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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情感


作者:梅毅

  站在纽约四十二街一个名叫HOT CIRL的色情表演厅二楼的窥视窗口前,杨子居腻烦至极地看着里面几个一丝不挂的黑种女人猥淫地做着各种挑逗的姿势,觉得美国资本主义的黄色文化不过如此,同时又觉得自己无聊透顶得近乎猥琐,挺括合身西装下的躯体似乎粘满了令人作呕的腻垢。浓烈的美国烟草气味以及其他莫名的淫猥的气味散发在光线昏暗斑驳的空间,由好莱坞和原子弹包装起来的大国意味在这里连一丁点碎片也找寻不到。
  “操,纽约四十二街衰落了,现在全是这些一身肥膘的粗蠢黑娘儿们。”栾军抱怨着。他把十美元塞进窗口旁一个丰硕、黑得出油的女人手里,然后双手肆无忌惮地在女人身上来回掐捏拧揉,牙关不停地紧咬,嘴里含块大肥肉似地不停地空嚼。“听我叔说这里从前整街的金发碧眼,怎么现在都变成黑猩猩了。”
  杨子居忽然想起小自己十一岁、年仅十七岁的女孩修娟的话:“许多西装笔挺的男人总有双色迷迷的眼睛,不能用衣服或别的什么盖祝”女孩说这话时双眼直盯着他的眼睛,那种目光清澈而又锐利,只有那个年纪的女孩才有那种眼神和那种不加掩饰的话语。


  在梦中,杨子居有好几次清晰地重温他在蓝天王酒吧第一次看见修娟的情景。五十五座的圆型吧台上摆满了调酒师煞费苦心调配的各种稀奇古怪颜色的酒,一只只握着酒杯的手在痉挛颤动,狂风暴雨般的迪斯科音乐掺杂着浓浓的香烟烟雾和狂闪的转光射灯使人的神经处于一种亢奋到疲倦的状态,所有一切都令人感觉身于一种慌乱而荒诞的梦境之中,难怪杨子居能够好几次在梦里真实地重温那种场景。那是一个乏味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星期日晚上,杨子居和他的女友金卫红在刚刚购买的即将当做结婚新房使用的房间里做过爱。那真是一种大汗淋漓的辛苦,令人几近虚脱。散发着未干透涂料气味的房间里还未来得及装上空调,只有一个棕榈床垫摆放在地板上。他记得自己在单身公寓用了近四年的国产电视颜色发红,雪花密布,播放着金卫红的母亲刚刚从德国出差捎回的一盘大概叫《性爱姿势五十种》的录像带。市长夫人非常关心女儿婚后生活的和谐和幸福,红宝书一样郑重其事地赠送给女儿,让她婚后按此行事。“孩子,好好学学,别像我们这辈人,活了一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高潮。”老太太脸色凝重、语重心长的教导爱女。已经三十岁的金卫红当然等不到新婚之夜使用,南方的污热气候更令她体内荷尔蒙的分泌加剧……咻咻的鼻息,放肆得没有压抑的叫喊,像蛇或藤一样紧箍在身体上的四肢,跳动的眼睑,电视录像里夸张的配音,以及金卫红丰硕茁壮的身躯使杨子居疲惫至极。“才学到第八式你就不行了,瞧人家老外!”像个食欲旺盛的人吃了大半口红烧肉,正欲饕餮时,忽然肉被狗叼去一样,金卫红意犹未尽,不满地抱怨着杨子居,一丁点儿婚前的羞涩感和忸怩都没有。市长的女儿似乎身上有其父母的因子遗传,天生有命令人、指使人的仪态和素质,即使在床上也不例外。杨子居半坐半躺在床垫上,汗水遍身,洗了蒸气浴一般。他真想告诉金卫红录像带上那德国汉子的五十招神勇姿势是多次剪辑而成,并非如她想象得那样一路平开下去。但他随即又觉自己这种想法很无聊,无聊得近乎可笑,不,近乎悲哀才是。“去喝几杯酒吧。”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缩短与领导女儿单独相处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杨子居建议去酒吧喝酒。
  酒吧、饭店、食肆、茶餐厅、咖啡馆——这些听上去五彩缤纷实则同一种性质的地方是杨子居经常光顾的地方。似乎整个城市都是由这些消闲、娱乐场所以及无数服装店和杂货连锁店构成的。看上去由那么多数以亿万计彩色霓虹灯串连起来的丰富多姿的生活,实际上全部通往一个狭窄的通道——口腔。口腹之欲成了人类生活巨大的发动机。杨子居胡乱地把金卫红为他点叫的一杯五彩缤纷的鸡尾酒灌入喉咙。如果在几年前,他肯定会煞有介事地精确品评出每一层液体的酒精度数和粘度以显示自己品味高精过人,如今,这种兴致完全被一种浑噩的自我痛恨的恶意所取代。
  在酒精所引发的半梦半醒状态下,他觉得物质世界看上去温暖多了,愤世嫉俗的心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温情脉脉起来。他看见四五米远的吧台上忽然闯入的三四个女孩,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模仿香港歌星的那种随意凌乱得令人泄气的古怪服装,肆无忌惮地用墨西哥出产的黄色太阳牌啤酒瓶碰杯。在如此嚣乱刺耳的迪斯科酒吧里听不出她们在吵嚷些什么,只是她们未脱孩子气而又过度夸张的动作太引人注目。杨子居用手摸着自己近乎麻木的脸,呆呆地注视着她们,为那种只有那种年纪的女孩才有的毫无矫饰的青春热情所深深打动。几个女孩儿的头发式样都很前卫,头发颜色染得黄不黄红不红怪怪的,只有一个女孩儿梳着黑直的短发,这个女孩就是修娟。她样子不是很惹人注目的那种好看,是一种很有味道的秀美,单眼皮,但眼睛很黑,鼻尖略翘,特别是她鹅蛋型的脸,显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俏丽。她右手拿着酒,左手指夹着一支细细的香烟,不时放进嘴里吸一口。从她吐烟的姿势可以看出她根本就不会吸烟。她常常笑,说不上几句话就大笑,眼睛笑成一条线;有时捂住嘴吃吃地笑;有时笑得脖子向后仰,很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才使得她笑意频频,近乎神经质。杨子居看得有些发呆。金卫红一直在舞池里随着铿锵的乐声扭甩,浸沉在类似放开膀子耙田劳动的欢乐里,故而使得他有机会能长时间地注视这个女孩儿。
  女孩儿似乎注意到不远处身着深蓝色西装的、面色阴郁的年轻男人在看她。她假装跟靠左边的女伴说话,借机瞥了瞥杨子居。
  世上许多种爱情或戏剧性的情节都是在某种似乎是不经意的对视中发生的,这使乏味的生活平添了不少色彩。如同雨果笔下所讲述的那样,四目对视之际那罂粟花般美丽而又令人迷醉的爱情毒花绽然开放。也许杨子居眼中那种阴沉的、近乎绝望的意味让女孩子儿心里似乎疼了那么一下,于是这个有着一双浓眉和女人般鲜红嘴唇的年轻男人的脸便印在了她的心中。她扭过头去继续和女友说话,佯装什么都没注意似的。酒精令杨子居沉郁和忧伤,他有些失态地继续死死盯着女孩儿看,同时觉得自己像个无钱而年老的色鬼一样又绝望又空虚。女孩儿低头和女友们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一齐转头看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杨子居低下头,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酒杯,觉得血往上涌……在即将结束的青年时代的最后关头,他仿佛看见令人心痛的纯洁爱情萌生于一个普通女孩儿的还未学会如何令面部保持美丽的笑靥之中,刹那之间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已久别的青春热忱在一个黯淡的星期六晚上奇迹般地复苏了,一时间他竟弄不清是酒精引起的幻觉还是根本只是一个梦境——一切似乎曾经发生在他的生活之中,模模糊糊地,散落千万块的碎片出人意料地如影片倒转一般忽然拼成一个活生生的场景,一个鲜明得再多看一眼就变得模糊的面孔忽然固定在他的视线之中……


