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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八的娘生头生孩子,就是那位海防司令,才16岁.。
  有一次,她抱着孩子在院门口儿晒暖儿,打外村转悠过来一位摇着拨浪鼓换破烂儿的货郎。换破烂儿的挑子不大,却是百货齐备。什么小糖豆儿啦,爆米花儿啦,小卡子啦,琉璃球儿啦,还有什么绣花针,洋丝线什么的,应有尽有。货郎瞅见个抱孩子的小姑娘,心想,这回可能要得个照顾主儿。就把挑子放在近处,有板有眼地摇起了拨浪鼓:“嘣—嘣嘣—嘣嘣嘣嘣—嘣—”
  摇了半天,招来了不少光看着糖豆儿漱手指头的小不点儿,却摇不来那位抱孩子的小姑娘。货郎心里起急,怎么眼看着到手的买卖,就是不成呢?一急,他嘻嘻地冲着她打了个招呼:“嗨!小妹妹,不买个卡子,再给你小弟弟买几个糖豆儿吃?有早起梳辫子梳下来的头发换也成啊。”
  老八的娘脸一阵子红,突然扯开嗓子骂了一句:“扯你娘的臊!这是你弟弟,我儿子!”
  货郎吓得“嗖”地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不是调戏良家民妇吗?塞给了海防司令几个糖豆儿,一边儿道歉,一边儿挑起了挑子落荒而逃,汗珠子扑嗒扑嗒甩一路。
  生老八的时候,她35,老八8岁,她已经是43岁了。这时候,海防司令已经生儿育女,只是戎马倥偬,加上也总是觉乎着比他大16岁的娘别扭,已是多年音信儿不通。
  不知为什么,这世界上净点子怪事儿。想把自己变年轻漂亮的女人,掰门生法儿地大把大把扔钱,想买年轻,买漂亮。买来买去,不是把自己买成个妖精,就是买成个画皮买成个怪物,买成个半残废,到头来总是光看着别人的年轻漂亮运气发狠。老八的娘从货郎把他认成儿子的姐姐时就想尽快使自己老化,以便从面容上、身体上尽早达到慈母的状态。老八的爹一去不回,她成了活寡妇,男人有钱有势就爱生拈花惹草的闲心,女人有模有样儿就爱招风儿添乱。寡妇门前是非多,像老八的娘这样的不老草似的漂亮寡妇,就更得小心翼翼地关门过日子。老八的娘一门心思地想赶紧长上一身松皮拉肉,长上一脸鼓搐皱皮,免得招事惹眼。可是老天爷偏偏和她开玩笑,脸蛋子让它丑它偏不丑,身材想让它变形它偏不变形。43岁的她,无论是看前脸儿,还是看后身儿,让谁猜谁也不会猜她过30去。尤其是那一双轻易不看人的眼睛,瞥人一眼,能叫人晕几天。为这,老八的娘可没少垂着眼皮儿,人前人后的伤心,“吧哒”、“吧哒”的掉眼泪儿。
  漂亮脸蛋子能中什么使用?什么“秀色可餐”,那是古时候穷酸秀才吃饱饭撑得慌,没事儿干,拿女人打趣逗乐子的。饿他三天试试,看他怎么个可餐法儿?逢有人或嫉妒或真心地夸老八的娘嫩绰什么的,能把她烦死。
  他和老八已经是孤家寡人,没亲没故没近枝儿,但是长着两个会消化的肚子,必须得紧抓紧挠紧寻摸东西往肚子里填。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填饿得慌。她总不能老八一闹饿,就让老八看自己的脸子充饥。对穷苦人来说,漂亮脸子还没有块白薯有用。
  本来,老八的爷爷在世的时候,家境还是很不错的,要不,老八的爹也就上不了学堂,虽然是不花钱的教会学堂。
