家一起进餐。岳经理对她格外照顾,仍未驱尽她脸上浓重的忧郁的阴影。刘小姐本来就寡言,整个晚餐她几乎没说一句话。
  吃罢饭岳经理有兴致请大家跳舞,借以消解一天来过于沉闷的心情。当然,史琴好和吴老板只好放在一边了。
  舞厅设在宾馆二楼,灯光、音响、室内装潢都十分讲究。舒朗最感兴趣的是墙上挂着的那些装饰面具,给人以怪诞而诡秘的感觉。门票每位四十五元,饮品也相当昂贵,不过岳经理今天很舍得花钱--在史琴好不在的时候。舞池不大,不过人也不多。四处座位都是摆成方格的宽平软沙发,坐着十分舒服。
  顾太太小声对舒朗说:你不觉得老岳今天有点怪么?舒朗也凑近她的耳根说:可不,刘小姐一来,老岳就容光焕发,简直变成另一个人啦。
  室内灯光忽然全黑下米,大家正纳闷,突然便炸雷轰响,电闪雷鸣,乐队灯光音响--维妙维肖摹仿出一场暴风雨来临的效果,使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走进了大自然的怀抱中。随后的每一支曲子都变换一种风格,不断调整着人们的情绪。
  岳经理始终只邀请刘小姐跳舞。舒朗对这一点十分理解。他觉得岳经理很像个男人。在这种时刻,他无论如何也有理由以他男人的气度,男人的襟怀,去关心去抚慰这一个受到伤害的失意的文弱的女孩。但后来他怀疑了他的这种感觉,这一切似乎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
  因为--刘小姐渐渐就跳得陶醉,在轻缓的乐曲中,两人簇拥着,她的身体,她的面颊都紧紧地贴在了岳经理身上脸上。
  喂喂,看见了吗?顾太太捏捏他的手。舒朗略略有些不快,不客气地说:跳舞时精神要集中,左顾右盼是坏毛病。
  快节奏的迪斯科舞曲响起的时候,始终缄默的刘小姐居然一下邀请了他们两个男人。顾太太不跳,顾太太说这种剧烈的运动对她的心脏有害。舒朗原本也不想跳,但当他的目光触到那双小鹿似的眼睛时,他改变了主意。
  这时,舒朗可以近距离地、在闪耀的灯光和有节奏的律动中去观察那张稚嫩的脸。他觉得他与刘小姐在心灵上仍旧能够沟通。看得出刘小姐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痛苦,她在宣泄自己。她的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变化,甚至是一种带根本性的很深刻的变化。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动作都说明着这一点。她正在长大,无论这种成长是正常的还是病态的。她很可能会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温文的刘小姐渐渐跳得疯狂,动作也越来越激烈。她给人一种陌生感。这时的她已不像个女孩或者更像个女孩。她年轻的躯体里似乎迸射出某种超常的能量,把周围的人们都斥得远远。她的动作很大,带着明显的挑战意味。相形之下岳经理反而显得笨拙和力不从心了。这时候,她的眼中已闪现出泪光,泪水把着妆的面颊浸润得亮晶晶。她开始不顾及节奏,她的动作已与乐曲很不协调,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我状态中。舒朗站住,他极为吃惊--因他看到身心崩溃的刘小姐猛然便摔倒下去……
  史琴好回到宾馆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二点以后了,人未进门远远就听见她毫无收敛的笑声。
  大家都没睡。脸色苍白的刘小姐正倒在岳经理床上休息。史琴好携着大大小小的盒子一步就跨进来。他们出去有十几个小时了,史琴好仍旧精力充沛。倒是身后的吴老板显得有些委靡不振。
  史琴好兴致勃勃地说:今天玩得绝对痛快,我陪吴老板可是转了不少地方。
  岳经理问:都去哪儿了呀?让大家等你这么久?
