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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债者

作者:墨白

  讨债者怀着阴郁的心情接近颍河的时候,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讨债者忧心忡忡地立在河岸上,看到对岸有一些高高低低呈各种走向的房屋默默地蹲在飘雪里,他不由得对面前这条流淌着像酱油一样的河流产生了怀疑。这就是颍河吗?讨债者过去曾经许多次造访颍河镇,可他每次都是从北路进入镇子的腹部,由于生意上的种种杂事使他一次都没有来到过这条河边。夏季或者秋季里的傍晚,是他每每在镇子里闲逛的时光,他曾经产生过到河边看一看的想法,但这种想法都被一些意外的事情所冲淡。现在当他真的面对这条河流的时候,却对自己的到达心存疑虑。这就是颍河吗?他又一次在心里朝自己问道。北风迎面吹过来打在他的脸上,一些雪花企图钻进他的脖子里去,但都被他竖起的衣领挡住了。这就是颍河。他拉了一下自己的帽檐这样鼓励自己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河道。在河道里,他看到一些船停靠在码头边,船上已经落满了积雪,那些船如同一些僵尸抛在水里。在船上,讨债者没有看到一个人,这种情景的出现使讨债者有些慌乱而茫然,他如同来到一个梦境里,不知所措地立在岸边望着如同他脸色一样灰暗的河流。
  喂,过河吗?
  这时讨债者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他回过头朝码头的引道上观望,但除了飘飘扬扬的大雪和一些杂乱的树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讨债者想,这声音来自哪里?
  问你啦,过河吗?
  从声音里判断这是一个男人,男人的声音意外地从河道里传来,讨债者又转回头朝河道里观看。讨债者看到一个身穿雨衣的人从船头舱里爬出来,由于雨衣的缘故,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个人一边用脚驱着船板上的积雪一边说,你是哑巴吗,为啥不说话?
  讨债者终于明白这个人就是摆渡者。摆渡者一边把船板弄得呱咚呱咚地发出声响一边又说,你这熊人,聋子吗?不过我就下去了。
  讨债者有些惊慌,他迭声地说道,过过过,咋不过。
  摆渡者说,过还不上船来。
  讨债者有些内疚地战战兢兢地沿着跳板上了渡船,但摆渡者却又跳到渡船边上的一条小船上去,他一边探着身子解着系在大船上的缆绳一边对讨债者说,下来,就你一个熊人,值不得开机器。
  讨债者愣了一下就按摆渡者的吩咐下到小船上。小船在河水里晃动,讨债者有些害怕,就急忙蹲到船舱里去,他伸手抓住两边的船舷,才有些放心。他蹲在那里看到如酱的水面离他更近了,他看到那些飘扬的雪花一落到河水里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讨债者抬起头,在不远处的河道里有几只水鸟在水面上漂漂浮浮。这时摆渡者解开了缆绳,他一用力小船就离开了大船,摆渡者一边摇着船桨一边对讨债者说,下着雪过河干啥去?
  讨债。
  讨债?讨啥债?
  蒜钱。讨债者说,夏天里有几车蒜卖到镇子上的脱水厂里,钱到现在还没有使过来。
  谁欠你的钱?
  老黄。
  老黄?哪个老黄。
  摆渡者的问话使讨债者吃了一惊,讨债者说,这岸上不是颍河镇吗?
  是颍河镇,可是没有叫老黄的呀。
  是颍河镇你就应该认识老黄,他在镇上挺有名的,个不高,长一嘴黄牙,几家脱水厂数他开的大,家里都盖了楼了。
  噢,你说的是赖渣,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赖渣姓黄,是他是他,赖渣谁不认识。
  赖渣?
  是呀,外号叫赖渣,赖的掉渣。赖渣腰粗,这些年没少弄钱。摆渡者停顿了一下说,他欠你多钱?
  一万六。
  摆渡者停下手中的船桨,他用一只手掀开盖在脸上的雨帽说,一万六?
  讨债者看了他一眼,他发现摆渡者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瞎去了,他的相貌看上去很可怕。摆渡者用那只眼睛看他一眼就放下了雨帽。摆渡者又开始往对岸划船,他一边划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是该要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说完他不再言语,又去用力划桨,哗哗的船桨击水的声音代替了他的语言。讨债者回头望了一下南岸,莽莽的堤岸上已经铺满了白色,那些歪歪斜斜的柳树仿佛一些影子立在他的视线里,弥漫的飘雪使他看不清天空的颜色。
  讨债者在这年冬季的一个上午立在颍河镇的码头嘴上,他看到了一些陌生的行人和房屋,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格局的街道。由于大雪的缘故,讨债者在颍河镇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讨债者努力地回忆着他前几次来到颍河镇的情景,但那些已失的往事和经验不但没有帮助他,反而使讨债者越来越感到视线上和心理上的迷乱。
  在讨债者的记忆里老黄的家在一条街道右边的一条胡同里,那条胡同边有一块长方形的青石条,沿着胡同走过一些房屋,就看到路的左边有一口坑。夏季里那口坑里长满了厚厚的绿色的如同毯子一样的浮萍草,那个时候讨债者在等待外出要债的老黄,他无事可干就提个篮子来到坑边捞浮萍,然后㧟回去喂老黄家的那群鹅。老黄家的那群鹅终日被关在家里在院子里呱呱乱叫,令无所事事的讨债者心焦意乱,他就对正在撅着屁股在那儿给鹅拌食的老黄的爱人说,我去给鹅捞浮萍吧。老黄的爱人就笑了,她直起腰来用手背拨了一下散在眼前的头发说,你歇着吧,咋能劳驾你,你是客哩。说完又撅着屁股去拌食。这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她一弯腰屁股就显得更大了,她的单褂被弯下的腰带上去,露出一线白白的肌肤。看见那线肌肤讨债者的身上就一阵燥热,那屁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讨债者想,要是上去抱住就能办成那事了。讨债者感到腰下鼓胀起来,就连忙提起身边的一只篮子出了门。可是现在讨债者走在颍河镇的街道上,怎样也找不到那条胡同。讨债者望望眼前,街道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讨债者想,难道是这场大雪改变了这个镇子的模样?讨债者停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是在这儿呀,怎么没了那条胡同?他立在街道上,想在纷扬的飘雪里找一个人问问路,可是远远近近讨债者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讨债者看看天色心想,现在是什么时间呢?街道上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呢?讨债者迟疑了一会儿走到路边的一所房子前,在一个黑漆门前停住了,他听到屋里有斧头劈砍东西的声音,就伸手敲了敲门。屋里的声音消失了,有呼嗒呼嗒的脚步声走过来,片刻,那对黑色的门拉开了,雪花趁势拥进去。讨债者看到一只满是血迹的手扶在门边上,随后就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恶声恶气地说,进来!
  讨债者就像雪花一样从门缝里钻进去,他一进去,身后的门就咣当一下关住了。屋里的光线非常暗淡,只有屋子深处支着一架煤火,有蓝色的火苗四处映射。煤火上坐着一口锅,锅里的水沸腾着,一些东西被煮得咕嘟咕嘟地发响,这使讨债者身上有了一丝暖意。他回头看一眼关门的汉子,可是在灰暗的光线里他只看到了他宽大的后背。那汉子关好门像一只影子从他身边走过去,在一架案子前立住了。讨债者看他操起一把砍刀朝一个模糊不清的猪头上砍去,他砍了两下回头对讨债者说,等一会儿,肉还没熟。说完又自顾自地干他的活。
  讨债者立在那里,在灰红色的光线里他看清那是一个满脸横向的屠杀者。屠杀者专心致志地在灰红色的光线里干着自己的活,锋利的砍刀吃进骨头里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来。讨债者闻到了空气中散发着的某种气味,他想,屠杀者把我当成了一个食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问道,请问老黄家在哪儿?
  屠杀者停下手中的砍刀说,谁?你说谁?
  老黄,开脱水厂的,小名叫赖渣。
  噢,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讨债者看到屋子深处的火光把屠杀者的身子映得十分高大。他说,我是临泉人,来这里讨债。
  讨债?赖渣欠你的钱?
  是的,他欠我的蒜钱。我从夏天里就跑着上这儿来要账,这段时间里我跑了不下十回,可是每次来都没有见到过老黄,他总是出门在外。
  屠杀者放下手中的砍刀说,是呀,是该要了,眼看就要过年了。
  可是……讨债者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找不到他家了。
  屠杀者说,你在这里咋会找到了?他在另一条街上住。
  另一条街?我记得他就在这条街上住的。
  不对,他在另一条街上住。屠杀者说,你出去往左拐,一直往前走,见到街口再往右拐,再往前走就到了。
  麻烦你了。讨债者说着走到门边。屠杀者说,我来给你开门吧。说着他走过来,讨债者在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那气息使他打了一个冷颤。讨债者忙从门缝里钻出来,等他在大街上立住回头望的时候那对黑漆木门已经关上了。他定了定神,按照屠杀者的指点,果然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通向老黄家去的胡同口。可是这个胡同的方位却和他记忆里的正好相反。这种情况的出现使讨债者感到心里难受。他立在大街上,望着那个面目全非的胡同他突然感到了劳累,他用脚驱了驱路边那块石头上的积雪坐了下来,他望着飘着雪花却空无一人的街道感觉到时光仿佛已到了深夜。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讨债者在迷失了方向之后,又失去了对时间的观念。
  讨债者坐在雪花纷扬的大街上,想着老黄家那个盖有两层楼房的大院子,他想,老黄,这回你一定在家吧?!讨债者在心里这样祈祷着正准备起身沿着胡同往里走,突然听到了嚓嚓嚓脚步踏在积雪上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杂乱,讨债者抬起头来,看到有三个身穿灰色雨衣的人来到讨债者面前停住了。其中有一个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在飘雪里看,其余的两个也拢过去。最后那个拿纸的个子低矮的人说,就是这。
  讨债者听到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到那个女人这样说另外的两个男人也应和道,就是这,这同图上画的一样,就是这个胡同。
  其中一个男人又说,要不问问这个老乡吧。说着他们都转过脸来望着讨债者,讨债者慌忙站起来,拍打着自己身上的雪,他看到这三个人面目模糊不清,他只能从他们说话的声音里来辨别他们的性别。他听到一个男人对他说,从这条胡同里能到老黄家去吗?