  老八的爷爷勤谨,人老实,不能说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五巴掌打不出一片红的窝囊废,但确实老实厚道的有些个过分。一辈子,他没和人先红过脸。小小不然的事儿,人家一着急,他必定会陪着笑脸劝人家:“慢慢说”,“慢慢说”。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种田、置产、算计过日子上头了。
  老伴临死前儿,得的是水臌症,按照现在医学的说法,是肝腹水,很大一部分病因是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开始,他没怎么往心里放,看着老伴儿渐渐鼓起来的肚子,还以为又要得一个胖儿子,家门传宗接代双保险了呢。老伴儿说,还是按月来,他就笑,以为老伴儿在和他逗闷子。看着老伴儿日见黄,他还嘬着黄豆叶子当烟叶的老烟袋锅子讲古盘道:“皇上,皇上才占个黄字呢,说不定你这黄是大福大贵,荫及子孙呢!”等到有一天,老伴儿放倒了,几天里成了个半人半鬼的怪物,他才毛了,怕了,惊了。把病人拉到太平集德善堂,大夫一瞧,直摇头,说:“这是穷逼的富贵病,要好吃好喝好待承地养,兴许……太晚了,也不一定能治好。”拿了两服药,花了快一分地的麦子钱。
  回到家,男人一晚上依在床头光吧哒烟袋,女人一晚上老在床上打滚翻身儿。
  临天明,女人撑起半个身子,对男人说:“三儿他爹,我琢磨了,这人,有病有灾的,都是前世作孽的报应,都是老天爷给命里安排的。依着人给命争,没个赢。咱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地、房都踢蹬干净,该不好还是不好。就这两服药,随它的便吧。”
  男人心里难过,不落忍,可琢磨来琢磨去觉着老伴儿的话却是真理。忍悲含泪地把一服药一连熬了10遍,直到熬成了清水,两服药吃了20天,没见啥效,于是更加相信人不能和命争。两口子相依相偎地小半年,女人幸福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后来,老八的爷爷在儿子的督促下和老伴儿团圆去了。接下来,老八的爹在城里和洋妞儿过洋日子,而老八却大模大样地崴了20多个月快30个月才来。
  因为这20多个月的迟到,朱家不许他娘儿俩沾朱字儿,老八的七大舅舅八大姨等等也和老八的娘划清了界限。他的姥姥姥爷倒是好像有点儿藕断丝连的意思,有人的时候骂,没人的时候叹气,月黑头的晚上,还偷偷来看过他们娘儿俩。不过,很快他们就跑了,跑地下自个儿躲着藏着再不见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真的没脸见人,反正,再不偷偷地来看他们娘儿俩来了。
  老八的爷爷留下的十几亩地,不长铁秆庄稼,孤儿寡母的,自己又种不了,又没有亲戚、本家、邻居帮手—谁有天胆给一个带着崴了20多个月的孩子、又年轻又漂亮的活寡妇帮忙?今儿个一亩,明儿个几分,慢慢地把地吃光了。只剩下几间经受了几十年风雨的破房,飘飘摇摇,晃晃荡荡。
  地都卖给了邢家大门。
  邢家大门是邢家街也是周围十几里经常吃肉吃饼的大户。邢家街和朱家街村挨村,地连地,实际上和一个村差不多。这个村上谁家和谁家是“几服”的近门子,那个村里的人能像数自家的血缘一样报出来。一个村谁家丢了鸡跑了牲口,另一个村一会儿就知道。站到邢家大门的了望楼上,朱家街谁家的灶火没冒烟,谁家的榆树没了叶儿,都能看个清清楚楚。赶上个响晴天儿,使上“千里眼”,连谁家女人在自家院子里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干些什么,都能观察得到。
