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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名字叫湟里,这是个真名。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在大一点的中国地图上找到。在太湖、长荡湖间,武进、金坛、宜兴三县的交界之处。再吹吹牛皮,写京剧《红灯记》的阿甲就是镇上小学里走出来的。旧时的湟里,在江南一带还是有点名气的。那时常州、金坛还有些远到上海的商人要到宜兴乃至安徽山里去贩毛竹茶叶香菇还有一些其它山货,都是在这里歇脚中转。不少宜兴的陶瓷也是在这里装船。倒不是这里的路特别近,沾光的就是小镇很早就通了公路和水路。东洋人在的时候,烧着木柴的汽车和轮船一天从常州跑镇上两趟。还有一个上海人来开的大光米圆厂,厂里的发电机把家家户户的电灯都弄亮,特别是镇东到镇西十几盏一夜点到天亮的路灯,使得这个镇子在方圆百里越加不同凡响。我的童年是在六十年代,那个时候依旧可以看出一点当年的繁华,常常在半夜的梦中叫河边搬运工的号子唤醒。有一个当时流行的民谣,分别描述江南有名小镇的特点,或“秀才多”或“药店多”,或“弄堂多”或“石桥多”,到湟里,是这样一句:“埠头的茅坑多”。埠头就是湟里的别名。茅坑多,从一个侧面表露了来这里的客人多,吃了喝了,总还得有地方拉吧。也有人说这是在骂湟里人呢,都跟这帮生意人学精明了,吃喝上挣了钱,连拉出来的也不放过。 当然,旅店,当地人叫栈房或者饭馆,是小镇最兴旺的行业。 湟里的湟字,就是青海湟水的湟,在全中国,应该是只有那些在湟水河边和这条大河相关的地名才用这个字。怎么会用在这个江南小镇的头上呢? 其实,这个湟字是小镇的人自说自话造出来的。可以保证,造这个字的时候他们肯定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湟水。单造这个字,就引出了一段老话。 唐朝衰亡后,李世民的后代中,有一支不大不小的人马,顺着京杭大运河迁徙到了这块土地。从此,就有了一个李村。不久,渐渐有了点街镇的眉目,就取名叫皇李。后来宋朝建立,天下姓赵了,皇李人只好忍痛改成了皇里。这个名字竟也安安稳稳叫了好几百年,越叫越响,还叫来了越来越多的外姓人。 就来了麻烦。外姓人在这儿传了几代,传着,总觉得皇里这个名字听得不舒服,好像不是李家的后代不该在这里待着似的。终于,不知是谁起头,他们就想出了埠头这个名字。 此时已是本世纪初了。镇上的生意做得红火,说它是个有点名气的商埠不过分,取名埠头不是没有道理。他们总归还是心虚,推出了一个见过大世面的栈房老板,把这个蓄谋已久的方案羞答答地提了出来。 李姓人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下子懵了,紧接着炸开了锅,整个李村老少男女先是群情激愤,进而变成了同仇敌忾,好像一场战斗就在眼前。事实上这是一场皇里镇的开创者和后来者之间的争斗。 需要说明的是,小镇和李村看上去在一起,其实并不完全是一回事。镇子和村子差个里把路,当时有着“小小常州城大大皇里镇,小小皇里镇大大李家村”的说法。在镇子里的李姓住家,倒大多不是从李村走出来的,当然,他们也进不了李村。李村人牢记着主上的遗训,老老实实在这片肥沃的土地里自耕自作,打了稻有米,撒了网有鱼,杀了猪有肉,糯米酿出的酒又香又醇,镇子里那些生意经,他们才不愿意多罗嗦呢。偏偏,你不招惹人家人家来惹你。现在,村里人简直是伤心了:不管怎么说,皇里是李村生出来的,我们李家天下都丢了,连两个字都不给留下? 一向与世无争温和谦逊的李姓家族表现了从未有过的强硬,这是镇上的外姓人没有想到的。他们放出的风很有意思,只拿一个人当仇人:哪个人手贱,敢改镇子中心钟楼上的牌子,右手写断右手左手写断左手。这个点子应该是比较绝的,因为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是不愿意和一个群体作对的。