  史琴好瞪他一眼。这时她才看见床上倒着的刘小姐,不由怔了任。又故意问:你说什么,
  岳经理说;大家都等你报告新闻哪,都去了什么好地方还不快讲讲。
  史琴好作相,脸上兴奋得直冒红光。她望了吴老板一眼,问:咱们都去了哪儿?又转过头来对大家说:这么说吧,凡是人能去的好玩的地方都去遍了。对吧吴老板。
  吴老板笑笑说:就是,就是。
  顾太太说:嗳呀史小姐,你的头做得可是漂亮极啦。
  是吗?史琴好翘着手拢了拢,说:这也是吴老板带我去做的。
  史琴好开始分配她手中的盒子。给顾太太的是两条裙子和一件上衣,都高档,下不来四五百元。给舒朗的有皮带领带和一些男用饰物,恐怕也都是挺昂贵的。给岳经理的却怪:一个进口的电动剃须刀和一盒女士化妆品。史琴好说:把胡子刮干净点免得跟姑娘接吻时扎人家的脸。又说:这盒化妆品是送给岳经理的女朋友的。手中的盒子分光了,她没留下什么。当然,她颈上亮闪闪地与过去有所不同。
  史小姐说:这是吴老板赠送给大家的小小的礼物。
  吴老板不大自然地微笑着,他点了点头。
  史琴好又说:不过--这也可以算作我们两人送给大家的。吴老板说啦,他爱上了我。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要结婚啦。
  吴老板拉她一把想制止。
  史琴好却说:怎么,我公布得早啦?可这是真的呀你这傻瓜。说着,她双手围过去,当着众人亲了亲吴老板刮得碧青的腮帮。
  刘小姐气得脸色煞白。她爬起来就往外走,踉跄两步又险些摔倒。岳经理扶住,让她到隔壁去休息。史琴好望着,鼻孔里哼了一声。
  岳经理返身回来对史小姐说:史琴好,你简直是胡闹。又对吴老板说:这让你破费了多少?那条项链除外,其余开销都由我们公司承担。
  吴老板说:这是哪里话?都是些小礼品,对各位表示一点小意思,不足挂齿的。
  史琴好冷笑着说:岳经理你耍什么威风,你也太瞧不起我们吴老板啦。
  舒朗躺下的时候心情很复杂。他真琢磨不透支小姐是怎样为人。即使是在演戏,也演得太张扬太过分了,而且一点也不宽容。他觉得史小姐有种过于膨胀了的自我中心欲,喜欢支配人耍弄人,这并不惹人喜爱。不过--她假借这个机会送给你许多男用物品,那都是不便随意送人的,这又为了什么?

十一

  天气晴好。一辆丰田面包车行驶在通往崂山的柏油公路上。车上原装人马,只是缺少个孟经理,然而排列组合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岳经理身边坐着刘小姐,他们在最前排。舒朗一上车史琴好就坐到他身边。吴老板无奈,只好陪顾太太坐到最后。薛经理和他的女秘书坐在单座上。
  舒朗看着就想笑,心里琢磨:这些人真有种不伦不类之感,学日本,学美国,别的没学到,一个个未脱尽国人的土气,倒先把女秘书或准女秘书这一套超前学来。他问史小姐,这一车人像什么?史琴好说:像万花筒。舒朗笑了,嫌她的嘴大刻薄。舒朗说:什么万花筒,都是挺有身份的人嘛。
  顾太太一大早就嫌热,嚷嚷着要司机开空调。吴老板路上对顾太太既热情又周到,不时介绍窗外的风景。岳经理和刘小姐把头靠在椅背上,从后边望不到他们,两人似在很亲密地谈着什么。史琴好早不像昨晚那么张狂,她静静坐着,靠着舒朗的肩,闭目养神。
  面包车驶进山地。一侧是巍峨的山崖,一侧是浩瀚的大海,这景致令人赏心悦目。山势渐渐险峻,公路升到距海面百多米高。不时有山涧闪过,垂首可见涧底幽深的海水和雪白的浪花。舒朗觉得十分壮观,顾太太却眩晕起来。喂,不行,不行啦。她嚷。吴老板忙扶住问:怎么啦?她说:恶心。顾太太平日并不晕车,但她晕高。只好又调换了座位。顾太太坐回舒朗身边,她闭住眼睛,紧紧抓住舒朗的胳膊说:可吓死我啦。后排,吴老板问史琴好:你怕不怕?史琴好说:我怕什么?翻车也不是我一个人死。吴老板忙说:你可别这么咒大伙,我们还要好好活着哪。说着,双手枕在脑后,两腿伸开,摆成个“大”字。