  能,能。讨债者忙应和道。
  那个女人看他一眼又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纸说,这个图就是你寄给我们的吧?
  图?啥图?
  就是老黄家在这个镇子里的方位图。
  没有,讨债者说,我没有寄。
  那个女人说,这有什么呢?我们正在调查这个寄信的人,他这次立了大功,这不,我们来了,我们按照这个图找到了老黄家。你寄了信有什么不敢承认呢?我们还要奖赏你呢。
  奖赏我?
  对,奖赏你。是你来信告诉我们老黄家的这些基本情况,我们这次要罚他三万块钱,我们要百分之十地奖励你。百分之十,你算算是多少?三万就能奖你三千。
  你奖的再多,可是那信不是我寄的。
  不是?不是下着这么大的雪你蹲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等着给我们指点方向的吗?
  不是不是。讨债者慌忙答道,压根不是。我也是要到老黄家去的,我是个外地人,我是来讨债的,老黄他欠我的蒜钱。
  哦,原来是这样。那好吧,既然是这样你就跟我们一块到老黄家去吧。
  说着,那三个身穿雨衣面目不清的人就沿着胡同朝前走。讨债者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跟上去,他的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拍了一下。这只从后面突然出现的手吓了讨债者一跳,讨债者有些惊慌地回过头来,他看到了一个头发纷乱的女人立在他的面前。那个女人腰里系着一个黑围裙,眼角里夹着两蛋金黄色的眼屎,她笑眯眯地一脸讨好的神情,接着讨债者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她说,你们都是到黄厂长家去的?
  女人的声音在风雪里飘飘摇摇,好像从天边的某处传过来,在讨债者的感觉里那声音很不真实。但讨债者还是应和道,是哩。
  女人高兴地笑起来,她的笑声仿佛是一个农妇在成熟的玉米地里穿行时所发出的声音,她拍了一下手说,好了,这下生意来了。说着她就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们一共几个人?
  讨债者没有明白那女人问话的意思,几个人?讨债者说,就我自己呀。
  女人指了指前面的几个人说,咋就你自己呢!他们呢?
  讨债者回身朝胡同里看了一眼,那几个面目不清的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讨债者明白了原来这个女人把他当作和前面那群人是一伙的了。讨债者就说,四五个吧。
  四五个?老女人就更加高兴起来,她说,加上老黄家的人就快一桌了。说完转身小跑起来,她的脚步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转眼就挤进路边的门里不见了。在木门的上方讨债者看到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路西饭店。讨债者怔怔地站着,他一边看着牌子下的那一排木门里冒着的热气一边想,怪了,我刚才咋就没有看到这个饭庄呢?在讨债者以往的记忆里,老黄家附近并没有饭庄和这样一个开饭庄的女人。这就怪了,讨债者想着沿着胡同往里走,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排脚步留在雪地上。老黄在家吗?这回千万别再扑个空。讨债者想。自从今年的夏季讨债者把几车大蒜卖到老黄的脱水厂里之后,他每次来都赶上老黄外出去要账。老黄脱水厂里生产出来的大量的蒜片都卖到沿海的一些城市里去了。在讨债者的想象里那个瘦弱的却有些非凡智慧的生意人老黄整天在外奔波,每次来讨债者就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祷告上帝让他赶上老黄在家里,可是他每次来老黄都不在家,他不是去了泉州就是去了青岛,不是去了宁波就是去了威海,老黄好像是在有意躲开他似的。讨债者想,我有什么可躲的呢?不就是一两万块钱吗?这在你老黄还能不是九牛一毛吗?可你可苦了我,老黄,我种的一季蒜还有我掏钱收的蒜都给你了,可以说我把我的家底都押在这上面了,老黄,为了这蒜钱我都快妻离子散了!老黄,我都快家破人亡了!老黄,你真想逼疯我吗?!讨债者想,这回你不回来我就不走了!讨债者每次来都是这样下决心,可是他每次都等得心急火燎,直到自己再也住不下去。讨债者对老黄的大屁股女人说,下次吧,下次再来。讨债者想,这回再见不着你,拿不到手里钱我就准备吊死在你家门口,老黄!讨债者沿着胡同往前走,他看到那口夏季里长满了浮萍草的水坑现在已经干涸,深深的坑底上落满了积雪。接着,讨债者就看到了老黄家的那片柿树园。在秋天里,讨债者记得这些柿树上结满了橘红色的柿子,老黄的老爹腰里系着大带子手里举着一根老长的竹竿扬着他的秃头往网里套柿子。老秃头扬疼了脖子就停下来对正在帮他收柿子的讨债者说,老孙,你下次来就能吃到我用柿子酿制的果醋了。讨债者在心里骂道,老秃驴,还想让我等到下次吗?这回拿不到钱我就不走了。他一边这样在心里说着脑海里就浮现出他故乡的田园,想着那等着他收获的秋庄稼和他那满脸企盼的孩子和老婆。讨债者一边在雪地上行走一边望着那园子铁色的树木,心里想,还真让这个老秃驴说中了,我还真得来吃他酿制的果醋了。
  讨债者在这年的第一场大雪里沿着纷乱的脚印在灰暗的天色下逐渐接近老黄的家。当他来到老黄家那高大的门楼下的时候,那三个穿雨衣的人正在敲门。这会儿那三个人都摘掉了头上戴着的雨帽,但他们的面孔仍然模糊不清,那两个男人的区别就是一个戴着眼镜一个没有戴眼镜,但那个矮个子女人却长得小巧而眉目清秀,她站在那两个皮肤干燥的男人面前仿佛是一朵粉红的花儿。讨债者有些不安地立在他们身后,他被两个男人模糊不清的目光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他只好摘下头上的帽子去抽打背上的雪,同时他还听到了那条狼狗的叫声。讨债者见过这条狗,这条狗眼光发绿耳朵直竖虎视眈眈立在院子里让人发抖。这时,讨债者听到院子里有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是老黄吗?好像是老黄吧!讨债者这样想着,就听门足发出了吃重而沉闷的叽扭声,讨债者隔着几个人头之间的缝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老秃头。
  来了?老秃头说。
  那个女人说,这是黄厂长的家吗?
  是哩是哩,你们从哪儿来?
  那个小巧的女人又说,我们是县外贸局哩。
  外贸局?
  是的,戴眼镜的男人说,我们是来给黄厂长订明年的蒜片出口合同的。
  哦,是这样。进来吧,进来吧。老秃头把门拉大些,又朝身后汪叫着的狼狗喝了一声,那狗就止住了叫声。讨债者随他们走进去,那个没戴眼镜的男人就惊叫起来,哎,这狗恁大。
  老秃头似乎有些得意,他一边关门一边回头说,比一个人吃的还多哩。
  真是一条好狗。戴眼镜的男人也称赞道。那条狼狗在雪地里抖了一下身子,转身钻进狗窝里去了。它脖子里的锁链在雪地上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
  小巧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对老秃头说,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呀,看这楼盖的,院墙打的,铁桶一般。那两个男人也应和着说,就是就是。老秃头显得很高兴,他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把众人让到屋里。由于天阴,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淡。老秃头走到门后叭地一下拉亮了灯。几个人站在客厅里四处看望,随后脱了雨衣,落了座。老秃头又是拿烟又是倒茶。那小巧的女人说,别忙别忙,都不是外人。
  老秃头说,那是,能来这儿的都不是外人。
  女人说,黄厂长呢?
  他去大连了。
  去大连了?讨债者忍不住脱口而出,他看到那个没戴眼镜的男人盯了他一眼,随后站起来,拉一拉他后背的衣服,把他腰里那把手枪盖住了。讨债者看到了那个男人有意做给他看的这个动作,身子就不由哆嗦了一下,不敢言语了。
  老秃头说,是哩,去要账了。有二十吨的蒜片卖到那里,不知为啥一直没有使回来钱。
  女人说,外边该的账多吗?
  老秃头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成年不在家,到处去要账,山南海北的去要账。
  小巧的女人笑了笑说,你真有福呀,有这么个有本事的儿子。
  啥本事吔,老秃头说,我经常给他唠叨,弄恁大事干啥,够吃的算了。
  戴眼镜的男人说,你老这是说风凉话哩。
  不戴眼镜的男人也说,就是,谁不眼气老黄呢?
  正说着,从里间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声。老秃头说,孙女儿醒了。他站起来就往里间走,一会儿抱出来一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
  女人说,这是你孙女儿?
  老秃头说,孙女儿。
  她是老几呀?
  老四。
  这时戴眼镜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架照相机,他对老秃头说,来,老人家,抱着孙女坐好,我给你们照张相。
  老秃头说,照啥相,不照不照。还没等他说完,就见闪光灯一亮就照上了。眼镜一连照了几张才停住,老秃头说,算了,照两张算了。
  小巧的女人说,那仨孩子呢?
  老秃头说,大的在城里上高中,二的在镇里上中学,三孩子去她姥娘家了。
  哦,女人说,真是四个,这在城里可不行。独生子女,多一个都不行。
  老秃头说,那是那是,城里管的严,乡下就不同了,有钱就能多生一个。哎,老秃头突然警觉起来,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女人说,外贸局,专管出口的。说完他们几个都笑了。
  老秃头说,也管蒜片吗?
