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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入世


  薛林氏死了。
  她是在见到尼姑妙爽的尸体倒在她家佛堂内,被一阵“救火”的喊声惊起、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屋子之后死的。
  她本来是想抢先奔入佛堂去念几声佛的,但她被妙爽的尸体绊倒了。
  奇怪的是,这老太太当时并没有被吓死,她还有力气从佛堂里走出来。她走到那间着火的房子门前,却挥了挥手喝住了救火的人。别人刚一愣神,只见她猛地冲入门内,一下子扑到火上。人们还没来得及去救,房顶落了下来。等薛觉过哭喊着催人扑灭了火,把老娘刨了出来,薛林氏已彻底地、也是最后地完成了她的佛性——到西方净土中去了。
  斋僧房起火,佛堂中尼姑被杀,薛觉过不会猜不出是怎么回事,这和他“灾难迟早要降临”的预感是十分吻合的。他一生中还没有处理过这样的大灾大难,难免一时手足无措,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垂泪。倒是几个忠心的家人给他出主意:事情分两下去办,报官的报官,操办老太太丧事的操办丧事。好在战乱刚结束,当地方官的也正在对国共两党的新动向慌神,这年头要钱比认真断官司实惠。受了薛家一点财物,也就糊糊涂涂地结了案:夜遭匪劫,放火杀尼,容缓追查。官家还派人把妙爽的尸体运走了。
  薛枫由于在黄花店附近的小吃店里吃了一点东西才往回走,回到家门前时已是日升一竿时刻。他还没进门,就听见院里有哀号之声,心里很奇怪。
  他冲进门去一看,才知道家中出了事:奶奶死了;他并且从家人口里略略知道了奶奶死的经过。
  奶奶生前,薛枫对奶奶没什么好感。薛枫幼年丧了生母,对母爱的渴望也就比别的孩子强些。在一般贫寒人家,祖母的爱往往是对母爱的弥补。但在薛家,这位老祖母虽然对孙子也是器重的,但她心中最爱的毕竟是佛,孙子的任何少年活泼天性在她眼中大抵都是违佛之举,对他不是叹息就是训斥。因此,薛枫不喜欢她。
  但是,她的死,还是使薛枫心里有些悲戚。把奶奶和继母胡氏相比,薛枫的心中对奶奶倒有一点敬意。奶奶的脸,始终是一个模样:净如冷月,淡如清水,对各种人不论尊卑都力求恭敬。身为两千亩家财的供养者,不耻旧衣,不惮素食,对佛从无二心,生为佛生,死为佛死。一想到奶奶,薛枫的心中又暗暗联想起圆了长老……
  继母胡氏就不同了,据别人说,她当女佣时比谁都低三下四,比谁都会堆笑,但一当了女东家,那脸变得比谁都快,变得比薛家任何人都凶。今天也如此,她明知婆婆活着时很看不上她,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大愿意让她进,她也明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等于变相的下人了,但她今天硬是披了一身重孝,披头散发地冲到了灵床前,又是以头撞地,又是大号:“我那天下第一的活菩萨妈呀,你怎么不让儿媳妇替了你呀……”谁拉也拉不起来。
  不过,看得出,今天真正担起料理丧事的担子,妥善接待和安顿女吊客的,是梁淑训。这少妇在这方面,既不乏足够的虔诚,也因见过世面而不乏接待能力。她也是浑身重孝,满面悲戚,但指挥起下人来有条不紊。
  在这种时刻,薛枫虽有一点悲戚之情,但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插手的事。倒是梁淑训使劲瞪他几眼之后,提醒说:
  “你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还不去见见爹!”
  薛觉过正强撑着精神,指挥长工在内院搭着席棚,准备在那里布置灵堂。他一个人拿主意,没有任何人替他分忧帮策,心中已充满了孤苦之感。此时,见儿子大咧咧地走来,这一夜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再往深处一想,夜间的一场火偏偏又着在他被禁的房间,莫非他也……
  薛觉过想到这里,再把这不肖子和贤德儿媳一比,一股凄楚之情更是油然而生。当着众人,只见他几步抢到儿子面前,扑通跪倒在地,用一种愤怒到不愿发作、轻蔑到不愿训斥的悲哀语调喊:
  “少爷,我给你磕头了!我上一辈子欠了你多少债,你实说!你到底要把这个家、把我这把骨头怎么样啊……”
  他真的呜呜哭了起来。恰好儿媳梁淑训走到公公跟前,把他搀扶起来说:“爹,你先到堂屋喝点水,歇一歇。这儿,一会儿我照应……”
  梁淑训一边搀扶呜咽着的公公走去,一边扭回头看了薛枫一眼,那眼神,也是尽量把极度轻蔑隐在符合为妇之道的凄然神情中的。
  此时,这里只有薛枫在呆立着,四周是搭棚者们嘁嘁嚓嚓的私语。
  他实在是感到屈辱、压抑极了!
