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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爬山的时候,我兴致勃勃,觉得有意思极了。 这里离开县城一百多公里。扑入眼帘的全是郁郁葱葱。这里的山势险峻高大,山路陡削崎岖。路的一边悬崖峭壁,一边万丈深渊。奇怪的是尽管山坡上石多土少,却依然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密密层层,遮天掩日;有些地方树木稀少,地上长着绿毯般的骨朵蕨。巨大的马尾松耸立其间,每一棵松树都有两人合抱粗,暗红色的主干直插云天,仿佛一条条乘势欲飞的红色巨龙。不断地传来婉转的鸟鸣和哗哗的林涛声。正是赤日炎炎的大暑天,置身山间,一点也不感觉到热。 我不禁赞叹:“美极了!这里的风景胜过多少的名胜啊。” 小蝉的想法却不同,她说:“我从来也不觉得。我最讨厌的就是呆在山里,你要是从小到大天天看这山走这山路,你也会烦的。” 事实上要不了多久时间,我也开始烦了。当我在山路上走了不知多远,那陡削的山路和树林却仿佛还没有尽头时,我的心情就变了。我的脚底开始疼痛,腿肚子开始发胀,渐渐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觉呆滞僵硬起来。我喘着气问:“还有多远?” 小蝉说:“不远,爬上前边那个最高的大山头就差不多了。” 我抬眼看,层层叠叠的大山深处,果然有一座最高的山峰,形状象一个尖利的大三角,峰顶上有几朵白云缭绕着,显得飘飘渺渺。那里还有村庄?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感到两腿更加沉重,心里开始发怵。回头看看小蝉,却没有一点疲倦吃力的样子。蹦蹦跳跳,不时地到路边采野花,手里拿着一大束了,五颜六色的。活脱脱一个纯朴的村姑少女。 因为偶然地发现了小蝉有枚徐天启钱,又听说她的村庄里好多人家都有古钱,我来了兴趣,决意到这个山村跑一趟。 我以前从没有到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又没有任何熟人,所以就想叫小蝉带路。我踌躇了很久,该怎么跟她说。我与小蝉已有两度春风,虽然这个风才开始吹就停了。但那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人家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在你面前了。不管怎么说也尽了男女之情了。小蝉的温顺可爱令我很满意,可是毕竟对她了解不深,况且目前我们的关系还只一种买卖关系,充其量是比较良好的买卖关系而已。如果叫她停了业给我带路,会不会提出更多的金钱要求呢。 但是如果没有她带路,我就走不成;即使到了那里也没有人理睬。我相信那里山高路远,说不定还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极有可能弄到好东西。小蝉的这枚钱就是证明。她给了我这枚好钱,再给她一些钱也划得来。就是不知她肯不肯。 可是我的顾虑完全多余。小蝉一听我说请她带路,当场就答应了:“大哥要我做的事,到哪里去都行!” 想不到这女子虽然沦落风尘,却这么有情有义。我说:“你要肯带路太好了,我会开工钱给你的。” 她却噘起了嘴:“我们这样的关系,还讲钱吗?只要大哥你以后不要看不起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把她更紧地拥抱爱抚。 她轻声对我说:“大哥,以前我还从没对别的男人这样呢。不知怎么的一见了你就感到亲切,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这令我很惭愧。一个风尘女子对我这么信任,这是始料不及的。我当然不会爱她,更不会和她结婚,我找她不过是解决一下性饥渴而已,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她是一个妓女,在肉体上并不那么干净;可是在心灵上却依然很纯洁。