  老八长到8岁,喝了8年的“四眼儿粥”。
  四眼儿粥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当地贫穷人家一年四季全靠它度日。白薯干面啦,高粮面啦,玉米面啦,麦子面啦,小米啦,赶上什么算什么,半锅水,下点儿稠面,一搅和,清清的汤里,偶尔残存几个小面疙瘩。端起碗来,先找小面疙瘩,面疙瘩还没见着呢,先看见碗里自己的一双大眼睛,贪婪地盯着,像四只眼对光儿。因此,快乐的贫苦人就给这种稀粥起了个美丽、神秘而富有诗意的名字:四眼儿粥。
  四眼儿粥不撑时候,喝进肚子里不长时间就饿。想熬到下一个饭时,就得勒裤腰带。老八这样的整天价光着屁股眼子,一丝不挂的泥猴儿,没裤腰带可勒,就得另想辙,想高招儿哄骗肚子。老八哄骗肚子的高招,就是砸摸娘已经好几年没有了水的奶子,像啃大白馍馍。
  可是肚子不那么好哄。老八开了窍,觉得还是四眼儿粥里的小面疙瘩更实际一些。每逢吃饭,他就更加专注碗里漂着的小面疙瘩。哧喽哧喽地,玩命儿喝。喝得一脑袋一脖子汗,喝撑了还喝,就为了往肚子里多弄几个小面疙瘩。
  老八的娘是老八吃饭最忠实的观众,有时候给老八加油叫好:“老八老八,大口扒拉,快快长大!”有时候给老八擦擦汗,擦擦嘴,抿着嘴儿笑。有时候,看着老八喝粥,自个儿不喝,光扑嗒扑嗒掉泪儿。
  四眼儿粥越来越稀,稀粥里的眼睛也越越来越大。老八越想小面疙瘩,小面疙瘩越躲着不跟他见面儿。老八火了,急了,满地打滚儿,撒泼耍赖,给娘要饭吃。居然还声明:要稠的!
  老八的娘木着蜡黄蜡黄的脸,一声不言语。
  晚上饭,四眼儿粥变成了四眼儿水。任凭老八怎么闹腾,四眼儿水终于也没变回四眼儿粥。
  老八把嗓子都闹哑了,人也闹乏了,闹困了,蜷在床那头儿,脸冲着墙,抠着墙上的土,自己运气。运了一会子气,忘了,睡梦里跑到邢家大门吃油饼去了。
  肚子里没食儿,睡觉也不踏实。不知什么时候,一向睡下就像只死狗的老八忽然醒了。醒了,就觉着有动静儿。是哪儿动呢?老八想了想,是床!是床在一下一下地晃动—长这么大他没觉出过床晃动!老八在黑暗里睁大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再一细听,好像有挺粗的喘气声,喘气声里还夹着像自己砸摸奶头的声儿!老八一机灵,一伸手,摸着了三只脚丫子—一只小脚,脚趾头冲上,两只大脚,脚趾头冲下!呀!鬼!就在这一刹那,床猛然停止了晃动。老八头皮直发炸,想找娘,想哭想喊,没等张口,听见娘叫了一声:“八儿?”
  老八再一伸手儿,只有娘的两只小脚儿,那里有什么冲下的妖怪大脚!本来就没清醒过来的他,迷迷糊糊地说了声“我饿”,又睡了。
  睡的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又觉着有晃动,又觉着猛地一停、一晃、一停,迷迷糊糊中听见娘好像“哎约”了一声,迷迷糊糊中还听见娘小声儿说了句:“才十几斤儿……哪天你还来?”
  老八不知道迷糊了多长时间,睡梦里从邢家大门外的济贫锅里捞出一根带肉丝儿的骨头,刚放到嘴边儿想啃呢,大门里的狼狗冲他扑来……老八“嗷—”地一声怔怔着眼爬了起来。可不是!邢家大少爷在那儿戳着哪!大少爷“扑”地吹灭了小黄豆灯儿,溜溜地把门开了条小缝儿,狗一样,悄没声儿地钻了出去。
  “娘,邢家大少爷!”老八说。
  老八的娘睡着,没吭声。
  老八爬到娘身边,觉着娘身上潮乎乎的。他趴在娘的耳边儿说:“邢家大少爷!”