  小巧的女人说,管,这不,我们这次来不就是准备给黄厂长订合同的吗。
  正说着,听到外边有人敲门。老秃头说,你们先坐,我看是谁。老秃头抱着孩子一走出屋子,那三个男女就对视了一下。戴眼镜的男人小声说,这回拿准了。讨债者看到那个小巧的女人伸出三个指头悄声地说,不能少于这个数,不然,咱就抓人。没戴眼镜的男人说,抓谁?抓这老头吗?女人说,不中,要抓抓老黄,抓不住老黄抓他女人。
  讨债者一听心里就嗵嗵地直跳,老黄呀,你这会儿千万可别回来,这会儿有人等着抓你哩,要是把你一抓走我还找谁去要钱?这几个人到底是干啥哩?是搞计划生育的吧?讨债者想,说不准哩,搞计划生育的会不知道老黄的家?搞计划生育的还带着枪?不像不像。税务局哩?税务局里罚什么款?外贸局?肯定不是外贸局!讨债者想,他们几个骗人的。可是他们是什么人呢?讨债者明白这三个陌生人跟那女人兜里的那张地图有关,那个画图的人一定跟老黄有仇,或者是老黄还不上别人的钱,人家就把老黄给告下了。这几个人说不定是法院哩吧?是哩,肯定是法院哩,他们是来抓老黄归案的!
  讨债者正这样想着,就听老秃头在屋外跟一个人说话,一听那沙哑的声音讨债者就知道那人是谁。
  老秃头说,我没叫菜呀。
  沙哑的声音说,是呀,这还用你去叫吗?你没看家里来了客人了吗?来了客人就该吃饭是不是?这还用你老人家去叫吗?说着,那个头发纷乱的女人已经出现在屋子里,她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回头对跟过来的老秃头说,上你家来的都是客人是不是?客人来了哪有不吃饭的道理?那个大眼角里挂着一对金黄色的眼屎的女人双手托着一托板凉菜一边对众人说,下雪天,你们几个大老远的跑来,总得先喝几杯烧酒暖暖身子吧。
  老秃头一脸的铅灰,他不高兴地说,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女人沙哑着声音说,看你老说哩,我的生意还不是你的生意?你的客人还不是我的客人?这点忙我还不应该帮吗?她一边往茶几上放酒菜餐具一边对众人说,你们来了,也没啥好的,先送几个凉菜喝着,热菜一会儿就送来。说完,就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没戴眼镜的男人说,哎呀,这真是服务到家。他一边搓着手一边盯着茶几上的菜说,你别说,一见到这酒我身上还真有些哆嗦哩。
  老秃头说,那别哆嗦,喝点吧,喝点暖和暖和。
  小巧的女人对老秃头说,那俺就不客气了。说着他们把屁股底下的沙发往前拢拢,眼镜朝讨债者说,你也来吧。讨债者这才敢往前靠了靠,他也有些饥饿和寒冷了。讨债者朝老秃头说,你也坐吧。讨债者很想让老秃头认出他来,让他明白他跟这几个人不是一伙的。可是老秃头似乎沉溺在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带给他的烦恼里,他一直没有往他的脸上看。小巧的女人也说,你也坐下来吧。
  老秃头说,吃吧吃吧,我得哄孙女儿睡觉呢。
  女人说,孩子他妈呢?
  老秃头说,也去大连了。前天她爸从大连打来电话,让她妈去接他。
  女人说,那你说就这两天回来了?
  老秃头说,说不准。但愿能早一天回来。老秃头说,你们吃吧,我哄小妮睡觉。说着就抱着孙女儿走出去。
  眼镜悄悄地说,还抓不抓?
  女人说,抓谁?人都不在家。这事先放放,吃了饭再定。
  中,咱吃。两个男人应和道。三人一开杯就上了劲,特别是那小巧的女人的酒量真让讨债者大吃一惊,拳也划的好,看得讨债者都有些眼花缭乱。讨债者想,乖乖,这真是女中豪杰,我算长了见识了。讨债者想,可这会儿老黄和他的大屁股女人千万别回来呀,这三人在你家里吃着你的喝着你的还准备抓你呢!那个大屁股女人去接老黄都两三天了,要是这会儿回来了怎么办?他一回来他们抓起来他就走,老黄一走我还给谁去要钱?我得出去给老秃头报报信儿,老黄就是这会儿回到了颍河镇也不能让他回家来。讨债者这样想着就站起来,他小声地对眼镜说,我去解个溲。说完就离开了酒席。讨债者来到院子里,大雪仍没有小下来的意识。讨债者叹口气心里说,这雪,早不下晚不下,哎——可是他在院子里并没有看到老秃头,他抬头看了看楼上,就从左边的楼梯上了楼,在楼上的一间房子里讨债者果然看到了老秃头。老秃头怀抱着孙女儿似乎沉浸在伤感里,讨债者走过去叫了一声,老黄大爷。
  老秃头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讨债者说,是我呀,大爷。讨债者一直走到老秃头的面前,转过身来让外边的光亮照着他的脸,讨债者说,还认识我吗?
  老秃头怔怔地看着他说,看着有些面熟,叫不上名来。
  讨债者说,我是安徽临泉的,老黄的朋友。
  老秃头仿佛突然从睡梦里清醒过来一样,他叫道,是你呀,你啥时候来的?
  讨债者说,我是跟那几个人一块进来的。
  跟那几个人一块儿进来的?
  是呀,讨债者焦急地说,我对你说,这群人可是来抓黄厂长的呀。
  老秃头吃了一惊说,来抓他?
  讨债者说,是呀,他们还带了枪。
  老秃头说,为啥要抓他?
  讨债者说,说不了,可能是有人把老黄告了,他们是拿着那个告他的人画的地图来的,说是准备罚恁三万块钱呢。
  老秃头说,我的天,为啥要抓俺?
  讨债者说,我也说不清,问题是老黄今天回不回来?
  老秃头说,说不准哩。
  讨债者说,要是回来得想办法别让老黄进家,他们见不着老黄就没办法了。
  老秃头说,也是理。那样吧,你先去镇外的厂里,去厂里等他,要是他从大连回来一定会先去厂里的,你在哪儿见了他就让他先躲一躲。
  讨债者说,也中,那我就去吧?
  老秃头说,中中,你知道地方吗?
  讨债者说,我知道,厂子我还能不知道。说着就往外走。他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看到飘雪把镇子里远远近近的房屋都改变了模样。讨债者想,这雪下的。讨债者一边听着楼下屋里划拳的声音一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他想,这一下雪路上就更不好走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踏上回家的路途呢?这种未卜的事实使得这位远道而来的讨债者又变得忧心忡忡。
  讨债者把衣领竖起来挡着迎面而来的风雪,他一边沿着胡同往前走一边想着老黄的模样,老黄身穿裤头头戴一顶草帽站在遥远的夏季里朝他摆手,老黄说,过几天来拿钱吧。这是老黄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和最后一句话,好像老黄说了这句话就被风吹走了似的,一阵风真的能把他吹走吗?他为啥那样瘦呢?阳光下看上去他骨瘦如柴。他整天就不吃饭吗?讨债者对那个胖女人说,他把好吃的都让给你了吧?老黄的胖女人听他这样说就咯咯地笑了,她说,没有撑死他!他就那样的人,你就是整天把他埋在麦堆里泡在肉锅里他也吃不胖,生就的瘦猴。可老黄,这会儿我咋就记不起你长的啥样了哩?这回我见不着你我真的就不走了,我见不着你我真的没法回家跟我老婆孩子说,我真的没脸再见人了。当初把几车大蒜卖给你全是我一个人作的主张,我本打算多卖几个,可是到头来……老黄,你个鳖孙可把恁爷给害了!讨债者想到这里站住了,他回过头来往老黄家的楼房又看了一眼。当他又回过头时,他看到从街口拐进胡同里一个人来,是老黄吗?讨债者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想,好得是老黄吧!是老黄我拉着他就往回走了。可是那人走近了,却是一个手端托板的青年人。讨债者看到托板上有两盘菜,菜被两只碗反扣住了。讨债者想,原来是饭店的伙计。那个青年人吱吱扭扭地踏着积雪走过来,他看一眼站在胡同里的讨债者说,是黄家的客吗?
  讨债者说,是哩。
  青年人说,来催热菜的吗?
  讨债者说,不是,我出来解搜,可怎么也找不到厕所。
  青年人笑了。青年人和讨债者擦肩而过的时候说,不就是尿尿吗?这下雪天往哪儿一站不管呢?到底是公家人,屙屎尿尿都这样讲究。
  讨债者说,我是大便,不找厕所能中?
  大便?青年人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说,你到大街上去吧,饭庄对过有一个厕所。
  讨债者听青年人这样说才想起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来,他说,刚才那个送菜的女人是谁?