这样我就得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了。至少也要把她当作小妹妹来看待。 我说:“我对你印象也很好,和你在一起玩很愉快。” “大哥你要真的心里有我,可以经常找我玩的。” 她想的好天真!我不禁有点好笑:“象我们这种穷教书的,哪有那么多钱?偶然为之差不多。何况那种地方也不能老去的。” 她却很认真地说:“你常来,红姐会优惠你。我也不会要你的小费。其实,我们店里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穷,谁也不愿做这生意的。我们最希望有真心爱我的男人,至少也要会懂尊重体贴人的。如果有那样的人,一辈子做他的相好都行。” 我觉得她太年轻了,才会有这样浪漫的想法。做一个正经人的相好,哪有那么容易的!况且这人要是没有钱,连自己都养不活,就是懂得尊重体贴人又有什么用?所以我对她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单纯。要依我说你还是趁年轻挣些钱,有了本钱之后再学点手艺或者做点正当生意,再找个合适的男人成个家最好。哪能一辈子洗头按摩,或者做人相好的。你是命不好,出生在苦人家,没有机会读书,要不然何止于这样。” 两天之后,她果然跟我一起走了。本来老板不肯的,说最近发廊的生意很好,人手不够,还打算再到乡下找女孩子呢。可是她骗老板说妈妈病的很厉害,一定要回去一趟,红姐拗不过她,答应给她三天的假。 请这三天假,她要少赚不少钱。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本来我可以跟她说清楚为什么这么起劲地去找古钱的。其实我也是在挣钱,如果找到珍稀古钱就可以换到大笔现钱。她给我的那枚徐天启就值不少钱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小蝉是对古钱一无所知才肯把徐天启钱送我的,要是知道了竟能卖许多钱,还肯送吗?更不用说为我带路了。况且玩古钱多靠运气,花了几天时间跑那么远路,真能找到珍稀古钱还好办,万一找不到怎么办?跟她解释半天也说不清楚,可能还以为我骗她瞒她呢。既如此,倒不如让她蒙在鼓里更好。将来真的弄到了珍稀古钱发了财多给她一点钱就是。 所以小蝉问我找这些古钱做什么时,我装着淡淡的样子说:“没什么,我只是喜欢收集,好玩而已。” 她瞪大了眼:“那东西脏死了,有什么好玩。” 我对她的无知很放心,我说:“你不知道,这里学问大着呢,外行的人看古钱只不过大小不同,可在内行的看来每一枚都有不同,从古到今,有记录的古钱就有几千种。不但大小不同,还有形状不同,铸造的铜铁成色不同,年代不同,字体不同,一玩进去就会被它迷住的。” 她若有所悟:“这么说,那些古钱就是很值钱了?” 我最怕的就是小蝉往这方面想,偏偏她就要问,于是只好顾左右而言它:“你那村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古董。象玉器、瓷器之类的?” 她想了想:“可能有的。一些老人手上都有玉镯,听说很值钱的,也有人来收过。” 我一听心里怦然一跳,古董贩子真是无孔不入啊,那么偏远的山里也会跑。就不知有没有古钱贩子跑过。要是跑过了我就白跑了。这么一想,脚下突然觉得发软走不动了。我问:“还有多远?” “快了,你要走累了就休息一下,喝点水。这里有眼泉水。” 果然路边的悬崖下有一个脸盆大的泉水坑,坑虽不大但很深,里边的水非常清彻,水里飘着几根绿丝般可爱的水草,有几头全身透明的小小鱼儿在轻轻地游动。泉坑旁竖着根两尺高的小木棍,顶上插着一只斜口小竹筒。小蝉走过去,拿起小竹筒,舀了一筒水递给我:“喝吧,这水很甜的。” 我正是又累又渴,接过来喝了一口,哇哈,果真甜津津,凉沁沁的,浑身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于是咕嘟咕嘟一口气将那筒水喝光。让我喝够了,小蝉自己才喝,她拿着竹筒小口小口啜饮的样子十分优美,我的头脑里情不自禁浮起一首民谣来: 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家有美女,没钱莫想她。 我再次叹息,小蝉的模样气质,哪象个穷山村的苦孩子。