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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她的确能干,巧手一双,而且忙活的姿态特别美。若不是担心被回来撞见,我又要将她抱上床。
  但她说出一番话来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她提出了“风险广告”的设想。简单地说,是将厂家同广告商绑在一起。厂家不先付广告费,而是让广告商在销售额中提成。
  做为广告商,当然愿意先收到广告费。我还想靠这笔钱来运作呢……我钻进了温柔的圈套。
  而且,她虽非老板的小蜜,却是如此这般地同生意伙伴……合作!我心中非常苦涩。
  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我正两难,爸妈回来了。
  吴越并不紧张,打了招呼继续忙活。
  回去的路上,吴越说——
  我们不走一般厂家与广告商的老路子。在那条老路上,销售效果与广告的制作是脱钩的。销售效果不好,广告商不负责;销售上去了,广告商也不可能多获利。目前广告业务清淡,也有广告商自己的原因。比如广告效应,本来就只有软标准,模糊数学,厂家不满意,广告公司偏说好极了,无法裁判,双方不愉快。广告费一揣进腰包,人家卖得如何,再不关我的事……
  “绑在一起,就迫使广告商降低成本,机动灵活地增加广告效应,而且将广告持续做下去。”我说。
  “泰阳你理解我吗?”
  “这个提案是老板的,还是你的?”
  “是我的。老板不大相信你能答应。我说我争取一下吧。”
  我笑起来,手掌在她两腿间飞快插了一下,“就是这样争取的?”
  她不说话,姿态也僵硬了。我心知不妙,但有司机在前,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突然她叫道停车,停车。然后她跳下车,说声再见,立刻招了另一辆车,走了。
  我想跳下去拦住她。但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也好也好,这个经济间谍,这个美人计……说真的,一个刚刚开始起步的公司,只要接上这么一招,绝对玩完……也好也好,迄今为止,我方尚无实质性的损失,到此打住吧。
  下了车,往家走的时候,失落感夜雾一般袭来。我仰头看天,大半个月亮就像影子。
  我已经爱上她了。吴越,我错了。
  刚回去就接到老头子的电话。“儿子你回去啦?”
  “这还用问吗老汉儿?”我没好气,“你往哪儿打的电话?”
  “你回去了就好,儿子。母子两个在干什么?”
  “在教画画。”
  “那好。我给我儿说两句。儿子,那个吴小姐可不敢深交哇。不敢。”老头是陕西人,不敢是不该、不能的意思,但含义丰富些。
  “咋的了?老汉儿。你跟人家一起吃个饭,结论就出来了?”
  “你老子我是啥样人?”离休前他管了几十年的人,“瞄一眼我就能看出这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那你说说。”
  “这人是朵交际花。”
  “嗨——你见没见过交际花噢!”真的,凭你老那尊容,交际花一见就谢了。
  “我儿莫以为交际花就是电影里那珠光宝气的样子。真正的交际花不妖精的,还有些人格上的魅力,不一定很漂亮,但很能往男人心里钻。你到时候离不了,儿子!”
  我没开腔。我已经离不了了,吴越!只是,老头子居然还懂得这些,说明他守着我那美丽的母亲仍不安分,至少心思不安分。
  “你要珍惜你的家庭,儿子!现在像王静那样的年轻媳妇,那样贤惠的,不多噢。”
  “我听见了。老汉儿作放心。”
  我挂了电话,就去看母子俩。我温存地抚摸着我妻的肩头,看着儿子的画。我说然然(儿子叫泰然),你空中的飞鸟怎么是躺着的?“你见过躺着飞的鸟吗?”
  儿子头也不抬,说:“躺着飞省劲些。你在水里不也一样吗?”
  他妈的!我笑起来。
  王静说不要扼杀想象力。“没见过的就不能画吗?”
  我幸福地离开,到客厅打开电视。我决定忘掉吴越。
  电话响了,是跳操者。“找王静。”她说。
  “找她干什么?有话跟我说。”我同她一直挺随便。
  “滚开!喊她来。”
  “是不是又要来我们家住啊?”
  “怎么,不欢迎?”
  “求之不得。你就睡我另一边吧!”
  “滚开!下流!”
  “小心点啊,妹儿!你要遭杀!”