  老八的娘还是睡觉,呼呼地,好像还打呼。
  老八很奇怪,大人总是骂小孩儿睡觉像死狗,总是说大人比小孩儿警醒,怎么娘叫也叫不醒呢?老八把声音加大,尖声尖气地嚷了一声:“娘!邢家大少爷!”
  老八的娘猛地伸出一只手,死死地堵住了老八的嘴,低声但十分严厉地喝道:“深更半夜的,瞎嚷嚷!什么什么呀?睡觉去!”
  老八把声音降低,但仍不服气:“是邢家大少爷,我认得他!”
  老八的娘愤怒地扬起巴掌要揍老八,巴掌落到脑袋上变成了抚摸:“老八,千万别瞎说胡说,啊?小孩儿家爱做梦,离眼儿,还见鬼呢。睡吧,啊?”
  老八来了英雄劲儿,非要证明自己透灵不可。他不依不饶地说:“是邢家大少爷!你不信,我明儿个就能找人问出来,邢家大少爷穿的是不是……”
  老八的娘忽然抽泣起来,跟着呜呜咽咽,牙咬着枕头巾儿,泪水一会儿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
  老八毛了,不敢再较真儿,光用手给娘抹眼泪儿。
  好不容易,老八的娘才止住哭,搂住老八亲着啃着嘟囔着:“老八呀,乖孩子,好孩子,宝贝孩子,是邢家大少爷,是邢家大少爷……你可千万千万别往外头说去,千万千万,说出去,咱娘儿俩可都没法儿活了……”
  老八从小就认识邢家大少爷。他感觉着大少爷人挺好,怎么着好法,说不上来。比如说吧,邢家大门里,管家的老阴沉着个脸子,像谁都欠他钱;看门的,老摆出个怒目金刚的表情,时不时地冲人呲牙咧嘴瞪眼睛,像邢家大门的那两只狼狗;邢家老爷子,捧着个水烟袋,耷拉着个肿眼泡子,呼噜呼噜地一劲儿抽,一抬眼,就射出一道瘆人的白光,被白光扫着的人,当时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大少爷长得嫩绰,穿的衣服也讲究,还老是笑嘻嘻的。每一次订地亩买卖的文书,总是大少爷来,每次按完了手印儿,大少爷总是亲自把钱递到老八的娘手里,要不就是命令随人送多少多少粮食来。每一次临走,他总是笑嘻嘻地拍拍老八的脑袋瓜儿,笑眯眯地伸出手来要和老八的娘握手。老八的娘不干,把手藏到身子后头,他总是笑眯眯地把她的手拉出来,用力捏上几捏,晃上几晃,说:“这是如今时兴的礼节儿,礼节儿。”每逢这时,中人什么的都扭着脸往外走,老八的娘憋成个大红脸,比花儿还红,半天缓不过来。老八最喜欢看娘的这个脸色儿,比蜡黄色儿好看多啦!
  老八忽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竟然成了个娘用好话儿哀求的主儿!自然应该像好汉一样,拍胸脯子,点头。他“喔”了一声,算是给娘一个面子,签订了一份保密协定。你别说,还真像说书的口气。可是,“邢家大少爷黑天半夜的来咱这儿干什么呢?”他不明白,憋不住,不问不行,不答不行,不答,他明儿个会找人打听。
  老八的娘臊热了脸,用老八冰凉的脸蛋儿给自己降着温,找着词儿:“唔……是那个……那个什么吧……你冷吗?乖乖?”
  老八不回答,他等他的答案。
  “是那什么……你……千万别往外说去……”
  老八使劲儿点了点头。
  “天儿……天儿不是冷吗……大少爷说……太,太冷了……咱被窝儿暖和……暖和不?”
  老八没睡过人家的被窝,他认为天底下数自家的被窝暖和,那还用问?怪!
  “暖暖和和,老八睡吧。”老八的娘搂紧了老八,说。
  老八一骨碌爬起来,嚷:“我问赵掌柜的去!”