而没有这个写字的人,你全镇人最起劲又有什么用呢? 外姓人终于看到了李姓人历尽千百年依然不退的王者之风,仿佛还在李村的上空升腾着氤氲紫气。第一个回合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但是,小镇上的生意人大多见过世面,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自从“埠头”这两个字出来后,就把他们的心挠得痒痒的。怎么不呢,埠头,就是商埠之头,也是赚钱发财的好兆头。人就是这样,一件事老在心里磨着,又没有办成,就会越来越烧人。他们暂时不吭声,不等于服了输。 民国廿三年的大旱帮了他们的忙,到夏天,所有的田里都出现了龟背裂纹,太湖里不少地方可以走独轮车了。偏偏东头的药店熬药时不知怎么干了锅,于是一场大火烧了好几家店铺,全镇聚着的一点水,差不多都设光了。就这样,他们提出了在皇字边上加点水,改成湟字。 李村人同意了,大旱已把他们的激情磨得差不多了,种田的比做生意的更需要水,这水又是加在皇字边上的,权当做个近水楼台吧。就这样,钟楼上的牌子才换了新。 来年第一场春雨把后悔降到了李村人的心头,村里人想想总觉得对不起祖宗,想改回来又开不了口。算了,也许这是天意,要不怎么有那么一场大旱一场大火呢?江山都丢得,个把字就不要计较了。 到后来,村里人发现越来越多的镇上人在非正式的场合叫起埠头来了,感到了危机。他们凑足了钱,要在镇子口上重建李氏祠堂。 建祠堂的目的同样是为了摆出祖先的气派。村里也有祠堂,堂上有一块长六尺宽四尺的大匾。上面是这样写的:小字-一题李氏祠堂,大字——高碑裕后,小字——文天祥。 是南宋末年,文天祥兵败路过这里,在李村写的。据说,在这之后不久,他也就写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么几句。匾,应该是很珍贵的。当时,文天祥见这个镇子叫皇里,很是疑惑,在他的印象里,这儿并不是什么帝王故里。下马一打听,就来到了李村。站在李家祠堂里,这位大元帅大丞相不由热泪盈眶。其时,大宋的气数已定,他明白谁也挽救不了小朝廷的灭亡了。但他没有想到,唐太宗的后代们,在经历了几百年风风雨雨后,依旧保存得这样完整,这样人丁兴旺生机勃勃。一个家族尚且能如此生生不已,更何况一个有着几千年灿烂文明的中华民族呢。在眼前的国难中,他重新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他的这个“碑”和“后”,李村人眼里,是指李世民和他的后代,而在文天祥心里,当然不仅仅是这些了。 文天祥就义的消息传来后,李村人很洒了一些眼泪。这个横匾就挂在了祠堂的正中,一挂就是几百年。由于李村人不属也不大和外人来往,去李村的人也少,所以知道这个横匾的不算太多,也有的听是听说了,没有亲眼看到,半信半疑。这回。李家是下了狠心,拿出了看家的东西。 镇上人这次倒一点也没有为难他们,相反还为建祠堂捐了一些大洋。他们也想得开;只要我们改了镇名在这儿住得名正言顺,也不会让你们过不去。再说,有两个人的面子不能不买一点:一是李世民,一是文天祥。 小镇人这样做是对的,祠堂建好后,来镇里的生意人免不了要端着紫砂壶吮着茅茶去消消闲怀怀古,很快,两个名人的名字让小镇的知名度又上了一个档次。得实惠的是谁?自然是小镇上的生意人。 俗话说树大招风。以后的几十年里,风风雨雨还真的不少,可是李家祠堂这棵树却没有招惹过什么,李家的人依旧过得平平稳稳,谦谦和和。有时,他们也会在心头有些后悔,不该把祠堂挪到那个显眼的地段,弄得心里总是踏实不了。也怪该死的外姓人,把他们逼到了这一步。于是,之后的日子只有越加小心谨慎,树叶落下生怕砸着了脑袋,走在路上生怕踩死了蚂蚁,对人对己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真正再一次在世人面前显示他们李姓家族非凡是在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八年。