  “杀我的人没生出来。”
  跳操者的丈夫是银行干部,收入挺不错,很顾家,但其貌不扬,人也少情趣。
  我曾问王静,跳操者的情人是谁,她不肯说。我说你打掩护,以后出了问题你有责任。
  她说你们男人打这种掩护,历时数百年,简直一整套了。
  下面是一则外国幽默。
  琼斯回来,下飞机后并未回家,称今夜在朋友家。
  琼斯太大打电报给他所有的朋友,问琼斯昨夜在你家吗?
  所有的回电:是,在我家。
  女性在觉醒;换言之女性自主意识在增强。
  公正地说这是公平的。
  我只是可怜跳操者那个小家。那是个幸福的小家,同我家一样。
  奇怪的是过去有那么多畸形家庭,外遇却少;而现今去外遇的,多半是和谐家庭中人物。
  王静来接了电话。时间很长。我问是否又同上次一样,我们得向全世界证明,她今夜住在我们家,“而且所有电话,都由我来接?”
  王静叹口气,说泰阳,我也说了她,但我们不能出卖她。“情人间的事,注定长不了的。我们要保护她的家庭。”
  王静有个理论:情人之间无硬件。即没有法律保护,没有共同的血脉——孩子,没有社会的认可及亲友,甚至没有公开相处的权利和条件。这些都是“夫妻硬件”。情人之间只有软件:兴趣及性趣。而这两趣的维持都不可能太长。
  王静还有个理论:情人程序有限论。情人程序之常规为:给名片、打电话、吃饭、上床、分手。
  对此我非常吃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你已体验再三?”
  王静说真是这样,我才不会开口呢!我是白痴吗?
  她说是从跳操者那里知道的。“她一直没断过情人。她说找新情人是为了医治旧情人带给她的创伤。”
  就是说,只有情人才能治情殇。不错。但这样一来,不是陷入一种循环了吗?与吸毒何异?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杀死了情人的女人——那个由我亲手创造的女人。我一阵不安。我说喂王静我今天在石桥大书店见了两本我的《无证据谋杀》,我想把它们买了。
  “为什么?让书店里多一个品种不好吗?”
  我笑起来,说跳操者这样地找情人,总有一天不是情人杀了她,就是她杀了情人。“我可不愿教会别人一种无证据杀人的方法。”
  “你太高估自己了吧?谁会注意到你的书?一个自命不凡的无名小卒!”
  次日我打电话给吴越,想向她道歉。但是不行,谈工作可以,一谈别的她就说:“没有关系,我没生气。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
  这就是电话的局限:它开始既简单,结束也容易。
  这天下午,我买一支名贵的黑色郁金香,装在很考究的纸盒里,守候在她公司的门口。
  她出来了。她瘦了,憔悴而忧郁。我一阵心酸,深深自责。
  她看到了我,点点头,然后很自然地走她的路。这自然恰恰让我看到一种不自然:她一直在等着我。
  我赶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我说我伤害了你,但我要有一种了结;我最后见你一面,向你道歉,然后决不再打扰。
  这是半真半假。如果这悲壮的最后通牒能够打动她,那我会真的做下去,我要好好爱她。如果就这样也不行了,我也不愿再拖泥带水。一个男人,娘们儿似的,娘们儿也看不起。
  我说:“个人情感,也不要妨碍了工作。从明天起,鲜花足履净广告,请贵公司另外派人与敝公司洽谈,就不劳吴助理亲临现场了。”
  她将头猛地扭了过去。我只能看到她的肩头在轻轻颤动。我不免疑惑。我突然绕到她那一边……刹那间幸福来到我心间:她在偷偷地笑。
  她凶狠地掐了我一下。“龟公司!鳖公司!不是乌龟就是王八!你是个啥东西哟!”
  我绑架似的将她抱过路边的金马车茶坊。
  她落座时还勉勉强强的,当她对付应小姐说要一盘炸薯条时,我心知风雨已经过去。
  我说妹妹那天我伤害了你,不是我对你的人格有什么看法,是我心里充满了醋意。一个人只要心中有爱,就要疑神疑鬼,莫名其妙地吃假想敌的醋。
  “你的假想敌是谁?”
  “你所有的异性生意伙伴。”
  她叹了口气。“泰阳你这样会活得很累,还把别人也弄得很累。”
  我也叹了口气。这时有手机响,她将挎包提了过来。
  “你有手机了?”
  “公司配备的。”原来她才到那里不久,刚刚试用合格。
  这下我明白她为啥主动向老板提出“风险广告”的设想了。她必须出色地工作。我又是一阵歉疚。
  她打完电话后我将那支黑色郁金香递给了她。看得出她很高兴,但她说哟你这一套很熟呃,“你给多少女人送过郁金香?”