  一个人,特别是青少年,受人轻蔑、把他视为人间至愚至蠢者,往往是对他最大的刑罚,甚似杀头!特别是像薛枫这个装了满脑子英雄故事,渴望自己的一生和功勋连在一起的人!他真恨不得此时有盗匪闯入,打劫家宅,由他战斗给别人看。他倒不是心疼什么家财,而是要让人们看看他的存在价值——他是勇士,是智者……
  但四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人们的窃窃私语,只有父亲、妻子那不屑的神情。
  谁说没有呢?意外的事来了。
  前去驻马坊小镇租赁杠篷、棺罩的人回来说:不好了,有人作梗!
  原来,驻马坊小镇上有一家杠铺,周围二三十里哪家大户死了人,都要从它那里租赁抬棺材的丧杠和苫棺材的棺罩。而且,小镇上有现成的杠工,一种专为办丧事人家抬棺材的苦力,这种人的社会地位很卑下,为人看不起。二十来个杠工,公推了一个头领,这种职别叫杠头。驻马坊小镇的杠头姓巩,人称巩杠头。
  这巩杠头四十岁左右,身粗体壮,为人豪爽,且有一身好武功。杠工们由于社会地位卑下,被人歧视,但争取尊严的心理,似乎是社会成员的普遍心理。你把他这方面的尊严给压死了,他就要在另一方面找尊严。巩杠头练武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技艺——踩高跷,他把自己的徒弟们组织起来,办了个高跷会,遇个什么节,就在镇上耍把一番,借以享受人们——其中也包括大姑娘、小媳妇——的围观,博得几声喝彩。据说,他的高跷会成员中也有人因此而招来了不错的媳妇。
  读者不知,古老的高跷会,由整整十个角色组成:陀头和尚、药郎中、小寡妇、渔夫、渔婆、傻小子、樵夫、道士、文扇、武扇。这种组合,大约暗含一个什么故事。不过由于唱调古怪,唱词古奥,扮演者又大多是不识字的,几代传下去以后,连扮演者都不知自己唱的是什么了。
  其中文扇、武庙两个角色是灵魂,是最惹人注目的角色。文扇是小姐,武扇是武士,这是一对情人。这两个角色对观众的诱惑力很大,因为这两个角色的扮演者首先必须是漂亮小伙,化妆出来要俊丽;其次,两个人的功夫要精,登在六七尺高的木腿上必须能作戏。文扇表演的是柔功:委腰、急行步、各种幅度很大的羞躲状;武扇显示的是硬功:蝎子爬、翻跟头、跳桌子、跨火堆……
  这两个形象都是美与力的结合,男性观众要赏“力”,女性观众要赏“美”,所以,千百双眼睛盯着这两个人,也就不奇怪了。
  巩杠头的徒弟们,平日在人们眼前亮相,无非是低头抬着棺材走,羞臊得很。一遇到什么节日,却登在六六尺高的木腿上骄傲地耍把式、作戏,受着人们的喝彩。这一点获得尊严的机会,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值得珍惜呀!
  但是,一件令他恼火的事发生了。
  杠铺掌柜的女儿看上了其中的武扇,两人已有私事,不慎,被掌柜发现。不知怎么一来,那武扇被抓了兵。后来,巩杠头知了内情,大为恼火,不但喝令自己的徒弟再不抬杠,而且还扬言,谁敢雇这家的杠篷送殡,他是绝对不让你舒服的,轻者砸了棺杠,扯了棺罩,重者伤人。例外的是:哪村哪店如果给他推荐一个合格的武扇,他可格外恩准你村雇杠。因此,离驻马坊较近的村镇,很少敢于到那家杠铺雇杠的。
  薛家派去定杠的人,不但受了巩杠头的警告,也令那个杠铺掌柜很为难。
  薛枫听了此信,倒产生了一种“英雄欲”。他七八岁上就和湛然寺的通真和尚学武、学高跷,那时就能登上三四尺高的小木腿自如走路。在中学,他不但喜欢体育运动,业余时间也曾到麻席镇的高跷会里取过乐。他的高跷功夫确曾被那里的师徒赞赏过的。
  他想,假如他到巩杠头那里许诺:往后由自己代替原来的那个武扇……
  此时,他心里想的倒不是她奶奶的尸体有没有棺杠、棺罩享用,也不是去替他的父亲分忧,而是——要让他父亲、他媳妇、要让周围这些嘁嘁嚓嚓的人看看:他是勇士,有本事,是能作出别人没有能力做出的事的……
  他移步出了家,打算让巩杠头试试他的功夫。
  谁想,他闯下了更大的祸!