  “我有点儿冷。”修娟双手抱着肩头,目光闪烁地看着杨子居。
  她噘着嘴唇,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气。
  南方城市的冬天,夜晚空气很湿润,气温在10度左右,单身公寓内所有的灯都开着,门窗关得严严的,电热水壶和咖啡壶不断冒出热气,使得整个房子显得暖意十足。杨子居佯装没在意修娟的话,背对着她,继续把眼睛凑在窗前的单筒望远镜前,对准公寓下面荔红公园内的人工湖调焦。
  “我冷。”
  修娟脸红红的,语气更加固执,她走近杨子居身前,用肘部轻轻抵了他一下。“我冷嘛。”
  “我衣柜里有西服,你找一件披上。”
  杨子居继续把眼睛凑在单筒望远镜的上面。他其实心里非常尴尬。和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女孩儿晚上单独相处,确实不知摆出何种姿态、何种社会身份来应付。修娟出人意料的主动和大胆更使他极其不自在。他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好像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天天踢足球做练习题的傻小子,现在的孩子大概都很早熟。
  “……我要你搂着我……”
  杨子居受了惊吓似的猛扭转头。修娟噘着嘴唇,略低着头,但却瞪大眼睛气恼地盯着杨子居,她尖尖的下颌令她的脸充满了孩子般的稚气。杨子居心里有一种酸酸的甜美感觉,女孩儿这种不加掩饰的几近幼稚的主动表白使他大受感动。
  “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杨子居费力地斟酌词句,避免伤害修娟。“……我大你十几岁呢……”“就当我有恋父情结好了。”修娟很严肃地接了句。“现在有一出流行的电影就是女孩儿爱上四十岁男人的……连弗洛伊德这么老的时髦你都不懂嘛。”
  杨子居笑了。
  女孩儿也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尤其使杨子居心醉,两眼眯成月牙形,嘴角往上翘着,似乎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表的幸福状态之中,这种感染人的笑意令人无法拒绝承受。
  女孩儿笑着,很自然地用双臂揽住杨子居的脖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好。女孩儿刚刚发育不久的轻巧温暖的乳房贴在胸前的一瞬间,像是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暖流自下而上直涌向喉头,杨子居竟有窒息晕眩的感觉。女孩儿的发间和薄毛衣中散发出的体味很清爽,同女友金卫红身上那种浓浓的类似发情母兽的浓重体味差别很大。也许只有十六七岁女孩儿的身体气味才这样单纯得近乎芬芳。他微微闭上眼,任凭女孩儿紧紧揽住他。在这种没有丝毫性冲动的温暖感觉中,他心中还是萌发出一种类似犯罪的冲动,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并没有刻意去勾引她。
  “恋父情结,有点儿过分了吧,我虽然比你大十几岁,不过也是个兄长的辈分,不至于老得能当你父亲……你以后就拿我当哥哥一样对待,好不好?”杨子居腰间的BP机振动着,令他突然想起金卫红。
  “你干吗总找借口呢?那样太没意思,虚伪,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我们女人的直觉是很厉害的。”
  “你只是个女孩儿。”
  杨子居望着修娟鲜红湿润的嘴唇,蓦然涌起要低头深吻的冲动。然而,模模糊糊的类似道德感的东西渐渐削弱了那种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每一种冲动都逐渐添进理智的思虑。
  “你害怕什么呢?我做你的情妇不好吗?”
  杨子居皱起眉头,似乎“情妇”这两个字刺伤了他。无论如何,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梳着一头整齐的学生短发的女孩儿同“情妇”两个字联系到一块,可能她太年轻了,口没遮拦,或是看电影电视太多了,学到了一些恋爱的术语和词汇,尤其琼瑶小说中的拙劣爱情情节有许多花前月下的、躲躲闪闪的铺垫,有无数由无聊老女人枯坐时想出的爱情对白。
  “我爸爸有好多情妇……这里有,好像在挪威他开的公司也有,是个北欧女人。”女孩儿自言自语地说,语气倒很不经意。
  破碎的家庭,单独生活的阴影,泛滥的媒体,所谓的贵族学校培养出的乖僻性格,大胆得同年龄不相称的古怪行为……杨子居心中暗暗勾勒出这个女孩整体的身世。“大概她就属于社会学中所称的那种‘问题少女’。”他有些后悔让修娟同他一起到自己的单身公寓里来,同这个女孩儿以后肯定会发生复杂的纠葛和无法预见的事情,本来简单的生活忽然因她的闯入变得暧昧迷离起来。这又绝对是不可避免的,否则他也不会在第一次见到修娟的那个夜晚以后接连五六天去同一个酒吧坐同一个位置,难道就是单纯为了感受这个女孩纯真无饰的笑意吗?自我欺骗一直困扰着他的整个青年时代,似乎他总是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借口和谎言之中。不,他确确实实陷入了爱恋之中,只是如今他还弄不清在这种忽然而起的爱情冰山下隐藏的那种宿命的含义。他双手轻轻抓住了修娟的胳膊,一直处于紧张僵硬状态的躯体放松下来。女孩儿使劲儿往他怀里靠了靠,闭上眼睛,柔软的身体似乎没什么重量似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喉咙深处发出某种含混而又深沉的声音……


  大快活按摩院的舞台音响很具有渗透力,隔着好几道墙,音波仍冲到小卡拉OK包房里,嗡嗡地回响。栾军作东,杨子居作陪,请从内地来的两个搞出口贸易的客户到香港“开眼界”。栾军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可那张突颧暴牙的大脸看上去足有三十二岁还不止。
  他凭借高干子弟的身份承包了一个贸易公司,是杨子居所在公司的老搭档。对内地来的客户,栾军总是采劝拉下水的手段赢取信任,为每人办一张香港通行证,然后就是喝酒、吃饭、搞鸡三步曲下来,从素不相识便一下子飞跃到不分彼此的熟络,以后一切生意上的事情就好谈了。
  内地来的两个人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西服领带皮鞋穿得齐整得过分,熨挺的白领子衬得两张黑油脸格外鲜明。显然他们是久闻而又乍入这种满是花枝招展小姐的场所,表情既兴奋又拘谨,紧搓着双手不停地咽唾沫,四只眼睛又湿又亮,滴溜儿转个不停。
  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妈咪”陪坐在栾军身边,她的一个“助手”每隔一分钟就拉来一个小姐让栾军“睇相”。栾军大叉两腿歪靠在沙发上,一个劲儿地摇头。
  “这个太肥。”
  “这个太瘦!”
  “这个是大陆妹,唔要!”
  栾军脑袋一个劲儿地摇,一脸的不满意。
  那个妈咪包乜着眼,撒娇地用手指尖轻戳栾军的脑门,“大佬,你到底中意嘛也?”
  于是,栾军扭转头煞有介事而同时又低声下气征求两个内地客户的意见。两个人连忙摆手,“都行!都行!”脸上皮笑肉不笑,心中暗暗惊叹栾军相人的眼力,特别令他们感到奇怪的是栾军竟能一眼就分辨出大陆妹和当地女人来。身处这花花世界,他们表面上又强装出见过许多世面见怪不怪的表情。
  杨子居面上赔着笑,心中却对栾军这种重复的剧目感到麻木和腻烦。这种场合他一个月起码要经历七八次,已见惯了栾军的装模作样。来香港之前,栾军还特意叮嘱他换一万块五十元面额的港币给这两个人当零用钱。“千万别给他们一千元一张的票子,每人五千,才五张,心里肯定觉得少了点儿,这两个内地土老冒一定要搞掂,美国要的那种药材只有他们那个地方才出产,哄得两人开心然后再狠狠压价就什么都赚回来了。”杨子居照办不误。栾军的背景很有些了不得,一些紧俏物品的批文非他搞不到,就连杨子居所在公司的总经理也再三强调一定要和栾军搞成“铁哥儿们”那样亲。
  几杯酒下肚,不到半小时,两个内地客已经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各自搂着个韩国裔的陪酒女郎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两个韩国女郎只会讲英语和半生不熟的粤语,国语一点也不懂,真不知他们是如何交流的。杨子居、栾军两个人和那个“妈咪”玩射盅,骰子掷个不停,“妈咪”和栾军是老熟人,不停咯咯地娇笑劝两个人喝酒。她掷摇骰子的技术高超过人,经常能把三个子在离桌高速旋转后叠在一起放成一摞。
  杨子居心不在焉。
  从玻璃窗望出去,殖民地城市的夜色令人晕眩,那么多闪烁着灯光直耸入云的建筑物矗立于海边,没有一处能像香港的夜晚这样炫耀地展示着繁华,也没有一处地方能把人映衬得这样毫无意义。由铁、水泥、玻璃、沙石构成的大楼在灯光的点缀下显得那样轻盈和飘渺,无边的醉意会为这些景象所诱引而提前在体内荡漾开来。
  太繁华奢靡的地方总是易于引发忧伤的情绪。在灿烂灯华下腐烂的城市气息有时显得那样馨香激鼻,杨子居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与正经历的场景毫无关联的事情上去——一种纯洁,一种能使自己的心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纯洁。修娟的笑容和眼神中闪烁着那种纯洁,借助于那种近乎透明的纯洁他可以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再生。许久没有满怀心痛地想起某人了,许久没有被某种事物感动过了,许久也没有静心思想一下自我存在的意义。平淡的生活渐渐成为一种舒适宽厚的甲壳,掩盖住一切青年时代的悲哀、忧郁、伤悲,甚至连懊悔虚度华年的泪泉也遮隐住了。幸福得像太阳下泥潭里沉睡的肥猪一样,沉沉的鼾声从他灵魂深处传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真是很幸福的了,直到那一天晚上这虚假的秘密为修娟纯洁的笑魔所刺穿。
  爱情就是这样一种难以置信的东西。它能使最物质的躯体在瞬间变得那样形而上……“栾经理,这卡怎么用?”
  两个内地客摇晃着身子,晃着栾军塞给他俩的运通信用卡问。
  几杯洋酒下肚,两个人消褪了许多拘谨,而且恰到好处地装出半醉的样子使色胆得到些遮掩。
  “嘻嘻,干完好事,把卡给这两小姐就行了,她们提包里有手提刷卡机。”栾军亲热地揽住两人的肩膀,“两位好好玩,痛痛快快地玩,这里可是资本主义,怀着深仇大恨体验一下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吧!”说着他仰头大笑起来。
  两个内地客也受到感染,纵声大笑。其中一个左手怕人跑了似地紧紧拽着陪酒女郎的袖子,右手揽着栾军的腰,脸上一副把心掏出来的诚意,“栾经理,杨先生,咱们现在是哥儿们了,没得说,生意上的事二位放心,没得说!”