  我说这是第一欢。她不信。我发毒誓:“如果我说的是假话,一出这门就出车祸。”
  她伸手来捂我的嘴。我一直将这手按在我嘴上。
  我回去时王静说老汉儿打电话找你。
  我打过去,老汉儿说:“我儿莫事了早一点回家。我就是问问你回了没有。”
  “业务上的事,拖晚了。”
  “我儿莫要同女的单独吃饭。尽量地不要。”
  “你咋晓得我在同女的吃饭哩?”我大吃一惊,然而嘴硬。
  “现在的事情,都是吃饭拖晚了。没有啥事情比吃饭更拖时间。也没有个啥饭比一男一女更拖时间。”
  我更吃惊了。神了,鬼老汉儿,“(口也)老汉儿,”我笑起来,“好像你很精通这一套呢!叫我妈来!你这个搅女人的老手!”
  “哎呀我的娃你莫胡闹。”老汉儿急了,陕西腔越加本色,“这是害怕你这个家庭!”
  “没的事。你儿我在外轰轰烈烈,家庭安定团结。”我拍着胸膛。我逗他。
  老汉更急了。“我的娃,莫做那样的美梦了!我说,我说……你媳妇贤惠是贤惠,并不糊涂噢!她精细得很哩!”
  “老汉儿你放心。男人是有了钱才变坏的嘛,我的公司才起步我还没有钱嘛。”
  “但是我儿容易动感情,我晓得你这德行,你从小就是这德行。”
  “人要动感情那有什么办法?”
  “所以要早一点防着。动了感情那就很痛苦。谁动感情谁输掉啊!”
  “老汉儿你输给谁了?”我笑起来。
  “我儿莫打岔了。我跟你说,以前是男人要疯,只是女人不敢疯,所以疯不起来;现在是女人也敢疯了,还更疯,所以现在要疯起来了。要疯得血淋淋的,每个人都伤得很重才算事。所以要早一点防备。我儿你的心一定要安静。你各方面都不错了,上帝是很宠爱你的,你一定要满足。啊?”
  “我记下了。我听你的话。”我放了电话。爸爸说得对。
  我去到孩子房间。王静正教儿子画画,确切地说是在欣赏孩子的创作。原来小子准备参加全国少儿美术大赛,主题是人与自然。小子正画的这一幅叫《我们爱小鸟》(暂名)。画面上的鸟儿还是躺着飞,天空非常晴朗,不,是清朗,因为没有污染。孩子们在水里也躺着,这个虽可理解为仰泳,但姿态同鸟儿一样,所以感觉是人在向飞鸟学习。
  “哟,这构思不错嘛!谁的?”我问。
  “我自己想的。”泰然笃定地说,很是泰然。
  “是吗?”我问王静。她点点头。
  我幸福地离开。这小子其他妈是个天才。王静之所以不像有些快要不年轻的女人那样在外捞取“最后的生活”,可能跟她儿子是个天才有关。她不能浪费了天才。当然这样一来她也充实。
  我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让王静同吴越换个位置,我干不干?我不干。我可不愿让吴越这种能同不是丈夫的男人上床的女人为妻。
  这么一想又觉得男人的确比女人坏。我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夜我们过了夫妻生活。我还是想象是在某个宾馆,是同吴越,效果才好一点。
  这次完了以后王静精神还好,她说今晚跳操者的丈夫打了电话来问了些事。“他好像有点察觉。”
  “你说吧,有些女人外遇,是因为丈夫挣不到钱,那跳操者丈夫收入不错了,她还——”
  “唉,人嘛,总是,缺什么想什么。”
  “那她缺什么?丈夫性无能?”
  “我问过她,她说那个倒是正常的。她说她也问过自己,感觉好像是寻求男人的保护。”
  “丈夫不能保护她?”
  “可能老公气质上比较弱吧……还有她说到一种感觉是我这种人不可能有的。”
  “嗯?”
  “她生的是女孩儿。她说生了女孩儿没有安全感,将来女儿不能保护母亲。”
  “他妈的胡说八道。我看你对你妈比我对我妈强多了。事实是养女儿实惠。”
  “唉,事实是事实,感觉是感觉。的确女人一生都在寻求保护。”
  “但像她那样寻来寻去,弄不好保护设得到,伤害倒来了。”
  “当然可能。那有什么办法?”
