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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贵婶逝世了。她享寿九十三岁，灵堂上，亲友们送了很多挽联、挽轴，其间几幅写着：“福寿全归”与“教子有方”。这对她老人家来说，实在恰当不过。 治丧情况极尽哀荣，参加祭奠的各界人士近千人，送殡的时候由几十人轮流扶柩。送殡汽车多达一百多辆，场面极为轰动。 今天这个场面也足以显示她老人家在这个家庭和亲友们心目中的地位。她有孝顺的儿子，并且他们在事业上也有很大的成就。 但是，看到今天这个情景的人，却很少有人知道，阿贵婶出身，只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普通乡村妇女，她经历了不少灾难，走过了十分坎坷艰辛的路。她九死一生，终以她坚强的意志扶持了这个家庭。她的儿子，也是一个普通华侨的后代，由双亲生活经历所得到的教训，使他刻苦勤劳，发奋图强，踏踏实实地工作，才终于有了这一天。 生活是多么不容易啊…… 阿贵婶出生在潮汕濒海的一个小村落。这是一个既富庶而却又十分贫困的地方。 她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清朝统治的年代，农村的妇女，还流行着缠脚的恶习。没缠脚的妇女会被人歧视，故此，总把好好的一双脚，强把它缠成“三寸金莲”，可能由于阿贵婶的脚缠得太晚，结果，无法达到这个标准的要求，竟成了六寸金莲。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残忍与荒唐，但是那时候，阿贵婶还是乖乖被逼而经受着缠脚的苦楚，把娇嫩的小脚死死的裹缠起来，她被哄着说：如果女子不缠脚会很难看…… 民国成立了，提倡妇女“放足”，但阿贵婶那双曾受摧残过的脚趾骨都已经断残，故不能放力走路了。她走起路来——总是歪歪颠颠，三进两退，有点吃力。 阿贵婶的家，生活还勉强过得去，所以她从小缠脚后也没干什么重活。直到十八、九岁，才嫁到离家不远的邻村。她丈夫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性格也诚实。 那时的潮州，是一个地少人多的地方，再加上清末民初，农民经济破产，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许多人都设法离开家乡到海外谋生。 可是，海内苦，走南洋也苦；但总希望博得一条生路。当她才廿岁左右，新婚不久，阿贵叔便告别了妻子，离乡背井远走暹罗（泰国），让阿贵婶一人留在家里服侍翁姑。年纪轻轻的新娘便独自一人留在家乡了，这是当时流行的“守活寡”。 阿贵叔走后，开始每隔三个月，还有寄来一封简单的家信，再过了一段时间，书信渐疏，最后竟完全失去联系。 后来阿贵婶因为寂寞，经常思念起娘家。她家有兄弟多人，只有她一个是女的；因此，特别得到父母的疼爱。 一天，她对婆婆提出要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好心的公婆不但没有反对，并且很同情他们的媳妇，也体谅她这种孤寂的心境，反而安慰她说：“你去吧！多住几天，家里的事可别操心，我们会照顾自己。”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就在她离家后的第五天，大祸来临了…… 那天黄昏，天昏地暗，从海上猛烈刮起风暴。晚上，风势更紧，在屋里也听到一阵阵怒吼、咆哮的风声。突然，好似山摇地动，风暴挟着骤雨，天空象漏了底似的，雨水狂泻下来。顿时，风啊，雷啊，电啊，雨啊，猛扑向村庄，扑向家园。随着地下发出怪异的响声，骤然间，水很快从地上涨起来，不久便没顶。 狂风更加肆虐，屋宇的崩塌声，凄厉的呼救声，惨痛的哀号声，混成一片…… 没有时间让人们去思考。海水，排山倒海地冲向村落，冲向市镇；房塌、墙倒、大树连根拔起，奔腾呼啸。势不可当的巨流，把猪、人、牛、狗，以及所有一切的东西，都冲倒，冲走了！瞬间，整个村落全被海水冲走了。 阿贵婶也被巨浪冲走。开始，她竭力的拉住弟弟。