  南方城市的春天竟是萧萧落叶的季节。越冬不凋的南国乔木在二月奇迹般地几天之间就生出嫩叶,一阵海边的风刮过,衰老的旧叶便纷纷飘落,抬眼之时却发现树上已满是悦目的新嫩绿色。飘浮在25摄氏度左右的室内泳池,窗外葱茏的鲜绿使人幸福得陡起凄凉之感。
  修娟坐在池边,光线从她的侧面照射过来,她刚刚发育成熟的躯体笼罩在下午四点的偏射的阳光之下,产生一种不会使人想入非非的纯洁美丽。她穿着三点式泳衣,故意卖弄风情地瞧着杨子居,佯装出成熟女人的韵味,这种做作更显得她幼稚可爱。少女的身体总有一种无邪的意味,腹部和两腿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脂肪。杨子居眯着眼,躺在气垫上飘浮着,一时间惬意得丧失了真实感。在迷蒙之中,修娟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双单眼皮的秀美双眼脉脉含情。
  杨子居感到一阵类似晕眩的虚弱感觉。为了这个女孩儿,他冒着被女友金卫红识破的极大危险单独与她相聚,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与她游水。整个游泳馆空旷寂寥,只有几个老干部模样的老年人安静地躺在池边晒太阳边做推拿,但杨子居还是时不时在松弛的惬意中突感一阵头皮发热,紧张四顾,惟恐金卫红会忽然出现在面前。对于出身权势之家的女友,杨子居确实存在一种恐惧感,她那身为市长的父亲对他的仕途至关重要。与市长女儿的婚姻可以至少省却他十五年的艰苦奋斗。他与金卫红谈恋爱的消息传出不到两个月,他就由公司一名普通翻译被晋升为副处级的部门经理,车子、房子、频频的出国机会一齐自己送上门来,这一切令杨子居深深领略到权势相随四个字的真切含义。在他遇见修娟之前整个的青年时代,似乎从未深爱过某人,在金卫红之前也结交过几个女友,并同她们当中的两三个保持过一段谨慎而又平淡的性关系,可从来没有到热恋的地步,至于闹得你死我活不能自拔的那种复杂爱情,他也一直认为是文人极尽渲染夸张的铺陈。但当他遇见修娟以后,他确实领悟到何谓一见钟情的痴迷。有几次他凝视女孩儿笑意盈盈的双眼时,他竟然产生了世上一切事情皆无足轻重的感念。对于他这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来说,这种变化真是太突然了。
  杨子居躺在一块海绵垫上,罩着块干毛巾,感受着发自内心的平静而又深厚的爱情。修娟趴在另一块海绵垫上,紧挨着他,用手摸着他下巴上的胡茬。她的头发全被拢进泳帽里,脸庞更显得清纯。杨子居不太好意思看她,女孩细腻的胸前皮肤白得耀眼,即使眼睛的余光也躲避不了这强烈的诱惑。
  “喂,你会和我做受吗?”修娟把嘴凑近杨子居的耳朵,悄声说,温暖的呵气弄得他皮肤痒痒的,禁不住往后缩。
  他咧嘴笑了笑,没说话。
  “你不要怕嘛,我不是处女了,粘不上你的……”修娟支起肘,盯着杨子居。
  “你不是处女?!”杨子居一下子受惊似的睁大眼睛,脑袋好像被人猛踢了一脚。他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张孩子气十足的稚嫩面孔。“你说着玩吧?你才十六岁呀。”
  修娟有些气恼,在他身边仰躺下来。“哎,你真老土,外国许多女孩儿十七岁都结婚有小孩儿了。你一点也不像我想象的放荡不羁,真没劲!”过了一会儿,她又翻身支起肘,推了杨子居一下,“喂,你看过一场叫《情人》的电影吗,那里的女主角大概才十三四吧,也开始干那种事儿了。”
  杨子居皱起眉头,女孩儿随便的语气令他非常不快,他有些气恼地问:“‘那种事!’‘那种事!’你干过多少回‘那种事’?!”
  女孩儿认真地看着他,然后狡黠地笑了。“我知道你们男人醋劲儿特大,专爱对‘那事儿’刨根问底。也好,坦白告诉你,我只干过一次,去年夏天参加旅游夏令营,和一个跟我年纪一般大的男孩儿。哎呀,别问了,没意思透了!”话说到半截儿,修娟忽然烦躁起来,使劲儿捶了杨子居一拳,又仰躺回原处。
  杨子居有些费力地思考着身边这个奇怪的女孩儿,同时,一种巨大的失望在胸中扩散开来。在这种罕有的没什么性成分的爱情中,他想获得的是一种纯洁的欢欣,是那种寄寓于女孩笑声之中的平和,没想到女孩儿并不是他想象那纯贞无瑕。奇怪的是,即使如此,他心中并未升起对这个异性年轻躯体的猥亵意念,他只是觉得胸中纠结着一团十分复杂而矛盾的情感。
  正常的冷静意识忽然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如果与这个女孩儿长时间相处,金卫红肯定会从哪方面侦知内情,那个女人出奇地精明,平时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的怔忡也会被她追问个不停。杨子居感觉到潜在危险的迫近。“我将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所谓的前途也他妈的全部玩完。”杨子居思虑任何事情时总是先预想到糟糕的结局,这是生性懦弱者聊以自慰的法宝,当结局不是那么坏时他会因之自我轻松那么一下子。如果丧失金卫红家庭的暗中支持,无论他的仕途还是他的事业定会灰飞烟灭化为乌有……意识流动之中,他又想起从前清贫的家世——教哲学的穷教授父亲,教伦理学的母亲,没有生气的童年和拮据尴尬的青少年,他鼻孔似乎又闻到了那个他呆了十八年的家里发出的那股陈霉的书籍和黄旧的纸张所发出的腐朽气味……他悚然一惊,明晃晃的现实一下子又冰凉起来。
  修娟一动不动躺在杨子居身边很久,心里非常失望。女孩儿毕竟太年轻,没有什么心机,想像不到身旁二十八岁青年男子有那么多的心事,她只是凭着女孩儿天真的慧黠和爱恋情感向对方施以主动,但杨子居的反应令她十分气馁,出乎她的意料。