  这一行人先来到下清宫,下清宫正名叫太清宫。吴老板说;这里主要是看庙,看道士,看水井,还有一棵铺展三十米的千年老树。一路朝里走,吴老板打趣地对岳经理说:老岳,这井水可有奇功,喝了可以遁墙,你听过崂山道士的故事吧?岳经理点点头。吴老板又说:你不妨试试,那可什么地方都可以闯进去走走,小姐们的闺房也阻挡不住。岳经理笑着说:想必这是吴老板的经验之谈罗?吴老板说:本地人不灵,要走千里路,心诚石为所开嘛。说罢哈哈大笑。当时岳经理正挽着刘小姐,而吴老板的手也正挽在史琴好的腰间。
  太清宫恰建在海角上,站在大殿便可听到阵阵涛声,举目又见秀丽的崂山,风景甚美。正殿供着三位道祖,香火潦绕,殿上殿下走动着穿灰布长袍的道士。可惜卫生不佳,到处可见游人丢弃的果皮纸屑罐头盒什么的。
  这时一个人从正殿走出。很健壮,戴着墨镜,双手抱胸望着庭院中的他们,又侧身匆匆走了。
  偏殿已改为商店,出售工艺品纪念品之类。岳经理携刘小姐史小姐一并走人,舒朗跟在后边。顾太太说:没什么可看的,到处都一个样。吴老板也就驻了脚,甘愿陪同顾太太。
  偏殿里,史琴好漫不经心四处看看,舒朗则买了几本游览类图书。这是他的嗜好,走到哪总要买。刘小姐却看得仔细,目光停在一封文房四宝上、黄绢裱的匣,上有烫金篆字。打开,湖笔、端砚、徽墨、宣纸俱全。刘小姐看中了,想买。岳经理看看标价居然高达三百六十元。他说:不值。刘小姐说:我看值。岳经理笑笑说:背着也太沉,到市里再买吧。刘小姐不高兴地撅撅嘴,说:可我喜欢这个呀。说着扯扯岳经理衣角。史琴好远远地冷笑道:岳经理又不用花自己的钱,干嘛这么小气?岳经理非常反感地瞪她一眼。刘小姐也回过头,空气一时变得紧张。史琴好却若无其事地踱过来。刘小姐咬了咬牙,对岳经理说:你自己看着办吧。转身要走。岳经理这时才一把拉住,赔笑地说:嗳,你再看看,还买点别的什么吗?
  柜台里的小道士把那盒文房四宝包好递过来。的确很重。史琴好说:我帮你拿。刘小姐双手抱着猛一扭身,冷冷地说:用不着。快步先走出去。史琴好这才冲岳经理笑了笑,说:恐怕,会宠出毛病来的。
  太清宫三里之外有八音瀑,是去中清宫上清宫的必经之路。这里另一番景致,山高林密,远远就闻哗哗水响。因昨日那场雨,瀑布显得壮观。吴老板说:平时要纤瘦得多,只一涓细流,垂入清水潭,声音美妙动听。史琴好笑着说:吴老板可真是个好导游。舒朗望望四外的风光,说这里野餐最好。顾太太立刻响应说:可不,我可真是饿了。
  男人们张罗,铺开塑料布取出背来的饮料食品;女人们到潭水边去洗手,一个个好不快活。舒朗无意中便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在不远处松树林里晃了晃。他的心头不由紧缩了一下。那个几乎被他淡忘的阴影再度浮出,他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史琴好正提着水回来,她肯定也看见了那个人。她的脸色骤然就变得十分苍白。
  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中清宫其实是个不起眼的小庙,又修缮得不好,没什么可看之处。瑶台般的上清宫又远在离山顶不远的地方。顾太太先说累了,不愿再走。胖胖的吴老板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情愿留下陪顾太太。其余六人登至上清宫都满头大汗,不过这里的确有仙境之感。
  来时走过的路已隐在层叠的山坳中,对面阻隔视线的大山也低垂下去。向东向北,可以鸟瞰辽阔的大海。大海蔚蓝,显得极平静。海浪化作细小的水纹,几乎代住不动。而远近几处岛屿,则像镶嵌其上蔚蓝色的宝石。
  简直像在飞机上。舒朗说。
  我们是在天上。史琴好说。
  这是海岸线上最高一座山了。所以这也是中国之最。岳经理不无渊博地说。
  欣喜代替了一切。薛经理提议,大家自由走走,一小时之后再集合下山。他携女友先告辞去了。