后来幸好漂来一根木头，姊弟俩便紧紧的抱住木头，随着激流在浪涛中漂荡……一股巨浪打来，又把她卷向樟林乡，这时已经远离家乡了，眼前是一片漆黑。突然，另一个巨大的浪涛，一股强大的水力，迅猛地再把她连人带木抛向几公里外的堤边。这时她终于失去知觉，等她醒转过来时，天已大亮，水也退了。她才惊觉到自己已被甩在另一个乡村——溪西的沙滩上。 目睹周围都是横七树八的——不知是昏过去的人体？还是尸体？她猛然惊惶起来：“弟弟呢？”她带着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到处遍找弟弟的踪迹；可是，找了又找，结果，哪有弟弟的踪影呢？她绝望了！“可怜的弟弟，已被巨大的浪涛卷走了……” 一场强烈的“海风潮”，造成了滔天的大浩劫，大灾难。它不知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使多少人无家可归，它不知毁灭了多少房屋，财产和田园。它也夺走了她婆家、娘家，两家人的生命，她是两家唯一的生还者，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有什么比家破人亡更悲惨呢？于是，她悲恸欲绝，号啕大哭…… 她支撑挣扎起来，慢慢地连爬带走地来到一个亲戚家安顿下来。 时间又过了一年，阿贵婶觉得孤身一人留在中国也不是办法，丈夫虽久无音讯，但总得想办法寻找他的下落。于是她向亲友筹借路费，冒险南来寻觅她的丈夫。她明知人生地不熟，该往哪里去找呢？但，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终于，她又走向那曾是暴虐的大海，乘轮船漂洋过海南来。 在船上，她结识了一位老妇，这位老妇也要到曼谷寻觅她的儿子。老妇告诉阿贵婶：她的儿子虽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她要向他说情，希望暂时能够留下她，然后再慢慢设法打听阿贵叔的下落。 到了曼谷之后，她被留在这位好心的老妇儿子的家中。为了减轻她们家的负担，阿贵婶便替人家洗衣服，把得到的钱来补贴家用。后来，老妇可怜阿贵婶举目无亲，又见她老实忠厚，刻苦勤劳，便把她认作义女。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贵婶到处托人打听丈夫的消息。一年之后，在乡亲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丈夫，原来阿贵叔住在北榄府一个偏僻的渔村。这里是挽巴功河的支流，可通往大海，居民多以捕鱼为生。当年因交通落后，没有通往曼谷的公路。一般往返都靠小木船。 阿贵叔来泰之后，就在这里落脚。因此，他还是驾轻就熟，重操旧业，主要还是以捕鱼为生，也兼做点小买卖。不幸的是，他竟染上抽鸦片的恶习，并且嗜赌；与阿贵婶团聚后，他还是经常通宵达旦泡在烟馆里，置家庭于不顾。 有一次，他去哒叻（集市）贩卖干鱼。阿贵婶怕他不肯回家，便让大女儿随着父亲一同去。主要是盼他能尽快回来。可是，他仍忍不住鸦片瘾发，竟狠心把七岁的女儿拴在船上，不顾孩子受惊挨饿，独自往烟馆抽他的大烟。“云雾”中，已把孩子留在船上的事都置之脑后了。孩子等了一天，哭得力竭声嘶。 阿贵婶是旧式的家庭妇女，只晓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此之外，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对于丈夫，她只能热诚的期望，期待，期待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当时，附近的住户只是寥寥几家，到处栉仔树。他们就在临河的栉林里，用栉仔叶和竹子做材料，盖起一间简陋的栉仔屋。屋宽大概只有四平方公尺，墙壁和屋顶，全用栉仔叶编成的，地板用竹子铺着。没有窗户，只有面河的那一面用栉叶编成的“墙”，用竹竿从下面往上一撑，便当成一扇门。她们一家就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着。夜里，也只靠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照明。