  “BABY,IF YOU ARE NOT PURE,LIE TO ME,BECAUSE YOU ARE THE ONLY THING IDO BELIVE IN……”(宝贝儿,如果你不再纯洁,请撒谎骗我,使我心中稍稍好过,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信仰……)躺在夏威夷旅馆的房间,杨子居内心满怀伤感地听着PAYTV放的这曲新歌,他立刻想起修娟。电视屏幕上,一个混血美国男人半闭双眼,沉浸在其中地唱着,歌曲调子类似六七十年代的“蓝调”乐曲和“SOUL SONG”,旋律优美哀怨,令人黯然神伤。窗外的威奇奇海滩传来阵阵微弱的涛声,紧闭的门窗也挡不住一种叫彩虹雨的花儿发出的香味,这确实是个伤感的地方。
  杨子居阖上眼帘,把脸紧贴在日本丝绸制成的枕套上,想象着修娟就躺在自己身边,有那么一刻极其真实,似乎他都感到了女孩儿轻柔的鼻息拂在脸上。道德生活是痛苦的,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同修娟做爱时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在他脑海存在的那种像冰一样美丽透明的纯洁会消融于性的热情狂暴之中,而性事过后的那种巨大虚空肯定会吞噬掉他青年时代最后的一丝希冀色彩。女孩灿烂的笑容是停留在他心中最感人的温馨,难以想象那张少女的面孔因性的快感会扭曲到什么样子,那样一来,这个世界的美丽幻象将会轰然中塌,心中最后一点光明的慰藉也随之云散烟消。世上很单纯的东西往往会被我们的想象之网过滤成千百种绚丽多姿的碎片。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身上那种迷人的气质是存在于她的自身呢,还是为他自己的意念所唤起的呢,抑或只是一种假象中的幻景呢。
  “走吧,哥儿们!”浴室门当地一声大开,栾军敏捷地窜出来,一手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另一手在往上提内裤。他曾当过两年兵,行动格外迅速。“我已跟那仨傻B约好在一楼大堂十点整等咱俩,瞧,还差一分半钟。”
  “那三个傻B”指的是栾军和杨子居两个公司合伙邀请来美国度假的三个主管计划物资调拨审批的副处长,一路上这三个中年干部受到栾、杨二人的格外款待,在美国转悠了十多个城市,玩得痛快淋漓,已结成亲密无间的忘年之交。栾军表面上把三个官员伺候得面面俱到,但私下总是“那仨傻B”地称呼,大把大把美元往外抛洒,虽然是公司的钱,也确实令人肉痛。
  “又是看脱衣舞?”
  杨子居懒懒地躺在床上,问栾军。在美国每到一地栾军就像个热情的皮条客一样每晚都把三个副处长弄到色情酒吧或歌舞厅,没有丝毫厌倦之意。
  “操,哥儿们,咱们今天去日本人开的歌舞厅开开眼,看看东洋娘儿们的货色。”
  说着话,栾军把杨子居的鞋和裤子拿到床前,仆人似的“恭候”杨子居起身。被逼无奈,杨子居骂骂咧咧地起了身。
  夏威夷街上日本人开的店铺随处可见,据说此地约百分之八十的物业产权均为日本人所垄断,除珍珠港那片巴掌大的地方之外,岛上其余到处洋溢着大和民族的味道。付了每人五十美元的入场券,五个人进到了一个和式味道很浓的表演厅,杨子居进门时见到门口的灯笼上用汉字好像写着“素颜寮”三个大字,表演厅大概有五十平米的面积,中间有六块榻榻米大小的垫子,他们进去时正看见一个肥胖丑陋的日本娘儿们光着屁股向周围看客分发黄瓜、萝卜、香瓜等瓜果,然后那些情绪高涨的观众一面叽里呱啦地用日语同胖娘儿们插科打浑,一面轻重不一地用手中的瓜果往胖女人的下处里面塞,胖女人春风满面,做戏似的又哼又喘,惹得满屋子看客轰堂大笑。杨子居深军看得发呆,同行的三个处长也瞪着双眼愣了好一阵,几分钟后才缓过神来跟着笑。看了全美国那么多表演,惟这儿日本人别出心裁,滑稽得出人意料。
  待栾军拉着三个人挤到前面座位,胖娘儿们拿着个即时影像机给看客,照一张十美元。栾军抢似的拿过相机,扔了一张百元的票子在垫子上,然后从各个角度劈劈啪啪一顿乱拍,胖娘儿们也非常配合,或仰或撅或劈大叉,姿势不停地变换。待那些即时相片影像显出后,栾军随手扔给同来的三个处长一人一张。那三人正起劲儿地观赏艳舞,扫了一眼照片上的人影又聚精会神看起表演来。
  二十多分钟后,表演告一段落,只见在座的日本男人纷纷在一个更衣室式的小房间门前排队,秩序井然,每隔几分钟进去一个人,小房间里还响起一声银铃般的日本女声“您来了,多多关照”之类的话。“小栾,那里干吗呢?”姓卫的处长拉拉栾军的后衣襟。栾军拿出中国人夹塞的劲头,一个箭步冲上去进了小门,没到一分钟他就出来,脸上笑容大怪,也不理会那帮排队的日本人“巴嘎”“巴嘎”的抗议,径直走到几个人面前,“操,日本人的服务真是细腻周到极了,没得挑,瞧,五十块门票就不贵,为照顾客人看完表演的需要,还有一日本妞在里面半蹲半坐替客人‘打手枪’……唉,这些狗日的日本人,难怪在各个方面竞争力那么强,心思就是比别人细!”
  回到旅馆房间,栾军把他用即时影像机拍的几张照片递给杨子居,表情神秘地说。“瞧,那仨傻B已在像片上,以后听咱们话给咱俩办事万事大吉,如果吃了咱们花了咱们回国后牛B哄哄又摆架子不办事,这些东西足以吓得他们老老实实替咱办事儿。”
  杨子居接过相片看了看,禁不住嘿嘿笑出声来——那三个中年汉子的脸成为日本肥婆春宫照的背景,表情既痴迷又投入,六七张照片上那肥婆娘的姿势表情各异,而三张脸的表情似乎是一个定格画面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松弛的嘴唇半张着,眼睛瞪得溜溜圆,一副看似吓呆了的模样。尤其好笑的是有一张照片那胖婆娘翻转身子腾空舞弄两只胖腿,由于角度的关系,两个处长的脑袋看上去仿佛是从胖婆娘腰胯间一左一右生长出来似的,如同恐怖骇人的超现实主义图画一般。
  笑过以后,杨子居心中又兀然扑扑直跳,暗中惊怕面前这个年纪只有二十三岁心肠却老辣狠毒的生意搭档。他忽觉背后冷气直冒,头皮发炸,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回想是否自己也有类似的把柄握在栾军手中。
  “……子居,甭害怕,我也就是对这些小人才用这种小人的法儿,这种人我见过多了,很可能吃了喝了玩了之后什么事也不为你干,还一本正经假装公仆,当然,正是因为这种人胆小,咱才得防备他们不干事儿……你别担心,咱哥儿们之间我可绝不会玩这个。”
  栾军那张大白脸上两只黑眼珠子极毒,一眼看穿杨子居的心思,赶忙安慰。
  “哪里哪里,你想得太多……”


  *
  杨子居蜷坐在沙发里,一只手端着个茶杯送往嘴边不停地吸茶,另一只手拿着个厚厚的信封上下左右翻看。来信寄自美国,信封上的笔迹很熟悉,是他大学时代女友的娟秀的笔体——形容女人字体好大概只“娟秀”一词。事隔八九年,当他出乎意料地接到这样一封信时,他竟没有任何惊喜,没有任何心潮澎湃的激动,甚至内心之中未起任何一丝小小的涟漪。也许他应该急不可耐地马上拆开来看,也许他应该像一个盼望着礼物的儿童忐忑不安暗怀喜悦地搂着彩纸包裹的礼品那样把幸福的喜悦一次又一次延迟,一遍又一遍猜想彩纸里面的内容,但他上述任何一种感觉都没有。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杨子居恍然明白了他已不再年轻,沉沉暮气已遮罩了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惊悸、喜悦、冀望、焦灼,等等等等。
  六十五元一两的“明前龙井”散发一种好似新蒸的嫩玉米一般的香甜清新气息,杨子居闭上眼,为这种天堂的气息所陶醉,恍惚半晌。忽然,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粗暴地拆开信封,想马上把这封厚厚的破坏他品茗情绪的信件浏览完毕。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信的一开头竟是这样四句诗,杨子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未拆信之前他就已预先忖度到肯定会有诸如此类的字句在里面。
  女人的伤感既无聊又廉价。他迅速地一、二、三页地往后翻,到第四页,他竟发现是自己的笔迹——那是封情书,是他大学三年级时写给这位前女友的情书——“昨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初吻,青涩的感觉刻骨铭心,双齿相碰的笨拙,鲁莽的热情……”杨子居睑上一阵发烧,昔日幼稚的感情和表白现在看上去是那样令人难堪。蓦然之间,他以普鲁斯特玛德兰小点心式的联想忆起他写这封信时也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清晨,停笔怔忡之时也像今天这样看着龙井茶绿的片叶在透明茶杯中慢慢垂落,只不过当时茶叶的价钱是三块钱一两而不是六十五元一两。他把前女友的信翻回去仔细地阅览以弄清她把这忘却了的情书寄还的真实目的。

  “——我把一直保存的你的第一封情书寄还给你,因为它对我不再有任何意义,也许对你来说仍有某种慰藉作用,当然你也可能为你昔日的‘纯情’而感牙酸……”
  在信中,杨子居的前女友还以一种同昔日风格相仿的娓娓言谈尖锐讥讽了他出于虚假的道德而一直未能在毕业前取走她贞操的可笑行径,伤感地回忆了毕业后她嫁给一个外交官儿子后平淡和无聊的生活,描述了那个白胖臃肿小男人的男根乏力和孱弱。然后,她笑锋一转,又讲人生是怎样负负为正,祸兮福兮,她终于出了国,离了婚,如鱼得水般地融入一个她陌生的但真正属于她的社会。“我以自己在美国亲身经历写一本书,其中讲述了我真实的生活故事……”杨子居从信封里抽出本小册子,大约有一百页左右,用英语写成,书名是《一个中国女子的性觉醒》——难怪能得十三万美元版税,这样的一个题目在美国肯定销路不错。杨子居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冷笑,暗中奇怪昔日那个出身于教师保守家庭的、动辄因羞涩而赧颜的女友在大洋彼岸竟能写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小册子。
  他快速翻看着前女友的著作,此书以第一人称“I”写作,文笔流畅优美,用词贴切自然,肯定经过美国出版商的修辞润饰。故事情节很简单,几乎就是一个中国女子到美国之后性生活流水账——在个小公司同父子两人穿插乱伦,第一次感受到令身心震颤的持续久远不消的性高潮;同一个土耳其壮汉的彻夜缠绵,酥到每个脚趾头都融化的快乐;与一个希腊女人萨福之爱,同性之时美妙肉体的芬芳;在群交俱乐部的车轮大战,黑白棕黄欧亚非男人的不同器官以及细腻感受……一时间杨子居竟然完全沉迷于这小册子之中,他好像忽然变成了与写这本书的女人从来没有任何关联的局外人,变成了站在一个通天高塔之上愣怔地似有似无地观察着一个女人蜕变的无足轻重的男人。这个女人以东方人特有的细腻感觉在书中不断地喋喋不休,炫耀大洋彼岸的世界是多么神秘,多么豪华,多么充满幸福,好像她是在完成了一个穿越世界的梦幻,而穿越那个世界的桥梁竟是许许多多的、奇形异色的男性生殖器,东方固有的先天道德已成融落的雪块堕入无底的享乐深谷。在书中,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一个女人摒弃了东方的精神路径,委蛇曲折地通过某些器官的觉醒迈进了西方肉欲的河流,并欢快地在里面打着滚地翱翔,女人的面庞也随着模糊起来,秀美的轮廓渐渐消蚀隐去……杨子居又拿起一张复印的文章,那是刊登在《纽约时报》文艺版上的随笔,据这位前女友信中所述正是这篇随笔令她一举成名,并马上有出版商找上门来约她写书。在这篇文章中,她以东方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言辞写下如此一鸣惊人的名言(文中有加重号)——“美国男人与中国男人的床上表现:十个中国男人中,有八个疲软委顿,一个马马虎虎,一个差强人意;十个美国男人中,有八个龙精虎猛,一个差强人意,一个马马虎虎……”这篇随笔见报后引起美国唐人街华人的强烈抗议,华人报刊、电视、电台的指责攻讦劈头盖脸一齐朝作者落下,殊不料却令女人身价百倍,一举成名。
  杨子居读至此处,感到了西方社会的荒谬,其中无逻辑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言怪语超出了东方人的想象力。他按照前女友信中的指引,从小册子最后一页的封带中取出一张照片——妖小美丽的中国女子穿着孕妇袍依偎在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五十多岁男人怀里——据信中说,那个男人曾是美国“垮掉一代”文学战将中的重要一员,这个老嬉皮士肯定年轻时代风光一时,无论是格林威治还是天体营中一定有他挥洒的无数滴汗水和精液……多么荒谬而又完美的结合!一个东方性觉醒的美丽小女人和一个西方达摩主义的老嬉皮欢快的春风遍度,蚌珠暗结,还会诞生下一个混血的名叫ALEXANDER或DEAN或KENROALR的美妙结晶。照片上的女人表情洋溢着欢快、满足,似乎是性事刚刚完毕后那种惬意和轻松。
  “……我之所以用已经不太熟练的中文给你写这封信,以及寄还你的情书和告诉你有关我现在的一切,是想完全摆脱掉从前窒息的、梦魔般的虚假生活……我现在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生活在真实的可以触摸的幸福之中,而你是这过去生活之网中的某一个重要结络,只有把这个网结CUT掉,我才能完全从过去的阴影之中挣脱出来!”
  原来如此,杨子居看到这里笑了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他抿了一口已经发凉了散失了香气的茶水,呸地一声把几片茶叶吐在地上,想了半晌也未把心中的感觉综合成一个确定的意念。末了,只能从嘴里喷出一个单音节的词来表达情绪:操!
  门铃响了。是修娟。
  截然不同的一种道德又横亘在杨子居面前。尖刻嘲讽和愤愤的情绪还未及消散,他又要以一种长兄慈厚的面孔迎接他心中幻想为纯洁情人的十七岁女孩子。在打开门之前的那一刻,他心中惘惑极了。