象她这样的女孩,要是出生在城里人的家庭,不知有多么宝贝,怎么也不会沦落为洗头妹。命运真是太不公了。 喝完了水,又歇了一会,精神好多了。我想既然都走到这里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打退堂鼓了。于是继续往上爬。等到终于上了那个峰顶,看到村庄时,太阳落山了。通往村庄的山路上,头戴竹笠,背插柴刀,打着赤脚的山民陆续回村了。他们看见回家的小蝉,纷纷和她打招呼,同时又用一种十分好奇异样的神情打量我。有的对我点点头,友善地笑笑;有的则一言不发脸无表情地瞪着我,令人感到怵然。 而那些村姑们,则用一种带着羡慕和多情的眼光瞅着我。我甚至听到有个村姑嘻笑着问小蝉这是不是你老公。小蝉则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而已。 这个小山村的女人,全长的出奇水灵灵,一个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红通通的蛋脸黑油油的头发,即使是穿着质地很差的化纤衣衫也掩不住她们自然色彩。 而男人,几乎都很矮,但是粗壮结实,脸孔棱角分明,一付蛮悍模样。 走进村庄的时候,更多的人看我来了。特别好奇的是小孩子,一会儿就聚集了十几个,紧跟在背后,有的拉我的背包衣角,有的则向我作鬼脸。好象我是从哪里来的怪物一样。弄得我好不自在。 好不容易踩着嶙峋不平的毛石铺就的村街,穿过村庄,到了那一头,一座红土干打垒,倾斜的几乎要倒下的小楼房前。小蝉说:“到了,这就是我家。” 我随着她跨进低矮的小门,一片昏暗,好一阵子才辨清里头的东西。我做梦也没想到小蝉的家竟寒呛到那种地步。土屋里头是歪歪斜斜的木板墙壁,也许是年深日久,也许是烟薰火烧,板壁全黑不溜秋没有一点光泽。屋子的地上是潮湿不平的泥地,一只半大的黑猪在焦燥的走来走去,发出阵阵尖叫;一只老母鸡在地上东抓西扒;木屋的后边是灶间,有一个用泥土打成的灶台,歪歪斜斜,也象是要倒;上边铺着几块木板,放着两口大锅;灶台的一边是一只长满青苔的用整根原木挖成的木头水槽,一根毛竹从墙外透进来,有一股泉水流到木槽里;一边是张挂在壁目上的活动饭桌,桌下有个满是炭灰的火塘,一只老狗伏在上边,用昏花的两眼盯着我,有气没力地抬起头来吼了两声便又垂下头去;灶膛里好象有火,一点微弱的光映着灶前。有个老头一动不动地坐着那里,手里抱着一个竹火笼,脑袋几乎垂到膝盖。旁边有个十几岁的小男孩靠着他坐着。在灶后则是一个老太婆,满头蓬发,正在忙碌着切一个大南瓜。锅里正冒着热气,发出一股近乎发酸的味道。 我的头皮发麻起来。整个屋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垃圾堆。 生活在其中的人就象在垃圾堆中刨食的乞丐。 我的心灵产生一种强烈的振颤。一刹那间理解了所谓“贫穷”的真实含义。我的家庭在城里属于靠劳动工资生活的贫困之家,从小就饱尝手头撷据之苦。自己参加工作后情况有所好转,但是仍然清贫。正因为如此才这样不安份守已,到处奔波着想弄点钱发点财。可是跟小蝉家的境况相比,我的贫穷又变成了富有。从前我在城里那些有钱有势趾高气扬的人们面前,总是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可在小蝉家人面前,我突然感到了一从未体验过的优越感。这世上有许多人比我过的好,但是毕竟还有更多的人比我过的差。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小蝉以及无数象她这样的农村姑娘蜂涌进城,毫不羞耻地当街拉客依门卖俏,以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作代价换取一点可怜的金钱的原因了。孟子说衣食足知耻辱,当一个人在基本生存问题都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人格和尊严又有多大的意义?与这些人相比,我的生活又优裕的多了,至少还有稳定的工资保障,温饱不用发愁。尽管如此,我和象我一样的人还不满足,还在削尖了脑袋想使自己过的更好一点呢。为了使自己过的更好一点,同样的不顾人格和尊严。