  青年人头也没回地说,那是俺娘。青年人说完继续往前走。讨债者站在那儿看着青年人一直走到黄家院子的转角才回身朝大街上走。讨债者来到大街上看到路西饭店的对过真的有一个厕所。一看到厕所讨债者还真的想解大溲,讨债者想,解就解吧。讨债者就朝厕所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的街面上传来了车子压雪的声音,讨债者回过头来看到一个高大的汉子骑着一辆三轮车停在了路西饭店的门口,在纷扬的雪花里讨债者看到了那个汉子满脸的横肉,讨债者想,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个人?讨债者看到那个汉子扭身从三轮车的盒板上提起两块猪脸肉推门进了饭庄的门。讨债者想,这是谁呢?讨债者蹲在厕所里一边屙屎一边想着那个汉子,一直到他提着裤子往外走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这不是那个给我指路的屠杀者吗?是他。讨债者一边这样想着就绕过那辆三轮来到饭庄的门前,他推推门,开着,他就走进屋里。屋里的热气立刻扑面而来。讨债者想,还是屋里暖和呀。讨债者看到有一口煤火上坐着一副三节的蒸笼,蒸笼里的热气呼呼地从缝隙里冒出来弥漫着光线暗淡的空间,因而使得讨债者看不清饭庄内部的格局。在门口的近处,讨债者只看到了两张空闲的满是油腻的餐桌和几条面目丑陋的板凳,可是他没有看到那个满脸横肉的屠杀者和那个头发纷乱的女人,但是通过充满蒸汽的空间讨债者听到了他们在饭庄的某个地方弄出来的声音。看你……咦——咦——咦——那个女人轻微的沙哑声如同从蒸笼里被挤出来的一样,她每咦一声好像身于都在晃动,那女人似乎有些情不自禁地把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咦——咦——咦——讨债者一时没弄明白他们正在干什么,那女人咦着咦着说道,快点,要回来了。讨债者想这两个人在干什么鬼勾当呢?讨债者正准备往里走却看到了在蒸笼右边的案子上放着两块猪脸肉,讨债者走过去操刀就在猪脸上切下一只猪耳朵来,讨债者拿着猪耳朵回到靠窗子的桌子前坐下来,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猪耳朵一边通过玻璃窗去看外边的大街。讨债者想我得看着点老黄,老黄要是这个时间从大街上走过去那可就坏事了。讨债者刚吃完猪耳朵就听到蒸汽里传过来脚步声,他转过脸来看到屠杀者模糊的身影往外走,跟在他身后的头发纷乱的女人说,肉哩。肉你放在哪儿啦?
  屠杀者说,肉都放在案子上啦。他一边走一边说,问一遍又一遍,好像吃多大亏似的。
  女人说,那是吗,你吃我的肉我吃你的肉,你别想赚你老娘的便宜。
  屠杀者说,我有俩钱都花在你身上了,我啥时赚过你的便宜?屠杀者说着推门走出去,骑上车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雪里。那个女人回过头来拉亮了屋子里的电灯,这才看到坐在窗前的讨债者,她有些吃惊地说,你啥时进来的?
  讨债者说,刚才。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从老黄家出来的。
  女人走过来看他一眼好像突然间想起来了,哦,她说,是你呀。你不在那儿喝酒跑这来干啥?
  讨债者说,催热菜来了。
  热菜?热菜已经送过去了。
  讨债者说,这我知道。讨债者停了一下说,我跟他们不是一块的。
  不是一块的?那女人说,那你是干啥的?
  讨债者说,我是来找老黄要蒜钱的。
  蒜钱?女人说,现在钱不好要,赖渣的钱不好要,你去问问街坊邻居,哪一天没有人来找赖渣要钱?
  讨债者说,他的钱不好要,你为啥还要争着往他家里送酒菜?你的饭钱好要吗?
  女人笑了,她沙哑着声音说,我给你不一样,我是该他的钱。前年我男人死的时候我欠了赖渣五千块钱,我拿啥还他?我就拿这一顿一顿的饭钱还他。
  讨债者想,这你别骗我,你们和老黄是街坊,都护着他呢。讨债者说,这样说老黄在你面前也够意思。
  那当然。那女人说,我同赖渣啥关系?赖渣喊我妹子哩。
  老黄喊你妹子?你还没有老黄大?
  那女人笑了。她沙哑的笑声使讨债者想到了几片在风中舞动着的干枯的树叶。她对讨债者说,你看我有多大?
  讨债者说,猜不准。
  女人说,你去镇上打听打听,让他们说路西饭庄的老板娘有多大岁数,说不定也管做你的妹子呢。
  这时讨债者突然听到大街上有人走过的声音,他忙扭头观望。在灰暗的光线里他看到有两个人快步从他的视线里走过,沿着大街往前走了。
  看啥?你在等赖渣吗?
  讨债者回过头来说,是哩,我就是在等他,现在不能让他回去,他家里那几个人正等着抓他哩。
  女人有些吃惊地说,那几个人是来抓赖渣哩?
  讨债者说,是哩,来抓他。恁这儿有人把他告了。
  告他,谁告了赖渣?
  不知道。讨债者说,反正有人告了他,还给他们画了他家的地图。
  女人说,为啥告他?
  讨债者说,我也说不清楚,不是因为计划生育就是因为钱。
  那女人笑了,她说,让他们抓吧,他们抓不住他。
  讨债者被那女人的表情和话语弄糊涂了,讨债者说,为啥抓不住,老黄现在要是从大连回来了一准会被他们抓住。
  女人说,大连?狗屁!问问这几个月镇上的人谁见过赖渣的面?他早就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讨债者说,他干着这么大的生意为啥要躲?他该人家很多钱吗?
  这倒说不准。女人说,反正没人在白天见过他。他们正说着,那个送菜的青年人回来了,青年人一进屋就对讨债者说,你咋在这儿,他们几个找你呢。
  讨债者说,谁找我?
  青年人说,在赖渣家吃饭的那几个人哪。
  讨债者突然有些紧张,他忙走出门去。他朝通往老黄家的胡同口看一眼,就匆匆地沿着大街往镇外走。他一边走一边想,你们谁也别想骗我!躲起来了,他干着这么大的生意他躲哪儿去?他有家,他还有孩子老婆!他还该着我的蒜钱!你们谁也骗不了我,这回我见不着老黄我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走了!
  讨债者沿着街道往前走,雪中的风似乎大了些,雪在空中有些身不由己。讨债者把衣领竖起来,把头缩进去,刚才在饭庄里吃的那个凉猪耳不但没能给他带来温暖,反而使他有些冷。讨债者想,要是能喝碗热汤就好了,喝不上热汤能喝碗热茶也中呀。可是上哪儿去喝碗热茶呢?讨债者一边在风雪弥漫的街道上行走一边吃力地眯缝着眼睛往路边观看。由于积雪的原因,街道两边的房子变得一模一样,一座门面房,又一座门面房。最后讨债者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边,讨债者在路口中央站住了,他四下里望望,好像来过这里。可是在讨债者的记忆里从老黄家出来到镇外的脱水厂中间并没有这样的十字路口呀?哪来的十字路口呢?到老黄的脱水厂去中间有个十字路口吗?眼前的事实使讨债者对以往的记忆产生了疑惑,我这是在哪里?脱水厂离这儿还有多远呢?讨债者正这样想着看到从对面过来一个骑三轮车的人,走近了他觉得这个骑车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瞬之后他就记起这是那个给他指过路的屠杀者。讨债者对他扬了扬手说,唉。
  屠杀者在他的对面停住了。屠杀者说,买肉吗?
  讨债者说,不是不是,我是想问一下往老黄家的脱水厂咋走?
  脱水厂?屠杀者伸出手往他身后一指说,往那。说完再不理他,骑车从他身边绕过去走了。讨债者看了他一眼就按照屠杀者指出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讨债者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哆嗦,他想,要是能喝碗热汤就好了,没有热汤有碗热茶也中呀,可是我到哪儿去喝呢?讨债者想,要是在家就能喝上热汤了。讨债者又想起了他的家。讨债者想,我的老婆孩子还都在家盼着我回去呢,可是现在我两手空空没有要到钱我咋有脸回去呢?我得等到老黄回来,不见到老黄拿不到蒜钱我坚决不回去!讨债者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把头缩进衣领里往前走,可是走着走着脚下没路了,抬头一看面前横着空旷的河道。我的天哪!讨债者想,我咋又回到河边来了?这不就是我今天渡过的那条河吗?我是今天渡的这条河吗?过河的经历在讨债者的感觉里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讨债者想,我咋又拐回来了?是那个屠杀者骗了我吗?讨债者站在码头嘴上,感到河道的风更大,河道里的风把河里酱色的水都掀起了波浪,波浪连天盖地,撞击着河岸发出哗哗的声响,撞击着码头边的渡船发出呱咚呱咚的声音。这时讨债者想到了摆渡者,他想,我还是下去找摆渡者问一下路吧。讨债者这样想着来到河边,河里的渡船在水浪里一上一下地晃动,可是讨债者没有看到一个人。他一准还在船头舱里吧?讨债者哆嗦着声音喊道,有人吗?讨债者看到船头舱上的木门被推开了,他看到了那独眼睛的摆渡者。摆渡者说,过河吗?
  不过河,讨债者说,我是想问你点事儿。
  问事儿?那你就上来吧。摆渡者接着又说,听你声音你冷吧,过来暖和暖和。
  讨债者犹豫了一下跳到船上,他从那个窄小的舱门里吃力地钻进船头舱里去,摆渡者随手就推上了舱门,风立刻走远了,但船仍在摇晃,还有呱咚呱咚的声音从舱外传过来,但在讨债者的感觉那声音却一下子离开了很远。讨债者注意到舱里的光线暗淡,腰也直不起来,他只好蹲着。
  摆渡者说,坐下说。
  讨债者就在船头舱里坐了下来,他看了摆渡者一眼,摆渡者盘腿坐在那里,像一个打坐的老僧。摆渡者说,先喝一杯酒吧,喝杯酒暖暖身子。接着讨债者就听到了泻酒的声音,而后有一杯酒递到了他的面前,讨债者想都没想就接过那酒一饮而尽,讨债者感觉到有一团火穿肠而过,这样他一连喝了三杯,身子就不哆嗦了。
  摆渡者说,吃肉吧,刚送来的猪脸肉。
  讨债者说,不吃不吃,我问个事就走哩。
  摆渡者说,那你问吧。
  是这样,讨债者说,我是安徽临泉的。
  摆渡者说,这我知道。
  讨债者有些吃惊,你咋知道?