李家人完全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上了比镇上外姓人强大一百倍的对手,也是一个李姓家族。 一辆当时相当吃香的美国“雪佛莱”小汽车开到了湟里镇的街头,在祠堂门口稍为停了一下,紧接着钻进了李村。不到一个时辰,镇上人都晓得李村来了个乌龟车(镇上人就这么叫)。其实,虽说乌龟车精贵,但小镇上也不是来过一回两回的了,大多是从上海来的大老板,当然车子没有这么气派。这李家人从来不牵连生意上的事情,连镇上的外姓人都懒得来往,难道是天上掉下来这个“乌龟车”。 而且,不止一个人看到那车子在祠堂门口停了一下。 虽说李村从来没来过汽车,但一来就来一个好车,以前来镇上的上海老板,哪个的乌龟车也比不上。本来让人弄不清的李家越发神秘兮兮了。镇上有几个叫得上“小活络”“包打听”的,能把几千里以外几百年以前的事情说得活龙活现,可偏偏忙了好几天,连个皮毛也没探来,让大家说得面孔像猴子屁股一样鲜红。骂完他们,镇上依旧心里象缺了点什么,总觉得那个笼罩着千年历史烟云的村子里在蕴酿着什么大的阴谋。 其实,小镇上的人哪里想到,李村的人正在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抉择。准确地说,是老族长遇到了难题。这位平时也不大露面的老先生,长久以来所要做的也就是评判一下邻里之间的纠纷,再就是领着全村老小祭祀祖宗,讲一讲祖上的辉煌,也讲讲败落,在自豪中体会遗憾,在失落中寻找安慰,现在来说就是传统教育。这些事情在他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所占的比例几乎可以忽略,当然只是从时间上来说。评判纠纷时,倒是可以显示他那说一不二的派头,要是好长时间不见村里吵架,他的心里自然有些空空荡荡。但这绝不是表明他希望发生什么纠纷来显示自己的存在,作为一族之长,应该非常明白自己这个家族在历史上的重量,同时也就明白了自己的重量。最最叫他担心的,恰恰是家族之间有什么不和睦,或者由此引起什么其他不好的风气。所以说,这个族长不是什么占便宜的差使,就像一个老是不停的钟摆,总要在历史的荣耀和耻辱、现实的个人权威和家族平安中间摇来摆去。之外,更多的时间还是和他子孙、佣人在自家的地里忙来忙去。 乌龟车开到他家院子门口时,他正在丝瓜架下的竹躺椅上歇着,喝一壶刚刚打下的新麦炒制的大麦茶,鼻子里哼的是苏南一带极为流行的民间小调《十二月花名》,椅边的扶手上放着一卷翻开的《论语》。 客人推开虚掩的院门时,他已经哼到了最后一段,正是来劲:“十二月里雪花开,杀猪杀羊忙过年,人家的丈夫都团圆,孟姜女的丈夫修长城。”等人家站到他面前,他吓了一跳,差点跳了起来。忙着叫下人上茶待客,自己赶紧躲到房子里,叫老太婆拿出叠得角角模棱的香园纱长袍,换下身上的夏布短衣短裤。他知道自己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有些憋气,只是搞不清是要怨自己还是怨别人。自家院门是开着的,人家进来不敲一下也没什么不对,怪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因为从来就没什么外人进过这个院子,来来往往的都是李姓人,自家人面前也没什么可以讲究的。 当他衣冠楚楚再次出现在来人面前时,特地清了一下嗓子,一来是为自己压压惊慌,二来驱赶一下刚才的尴尬。而后,端起了茶壶,问客人来自何方,有何贵干。 来人说是从南京来,边说边递上了一个大大的礼品盒。族长连忙摆手谢绝。无缘无故的便宜不占,也不随便让别人占便宜,是他的一贯准则。他接过了对方的名片,眯着眼一看,不由吓了一跳,上面印着“国防部……”什么什么的字样,他哪弄得清?也就越发恭敬,请问长官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长官咧嘴笑了笑,说:“我们刚刚在祠堂停了一下,现在再到村里看看,果然是名不虚传,高碑裕后。