  老八的娘赶紧把老八拉进被窝儿,紧紧地抱着老八,好像生怕老八真的爬出被窝,找人打听,说:“傻不傻?傻不傻?大少爷……不就是……来咱被窝儿里暖和一小会儿吗?暖和一小会儿,是不是?你可千万别到处问到处说!乖乖宝贝儿,天明了娘给你作稠粥,再打个饼……”
  老八的娘没骗老八,早起,给老八做了一大盆儿稠粥,还打了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饼—白面的!
  老八想,自己当然也得说话算话。他想了半天,决定:无论是谁问他:“昨儿晚上在你家,你见着邢家大少爷没有?”他都毫不客气地回答:“没有!”揍个半死,揍死,也是:“没有!”
  夏景天儿找树荫儿的一帮人,冬景天儿爱到老八家会齐儿做活儿。老八家没男人—有个老八既没长成,又不透灵,说个荤话儿用不着背他,方便。女人们,也不怕吃活寡妇的挂落。
  朱家四凤儿要出门子,喜日子定在腊月十八。四凤儿是朱梗脖子的四丫头。朱梗脖子是族长的近支儿侄子,也是朱家街数一数二的富户。因此,四凤儿的事儿,理所当然地也就是全村全族的事儿。四凤儿出嫁用的衣服,铺盖,手巾,枕巾,绣花鞋,和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针线活儿、绣工活儿,全村女人能拿针捏线的,除了老八的娘外,全都派上了活儿—老八的娘已经不算是朱家的媳妇—手巧的,做细活儿,手粗的,做粗活儿。
  可是,老八的娘手巧,派活儿的不派给她,干活儿的可变着法儿使唤她的巧手。所以,这几天,老八家聚的女人,也就格外的多。
  老八的娘被邻居叫去铰个花样儿,还是一屋子女人。
  女人的嘴,天生闲不住。做着别人的嫁妆,丰富着自己的嘴。热门儿话题,是嫁妆、排场、穷富、漂亮、大方、洞房……
  “人家四丫头什么命星儿!啧啧!”杠婶子撇着大嘴,透着一脸地羡慕一脸地嫉妒,“人家这才叫出门子,风风光光!哪像咱,连个瘸腿的牛车也没坐上。半夜里,用个小推车,像她娘推一堆破烂儿!娘家兄弟拽拉拽拉地小跑跟着算送亲,就娶过来了,偷的呀!要不这辈子排场不了呢!”
  有人接过话头儿挤兑她:“没把你窝家里当老姑娘算你有福了,还说呢!就你这样的,还想着几挂大车几抬大轿地嫁个富户人家儿?接亲接嫁妆的安排了一大帮,新娘子进村儿,就他娘的一个小包袱,鹅蛋那么大个儿,你还紧搂紧抱着,像多金贵……”
  “哈……”一阵子女高音合笑把杠婶子的嫉妒给堵了回去。
  一会儿,又有人引头儿,又开始议论嫁妆。
  “说梗脖子叔给四凤儿妹妹准备了10铺10盖呢!”
  “得多少斤棉花呀。”
  “10铺10盖?还有!10套棉,10套单,外带着给姑爷准备了一件棉大氅,一顶皮帽子!”
  “排场,这才叫排场……”
  “这叫排场?”杠婶子总是心里不平,“才10铺10盖!人家邢家大少爷娶媳妇儿,那才真叫排场呢!铺的盖的,从街这头儿摆到街那头儿—一色的绫罗绸缎,一色的新表新里儿新棉花,一摞!一摞!啧啧,瞅着就暖和!”
  老八伸着脖子满屋子转悠,欣赏着为四凤儿姐姐作嫁妆的花布,洋线。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老八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新东西!花花绿绿的,散发着好闻的什么味儿。他感觉着特自豪,好像这些新东西都是属于自己的。听见杠婶子没完没了地夸邢家大少爷的铺盖,什么新什么暖和的,觉着特别不喜欢听。
  “邢家大少爷家的被窝儿暖和?”老八问,没带好气儿。
  杠婶子正嫌没人抬杠呢,憋得慌,有人答碴儿,顺口就出:“那还用说,盖上就能暖出汗!”