  摆渡者说,一听你的口音我就知道,我在这儿快撑了一辈的船了,我一听口音就知道你是哪里人,你不是今天上午从这儿过的河吗?
  讨债者说,对对,我是来这里要债的。
  摆渡者说,见着赖渣了?
  没有,见着就好了,他去了大连。
  摆渡者说,他回来了。
  老黄回来了?讨债者被这突来的消息惊喜住了,他说,他啥时回来的?
  有半个小时了吧,是我把他从对岸送过来的。
  讨债者说,就他自己吗?
  就他自己,摆渡者说,没有别人。
  讨债者说,他爱人不是去接他了吗?没有一块儿回来?
  摆渡者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讨债者说,我得去找他。讨债者说着就站起来,他的头却咚地一下撞在船舱的顶盖上。由于兴奋他忘记了他是在低矮的船头舱里。他一边捂着自己的头一边对摆渡者说,我得去找他!讨债者摸索着拉开船舱门,像一条狗一样爬出去。突来的河风呼地一下把他头上的帽子给揪走了,那帽子像一片黑色的破塑料布落到河水里去,他的头发立刻像一丛秋后的蒿草被风抽起来。讨债者叫道,我的帽子。他站在船上往河面上瞅他的帽子,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河的酱色的水浪。他在摆动的船上有些站立不稳,就忙蹲下来,他像一只企鹅似地蹲着走到跳板前。讨债者跳上河岸,他回过头来,看到摆渡者已把船头舱的小门关上了。他匆匆地走上码头,他想,我得赶紧去找老黄,老黄回来了。可是他走到半道又折了回来,他突然记起他还没有问清去老黄的脱水厂怎样个走法。
  讨债者按照摆渡者的指点,上了码头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他在开始暗淡下来的光线里独自一人穿越了长长的街道,最终来到了坐落在颍河镇郊外的老黄的脱水厂。讨债者一边抖动着棉袄上的积雪一边敲响了大门,他听到有一个人踏着院子里的积雪走到门边,从拉开的门缝里讨债者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陌生男人操着外地口音对讨债者说,找谁?
  讨债者说,我找老黄。
  陌生男人不再说话,丢下他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他说,这老天劲还大着呢!讨债者挤进门来,他回身关上门跟着那个男人穿过厂子里的一片空地,在拐过一排房子的房角时,讨债者看到墙边上一排站着三个正在排尿的男人,他们中间有两个一胖一瘦的人穿着灰色制服,另一个同开门的男人一样穿着黑色的皮衣,可是看上去他的个子非常的低矮。那三个排尿的男人听到嚓嚓的脚步声一齐扭脸朝这边看。穿皮衣的矮个男人说,谁,是老黄吗?讨债者从口音上判断他和那个开门的男人是一个地方的人。开门的外地人说,不是,也是来找老黄的。
  胖制服说,这会他还不该回来,估计着到晚上十点左右才能到家。
  讨债者想,看来老黄没有到这里来呀?他想,老黄不在这儿我就拐回去吧,可一想又觉得刚来又走有些不合适,还是先进去坐坐再说吧,说不定就能等到老黄哩。他这样想着就跟着几个人进了屋。讨债者进得屋来在灯光里看到屋子中央盘着一炉煤火,煤火的边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副松散油腻的扑克牌。讨债者跺了跺脚上的雪,他这才感到鞋里有些凉,低头看看,原来鞋子全被雪浸湿了。这时那个矮个外地人对他说,看你鞋子都湿了,坐火边烤烤吧。讨债者接受了他的建议,他来到炉子边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他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到煤火上又脱下袜子,袜子也浸湿了,他拧了拧就有几滴水从袜子里滴出来。这时那四个人又在小桌边落了座,坐在左手的瘦制服说,这一盘不算。其余的三个人没有提出异议,坐在右手的胖制服就开始洗牌,那个和矮个坐对面的外地人正好能看到正在烤袜子的讨债者,他说,你找老黄?
  讨债者的双手一边在炉火上忙活一边说,是的。
  瘦制服说,有事吗?
  有事。讨债者说,没事大老远的下着雪来干啥。
  瘦制服又说,事怪急呀?
  讨债者说,是哩,来要蒜钱哩。
  外地人说,要蒜钱?你也是来要钱的?
  是哩,你们也是吗?
  矮个外地人说,我们都在这儿住了半月了,半月还没有见着老黄的面。
  讨债者一边在炉子上烤着袜子一边想,我的天呀,这么多要债的,老黄就是回来了他能还得完吗?要是我跟他们一块这样等下去说不定有钱我也要不上。他一边烤着袜子一边看着几个人起牌。讨债者想,等烤好袜子我就得先走。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同对脸的外地人说,你们真的一直没有见着他吗?
  没有。那个外地人一边起牌一边说。
  讨债者说,我听别人说老黄躲起来了,要是这样你们就是等到过年也见不着他。
  躲起来了?外地人停下起牌看着讨债者说,你是听谁说的?
  路西饭庄的老板娘说的。
  矮个外地人对瘦制服说,你不是说他今天一准回来吗?
  瘦制服说,回来,一准回来。
  矮个说,可是他说老黄躲起来了,你这不是在骗我们吧?
  瘦制服生气了,他说,我为啥要骗你?我骗你不是等于骗我自己吗?你能从老黄手里要回来一万就有我一千的税钱,我为啥要骗你?你知道,至今我也没有见过他的面,我为啥要骗你?
  胖制服也说,就是,我们没理由骗你,老黄今天回来是他爹亲口说的,说时你也不是在场吗?
  两个外地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坐在讨债者对面的外地人愤怒而烦躁地拍着手中的牌说,我们都在这儿住了半月了!
  瘦制服说,那我们有什么办法?
  外地人说,你这会儿没有办法了,可是一收税你就上来了!你光知道收税!
  瘦制服说,我能光收你的税吗!老黄的税我们没收吗?这次他回来了单补税就得一万二,你知不知道?
  外地人说,你收他五万,跟我有啥关系?!
  胖制服说,好了好了,光抬杠有啥用?问题是得等老黄,老黄一回来啥事都好说。
  讨债者一边烤着鞋子一边想,不能让老黄回厂里来,老黄要是回到厂里有这群人缠着我还能顺顺当当地要手里钱吗?不能。讨债者这样想着就鞋也不烤了,他急忙穿上袜子,再穿湿鞋的时候就感到难受,可他还是一咬牙就把脚伸进去了,穿上鞋他就往外走。就这时,从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闯进一个人来。那人的突然出现使讨债者有些心慌,是老黄吗?讨债者定眼一看,不是老黄,却是路西饭庄老板娘的儿子,他一边站在门口喘气一边对打牌的几个人说,快,老黄回来了!
  那四个人刷地一下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他在哪儿?
  青年人说,在俺饭庄里等恁哩。
  走。四个人丢下手中的牌一起窜到门外,有一股风从外边灌进来,卷起桌上的纸牌满屋子地飞舞。讨债者愣愣地看着那些纸牌一张一张地又落满了一地时,才回过神来。等他走出门外,那群人的身影在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只听到杂乱的踏雪声嚓嚓地传过来,那声音在风雪里有些迫不及待。
  讨债者是在通往镇子里的半道上追上那群人的。他认准那个青年人就上去拉了他一下,青年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步子就慢下来。讨债者有些气喘地朝他问道,老黄真回来了?
  青年人说,这还有假,人都在饭庄里坐着呢。
  讨债者说,他去恁饭庄里啦?
  他一回来就去了,他说他还没有吃饭,俺妈就给他做俩菜让他吃酒。俺妈说厂里有几个人在等他,这不,他就让我来喊了。
  讨债者一听心里就有些发急,他想走快一些赶到那群人头里去,他想先他们一步见到老黄。老黄,讨债者想,这回说啥你也得给我蒜钱,不然我就吊死在你的家门前。他这样想着就小跑起来,可是前面的那几个人似乎比他更急,他怎样也赶不过他们,他们的腿似乎长得特别长。讨债者在心中骂道,这些鳖孙,慌得跟投胎的一样。就这样他们如风一样卷着雪花来到路西饭庄门前,看到饭庄里亮着灯,有光从门缝里和窗子里泄出来使得街面上的雪格外地白,那群人拥过来直听木门叽扭叽扭响,就都进到了饭庄里。
  讨债者在饭庄里并没有见到老黄,讨债者想,老黄出去解溲了吧?他就转身往外边看。这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咦,你们可来了!讨债者回过头来,看到那个头发纷乱的女人惊慌地从里屋走出来,似乎她一惊慌脸上就变得漂亮起来,她说,可吓死我了。
  瘦制服说,老黄哩。
  女人沙哑着声音说,被人抓走了。
  胖制服说,抓走了?谁把他抓走了?
  女人说,不知道哩,你们看看。那女人说着指了指一张桌子,那桌子上放着刚吃了一半的两盘菜和一副酒具。女人说,老黄正在这儿吃饭,突然从外面进来三个人,两个男的带着手枪,还有一个女的,他们给老黄戴上手铐就把他拉走了。
  瘦制服说,他们没说是哪里?
  没说。这群人来的早了,都在老黄的家里等着,是我去给他们送的饭菜,他们就在老黄家里喝酒。女人说着看到了讨债者,她指着讨债者说,还有他,你问他是不是?他也在老黄家里吃饭,他们是一块儿的。
  众人一起用目光盯着讨债者,胖制服恶狠狠地说,原来你是个探子?说,你们为啥要抓老黄?
  讨债者惊慌地说,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他们。
  胖制服上来一把揪住了讨债者的衣领,他嘴里喷着沫子说,说,你们是哪里的?