可敬可敬。” 族长有些感动,但他没有做声。这么大的派头,从南京赶到这乡下,就为了说几句佩服?这时,他的心气已经平静了,竖起了耳朵,听着对方的话语里冒出什么泡泡。 “是这样。”长官也清了清嗓子,“你们李家祠堂的那块匾很有历史价值,现在兵荒马乱的,放在这儿不安稳,还是放到国家博物院去好。” 从自己刚才的清嗓子,族长推断出这个长官清嗓子好像也是因为心虚。国家博物院?他不相信会有什么好事,有谁真会来替他李家保护这块匾。他说:“这块匾要是拿走了,那我们祠堂里不是空了么?”这是实话,皇李变成湟里后,能证明他们是龙子龙孙的后代的东西,也就是这块匾了,要是真让谁拿走了,那么李家的脊梁还能靠什么来支着? “这好办,可以给你们再复制一个,请江南最好的匠人。” 族长愣了愣,又问:“国家博物院的事,怎么劳您国防部的大驾了?” 长官一时无话,端起了泡满大麦茶的瓷杯。 “喝茶喝茶。”族长连忙说,不过有点马后炮了。 “你不懂,博物院归国防部管。国防就是防止国家文物丢了。”长官边上的听差说。 族长看长官,长官忙含着一口水说:“对对对。” 族长有些生气:真拿我们乡下人当傻子了,以为我什么也不懂。你国防部就相当于过去的兵部,能管礼部的事?再说了,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么不穿军衣,搞得偷偷摸摸的? 他叹口气说,这件事我是做不了主的。 长官说:“你不是族长么,怎么做不了主?” “要是我答应把匾给了你们,村里人也就不会让我当族长了,这样一来,我的答应还有什么用呢?” “你可以告诉村里人,我们是为了你们好,把宝贝保护起来。话要说清楚。”长官有些急了。 “你不想想,村里人都把这匾看得和自家娘老子一样,你要是把谁的娘老子弄到哪个见不到的地方去保护起来,他能答应?” “这这这能一样吗?”长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 “就是,要不怎么您能在国防部的博物院里做官,他们只能种田呢?他们脑筋不行。嗨,大热的天,也真难为你们一片好心。村里这些人都是不知好坏的,别给他们面子,再去别的祠堂转转,肯定有不少宝贝要保护,弄不好,家族之间还要争得打破头呢。” 长官脸上露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样子。僵了好一会,他吩咐下人,把车里的一只皮箱拎来了,打开后,族长只觉得眼睛一闪,赶紧眯着一看:乖乖,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满满的一箱。 该是族长紧张了:这这这是干什么? 长官的脸上明朗出了笑意,看来这一手达到了效果。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效果再加强一些。终于说:“这些都给你们,分给你们村里人,这样,他们该不会不满意了吧?当然,你是族长,可以多分一点。啊?” 族长心里更是不对劲了,你来替我们保护倒又来给我们钱,这世界不是倒过来了么?钱倒是不少……这么多钱你慷慨拿出来,就说明不值我们那块匾,这匾是什么。是我们李家人的魂灵头,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吗?他下意识嗅嗅鼻子,似乎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是这样,您还是不了解我们村里人,当初离开京城时,祖宗就留下了遗训,一不可做官,二不可发财,尤其是不明不白的财。这才是平安之本。再说,你看看这村里,从来不和外面多来往,吃的田里种,穿的手里纺,油盐酱醋也只要靠鸡屁股就行了。” “鸡屁股?”长官不明白。 “就是下鸡蛋。”族长越发沉着了,他再次喝了一口大麦茶,说:“本来一直这样好好的,凭空弄出这么多钱来,又不会花,要出乱子的。