  我想起吴越也是一个女儿。
  然后告诫自己千万别在梦中叫她的名字。
  然后决定渐渐疏远她。渐渐。
  第二天我同吴越通了电话以后感到按捺不住,犹豫之后我请她下班后来一趟。她在电话中的声音让我想起同她的做爱。一阵激动让我既幸福又心酸。
  “你来看一下做好的鞋箱样品。”我说。
  “这么快?”
  “毛主席说过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后八字我用的湖南腔。古月模仿毛主席,我模仿古月,“完了去珊瑚台吃饭。”
  她来了。她当然没有看到样品,倒同我在办公室苟合了。我很紧张。虽说完全下班了,但也保不准哪位出去拉广告的员工要回来一下。但我心存侥幸。
  开始她不肯。我说我只抚摸你。到后来倒是她说来吧。
  一完事我立刻决定仅只一次下不为例(男人在事前事后完全是两种人)。
  在珊瑚台,侍应小姐讨好地说你们好久没来了。我说我们离了一次婚,今天才复婚,在办公室复的。
  小姐说先生真幽默。吴越则在我背上擂了几拳,又在我虎口上掐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我问起跳操者那个说法:生女孩儿的女人要寻求男人的保护,所以这种女人容易外遇。
  吴越冲我愣着。半晌,她说,想寻求保护倒也是的,“但是,外遇哪里能够保护女人?”
  说得太对了,我说,如果说我爱上不该爱的你,是出于男人(雄性动物)那种普遍的野心,那么,你爱上不该爱的我,又是出于什么呢?(动物界遗传法则规定由雄性进攻)
  她又冲我愣了半晌。“是诱惑,泰阳;坦白地说,想得到尽可能多的异性的爱,这个,男人女人是一样的。”
  说绝了,我说,谢谢你的坦诚。我想起王静——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她对儿子的爱,也是一种异性之爱,反过来也一样。所以王静之心相对平静。这不仅仅是个性欲问题。
  “但是,我不希望你再去爱别的男人了。否则,我们之间就串味了。想起你我之间并不叫爱,心里很不是滋味。那还不如狎妓。”
  “我也是这样想的,泰阳。”
  我们伸出小指紧紧地勾着,两人都流泪了。
  我的心发了誓:我要对吴越忠诚。这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种境界。一个人决定了忠诚的时候就感到了境界。
  就是说,我虽未忠诚婚姻,但是忠诚爱情;所以我并不……我至少交代得过去。
  当然这也可能是自欺。但有什么办法?人总之要对需要做出解释。
  谢天谢地,人会解释。
  老汉儿来电话,说妈病了,你来看看。
  现在我明白了,我妈为哈一生病就想见我。其实每次照料她到康复的都是我姐。
  我见到妈时,她在沙发上看电视,腿上搭着棉毯。
  我以一个魁伟的美男子的姿态接近她。一切有如外国电影中的情人诀别。
  “你为什么要生病呢,亲爱的妈妈?”
  妈妈笑起来,伸直脖子喘口气,“肺气肿。”
  这是我第一次将这玩艺儿同妈联系。妈老了。但我很轻松地说噢还不是肺癌嘛!“妈妈,肺气肿严格说来并不是病,是中老年人容易碰上的现象,同环境、气候很有关系……”
  “出太阳就要好些。”妈反过来附和我。
  “对了嘛。关键在于气象台。”
  妈妈哈哈大笑,不知怎的就撤掉了棉毯。
  老汉儿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窜来窜去,矫健得很。快八十岁的黄黄的他结实得像一块可以保存很久的老姜。而小他十多岁的白白的妈妈虚胖软弱,像一团精粉发酵面。
  我到厨房去打打下手,做个样子。老汉儿切的萝卜丝又长又细又均匀,像毛纺厂产品。
  我突然明白过来:老汉儿之所以结实是他对这婚姻称心,妈则不行。你越体贴细致讨好她越不行。有些人就这样:不是态度就能改变了她的心的。
  老汉儿不但仔细地做了几十年的饭,还用心地做了几十年的官,从科长、处长、局长到了部长。这会儿我明白过来:这同样是为了讨好我妈,让她认定嫁得值。
  的确,回想起来,父亲的每一次擢升,母亲都有一段短暂的快乐。在那一段快乐中父亲也不时放肆一下,如一个工作太忙的人伸一个懒腰。
  可能许多男人都像我爹,它为老婆而升。
  我爹还有一点可笑,他将传宗接代看得要紧。我无兄弟,我儿便成单传;老汉儿长年提心吊胆,怕有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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