  讨债者哆嗦着说,我是临泉的,我是来找老黄要蒜钱的。
  要蒜钱?外地人在一旁说,你们是不是要不到手里钱,就把老黄绑架了?说,你们准备把老黄弄哪儿去?
  讨债者说,求求恁了,我真不知道,我也正在找老黄哩。
  瘦制服说,他不说,打!
  他的话音还没落,胖制服当胸就给了讨债者一拳,那一拳来势凶猛,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像一个秫秸个子给传到门外,跌倒在雪地上。那群人从屋里拥出来,纷纷用脚上的皮鞋往他身上端。讨债者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在雪地上打滚,他一边打滚一边发出疹人的嚎叫声,讨债者感到不断地有尖硬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地踢在他的大腿上,肋骨上,前胸和后背上,使他疼痛难忍。他一边惨叫一边向那群人哀求,可是他那些痛苦的哀求声都被他们恶狠狠的叫骂声给压下去了。这样不知过了多会儿,那几个人才停住手脚。只听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说,你们光打他也不是办法。
  一个外地人说,啥是办法,我们都在这儿等他半个月了!
  女人说,你们应该去找老黄,别让人把老黄弄走了才是理。
  瘦制服说,他们抓住老黄往哪儿去了?
  女人说,往镇里去了,说不定去了镇政府了。
  胖制服说,去了镇政府咱就有办法。走,在咱家门口他们还想怎么着?讨债者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地走远了。讨债者躺在雪地上,感到全身都在疼。这时有一只手在拉他,耳边也响起女人沙哑的声音,起来吧,快起来走吧,他们都走远了。
  讨债者把抱头的双手放下来,他挣扎着坐起来,他感到天地都在旋转。
  女人说,碍事吗?要不碍事就赶紧走吧,他们要是找不到老黄一会儿还会回来的,到那时他们就不会轻饶你。
  讨债者在那女人的帮助下站起来,可是他感到有一条腿疼得厉害,他的身子几乎有些支撑不住,就忙往前走两步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树。那个女人又说,碍事吗?
  讨债者说,不碍事。
  不碍事就赶紧走吧,不然他们回来会打坏你的。
  讨债者就咬着牙往前走。讨债者想,我到哪儿去呢?我无处可去。我是来找老黄哩,我是来找老黄要蒜钱哩,可是老黄让人家给抓走了,我到哪儿去找老黄?找不着老黄要不到蒜钱我还不如死了哩,死这回我也得死在老黄的家里,都是老黄害了我,都是老黄个鳖孙害了我!死我也得死他家!讨债者这样想着就沿着那条胡同往老黄家里走,他吃力地瘸着一条腿往前走,他感到胸口一阵阵地发疼,他在暗淡的光线里走过那口夏季里漂满浮萍的大坑,要是夏天就好了,我一头就能投坑死了,可是现在这坑干了。他一瘸一瘸地扶着墙终于来到了老黄家的大门口,他吃力地叩动门环。他听到那条狼狗的叫声了,他听到走过来的脚步声了。老秃头拉开大门在雪光的映照下看到了立在门口的讨债者,他说,你找谁?
  讨债者说,我找你。
  老秃头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临泉哩,我是来要蒜钱的。
  临泉哩?临泉的老孙吗?
  是哩,临泉的老孙。
  那就赶紧过来吧。老秃头说着把门缝拉大一些,让讨债者走进来,而后把门关上。他回身朝汪叫的狼狗喝叫一声。那狼狗站在雪地上,从屋里射出来的灯光照在它身上,它抖动一下身子就回到窝里去了。讨债者一瘸一瘸地捂着胸口跟着老秃头来到屋里,老秃头转身看到满脸是血的讨债者大吃一惊,他叫道,咦,这是咋弄哩?
  我让人打了。
  谁打的?在这镇上谁敢打咱?
  讨债者说,住在厂里的那俩外地人。
  老秃头说,他们为啥打你?
  讨债者说,还有两个税务所的人,他们说我跟抓老黄的人是一起的。
  老秃头说,抓老黄?谁抓我儿子啦?
  讨债者说,就是今天上午来你家里的那三个人。
  老秃头说,上我家来的人?今天没有谁上我家来呀?
  讨债者说,咋没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老秃头笑了,他说,老孙你真会开玩笑。你是今个上我家来的第一个客人,没有别的谁来。他们还抓走了我的儿子,你真会说笑话,我儿子在大连还没有回来哩,刚才还打过来电话,他们上哪儿去抓他?
  讨债者被老秃头的话给说糊涂了,他怔怔地望着他,胸口的疼痛使得他不由得弯下腰来蹲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出现在他的额头上,他感到有一股东西从胸中往上涌,接着那东西从他嘴里喷出来,那些液体落在地上,在灯光里呈现出一种瘆人的色彩。老秃头看到地上的鲜血惊叫起来,咦,老孙,你……
  讨债者感到一阵眩晕,他像一尊泥胎在雨水里瘫倒下来。
  讨债者在恍惚之中醒来,可是他却睁不开眼。讨债者想,我这是在哪呢?孩子他妈?我这一觉睡的真死呀。孩子他妈,我做了一个噩梦,吓死我了。孩子他妈,我的胸口好疼呀,我的四肢好像被什么捆着,我动都动不了,孩子他妈,你来帮帮我,我今天是咋了?讨债者这样嘟囔着,孩子他妈,你为啥不理我?你来帮帮我。
  他醒了,你看,他醒了。
  讨债者听到一个柔声柔气的女人这样说。讨债者想,这是谁在说话呢?我这是在哪呢?
  老孙,你醒醒。
  讨债者想睁开眼睛,可他的眼皮就是不当家。他想,这是谁的声音?是谁在叫我?这声音有些耳熟呀。是全来吗?不是全来。是万振吗?不是万振。是多样吗?不是多样。他到底是谁呢?我在哪儿?
  老孙,你醒醒。
  讨债者想,这声音咋恁耳熟呢?讨债者再次鼓励自己睁开眼,那眼皮好沉重呀,像一扇大门。像谁家的大门?像老黄家的大门,是的,像老黄家的大门。讨债者吃力地推开大门,他就从那门缝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人影,那是老秃头的面孔。
  老秃头对他说,老孙,你可醒来了,你吓死我了。讨债者最终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老秃头说,我这是在哪?
  老秃头说,在医院里呀,我都在医院里守你一夜了。
  讨债者说,我是来找老黄要钱哩,我咋会到医院里来了?
  老秃头说,看你伤这个样子,你不在医院还能上哪儿去?
  讨债者仍旧说,我咋会在医院里呢?讨债者看到他的身边放着吊针架,有药液正注到他的静脉里去。
  老秃头说,你不是来找我儿子吗?昨天下着雪你上我家去,满脸是血,说着胡话,说我儿子被抓走了,没说两句你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你可吓坏我了。
  讨债者终于记起了一些已逝的往事,想起了那场飘扬的大雪。他说,老黄没有被抓走?
  老秃头说,谁抓他呀?
  讨债者挣扎着起来,可是他四肢疼痛难忍,他动一下,就被老秃头按住了。老秃头说,别动别动。讨债者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老秃头的胳膊,他说,大爷,我是来要蒜钱的……还没说完,眼泪不知怎地就一下子盈满了眼眶。
  老秃头说,这我知道。
  讨债者泪汪汪地说,大爷,这钱再不给我可没法活了,真没法活了……
  老秃头说,给,咋会不给哩。
  讨债者哽咽着说,大爷,你知道为这蒜钱我作多少难吗?再不给我可真没法活了。
  老秃头伸出手拍了拍他安慰道,给,这回他从大连回来无论如何也得把钱给你。
  讨债者说,可是我现在咋弄?我现在躺在医院里啦。你知道为这蒜钱我作了多大难吗?再不给我可真没法活了……讨债者凄泣着说,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说,我本来是来要蒜钱的,可是现在我却躺在医院里,大爷,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就把那蒜钱给我吧,你家不是没钱,你家开着那么大的厂子,要个十万八万的不就跟打个阿欠一样容易吗……大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讨债者拉着老秃头的胳膊哭泣着。
  老秃头说,别哭别哭。他把手从讨债者手里抽出来,伸进棉袄兜里掏出一叠子纸条来,他展开从中抽出来一张递给讨债者。然后又把那叠纸条放回袄兜里。他回头朝门口看看只有他和讨债者,这才悄声地对讨债者说,看来只有这样了,这是一张借条,条子上有五千块钱。
  讨债者挣扎着坐起来,讨债者说,我不要条子,我要现钱。
  老秃头又把他摁下去说,你躺下听我说。这条子是医院里的王院长打的,两年前医院里要去外地进药,可是钱不够,他们就找我儿子借了五千。说好的是三五天就还的,可是这一推就推了两年多。我也给他要过几次,每回都说给。
  讨债者说,你也要不回来呢,我咋要哩?
  老秃头说,你听我说呀,我主要是没有时间缠他。我教你个方法,你一会觉得能动了就去找他,就说我叫来的,他不给钱你就跟着他,他上哪儿你上哪儿,他吃饭你跟着他吃饭,他去厕所你就在厕所门口守着,保证过不了两天,他就得把钱给你。
  讨债者说,那要是要不回来哩?