  岳经理和刘小姐双双站在石栏前,仿佛一对情侣。刘小姐依偎着说:毕业后我就去你的公司。岳经理说:那当然。刘小姐又说:我等不到毕业了,这次我就跟你们一起走。岳经理揽着她的肩膀说:干嘛要这么急,学业总该拿下来嘛。刘小姐说:我可受不了,那要多久才能见到你哦?岳经理笑了,拍拍她的脸蛋说:我会来看你的。
  这边只剩下舒朗史琴好两个。舒朗忽然就觉得,他们很孤独。
  舒朗望着岳经理和刘小姐的背影说:你似乎要失去他了。史琴好说:不会的,除非我希望离开他。舒朗说:这一次你做得太过分了些。史琴好笑了,说:你根本不懂,男人是不喜欢过于腻乎的女孩子的。她很轻蔑地望望刘小姐。停停她又说:其实,不管我把他推出多远,我一招呼,他仍会回来。舒朗说:你太自信了吧?史琴好说:不是自信,是经验。真的。退一步说,就是拉不回来,像他这样的经理比他更气派的经理也有的是。舒朗大为惊讶,结巴地说:那么,那么,人的感情怎么摆?史琴好又笑了,说:你忘了,这是我的工作。工作和感情总是两回事。好啦好啦,别老为别人操心啦,还是商量商量咱们怎么玩吧。
  舒朗的常理在史小姐面前碰个粉碎,他不得不对她再次刮目相看。本来他想提醒一下康大民的事也觉得不便再提了。
  喂,反正山顶也不太远,我们就攀到山顶吧。这时史琴好说。
  舒朗此刻实在领教了史小姐固执的另一面,倘若没有那个心理威胁,舒朗倒乐于喜欢她的固执。反过来说,史小姐之所以固执也由于她和舒朗待在一起感到开心。
  上清宫再向上已役有路,山势又奇陡,到处是光滑而陡峭的石壁,许多地方只能攀住石隙抓牢树根爬过去。没有任何游客敢于尾随他们,他们的举动也的确够历险也够风光的。,
  小心哦--岳经理在山下喊。
  临近山顶时坡度才稍稍平缓了些。山坡长满野草,显得十分荒凉。这是崂山的一个侧峰而并非主峰,但在临海的群山中这里是最高点了。他们似乎就要胜利,可恰在这时他们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最后几十米是由巨大的黑石堆积上去,构成崂山奇特的山顶。石块边角圆钝,又大得难以想象,根本就不能攀附。这里山风很硬,冷飕飕的。
  没办法啦,咱们回去吧。舒朗说。
  不。史琴好不甘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山顶。
  就算能登上去,也不过是个侧峰。
  那我不管,我想上去。史琴好冷笑着说。
  舒朗想了十秒钟之后他同意了。他突然信心十足的原因非常奇怪,因他嗅到另一个危险正在迫近--虽然这周围并没发现潜伏着什么。
  他选中了靠近悬崖。的地方。这儿最险峻但这儿的石块略小一些。他像个壁虎那样贴上去,谨慎地研究着每一步前行的办法,同时还要关照好身后的史琴好。这时他隐约觉出他正在经历着什么,而这种经历他一生都不可能重复。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道难关了。眼前一块两丈余长的扁石斜立在那里。他们必须伏在扁石的峰脊上,从鱼背般光滑且瘦削的石脊上爬过去,跳上另一块龟壳般的大石,从那儿便可跑上峰顶。扁石空悬着,下边就是开阔的山涧。风正从涧底吹来,冷森森的。舒朗回头问史琴好:你行吗?史琴好反问;你呢?舒朗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胆量。史琴好点点头,极为夜好地冲他笑笑。
  当他们并排坐在山顶的巨石上时,他们简直都变成了快乐的孩子。恐怖感依旧存在,但舒朗把恐怖留给脊背,而把快乐挂在脸上。史琴好大约也是如此。
  来到山顶他们立刻拥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山顶的巨石--它悬浮在其它巨石之上,居然有水。石面遍布大大小小浸蚀出的石坑石槽,里边盛满清冽的泉水,水中央还漂浮着一层薄冰。这太奇怪了,要知道这石头并没有根呀,而且,向下望去所有的石头都仰面朝天,但所有的石头都没有这种蚀出的水槽。
  舒朗为此而特别兴奋。
  史琴好也很兴奋。