她操持家务，毫无怨尤；她是个安贫乐命的人。 好象命中注定，人越穷，儿女就越多，她一共生了四男四女。她有一个信念，也有强烈的责任感，一心只想要怎么样才能把孩子养大，让他们成为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她不断的劳作，苦干，尽最大的力量来养活孩子。她粗活、细活都干，替人家补鱼网，舂虾酱，晒虾米，干鱼，制鱼露，养鸭…… 只要有活干，她是不辞劳苦的；但一家的生活，还是很困难的。 生活是很复杂的、艰难的，社会是现实的、无情的；因此，有时却又更令人感到难堪负辱。一个被人视为赌徒和鸦片鬼的妻儿，人家还会认为他们会有出息吗？ 有一次，丈夫的债主逼上门来，除了受到一顿辱骂之外，债主还把一些能值点钱的东西拿走，连米缸里的米也都淘光了。 他们没有能力供孩子念书，为了解决生活，两个年纪较大的男孩，从小就在附近的河里捕鱼，捞虾，当小贩。可是经历过大苦大难，长期过着贫困的阿贵婶，由于丈夫的令人伤心，使她更懂得要严加管教孩子，要他们成为诚实、勇敢的人。因此，她的孩子从小就比较懂事，刻苦勤劳。 也许是一种机缘和命运；也可能是由于客观的原因，她的第二个孩子，通过亲朋的介绍到曼谷工作。因为这个孩子的体质不宜于水中劳作，在水中作业，便会引起过敏；因此，只好到曼谷找工作。他在兄弟姐妹中的表现也比较突出。到曼谷工作，使他有机会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以及勤劳、勇敢的性格；他忠实的素质，也得以表现出来。 他不计较任何工作，接到工作之后，便认真钻研、努力去做。他做过杂役，当过厨师助手，送货，报关，收账，他都乐意和充满信心去做。 由于他自感学历低，使工作受到限制；因此便一面工作，一面补习。他有一颗自强不息的进取心，从不松懈，故在学业方面进展得很快。 为了工作的需要，有时干到通宵达旦。他精力充沛，又很耐劳；所以，一个人能顶上几个人的工作量。 这样更受到同事的称赞，也获得老板的赏识和信任；也有一些狭心眼的同事，妒忌他，打击他，常常进行破坏，使他愤然而离职。 他辗转换了好几个公司；但他并不气馁。母亲对他的期望，是他奋斗的原动力，促使他更加埋头苦干，专心致力于学业和事业。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经过多年的努力和奋斗，他终于成为好几家公司的董事长并拥有了一定的资产和企业。由于他的帮助，使得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富裕起来了。他那简陋的老家，也大大的改观，房子重新盖起。这时他大哥也已拥有了很多的房地产，在当地也有相当的地位；家里人都说：这是他们老二的功绩。 阿贵叔，这个受苦将近一辈子的老华侨，终于看到自己家庭环境的改变，深感孩子这一代比自己有出息。他受到了儿子的感动，决心戒了赌，也断绝了鸦片烟痛。 由这一家普通的中国华侨的苦难史和发展史，可以看到老一代华侨、华人所遭受的各种灾劫苦难，看到他们孤苦流落海外的艰难，也看到他们勤奋，努力和创业的精神。没有前一代的刻苦，当然也不可能有后一代的成功，历史就是这样。 作为这个家庭的老二，他常说：他会永远记住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你父亲不争气，才使妻儿受苦受累，被人歧视。你们要发奋做人，才有抬头扬眉吐气的一天。” 这些话，一直激励着他。 他是在这片土地长大起来的人，他热爱这个国家，为了这个国家的繁荣和人民的幸福作出了努力。他也不忘父母是来自中国；因此，也爱那个遥远的故乡。所以，他对家乡的一些建设，和对侨社的捐助也很热心；同时致力与中国贸易，并且得到很大的成果，这是他热爱父母之邦的表现。他是有即爱泰国，也爱中国的深沉感情。 阿贵婶去世了，人们谈论着这位贤妻良母，同时也谈论着她的孩子。谈到母亲，人们都说：“芝麻花开节节高，阿贵婶大苦大难之后，必有大福。”阿贵婶必定会含笑九泉！ （1990年7月18日）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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