  “小杨,这次公司内部干部提升没有你的名字,你心里一定有一些想法……不过,以后还有机会,公司副总经理的位置还空着呐。”
  外贸公司的许总经理才三十出头,样子精明能干,可谓是少年得志。他虽然年纪轻,城府却很深,平时说话都只说一半,另一半让下属去猜,官味儿很足。他今日对杨子居的态度极其诚恳,称得上开门见山了,这种情况对于这位总经理来说是极其罕有的。金卫红的父亲是主管外贸的市长,但凭他的身份肯定不会直接同这位副局级的总经理直接交待什么,最可能的是金卫红通过她母亲传了什么话,因此在这次公司干部升职中不见杨子居的名字。本来他升正处级的副总经理几个月前就内定了,现在一切看上去忽然变得玄而又悬。
  总经理目光柔和地看着杨子居,希望等对方急切地问几个“为什么”或沉不住气自己吐露出点什么,并想顺着话题劝一下他。
  沉默了一会儿,杨子居强笑了一下,说:“嗨,就这样吧,我也没什么……”嘴里虽然这样说,他还是从心底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而且这种失落还很沉很沉,整个食管被某种重物往下拽似的非常难受。
  “小杨,凡事还要小心一些,只要攀上金市长那门亲,你的前途无可限量,对咱公司也有极大的好处。”许总经理自己先沉不住气,索性推开天窗说起亮话来,“千万不要为了某个小姑娘得罪金市长的女儿,真不值得。咱们都是读书人出身,凭个人能力往上挣谈何容易!该断的东西必须尽快断,回去好好哄哄小金,省得副市长夫人又隔三岔五地给我打电话,我也有压力呀。”许总经理说到后来索性推心置腹起来。
  “哎,也真没办法。”
  杨子居言语含糊,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他心里乱糟糟的,回想自己同修娟交往的过程,每次见面总是选择金卫红去大学上夜课的时机,但最后仍被她识破,真不知那女人是如何侦知内情的。更令人气恼的是她不直接告诉自己,仍旧没事人似的和自己约会,吃饭,甚至昨晚两人还在一起做爱……杨子后又仔细想了想,确实想起这一阵子两人相处时她的态度有些不阴不阳。想到金卫红那双炯炯有神、明察秋毫的眼睛,杨子居不禁心中打了个冷颤,与这种天生具有政治阴谋家冷血的女人生活一辈子该是一件多么毛骨悚然的事情。这个女人头脑敏捷,身体结实,长相端庄,目光冷静,举止言谈大方得体,乍看上去没有丝毫不妥的地方,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身上有股阴阴的气息,属于那种极高心机但又不易被察觉的女人。
  看见杨子居一个人坐在那里闷头不语使劲儿地抽烟,年轻的总经理不免也起了恻隐之心,他也是走闺阁路线才上到今天总经理的位置。三年前人还是外贸局一个副科级主任科员,娶了计划局局长的千金才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惺惺相惜,他很清楚杨子居此时此刻的心情,走到杨子居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杨,千万珍惜这种机遇,如果你真和金副市长的女儿正式成婚,以后条条路都是开通的,多少人暗中嫉妒着呢。有不少人背后骂咱这种人是靠吃软饭上来的,他妈的这种软饭也不是龟孙子们个个能吃得着的,起码得像咱们这种人有才有貌才能有这机会……”推人及己,总经理不自觉地愤激起来,表露出罕有的坦率真诚。


  修娟卧房在复式公寓的上层,房间的地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洋娃娃,墙上糊满了明星照。杨子居脱了鞋坐在地上的一个沙包式的沙发里总觉特别不舒服,光着脚穿着西服的感觉很别扭,同时,他总觉和修娟住在一起的老处女姑姑审视似的眼睛在一楼透过天花板X光似的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修娟楼上楼下地窜,一会儿端茶一会儿削水果,掩饰不住的兴奋。“你把西服脱下来,不脱下来不舒服,还会皱的。”她不由分说地就笑着从后面替杨子居脱衣服。
  “喂喂,别让你姑姑看见,两个人拉拉扯扯的。”
  “嗨,别理那老姑娘,四十岁都没结婚,变态!像个密探一样天天盯着我。大概你衣服头型什么的在她眼里显得像正派人,否则她早就五分钟一趟上楼来‘侦察’了,烦死人,烦死人。”修娟絮絮叨叨地说,“我从八岁到十五岁一直在一个芭蕾舞学校,跟监狱一样,天天练十个小时,还不能多喝水,更不准吃零食,我必须把体重保持在37.5公斤。唉,苦极了!有时我爸去看我带给我巧克力,我一顿吃个饱,撑得几乎站不起,接下几天就惨了,一天三个西红柿,饿得眼冒金星,才又把体重控制祝这不,学了几年芭蕾一点用也没有。
  前年开始我又上寄宿学校,只有放假才回家,家里又有个警察一样的老姑娘猎狗一样看着我,你说我有多惨,好像是一直在全托的幼儿园中长大一样。”
  修娟一高兴,她的表情、说话的姿势以及身上其他孩子性的东西都完全显露出来,平素做作出的小妇人神情完全消散。这令杨子居在感觉轻快之余又产生一种距离感,好像是个高中老师听自己班里顽皮的女孩子说笑。和少女在一起,会使生活充满许多温馨但又极不实际的氛围。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修娟从滔滔不绝中忽然停下来问。她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令杨子居感到她永远长不大似的。其实他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的郁结,然而成熟男人的社会身份和角色已成一种固定的心理格式,使他不可能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宣泄郁闷。
  “没有呀,我正听你说话呢。”杨子居挥挥手,做出饶有兴趣的轻松表情。“你是不是上班很累?对上司得装孙子,对同事得一脸笑模样?噢,对了,你还有个很厉害的未婚妻,在她面前你还得装模范丈夫,嗯,是够累的。”
  修娟发觉杨子居在敷衍她,便有些不高兴地开始讥讽他。
  如果是平时,杨子居肯定会对此付之一笑,然而,今天这些话句句钉在他心上,噎得他脸色发白。公司许总经理意味深长的警戒时不时就从脑子里冒出来。
  “嗯,你应该放松放松,找个‘鸡’或吸点大麻什么的松弛松弛。”修娟有些得理不让人,继续揶揄着杨子居。
  望着这个刚才还是满面春风的女孩儿忽然神经质地换了副面孔,杨子居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他觉得自己很愚蠢,破罐破摔似的不顾金卫红的监视到修娟家里来,本来潜意识中是想寻求些慰藉,反而又被这女孩不知就里地抢白一顿,他觉得极窝火。
  “算了,我走了。”杨子居站起身,拿起西服往门外走。
  修娟像只灵巧的动物一样飞快地抢身上前堵住门,并背着手把门锁拧上。“我不许你走!”她脸变白了,连嘴唇也白了。
  杨子居低下头不看她,用手拨拉她的胳膊想自己开门出去。
  “不许走!”修娟眼里忽然满是泪水,她紧咬着嘴唇。“你要走我就叫,给我姑姑听见,说你强奸我!”
  杨子居被这个性格古怪的少女几句话气得笑起来,这种笑来得奇怪,接着他就觉得自己心中的气完全消散了。他真的笑起来。
  修娟的眼泪却一串串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十分委屈的样子。虽然她喜怒无常,十分古怪,杨子居心中却感到一种和异性相处的那种发自心底的愉悦。
  “喂,如果你在国内怕这怕那的不开心,不如你出国到国外说不定能赚大钱,我也和你一起出国,你还能同我在一起,娶我,生几个孩子……或者不娶我也行,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行。”情绪恢复之后,修娟又不着边际地开始讲起话来。
  看着女孩儿痴人说梦似的偎在自己腿上说的话,杨子居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苦笑了一下,说:“国外不好混,你以为都能像《北京人在纽约》那样混成大款衣锦还乡呢。我有个同学在加拿大混了四年,穷到最后连一个肾都卖了,回国时还掏出一大叠印有‘XX公司董事长’的名片装阔,多不容易呀——出了国混不出来下场是最悲惨的,又没钱又没面子。”
  “那不一定,我爸在挪威开的公司就很赚钱。要不,你跟我爸干,到北欧去,好不好?”
  杨子居看着修娟那张未经风雨的脸,不知怎样说才好。“你爸要知道你和我这样,说不定找几个黑社会杀了我。”
  “嘻嘻,你怎么那么心虚,你什么也没干呀,怕什么嘻嘻,如果你真干了什么事,我爸说不定会找人阉了你。”她说着竟自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杨子居假装严肃,没接她的话茬儿。
  修娟本来坐在地上倚着杨子居的腿,她忽然转过身,半跪着,双眼湿润,脸也一下子红了起来。杨子居避开她的目光。她挺直上身,把双臂紧紧缠绕在杨子居的颈上,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少女那从未修整过的两条美丽的眉贴在他的嘴唇处。他闭上眼睛,听见她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低声叹息。女孩嘴唇凑上来,狂热地伸出舌头猛抵他紧闭的牙齿。他全身产生出一种因快乐而发生的轻微晕眩和麻痹,张开嘴同女孩接吻。少女柔嫩的肌肤发出的馨香令人陶醉,一时间他似乎入一种甜美温柔的巨大穹窿之中,周围的一切声响全部消失了。整个脑海中只有在金黄色浮尘中若隐若现的少女那张倩美的面庞。修娟那生涩、猛烈的亲吻激起他的欲望,他紧紧地抱住她,怀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快乐心情吸吮着,似要把一个灵魂吸入自己的体内一样。修娟散垂下来的几丝头发在吻之中缠在舌头上,这使得他在像梦境一样的美妙深渊中跌落的过程中惊喜地体会到尘世的真实感,带着少许类似悔恨的喜悦,他完全沉浸到一种无他的境地中……“当当当,”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敲打着,推拍着。“咖啡,热咖啡,热咖啡,”修娟的姑姑高声在门外叫。
  杨子居如梦初醒般地推开修娟,心在狂跳,恐惧地望着咚咚作响的房门……