  那巩杠头得知他是薛家财主的少爷,起初是根本不信他的诚意:
  “小子!蒙到我头上了?为了你那奶奶顺顺当当出殡,到我这儿发空愿来了?哼!主意倒美……”
  “我就是实心实意的嘛……”
  “鬼才信!两千多亩地的产业有你的好福享,你会在这事上来神儿?”
  “人,各有一好嘛,我也是图快活的人!”
  “说出大天,我也不信!”
  “您怎么才会信?”
  “想跟我玩儿真的?”
  “怎么都行!”
  巩杠头一挥手,对徒弟说:“取高跷来!两副!”
  两副木腿取了来,巩杠头自己绑上,也让薛枫绑上。
  顺便交待一下,此时的地点是个破庙——高跷会成员经常活动的地方。
  两人绑好本腿后,巩杠头指了指一个破旧的、搭在房檐上的木梯说:“上!”
  登在这样六七尺高的木腿上攀梯上房,确实是让人心里扑腾的。薛枫一阵犹豫,巩杠头哈哈大笑说:“小子!回家吧!你们这些嫩骨头嫩肉的少爷,都是把牛皮当乌纱帽戴的玩艺儿!没真格的!我领教多了……”
  荣誉呀荣誉,尊严呀尊严,有时会像火苗子一样烧人的心的!薛枫一咬牙,跨到木梯前,手抓住一根横木,木腿踏上了最底层的一根横木。
  一根横木、一根横木,他浑身被汗水湿透,但终于爬上去了,并高高站在了房顶上。
  在场者一阵惊讶,巩杠头的脸上也泛出了笑容。
  “下来!”巩杠头命令道。
  薛枫把两腿悬下房檐坐好,继之一转身,双手扒着房脊往下蹭着。接着轻轻一跳,便立在地面上。
  “好小子!”巩杠头一拍大腿说,“行!好,看我的!”
  他的徒弟们都拦他,薛枫也拦他,但他笑着说:
  “你上,我不上,算我欺侮你!再说,‘栽’在你小子手里,往后当你的师傅也没脸!”
  左拦右拦都不成,巩杠头终于也爬上了梯子。
  谁知,他的上身已高过房脊,正用手扒着房沿往上爬的时候,不好!——房檐已经糟朽,经不住,碎了,他的手一滑,一下子摔了下来,而且是平摔下来。更不巧的是,他的头,不偏不斜撞在一块磨刀石的锋棱上,顿时就流出了血,他昏迷了。
  薛枫立即把上衣扯了,给巩杠头包上了头。
  几个人把巩杠头抬到空庙舍的一张闲置的破供案上,好半天,他才醒了过来,不过只有一丝气了。
  巩杠头望着薛枫,有气无力地说:
  “没你的事……你快走……一会儿我闺女来……又得多送一条命……快……快……没你的事……”
  薛枫流着泪,不肯走。巩杠头急了:
  “你不走……我生生滚下这供案……摔死给你看……”
  薛枫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了。
  他情知巩杠头是活不了了,想回去守住他,又怕他更动气,加速死亡的来临。回家吗?——啊!
  他一想到回家,更恐惧了。他恐惧的是父亲那一副总是摆给他看的凄楚的脸,也恐惧的是梁淑训那一双总是显示着“我早看出你是浪荡东西”神情的眼。他们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将怎样呢?假如世上有的只是会打儿子的父亲,有的只是会骂丈夫的媳妇,他都是不怕的。他能预感,倘若父亲、媳妇知道此事,两个人都会气得给他跪下,父亲往地上磕响头,媳妇流着自认命苦的泪。
  不!不能再回家了!为了他们,为了自己,都不能再回那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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