不同的只是卖的贵一点和贱一点而已。小蝉如果也象爱玉那样生在城里人家,如果也象影视明星那样,难道还会当洗头妹吗? 我转头看看小蝉,在这一片昏暗中,此时显的特别光彩,就象垃圾堆上一朵亮丽的花朵,真是令人感到惋惜,使人能够理解了。 小孩眼睛最尖,一见小蝉,马上叫起来:“姐姐,姐回来了,给我吃的东西。”说着一下跳起来就搜她的提包。紧接着是正在烧饭切菜的老太婆回过头来看见小蝉,脸上露出大欢喜,马上又回过头去喊:“他叔,蝉仔回来了!” 于是那灶前的老头儿梦醒般抬起头来,睁开昏花的双眼,冷冷地看了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咕噜了一句:“一走就半年,钱也不寄些来!我这条命总要送在你手中。哼。” 说着便大喘起气来,越喘越紧,喉咙里发出一种沙哑无力和充满痛苦的自行车胎泄气般的声音,头又低下去,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小蝉见状,赶快跑过去用手在他背上捶着搓着。过了好一阵他才又把头抬起来,这时不再说话了,只用眼睛死鱼般盯着我。那老太婆见了我,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热情地倒水泡茶,我从她粗糙如树皮的手中接过茶碗,发现碗里还有一大块冰糖。 她盯着我问:“先生姓什么?是做什么的?” 小蝉赶快告诉她说我是余老师,她的朋友,来村里玩的。她没说我是来找古钱的。我在路上特意交代她不要说,免得节外生枝,惹人疑心。 小蝉的家里虽说穷的叮当响,但对我这个难得来的城里人很热情。小蝉娘弄了好多菜,炒腊肉啦,薰老鼠啦,炸蜂仔啦,还有什么野菇,腌笋,苦珠糕,南瓜干之类,摆了满满一桌;又舀了一大壶陈年老红酒,据说是已经八年了,烫的香喷喷的端上来。我对那些菜很感兴趣,那些东西虽然都是山野土味,可是城里人很少吃到的。可惜每一样菜都煮的那么咸,简直象打翻了盐坛子一样,实在吃不惯。不过那红酒倒非常对胃口。倒在粗瓷碗里,绿沉沉的,上面浮着几点蚂蚁似的余曲,入口醇厚甘甜,几乎觉不出酒类通常有的凌厉。我多喝了半碗,面孔立即通红,浑身发热起来。 在吃饭的那段时间里,村里人特别是年轻女孩子跑了好几个来,她们不上桌吃喝,只是站在一边嘻嘻哈哈地和小蝉攀讲,眼光则不断地往我身上溜达。很明显的,她们对我大感兴趣。她们不知我是干什么的,但在她们的眼中,这个城里来的先生,长的斯斯文文,白净的脸皮,细嫩的皮肤,干净的衣服,哪是村里那些五大三粗肮里肮脏的年轻人好比。我直觉到她们虽说平时跟小蝉是好姐妹,这时心中不由生出几份妒嫉。都是一样的农家女孩,到城里去了几时就变了。穿的衣服漂亮了,人变白净了,用的化装品也高档多了。还找了个城里帅哥;看来躲在山头上是没出息了,还是要到城里去闯一闯。她们不比小蝉笨也不比她难看,小蝉能得到为什么她们不能得到? 大概是这么想着吧。有的就放肆地伸手去摸我的衣领,问我这是什么料子做的。这些村姑们的大方弄的我十分尴尬,看来她们把我当做小蝉从城里带来的女婿了。其实不但她们这么看,小蝉家里人也有这种理解。可是只有天知道我与小蝉的关系!而小蝉对这一点误解也似乎很乐意接受,有时甚至还故意作出和我特别亲热的样子。 吃过晚饭后天已很黑了,村里的电灯亮起来了,只是不知何故灯丝红红的,有气没力地眨着。村子很快就寂静下来。小蝉说如要看电视她可带我去村主任或者村小老师家看,那里有黑白电视。村里人都去他们家看。但是我觉得困极了,只想早点睡觉。于是小蝉把自己原来的房间让出来。 这房间里只有一张架在板凳上的木板床,铺着一条草席,枕头是几本不知什么年月的书用麻线捆在一起。我翻过来看,是文革期间版本的毛泽东选集。 床头有一张矮小的白木桌子,上边贴着一张不知哪能里找来的刘晓庆影照——唯一有点闺房气息的东西。房间的一角,有一只尿桶,发出一股极重的尿臊气。没有蚊帐,也没有电风扇,倒有一床厚厚的被子。小蝉说山村晚上很凉,下半夜还要盖被子的。 果然,睡下以后我一点也不觉热。但皮肤上好象有许多虫子在爬,咬得我浑身奇痒,一晚上都睡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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