  栾军拉着杨子居一道,刚在某大学管理学硕士报名处报了名。
  他扬着手里的单子,春风得意。“子居,烦老兄你在考试时替我捉回刀,论文嘛两年后我花钱到大学找个傻B帮我写一篇,到时候咱也是硕士出身了,名片上这么一印,保准发出去让人刮目相看。”
  “唉,现在什么都能拿钱买,你真好,一堂课不用上,一次试不用考,用公司的钱这么一交,两年后就是毕业证硕士齐全的研究生!唉,想当年我坐了三年冷板凳,跟孙子似的给导师打了三年杂才熬上个硕士文凭,太不公平了!”杨子居发着牢骚。
  “嗨,此一时,彼一时嘛。如果你心里不平衡,我再找个博士帮你报名,学费本公司付,怎么样?”栾军斜眼打量着杨子居。
  “哼,把我当什么人了,帮你考回试就混你几万替我交学费,我是那种人嘛?如果你真替我垫补了钱,不知道以后怎么找补回来呢,算了吧。”杨子居笑着说。
  “我们上班时间概不见客,请你二位下班后再来。”
  杰尔巴公司前台的一位女秘书神色严肃,拒绝把栾军的女友从里面办公室叫出来见他。
  “瞧你这鸡巴德性,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白领丽人?噢,瞧我们不是香港脚,不是冤佬,你就牛B哄哄!你连外面逛悠的野鸡都不如,人家那些鸡接个客铁定要收钱,你呢,不过是你公司香港老板不花钱的包养鸡,睡了你至多每月加你几百港币工资,你还美不滋滋地白以为让港澳同胞用过,狂了你不是,疯了你不是!”栾军火气特别大,把外资公司的女秘书骂得狗血喷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栾军继续得理不饶人,他伸手拿起女秘书桌前打开支着的一张贺年卡。“瞧,祝你圣诞快乐!现在都几月份了,还舍不得扔,准是香港老板送的吧,摆在这里天天看着心里舒坦,拿到照相馆过层胶跟首饰放在一起保存起来呀!”
  栾军劈头盖脸一席话,那女秘书一句也没接上茬,噎得脸上红了青,青了紫,嘴唇一个劲儿哆嗦就是说不出话。杨子居在接待台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显然心里觉得栾军有些过分,但也觉这帮外资公司女秘书女咨客之类太傲,应该煞一煞她们的势利之气。
  “哟,彩丽,我刚刚报考完工商管理硕士,顺道来看看你。”
  栾军在短短几秒种忽然换个人似的,语气柔和,文质彬彬,一副上进好青年的样子。外资公司的一个保安员见栾、杨两人人模狗样又气势汹汹,不知什么来头,在刚才栾军和女秘书争吵时进去把他的女友找了出来。
  栾军的女友嘴唇很厚,颧骨很高,皮肤很黑,杨子居简直不敢相信来军竟找了这样一个女孩儿当他的女朋友。栾军手上有一本他自己称之为“鸡名册”的电脑记事簿,上面随便找个女孩儿来都会比这人漂亮得多。杨子居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蹊跷,栾军是个有一千张脸还不止的城市滑头。在歌舞厅小姐面前他冒充自己是香港人,在香港人面前他声称自己是大陆高级干部子弟,在干部子弟面前他说自己是巨商富贾的后人。总之,杨子居无数次目睹栾军大言不惭地说谎吹牛,在生意场上他纵横捭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而且什么都能做出来。有一次两人到内地打通一老干部的关节,他在那位老红军出身的正直的老人面前竟然还能作出一副本性木讷、说两句话就脸红的一副可爱样子。
  “喂,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女朋友长得丑是不是?”栾军一面发动汽车,一面神色诡秘地对杨子居解释。“操,知道那闺女家里多有钱吗?七千万!七千万呀,她爸是个土老财,搞地产开发暴富起来的。家里只有俩女儿,大的已嫁出去了,陪嫁是一个两千万固定资产的公司,那大女婿是个傻大黑粗的运动员,操,运气好,捡了个金……就看我运气怎么样了,钓到这条大鱼,还愁以后的日子!真把这土豪的闺女弄到手,我也弄他两千万出来开个公司,到时你当老总,我当董事长,咱就折腾起来看吧。”栾军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遐想之中。
  “依你的手腕和魅力,这丑小鸭准能搞掂。”杨子居由衷地奉承着栾军。
  “NO,NO,”栾军摇摇头,“别以为土老财是傻冒,人钱多了脑子也跟着精明起来,肯定许多人打他女儿的主意,那小妞和她爹心里肯定明镜似的……我得跟她玩感情,让一家人觉得我是个有志有为的年轻人。你以为我弄那硕士文凭是为了图那张纸出去吹牛,NO,NO,我是提高自己在土老财一家心目中的地位。”
  杨子居心中佩服,不住点头。
  “小妞爸那么有钱,她为什么还要上班呢?”杨子居忽然提出个问题。
  “你太不理解有钱人了。天天让那小妞儿在家呆着岂不闷死!
  送她上大学吧,她土老财爸爸又害怕大学色鬼大多搞大他女儿的肚子,你知道啦,国内国外的大学那些闲得难受的小子多的是,憋出叉来,简直就是个火坑,富人女儿怎能进那种火坑?这家外资公司的老板是土老财的朋友,小妞反正闲着,天天到公司上上班打打电话看看杂志,周围有许多人才不觉得闷。”
  见识栾军对女人的那种心机杨子居自愧弗如。栾军没有任何道德感,也就没有任何心理压力,活得舒舒服服,不像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窝窝囊囊的,栾军是真正的时代宠儿。
  杨子居屏住气,集中精力不使自己疲倒。金卫红汗水涔涔,膝盖用力顶住床。她一时扭动着头,汗珠散落在杨子居脸上,令他一阵紧张,生怕注意力转移而抵挡不住金卫红排山倒海的情潮。
  女人的咬肌开始滚动,表情像是忍住临近的巨大痛苦一样,她双手紧抠住杨子居肩膀,一张圆脸洗了芬兰浴一样红涨。杨子居咬着牙,受着那抠入皮肉的尖利指甲。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了修娟倩美的脸……金卫红趴在身边,一只健壮的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半闭着眼舒服地喘息着。空气中荡漾着汗味和其他粘膜器官发出的暧昧味道。杨子居扭转头,力图不使自己的厌恶情绪为女友发现,然而,即使他闭上眼睛,女人那母蜂一样黄腻的皮肤仍不时闪现。床边的地上,金卫红两只38码的粗跟鞋刺目地撂放在那里,紫红色的鞋同褐色的地板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你还真行。”
  金卫红炯炯有神的两只眼珠子使杨子居想起某种动物鼓胀油腻的厚嘴唇,也不知这种联想自何而起。
  说着话,女人伸手攥住的物事,威胁似的手上暗暗使劲,同时,她鼻孔中哼出几声冷笑。
  杨子居坚决而又沉默地拿开她的手,他感觉到女人凌辱和报复的意味,在愤怒之中,他有一种悲戚的感觉——没有爱的性真是太肮脏了。他忽然明悟到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在这无所事事的和平年代,值得为一种所谓的较好一些的生活牺牲纯真的情感吗?