  现在他们在山顶上,俯首便是一览无余的大海。大海像一面镜子,连细小的波纹也不再有。脚下才是山涧。
  这时舒朗想,要是从这里跳下去,那当然够壮烈的,要多壮烈有多壮烈。
  他说:这里很让人开心。
  史琴好说;我相信我们是第一个来到这儿的人。
  舒朗说;这可很难考证。
  他已经感觉到什么,但他不愿回头。
  史琴好说:这不用考证,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认为你是第一,你就是第一。
  舒朗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他笑了,史琴好也笑了。史琴好说:你要真当第一也不难,你从这儿跳下去,那绝对无可争议。
  舒朗纵情大笑,因他们想得完全一样。
  这时史琴好回过头,舒朗也回过头,康大民正在那块龟背样的黑石上坐着。
  史琴好并没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她仍笑着说:喂--你也挺了不起呀,干嘛不上来呢?
  康大民阴郁地望着她。
  史琴好回转身,似在呼吸山顶的新鲜空气。她向山下招手,仍然极为兴奋。
  嗨--我们在这儿。
  史琴好的快乐简直难于言表。或者说她的恐惧难于言表。
  跟岳经理等人在上清宫汇合之前康大民便又消失了。他和史琴好在一块大石头后边谈了有十分钟话。当时舒朗很紧张,他担心会出事。但什么事也没有出,史琴好独自走出来对舒朗说:问题解决了。舒朗说:你倒挺有办法。史琴好说:女人总有办法。样子懒懒的,仿佛很疲劳。
  下山的时候史琴好变得沉默寡语,与上山时的振奋样子简直判若二人。提到康大民,她只说;那是个赖皮。舒朗忽然就产生了一个极为不好的想法,他当然非常不愿那样想:他担心今天的一切都是史小姐的某种预谋,或者说是她精心安排的。史小姐非常惯于表演……不会是那样。他否定自己。那--可太可怕了。那将使他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但他仍问:你说过,这是一场赌博?史小姐说:对,是赌博。不过,我不能输。
  他相信史小姐是有道理的,而她肯定是有道理的。他必须这样思考。
  大家在溪边的丛林中找到吴老板和顾太太。他们正躺在网状吊床上说笑,那股热情劲仿佛刚发现他们彼此才是最佳情人,大有相知恨晚的意味。吊床是租赁的,不远处支着许多仅供两人居住的森林小帐篷。大家开玩笑说:你俩租一小间到那里躺躺岂不更好?顾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太闷,会透不过气来的。惹得大伙捧腹不已。
  吴老板似乎养息得很好,又变得热情高涨,尽管天色已不早,仍提议到瀑项看看。他天生就是个鼓动家,好似不去瀑顶,就不算来过崂山。岳经理说:那就都去,既然来玩就玩个痛快,晚了就不走啦,咱们住帐篷旅馆。
  站在瀑顶的大青石上,众人才觉出自己的缈小。上游的溪水蜂涌而至,呼地便腾空而起,又直泻下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舒朗望着那呼啸而去的水流,忽然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这溪水。溪水把大石冲洗得清洁,仿佛把人也陶冶得洁净,一切污秽都随之而去了。他在观察史琴好。她渐渐变得安稳,继而变得愉快,这溪水的确可以使人渐觉轻松。过去的都过去了,新的不断涌来,奔泻下去,砸进青色的水潭,激起阵阵水雾。水雾爬上山来,渐渐,把他们的衣服都染得湿漉漉……
  此刻,他们正站成一条散线。舒朗几乎就立在山溪的边缘。不远是史琴好,再,是吴老板、刘小姐、岳经理……顾太太胆小又晕高,站在更远的地方。