  老八感到很奇怪,问:“你怎么知道的?睡过?”
  满屋子女人轰地开心大笑。老八居然会绕弯子骂人!
  “小兔崽子!”杠婶子笑骂,“你娘才睡过哪!睡过没有?是不是昨儿个晚上睡来着?”
  老八忽然想起娘交待他要他保密的话,他不能承认邢家大少爷夜里来自家被窝里睡过觉的事儿。可是,说邢家大少爷家的被窝儿暖和?谁说的?老八才不信呢!
  “嘁!”老八学了一声二黑鸭子他爹的语声儿。二黑鸭子的爹在杂货铺里,只要一“嘁”,一屋子乱嚷嚷的人就会立马儿停止嚷嚷,鸦没雀静儿地等着“嘁”下头的分解。老八十分崇拜“嘁”的威风,老想试试,今儿个总算逮着了个机会,“暖和个屁!凉!冷!嘁!”
  “你知道!你娘睡过!”杠婶子连小孩巴秧子也可以当作抬杠的对手,不放过任何一个抬杠的机会,“你家的暖和!十几年的老棉花套,整个儿一大冰坨子!”
  “暖和!”
  “冷!冷!”
  “暖和!”
  “凉凉!冰滋瓦凉!”
  “就是我家的被窝儿暖和!”老八没想到杠婶子竟然丝毫不理会“嘁”的威风,不讲理,比他家二狗蛋还浑。老八火冒三丈,大声地嚷嚷,“就是我们家的被窝儿暖和!昨儿晚上邢家大少爷冷得吃不住劲儿,还钻我家被窝里暖和来了呢!”
  女人们一下子止住了笑声,都直着眼看老八。
  老八觉乎着气氛有点子不对头,有些心里发虚,赶紧分辨:“不骗你们,谁骗人是小狗儿!”
  杠婶子忽然尖声笑起来,声音比平常的大嗓门儿又高出几个八度:“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赶明儿个,你娘那眼眼子里再爬出个富贵种,吆—崴一百多个月!你可跟着沾大便宜啦—”
  “哈……”女人们居然和杂货铺里的老爷们儿一样,惊天动地的哄笑,大笑,狂笑,疯笑。
  又是什么眼眼子!女人们也会那样,听见这几个字眼就哄笑大笑狂笑疯笑!
  老八脑子“嗡”的一声巨响,一片空白,一片死寂,他朦了,呆了,傻了。什么什么眼眼子给了他再一次致命的侮辱,致命的嘲弄,致命的摧残。
  那是个什么神秘的玩意儿?
  噔噔噔的脚步声,跟着老八的娘一头冲进来,瞪圆了通红的眼睛,抡圆了细细的胳臂,“啪—”
  老八从来没挨过这么威武雄壮的揍。以前,无论他怎么惹娘生气,娘总是气势汹汹,抡的圆,落身上轻,表示气愤和惩罚而已。这回,地道,巴掌抬起来,半个脸立时成了黑紫色,只是麻,不疼。
  女人们拿眼乜斜着老八的娘,嘻嘻地低笑,怪模怪样儿地伸舌头挤眼睛,有的还冲地上吐口水。
  眨巴眼功夫,一屋子人走光了。
  老八想起了哭。
  老八的娘也想起了哭。
  娘儿俩像比赛,哭了个昏天黑地,忘了吃饭。
  睡觉,谁也没挨着谁碰着谁。
  第二天,老八忘了哭,想起了饿。
  老八的娘却还继续淌泪,永定河开了口子似的。两只眼肿得都快合了缝,缝里还往外掉泪珠子。
  老八蜷缩在房旮旯里,咬着手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娘看。他害怕,不知道想什么辙才能让娘的泪珠子止住。他也到底没弄明白,因为什么娘生那么大的气?没人问他:“昨儿个晚上在你家见着邢家大少爷没?”没人问哪,即使有人问,他肯定也得回答:“没有!”老八并没有说了不算呀!