  老秃头说,要不回来还是我的条子。
  讨债者说,就是要回来才五千,还不够我的零头。
  你看你。老秃头说,现在这事儿,要回来一个是一个。你没看见刚才我兜里的那把票吗?都是借我钱的条子,你这个要回来,我再给你一个,总比老在家等我儿子强吧?说完老秃头又拍了拍讨债者的手说,就这样了,看样子你也没事了,我也该回去睡一会儿了,我都一夜没睡觉了。说着老秃头站起来朝外走,他走到门口回身又说,有事叫护士,她吃饭去了,一会儿就过来。说完回身把门带上了。讨债者就那样躺在床上,听着老秃头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远了,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窗子上。通过窗子他看到外边的树枝上落满了积雪,他看到有一束淡红色的光照在树枝的积雪上。讨债者想,哪来的光呢?是天晴了吗?他这样想着又把目光收回来,望着还有大半截没下完的那瓶子注射液,讨债者想,这么多啥时候才能下完呢?我不能等着下完,我应该起来去要钱。眼看就要过年了,今天都腊月十六了,我得去找院长要钱。他这样想着就吃力地坐起来,他用手把扎在另一只手上的针头拔掉了。讨债者想,我得找院长去要钱!
  讨债者瘸着一只腿走出病房的时候,看到外边的雪真的停了,天也放晴了。太阳黄黄的像一个绒球挂在东边的天上。讨债者看到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正在院子里扫雪,讨债者就一瘸一瘸地走过去,他朝她问道,请问王院长在哪儿?
  女护士停住手中的笤帚看着他说,你说啥?
  讨债者说,王院长在哪儿?
  女护士说,他在后面的家属院。
  讨债者又继续往前走,他穿过一个圆门来到一条甬道上。甬道的两边栽着冬青,有一个长了一脸雀斑的少妇头上缠着一条古铜色的方布正在用一根根子轻轻地敲打冬青丛上的积雪。冬青上的积雪在她的敲打下纷纷飘落,而后她把身后盆里的一块又一块刚洗净的尿布搭上去。讨债者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她把盆里的尿布搭完才朝她问道,请问王院长在哪儿?
  那个少妇或许是刚做了母亲不久的缘故,她的脸色红润。她用哄婴儿吃奶的口气说,院长吗,你沿着这条道儿往后走,到了后院一问就知道了。讨债者沿着那条甬道往后走,他一瘸一瘸地又穿过一个圆门才来到后院里,望着那一排院门讨债者想,院长在哪一个门里住呢?他想,我还是挨着门问问吧。他就瘸着腿来到最左边的一个门前,他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孩子,这个男孩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男孩说,你找谁?
  讨债者说,我找王院长。
  错了。男孩朝右边一指说,西边数第二个门。
  讨债者朝那男孩干笑了一下又朝西边走,他来到西边第二个门前站住了。他想,这就是院长的家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扬起手来去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吃得白胖的男人。讨债者想,这就是院长吧。那个男人朝他说,看病吗?去前面的门诊等着。
  讨债者说,我不看病,我是来找王院长的。
  找我有事吗?
  讨债者说,你就是院长吗?那就好了。说着他就把握在手中的条子递给了院长,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把那张条子握在手里,他生怕这张像命一样的纸条丢失了。之后他似乎有些紧张地望着院长,他看见院长在看完那张纸条后皱了一下眉头说,老黄叫你来哩?
  讨债者说,是他爹叫我来哩。
  他爹,你给老黄啥关系?
  讨债者想了想说,朋友。
  院长又皱了一下眉头把纸条还给讨债者说,可现在没钱哪,院里的职工连工资还发不上呢。
  讨债者说,那我不管,没钱我就不走了。
  院长说,这样吧,你先去前面的门诊等着,我给你想想办法。说着他就把门关上了。讨债者手里握着那张纸条望着院长家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心里想,我到哪儿去等你?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你。讨债者就在院长家的门边蹲了下来,讨债者想,今个你不给我拿钱我就不走了。
  讨债者蹲在院长家的门前,看着太阳光把院子里的积雪照得更加寒冷。有一家的院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朝讨债者蹲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匆匆地走失了。不知从哪儿跑来一条狗,沿着墙根嗅来嗅去,它走着走着就抬起后腿对着墙根尿尿。讨债者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在手里握成蛋子,恶狠狠地朝那狗砸去。尿尿的狗突然受到袭击,仓皇地掉过头逃跑了。就这时他身后的院门打开了,院长又一次出现在讨债者的面前,他看到了蹲在门口的讨债者,他说,你找谁?
  讨债者站起来说,我找你。
  院长说,看病吗?到前面门诊等着。
  讨债者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要钱的。
  要钱?院长拍了一下脑门说,噢,对了,你看我这记性,是老黄让你来要钱的是吧?
  是哩,讨债者说。
  院长说,那走吧,跟我到前面去。讨债者跟着院长一瘸一瘸地来到前院的一排房子前,院长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门说,进来吧。院长又说,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想想办法。院长说着走了出去。讨债者一人走进屋里,他看到靠窗并排对脸放着两张桌子,左右墙边放着两排长椅,墙上挂着几张针灸图和一些表格。讨债者想,这是院长的门诊房吧?讨债者就在靠左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这回好歹也得顺顺利利地拿到钱吧。他就那样两眼盯着门外,等着院长回来。现在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想,哪怕要不完就先拿这五千也中,有这五千块钱就能给孩子老婆交待了。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妇女出现在门口,她往屋里探视了一下说,院长哩?
  讨债者朝她解释道,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那妇女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对年青夫妇,男的怀里还抱个两三岁的孩子。他们也站在门口朝屋里探视了一下,男的就对女的说,还没有上班哩。
  讨债者就说,上班了,我跟院长一块儿出来的。
  男的又说,他人呢?
  讨债者说,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女的说,不等他了,找别的医生看不一样吗?
  男的说,等等吧,院长看的好。正说着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女医生戴副眼镜,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她径直地走到桌前坐下来,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看门诊用的东西,就对坐在长椅上的讨债者说,你哪里不舒服?
  讨债者说,我没有不舒服。
  女医生说,看你脸色发黄,你不是来看病的?
  讨债者说,不是,我是来找院长的。
  女医生哦了一声,就不再理他,她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杂志放在桌子上翻看。讨债者想,这院长也该回来了?正想着,走进来一个老人,老人骨瘦如柴,他一走一喘地被一个姑娘扶着走到医生的面前去看病。接下来门诊室里就热闹起来,不知从哪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的病人,两边的长椅上都坐满了,就这样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可是院长始终没有回来,讨债者等得焦急,有一泡尿憋在肚里就不敢去尿。他想,说不定我走院长就回来了,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可是等得讨债者心急如焚,仍不见院长的影子。那泡尿憋得他直打冷颤,到后来实在憋不下去了就瘸着腿小跑到厕所里去,他一边尿还一边往外边探视着,生怕院长回来了。可是等他尿完回到门诊那儿院长仍没有回来,他想,是不是我尿尿的空里院长回来又走了?他就问坐在长椅上的一个病人说,见院长回来了吗?
  那个病人说,院长?我不认识。
  坐在一边的另一个病人说,没有,院长没有回来。
  讨债者又在长椅上坐下来,他想,这个龟孙别是骗我的呀?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随后,他心里就生出许多仇恨的情绪来,那仇恨的情绪充塞了他的胸膛,那种情绪使他变得固执起来,讨债者想,今个我就在这儿等你个龟孙,我就不信你不回来了!他就这样坐着一边仇恨地想,他的目光也变得冰冷起来。门诊室里的病人渐渐少了,最后只剩下了他自己。那个女医生看他一眼说,你不是看病的吗?马上就下班了。
  讨债者说,不是。
  女医生说,看你脸色可不好。
  讨债者说,我是等院长的。
  等院长看吗?他今天不值班。女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往抽屉里收拾东西,她对讨债者说,你到外边等他吧,要下班了。
  讨债者说,是院长让我在这儿等他的。
  你去他家吧,说不定他在家里。
  讨债者想一想也是理,他就起身去了后院,可是他敲不开院长家的门。讨债者骂道,这个杂种!我看你能钻老鼠洞里不能!讨债者就瘸着腿在医院里一排房子一排房子的找,他见人就问,见院长了吗?可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院长去哪儿了,讨债者变得两眼通红,像一条咬不住人的疯狗瘸着个腿在医院里到处乱走,他一边寻找着院长一边在心里骂道,我日你先人,我就不信等不着你!最后讨债者又来到了院长家的门口,他恶狠狠地敲着门,可是门依然没人开,他一边用拳头砸着门一边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他实在感到了饥饿和劳累,他依着院长家的漆黑木门,讨债者想,我快有一天没有吃饭了。讨债者坐在那里,阳光从西边的天上射过来照着他,讨债者想,今个我见不着你我就不走了,这回我要不到手里钱我就死在你这里。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靠着院长家的门慢慢地睡着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红润,他的脸灰黄灰黄的,像蒙着一张黄裱纸。
  讨债者被叫醒的时候,他看到有几个面目不清的人立在他的面前,其中一个男人说,喂,醒醒,你是谁?讨债者看不清那个说话人的面孔,讨债者想,我这是在哪?他一时竟记不起来这是在哪儿了。
  喂,醒醒,你是谁?
  讨债者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这人有病吧,其中一个女人说,他是来看病的吧?
  讨债者说,我没病,我是来要钱的。
  要钱?你找谁要钱?
  讨债者说,我是来找蒜片厂的老黄要钱的,哦——讨债者突然清醒起来,他说,我是来找院长要钱的。
  哦——我的天哪,你还没走?
  走?讨债者说,我上哪去?找不着院长我哪儿也不去!
  我是说老林没有对你说我进城了?
  进城?讨债者已经明白了那个和他说话的人就是院长。他说,你今个把我丢这儿你进城了?