  顾太太突然尖叫起来。大家回过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斜刺里便冲过一个人来,大个子,身体很强壮,但瘸着一条腿。他瘸着一条腿速度也是极快的,舒朗他们已完全没有回避的余地。周围都是水,石很滑。当时舒朗、史琴好、吴老板正并排站着,那一瞬舒朗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康大民会扑向谁,吴老板、史琴好、还是他?或许他们将同归于尽。这并不困难,只要康大民把两臂一横便可做到。他来不及恐怖。他甚至觉得他的身体已经飘浮起来。
  那一瞬其实很短暂,似刮过一阵寒风。舒朗惊出一身冷汗,但他完好无损立在崖上。吴老板的胖身子像陀螺一般在崖边旋了两圈--唯有史琴好小姐不见了。
  没有听到任何呼救的喊叫声。
  崖下的石壁涂出一大片殷红的血,立刻被水流子冲刷得干干净净。
  青水潭中的小鱼顿时活跃起来。
  天色实在晚啦。西部天空已燃烧起一片片火烧云。猩红色,绎紫色。公路的喇叭和嘈杂的人声渐渐沉落下去。崂山群峰依旧。海潮哗哗。水雾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十二

  舒朗到顾太太屋里道别。顾太太正睡午觉。揉揉眼睛坐起,声儿懒懒地说:来啦,坐吧。
  顾太太卧室中有一股爽身粉的气味。舒朗闻着不大舒服。
  顾太太说:那天可把我吓死了,那个愣头青小于,谁想他会那样做?
  舒朗说:你怎么又提这件事?
  顾太太笑着说:看见你啦,我就又想起来了。要不,我才不愿提呢,那些日子我老做噩梦。顿了顿顾太太又说:可也是,那小子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把史小姐也摔死,那不太可惜了吗,
  舒朗说;顾太太你又敲打我。
  顾太太说:你呀,其实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最希望我讲到史小姐了,对不对,
  舒朗笑了。
  顾太太说:你瞒得过别人,却是再瞒不过我的。
  顾太太起身梳头,并不回避舒朗。舒朗很随便地坐了。顾太太就问起史琴好的伤势。舒朗刚从医院回来,他给史小姐送去一大捧鲜花和一兜水果。舒朗说:仍不见好,我去看她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顾太太叹气说:八成要留后遗症了。舒朗说:也许还能好起来。
  舒朗回想在医院的情形,他望着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正在熟睡的史琴好,他觉得她非常漂亮,甚至--比以前更为漂亮。不过,这些感觉他不愿跟顾太太说。
  舒朗问:这些天怎么没见岳经理?
  老岳么?顾太太望望他,他可是个大忙人呀,哪一天闲得住?喂,你听说了没有,青岛的那个刘小姐要来。
  舒朗说:她不是在上学吗,
  顾太太说:她还上什么学呀,这边好吃好喝又有钱赚,还有男人宠着,对她那样的女孩可是打灯笼难找的好机会呢。
  顾太太挺鄙夷地把梳下的头发捻成一团,丢进纸篓里。
  她--什么时候来?舒朗问。
  顾太太掐指算算,说;八成就是今天。岳经理来过电话,说刘小姐过来之后大家再聚聚,到时候他会邀请你的。
  舒朗说:我大概是参加不了啦。
  顾太太正匀脸儿,而后往唇上点口红。
  怎么,你真格心里只装着史小姐?我才不信呢。顾太大笑着说。
  舒朗说:倒不是那样。我是想,在这儿住得太久了,我想--明天回去,车票都买好了呢。
  顾太太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住,妆没化完,她吃惊地问:这是真的吗?
  舒朗点点头。顾太太就红了眼圈,许久没再说话……

                           199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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