  由于思虑过多,杨子居只觉脑子里面一阵阵发热发紧,太阳穴上的血管狠劲地跳。公司许总经理同他摊牌,一个月后就要派他到澳门任公司驻当地办事处主任,想到自己即将被放逐到那个除了赌肆还是赌肆的地方,杨子居从心底哀叹自己算是完了。“小杨,上次跟你谈过话后我以为你会同金市长的女儿言归于好呢,谁想你……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小杨,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对咱整个公司都有影响……”总经理当时完全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快。“现在你去求小金还来得及,真的,只要你哄好了金大小姐,公司副总的位子马上是你的,也用不着被发配到澳门那个远地方永远窝下去……唉,我反正话全跟你挑明了,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杨子居经过反复权衡,下了无数次决心,终于决定低头了。殊不料,他打了几次电话,金卫红均推托自己有事,吊得他上不来下不去,最后几近哀求,金卫红才勉强同意在自己家里见他。
  杨子居按门铃时就感觉到市长家那种衙门口似的巨大压力,他内心忐忑不安,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金卫红阴沉的面色,或许是一顿母女合演的双簧羞辱戏,他咬紧牙关,心一横也豁出去了,在公司奋斗了几年才有今天,眼看着一切即将失去,不得不令他寒彻心肺。他眼下不仅懊悔认识修娟,更后悔的是结攀了市长千金——后果是两个极端,不是天上就是地下,倒不如在公司凭资历自己慢慢往上混稳当。
  金家的保姆也满脸马云,平时那灿烂的笑脸和银铃一般“杨先生来了”的寒暄一丝全无,领条狗似的径直把他带进客厅。金卫红正眉飞色舞地与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热情地交谈什么,显然是她故意安排好以此来刺激杨子居的。见他走进来,金卫红站起身,落落大方地给两人介绍。“噢,这位是刚从日本留洋回来的曲博士,这位是市外贸公司的杨子居先生。”
  “幸会,幸会。”
  姓曲的博士刚从日本回来不久,又鞠躬又点头,礼貌得过分。
  同时,他又弄不清杨子居同金卫红两人是什么关系,一时间有些慌乱,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曲博士,你先去我屋里呆一会儿,我同杨先生谈点事儿,一会儿我就来。”金卫红同博士讲话口气极其亲热,杨子居心中油然升起一阵冷笑,然而这种轻蔑与不屑很快就被几近恐惧的沮丧压了下去。
  杨子居干坐了几分钟,他不知如何开口才好。金卫红坐在沙发上,仰着脖子,居高临下地欣赏他的窘态。
  杨子居抬头看着金卫红那张不苟言笑的嘴脸,忽然觉得一切皆匪夷所思。真难把面前这张官式文章样的正经面孔同在床上那张因兴奋而扭曲、滴涎的脸联系在一起。
  想起女人同自己的床第之亲,杨子居才在战战兢兢之余升起几分勇气。
  “……我……我和修娟没有什么……修娟是那女孩儿的名字,想必你知道……”嗫嚅半晌,杨子居力图开门见山。
  金卫红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含轻蔑,饱满得几近肥厚的嘴唇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而且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话一出口,杨子居就感到自己的解释苍白极了,同时心中生出一丝对修娟的负疚感。他现在如同一个变节分子一样,主动把自己同女孩儿之间的事向另一个人坦白出来,面对压力,人不能不昧着良心行事。
  “这么说来,你对那小姑娘是一种纯洁的意淫罗——”金卫红猫要耗子似的角戏弄的语调说,那个“罗”字拖得特别长。
  杨子居真想跳上去砸扁这张得势欺人的脸,但一想到自己将被放逐到一个嘈杂、闭塞的半岛上某座建筑物的办公室,他的愤怒马上化成气蒸发了。
  “别咬后槽牙自己心里暗发狠,”金卫红声音阴阴。“算你小伙子有本事,什么人都敢瞒,吃着碗里看着盆里的,你以为我是谁你就敢这样欺负我!告诉你,算你走运,幸亏那小姑娘快十七岁了,如果岁数再小一些,看我不告你诱奸未成年少女!”金卫红闷了多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爆发出来,整张脸变得紫红紫红,特别狰狞可怖。
  “我和修娟确实没什么事情……她那么协…”杨子居小声辩解着,同时,他心中掠过一丝庆幸,暗想金卫红发过脾气后会饶过他,放他一马。
  “你怎么啦,病了?”
  看见杨子居头发散乱,面色颓唐,修娟放下手里的包,很关切地问。
  “我在电话里不是不让你到这里来吗?你怎么又来了!”
  杨子居虚火攻心,冲着修娟低声嚷道。他此刻真巴不得这个生性敏感的女孩马上赌气离开,以此为契机,逐渐地疏远她,即使弥补不了和金卫红之间的裂痕,至少也可以消消她家里人的气,或许市长夫人高抬贵手放过他,免去被发配在外的厄运。细想一下,他又觉得自己挺卑鄙,竟用小自己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动起心机来。
  “瞧你,眼睛红红的,肯定没睡好觉,不发烧吧?”修娟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没理会杨子居的温怒情绪,小妇人似的走近前嘘寒问暖,用手探试他的额头。自从那天两人接吻,修娟便形成了一个心理定势,觉得自己理所当然成了杨子居的女友。女性天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在某种心理定势或古怪借口的驱动下,她们会忽然变得成熟而且宽容,甚至能在危难关头保持极大的韧性和毅力。
  杨子居索性躺倒在床上,拉过条被子盖住身体,闭起眼睛。
  修娟开始蹑手蹑脚地收拾房间,脚步很轻地在四周走动,惟恐惊动杨子居。越是这样,杨子居越觉心理负担沉重。他忽地又坐起身,裹被子点着一支烟苦着脸猛吸。修娟挨着床沿坐下,表情怯生生的望着他。
  “你以后真的不能再和我来往了。”良久,杨子居艰难地说了第一句话,随后,他就简单地介绍了当前自己的处境。
  修娟先是很吃惊。
  “你怎么这么胆小呀,你还没和那市长家的女儿结婚,干吗那么怕她!大不了辞工不干,跳槽另换个地方。”
  “你确实年纪太小,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杨子居本想向她解释毕业后在这公司苦干的辛苦以及成年人得失之间的比较权衡,但他想了想终于止住口,觉得她不能也不会理解这些事情。
  “唉,反正咱们不能一起相处了,我比你大十一二岁,你还是个孩子,这事传到哪里都不好,别人会怎么看待我?”
  望着杨子居那张因连日的忧心忡忡忽然显得苍老的脸,修娟一时间想哭,泪水迅速地涌上,她咬紧牙又忍住了。在她相对纯净的世界里,确实还没有多少世故的成分,也许港台言情小说看得太多,她总以为面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会像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和她浪漫地生活在臆构的场景中,似乎从未有想象到他会有如此因艰辛的生活而引起的颓唐沮丧的面色,更不可理喻的是,他竟然绝情地向她提出以后不再来往,在这个一向缺少家庭温暖的少女的心里,失望之情远远大于悲痛。“我想自杀……”修娟望着窗外,说。
  杨子居吓得猛地从床上跳到地下,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令他恐惧发生的事情,如果女孩儿真死心眼闹出什么事情,自己的前途那真是没一点儿希望可言了。杨子居顿时痛恨起自己来——一个成年男人,竟如此不切实际地根据某种虚幻的纯真情愫陷入与一个女中学生的感情纠葛当中,这真可称得上是个低能儿的寡廉鲜耻了。望着杨子居那惊惶无状的表情,修娟觉得自己心如死灰。他的狼狈样子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她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男子一点也不可爱了,生活中又一次深刻的失望潮水般涌过心头。
  “你别害怕,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只是说说而已。前年在芭蕾舞学校时我自杀过一次,割脉,没死成,你知道啦,死过一次的人是不会再自杀第二次的。只是我现在心里很闷,感觉和那次要自杀的时候差不多。”女孩儿睁大眼睛望着杨子居,眼泪泉涌而出,整张脸浸泡在泪水里似的,她使劲儿咬着下嘴唇,不哭出声来,但这样就更显出她悲痛的强度。
  杨子居狠狠心,没有去安慰她,低头思虑之际,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自欺者,只能在假想和梦呓中寻找到快乐。在冰冷而物质的世界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孱琐的弱者,连自己的生存烦恼都摆脱不掉,又怎能为别人带来幸福呢?想到这一点,他又为自己的退缩和畏怯找到了个理由。人总有足够的力量忍受别人的痛苦。