  哎呀——这个老林!我出去的时候正好有我的电话,电话是县卫生局打来的,有急事儿,我就让老林对你说今个不让你等了。
  讨债者说,不让我等了?今个没钱我就不走了。
  看看,院长说,咋会是这个样子呢?你还没有吃饭吧?走,咱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讨债者说,我又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要钱的。
  院长说,要钱也得先吃饭呀,就你那两小钱还不好办?起来,东明,扶他起来先吃饭。
  那个叫东明的人过来拉讨债者,可是讨债者的腿已经坐麻木了,失去了知觉,他站起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腿,他在门前的雪地上晃了两下又倒在了地上。讨债者躺在地上,抬头看到东边的天空上挂着一枚红红的月亮。几个人一看讨债者又倒在地上都叫起来,咋弄哩咋弄哩?讨债者又被拉了起来,讨债者说没事没事,我的腿坐麻了。
  没事就中,院长说,走,去吃饭。
  其中一个男人说,让嫂子也去吧?
  院长说,不去不去,让她跟孩子回去,咱走。院长又回过头来问讨债者,管走吗?
  讨债者说,管走。
  院长说,哎呀,真是对不起,我想你早走了哩,没想让你在这儿等了一天。
  讨债者说,等两天也没事,只要有钱。
  院长说,有钱有钱,我给老黄啥关系?是老黄他爹让你来这儿要钱我还有啥话说?有钱有钱,咱先去吃饭,吃了饭再说。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里满地的积雪都放着光亮。他们穿过一个圆门又穿过一个圆门,讨债者跟在他们的身后一瘸一瘸地走,讨债者想,我日恁先人,你说的再好,你今个不给我钱我就不走了,我天天跟着你吃,我是一步也不离开你啦!讨债者这样想着跟着他们来到院外的公路上,有一辆汽车从公路上慢慢地驶过,讨债者就对院长说,这条路通过老黄的厂门口吧?
  是的,院长说,路过老黄的厂门口。
  哦,讨债者说,这条路我走过。今年夏天里我来给老黄送蒜走的就是这条路。
  是吗,院长说,这么说你跟老黄也是老关系了?
  讨债者的心情在这样平和的对话之中渐渐好起来,他说是的,我今年种的蒜和收的蒜都卖给老黄了。他们就这样一边说一边走进路边的一家饭馆里。饭馆里明着灯,一个年轻女人迎上来说,院长来了。
  院长说,有客过来吃饭。年轻女人就把他们几个一块儿让到一间屋子里,院长站在门口对讨债者说,你请,你里面请。
  讨债者有些受宠若惊,在过去漫长的与土地打交道的生涯里这个老实的农民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呢?他有些自卑地说,我哪能呢?你是院长哩,你先坐。
  院长说,你不坐谁坐?按理你是兄长,又是老黄的客人,老黄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你不坐谁坐。院长一边说一边就把讨债者推到首席上。讨债者穿一身皱巴巴脏糊糊的衣服坐在那儿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想,老黄在这镇上是有面子,老黄这朋友也不错。他们几个刚坐好,就有热茶上来了。讨债者一双冰凉的手捧着茶杯感到了温暖。那个女人说,点菜吧。
  院长说,不用点了。院长看一眼讨债者说,这是老黄的客人,不用客气,选几样拿手菜上来就行,实惠些。
  女人说,喝酒吗?
  院长说,咋不喝酒,喝酒,先上几个凉菜。而后院长他们几个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谈论的都是院里过节给职工发奖金办年货的事儿。讨债者想,这几个人可都是来陪我的呀,你别说,这老黄个鳖儿面子还真大,我是托了老黄的福了。讨债者正想着凉菜就上来了。院长说,每人先喝三杯。众人就喝了三杯。那酒火一样地从讨债者的肚子里穿流,这酒使他想起了摆渡者,想起了在摆渡者的船头舱里喝酒的情景。院长说吃菜吃菜。吃过菜后院长提着酒壶就站了起来,对讨债者说,我先给老兄泻几个酒。
  讨债者也慌忙站起来说,不敢不敢。
  院长说,你是客人,泻几杯酒总应该吧?
  讨债者说,我不能喝。
  出门在外的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就三杯。说着就把酒杯端了起来。讨债者无奈就喝了,讨债者想,我不能喝多了,喝多了会误事的,我是来要钱的,可不是来喝酒的。院长接着又泻了三杯说,说起来真是对不起,让你等了一天,这三杯你喝了,算是我敬你,算我赔礼了。
  讨债者说,看看院长说哩,我真不能喝。
  院长说,你还恼恨我吗?
  讨债者说,我为啥要恼你呢?
  院长说,不恼我就喝了这三杯,喝了就是原谅我了。说着院长又把酒端起来,讨债者无奈,就把酒喝了。喝完院长又泻了三杯,对讨债者说,你来了还没有见到老黄吧,我和老黄是好朋友,老黄不在家,我得替老黄为你泻三杯,这三杯不多吧,按理说你这做生意的得给你泻八杯。
  讨债者说,院长,我真不能喝了。
  院长说,这是啥话,我的酒能喝老黄的酒就不能喝?回来我给老黄说老黄会不生气?说着院长又端起酒杯,讨债者无奈,又喝了。喝了院长又泻了三杯,院长说,咱们兄弟今天相识也算有缘,无论如何今天你也得给老嫂子带回去几杯。讨债者被院长说得无言相对,讨债者红着脸说,喝了这三杯还有没有了?
  喝了这三杯就没有了。
  讨债者就把三杯酒喝了。院长说吃菜吃菜,众人都吃菜。不知是空腹还是喝得太猛的缘故,讨债者喝得已经感到有些头晕了。可是刚一吃过菜院长就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客人轻易不来,你们几个不泻几杯吗?那个叫东明的先站起来给讨债者泻酒。讨债者几乎有些哀求地说,老弟,我真的不能喝了,再喝我就多了。
  东明说,为啥不能喝?院长的酒能喝我的酒就不能喝吗?你这是看不起我呀,你要是看不起我我可站起来走了。讨债者被说得像做了啥亏心事似的,就把东明的酒也喝了。这样一圈人敬下来二斤酒就快完了,讨债者就顶不住了,他感到四周的东西都在晃动,肚子里也有一股东西在不停地往上撞。讨债者糊糊涂涂地想,不好,要出酒了。他就站起来,一下没站稳险些倒下去,他被身边的院长扶住了。院长说有事吗?讨债者说,没事没事,我出去一下。
  讨债者晕晕糊糊地走出来。出了饭馆,夜风一吹他就感觉好受一些,可是他仍然感到天和地都在旋转,胸里的东西不停地往上撞,他走到公路边想呕吐,可是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感到真难受死了。讨债者想,我不能再拐回去了,再拐回去我非得喝多不中,喝多了我就要不到钱了!我还是先到别的地方躲一躲吧。讨债者一边这样想一边往前走,公路两边的积雪在月光下放着银色的光芒,一会儿就把讨债者的眼睛给照花了,讨债者沿着公路晃晃荡荡地往前走,由于酒的缘故,他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忘记了腿的疼痛,讨债者想,我得走,我不能再拐回去了。再拐回去我非得喝多不中,喝多了我就要不上钱了。讨债者就这样在冬夜的月光下行走,银白色的雪光照花了他的眼,他感到四周都是白晃晃的,无边无沿,讨债者走着走着不知怎地脚下就没有了路眼,地下软绵绵的。讨债者想,我这是在哪儿呀?我这是在往哪儿走呢?讨债者举目四望,四周都是白茫茫的积雪,那积雪连天盖地,放着银色的光亮。讨债者想,这些都是银子吗?讨债者想,这满地的银子是老黄给我的蒜钱吧?讨债者蹲下去抓一把雪握成蛋子,讨债者想,这么多银子,都是老黄给我的蒜钱吧?讨债者把那蛋子雪装进袄兜里去。讨债者想,我要是有个布袋就好了,有个布袋我就可以装上满满的一袋子银子啦,一袋子银子就能顶住我的蒜钱了。讨债者一边在雪地上行走一边这样糊糊涂涂地想,可是我上哪儿去弄一个布袋呢?要不就把我的棉袄脱下来当布袋吧!可是当他把棉袄脱下来的时候就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讨债者想,这样不行,这样太冷。那我就把毛衣脱下来吧,讨债者把毛衣脱下来又把棉袄穿上,讨债者想,这样还好受一些。讨债者就在地上抬银子,他把软软的银子握成蛋子,装到毛衣里去。可是他装进去的雪蛋子又都从领口里掉了下去,讨债者装呀装呀,可是怎么也装不满。他坐在地上趁着月光看他的布袋,讨债者想,怎么装不满呢?到后来他明白过来应该把布袋口扎上,他想,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找绳子呢?他想了半天想到了自己的鞋带子,他就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鞋带子解下来把布袋口扎住了,而后又在地上拾银子。他在毛衣里装满了雪蛋子,就抱着往前走。讨债者想,或许这些银子就够我的蒜钱了。讨债者晕晕糊糊地走着,他感到四周的银光都在旋转,他体内的酒劲越来越大了,讨债者想,我不能拐回去了,拐回去我就会喝多了,喝多了我就带不走这袋子蒜钱了。讨债者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前走,最后他来到了一个木料场里。讨债者想,我这是在哪儿呢?讨债者就在一堆木料上坐了下来,他实在有些走不动了,他的头也晕得厉害,他有些支持不住了。讨债者想,我先躺这儿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我再走。他这样糊糊涂涂地想着,就在木料上躺下了。讨债者在睡着之前仍在恍恍惚惚地想,我不能回去,一喝多我就要不到蒜钱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木料场的老板披着大衣出来巡看他的木料场的时候,在最东边的一垛木料边上发现了讨债者的尸体。讨债者被冻硬的尸体蜷缩成了一团,他怀里抱着他的毛衣,毛衣里装着许许多多的雪蛋子。讨债者的头发上眉毛上胡须上都结满了晶白晶白的霜花,样子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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