  女人们再也不来串门子了。
  老八的娘还是关着门子哭。哭着,做着四眼儿粥。泪哗哗地都流进了锅里。
  四眼儿粥越做越稀,粥里的眼睛越来越大。
  老八的娘穿上她最好的行头,那身出嫁时穿来的嫁衣,洗干净脸,静静地坐着。从白天坐到天傍黑儿,从天傍黑儿坐到天大黑。爬上床,半个身子依着墙,支着耳朵听门响。
  门终于也没响。
  四眼儿粥终于又变成了四眼儿水。
  一晚上,老八饿得没大睡着,听着肚子里叽哩咕噜响,像赶大车。听着娘一晚上没住溜儿地抽泣,甩鼻涕。
  天大亮。老八爬起来,晕晕乎乎的,依到娘怀里,用糊着一层又一层鼻涕的手给娘擦着泪儿,一抽一顿地说:“娘,我再不气你了,老爷儿都老高了,您起来吧。”
  老八的娘也晕晕乎乎。大少爷起誓罚咒地说要和她好一辈子,说用不几天就再来看她。等啊等啊,怎么没影儿了呢?她想起来,有一回,老八的爹来家,想休她,和老八的爷爷抬杠,说:“甭说外国,人家是天上,咱是地下,没法儿比。就是城里头的老太太,都大有讲究!买根儿黄瓜都得挑半天。一挑子黄瓜,哪根儿不水灵?都水灵,老太太还得一根根儿的挨个儿掐一口尝尝,尝完了,合适中意,买一根儿;不合适不中意,兴许一根儿不买!何况是娶媳妇儿挑老婆?”
  大少爷就是城里头的老太太,自个儿一准是根儿黄瓜,蔫了的黄瓜。老八的娘想。大少爷吃黄瓜还不容易?想吃了,随便扒拉一根儿,掐一口尝尝,尝完了,觉着就是那么回子事儿,摆摆手儿,不要了。说不定,连手也不摆。
  不吃不吃吧,反正也不是顶花带刺儿的嫩乎菜儿。
  ……可就这么着啃一口拉倒了?
  ……不拉倒又能找谁说理去?
  蔫黄瓜……蔫黄瓜……拿什么做四眼儿粥呢?
  老八叫她,她才刚醒了似的,猛地回过神儿来。回过神儿来,就大惊:“老爷儿都出来了?”
  老八一劲儿的咽口水,来来回回地嘟囔,可不嘛,人家都吃早晨饭了,我听见二黑鸭子喝粥来着……
  老八的娘揉了揉眼睛,一片黑,再使劲揉揉,一片金光。摸索着开开门,迎着太阳一照,看见一点点儿隐隐的发红,看见一个极小极模糊的白点儿。
  老八的娘就觉着两眼一阵冒金光,胸口一热,咕咚倒在了地上。
  老八就挤小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挺着脖颈子,扯开了嗓子,嚎。
  嚎一阵子,老八累了,就改抽泣。
  又抽泣了一阵子,老八觉着这阵子时候真长了,可是,娘还是不来劝不来哄。他感到挺没意思,也感到挺奇怪,就不再哭,挤巴挤巴泪眼,盯着娘。
  老八的娘醒了。醒了,盘腿儿坐在地上,发呆。
  老八觉着饿,饿得难受。问娘:“咱吃什么呀?”
  老八的娘忽地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哭着骂:“吃!吃!吃你娘个×眼眼子,想吃还换不来一碗粥哪!去!出去要饭去!快点儿!滚—”
  还有十几天,过年。
  按照农民的算法儿,过年就长1岁。长1岁,老八9岁。
  老八要饭的工龄,应该从8岁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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