十一

  设在疗养院内的戒毒所条件确实不错,院子四周青山绿水,房间内部窗明几净,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有钱人子弟。杨子居见此情心中稍安。他先前有个朋友曾进过那种大众化的戒毒所,把那里的环境描绘得同集中营差不多,瘾君子进来先用绳子绑起来几天,里面惨嚎声阵阵,听上去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
  杨子居心中有极大的负罪感,总觉修娟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吸毒的,背负这种心理压迫令他一段时间以来总有一种令人几近窒息的痛苦。祸不单行,他自己也没逃脱被公司发配去澳门的命运,后天就要去那里报到,副市长夫人手可通天,对于杨子居这种不识提拔的人绝不手软。权威人物的心态大抵如此:买卖不成,仁义绝无。当坏消息已成不可改变的事实时,杨子居心中倒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甚至有某种近乎轻松的解脱感。
  单人病房不大,有十二平米左右的面积,杨子居进去时,修娟盘腿在床上拼那种流行的拆底积木。积木叠得很高,她正抽出底上的一块积木往顶上搭,见到杨子居,修娟手一抖,一堆积木哗啦一声全坍塌下来。
  “你来了。”
  “嗯。”
  似乎杨子居的来访在修娟意料之中,她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奇,没有哭泣,没有孩子般的赌气,没有怨恨,修娟甚至冲他笑了笑,很勉强的那种笑。女孩儿垂下眼帘,她力图使气氛平和一些,但结果却使杨子居觉得很有些冷漠。
  修娟整个人瘦了一圈,嘴唇苍白而且干燥,眼眶泛青,两颊坍陷下去,使得她两只眼睛显得格外黑,本来尖下颏的脸型欲显瘦削,惹人痛怜。见此情景杨子居嘴唇忽然抖动起来,一层泪雾腾然而起,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修娟抬眼望他,正看见他眼中的泪光,便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你坐下吧。”
  随后,两人半晌无言。
  “我从前就吸过大麻……艺术学校最后的那年就吸过,很闷,吸了会儿好过些……我这次进到这里戒毒是因为有一次吸白粉过量,晕了,本来我挺小心。这里戒毒的药物和治疗都是从德国引进的,很先进,再过两星期我就要出去了,没事了。用这套疗法治疗后,复吸率很低,你不要担心我……”修娟语气很和缓,女孩儿这种罕见的宽容出乎他的意料,来此之前他总以为修娟见他会哭闹一场或大骂他一顿。
  “两星期后我就要去瑞典了,我爸在斯德哥尔摩给我找了间大学,去年暑假时我去过那里,唉,那里街道上人很少,八月的时候气候很冷,很闷人。你去过那里吗?”修娟忽然停下来问。
  杨子居摇摇头。“北欧我从来没去过。”
  “以后有机会也不要去,那里太冷清了,整个城市就像个老年人的疗养院。我真不想去那里,还得学瑞典文,太没意思了。”说到这里,她那本来就落寞寡欢的脸上又凭添了几分愁苦之色。
  杨子居叹了口气,想安慰她几句,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本想告诉修娟自己将去澳门的事情,但想了想也没说出口,他恐怕修娟以为他被副市长女儿丢弃后又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既然是自己以为纯洁的感情就让它一直纯洁下去了。
  “你开始不让我找你的那段时间我特别不好过,闷极了,就买来白粉吸,恰巧那段时间邓丽君刚刚病逝,电台电视到处放她的歌,我也买了盘CD,有一天听她那段《我只在乎你》,不知怎么,觉得心里特别难受,喘不上气来的难受,一下子就吸多了白粉……”修娟讲故事似的同杨子居说。她说着,从抽屉里找出两个微型音箱,把枕边的CD机接上,然后播放《我只在乎你》。“这首歌对我刺激太大,于是我就一遍遍地听,听了无数遍,直到我听了没感觉为止。瞧,我还懂心理学,会为自己治心病呢……”邓丽君荡气回肠的歌声回荡在病房,这首歌她用中、日文演唱,此情、此景、此时、此地,杨子居一时精神有些恍惚起来。
  南方三月末的晴朗天气非常畅爽,古人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大概不过如此罢了,凄凉的心境在这样的日子尤显凄凉。修娟穿着一件草莓颜色的薄毛衣,艳阳之下,她苍白的脸像经过处理的那种艺术黑白照片那样有种怪异的美丽味道,那种凄清的笑意今得这帧相片极其生动,似乎能在人的脑子里贮存上万年那样久远也不会褪色。
  杨子居眯着眼,阳光是那么强烈,使得他的眼睛刺痛得有要流泪的感觉,他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道别的话。
  “我后天就要到外地出差,赶不回来送你了。”杨子居说,他撒了谎,没有说出他要长驻澳门的事情。
  “不送也好,怪难受的。”修娟使劲儿咬住嘴唇。“——我要哭了,真的忍不住了……”她闭上眼睛,睫毛抖得厉害,约有十几秒钟,她又睁开眼睛。“好了,我好了,心里那阵难受劲儿过去了……你走吧,要不的话我又会忍不住要哭的。”她冲杨子居佯装轻松地笑笑,嘴唇上一排清晰的深刻的牙樱杨子居在那一刻内心无比怆然,觉得自己虚弱衰老得像个行将就本的老人,太阳穴又是一阵猛烈的胀痛,他极度虚弱,近乎站不稳。
  在这黯然神伤的一刻,杨子居恍然意识到这肯定是一种一去不复返的永诀,即使在以后的某个时刻他能同这个女孩儿再见,肯定再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她了,年轻时代最后的巨大错误而引起的痛苦可能会永远盘踞于他的心间。

十二

  外贸公司驻澳门办事处设在距机场不远处的地方,从办事处窗口望出去,几分钟就能看见一架巨大的飞机或升或降,门窗关得再严,仍抵御不住刺耳噪音的侵袭。杨子居被美其名曰办事处主任,手下其实只有一个兵,是个英文叫亚历山大的当地人。亚历山大瘦小枯干,典型的岭南人种。他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和动作像个猿猴,不过脑子可比猿猴精明一万倍,甚至超过常人也有好几倍。这个十二岁就随父母偷渡跑到澳门的光棍鬼精鬼精,杨子居来澳门后对了两个多月的账仍弄不清头绪,到最后索性他也不管了,反正是一本无头烂账。
  办事处天天见不到亚历山大的影踪,他自称是出外为公司跑业务,实际上是为他自己家开的公司跑单。杨子居也懒得管他,任凭这厮每月从公司由账上支取一万五千港元的薪水——这数目比他这位办事处主任还高出一半,因为亚历山大是澳门人,工资待遇同当地人看齐。此外,他不大会讲国语,杨子居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好说。亚历山大给公司带来唯一的进项就是麻烦。前日,他以外贸公司办事处名义从福建弄了几十个劳工到澳门,每人收了三万手续费,自己充当判头,谁料招纳那些劳工的建筑工地不到一个月就不需要人工了,那些人的工资还不足一万,除去吃住倒赔了两万多,于是上告澳门劳工署,然后又成群结队地到办事处要求退还手续费。杨子居对此事一无所知,解释半天那帮人也不信,最后还被一个泥水匠打了一拳,眼眶肿了好几天未消。自那以后,更是看不见亚历山大的影踪。
  澳门是个很乏味的地方,除了葡京大酒店等几个大赌场人头涌涌倍显热闹以外,其他地方很不足观,许多地方同香港油麻地一带老区相仿,店铺密集,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海货气味。外贸公司办事处四周有许多土耳其浴室、芬兰桑拿房什么的。其中不少大陆偷渡到这里卖春的女子,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杨子居从窗口就可看见那些神色倦怠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到周围的小食肆吃“早餐”。望着这些浪迹异乡的女人,杨子居每每心中泛起一种沉沉的感觉,似乎自己能真切地直接感觉这些年轻女人的悲惨心绪。
  杨子居整日窝在这套充当办公室、卧室和库房的公寓里,极少出去走动。他如同一个被人遗弃的物件,慢慢地在这充满海货腥味的城市里腐烂。他昔日的老搭档栾军大抵每月都来一两次,主要是带客户到这里赌钱之余找找鸡。杨子居办事处内有两间客房常空着,可以替栾军省下不少房钱。他带来的那些内地客户也不挑剔,只要有钱赌有鸡玩有睡觉的地方就可以,这样,每次栾军就能省下上万港币的房费,弄几张假票回公司一报销就完。
  在这半岛城市的黄昏,杨子居常常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寂寞。
  每当暮色阴沉之际,他会在光碟机上放上碟,然后蜷缩在沙发上,在昏暗的殖民地房间里睁大眼睛静静地听歌曲——就是那首他在夏威夷旅馆时听到的那首英文歌——BABY,IF YOU ARE NOTPURE,LIE TO ME,BECAUSE YOU ARE THE OHLY THINGIDOBELIVE IN……在悠扬的乐曲声中,他可以怀念修娟,忆念仿佛已久别的青春热诚和昨日的情感,真心实意地沉没在自己毫无做作的忧愁里,伤悼自己。在北欧斯德哥尔摩的老城,已经懂事的女孩儿也许会在某一刻感到某种莫名的伤感,那是因一个男人迢迢万里之外的怀念而引起的心灵悸动。
  在过去的日子里,杨子居感到身上许多曾经可爱的真正属于他自己良知的东西,一部分一部分地背叛,从他的道德感里遁逃出去,他再也无法佯装轻松了,生命的支撑点似乎已经完全消失,最后的美丽幻影也完全被侵蚀。当然,在这种痛苦的过程中,他确实获得了某种东西,某种支离破碎的——某种难以把握的、模糊的、影响意识的东西,但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是那样的巨大,使得整个青春变得凄凉而且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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