到头来,还不是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好心,是吧?” 长官张了张嘴巴,没有说什么,一边的下人起来想开口,让他给挡住了。他想了想,拍拍屁股起身说:“那先这样吧。我们先回去了。”说着,示意下人把箱子收拾好,很礼貌地给族长打了个招呼,就钻进了那亮铮铮的乌龟车。 看着乌龟屁股后边冒出的尘土,族长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把这两个不速之客弄走了,那点看家本领还头一回用,倒也灵了。再想想,来人派头不小,看样子还是有点来头的,不像是江湖上的人。他们到底要这个匾干什么,究竟是什么人要,他一无所知。他们这么轻易就走了,肯定事情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完了。于是,他心情沉重起来,边脱长衫,边把眼睛瞄上了那本快要掉到地上的《论语》,好像那里面能找出什么。 之后的几天和夏日池塘的水面一样,平平静静。族长没有朝外说,村里人也不知道。也有上街回来的,来问过族长,说镇上人老问那天村里来个乌龟车到底是什么事。族长淡淡说,没什么,闲人,老寻古,看看新老祠堂。族长说了,村里人不敢再疑问。 嘴上的轻巧遮住了心里的沉重。起先,他怕那长官什么时候再来,又带来什么名堂,等等,没什么反应了,心里又像缺了点什么,再后来,想着他们来又不见来,反倒成了一个牵挂,时不时的,老在心头磨来磨去。磨了一阵子后,他的心里也就渐渐淡了,《论语》看着,又开始有长进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官来了。不过这回他成了下人,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更大的长官的屁股后边,三辆乌龟车头挨头停在族长家院子门口。确实是国防部的,一干人这回真的穿着军装,上回那个长官是上校,这回的长官肩上扛着亮闪闪的金星,说是少将。少将胖胖的像个厨师,一进门就笑眯眯地拉住族长的手,说:这个李村前几年村口路过,只是没有进来。失敬失敬。 “那时候你在这一带打日本人,忙呀。”上校说。 “不能这么讲,你说文天祥那时候忙不忙,不还是进来了么?不光进来了,还写了字,听说还在这里吃了饭?”他问族长。 “是的是的。”族长连连点头。 “那时候文天祥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来了,所以一定要进来。您可不同了。知道抗战会胜利,还可以稳稳当当来。”上校马上说。 胖将军眯着眼点了点头。 族长觉得自己是失敬了;“您在这儿打过日本人?” 将军点点头。 “那你是陈毅?”族长问。 将军尴尬地摇摇头。上校说:“陈毅是共产党,现在在山东呢。” 族长觉得也是,前几年来湟里的陈毅虽说也是少将,但没这么胖,于是赶紧补救:“那是罗忠毅?”其实他没见过罗忠毅。 上校有些慌了:“不下不,那姓罗的也是共产党,和廖海涛一道早让日本人在栗阳水西村打死了。” 族长有些泄气。虽说不和外面多联系,但前几年在这一带抗日的头头,他还是知道不少的。还想说几个,看来希望不大,也就作罢。赶紧吩咐上茶。 少将倒觉得有点丢面子了,他橹起了右手的胳膊,指着上面一条百脚虫一样的伤疤说:“这是日本人留下的。” 族长叹了一口凉气,想说出这一带打过的几仗,又怕说豁边,只好作罢。 “台儿庄,知道吧?” 族长摇摇头,眼里很是迷茫。 将军上校都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只好坐下,端起了面前的大麦茶。将军吹了吹水,并不喝,放下碗说:“我这次来找你老人家,主要是商量一件大事。” 族长心里一沉,正戏开场了。对这位身上有疤肩上挂金的长官,他还真有点拿不准呢。你在台儿庄干什么不关我的事,可在李村,你要干什么我心里一清二白。 “就是他上回讲的博物院的事?”族长指指上校。 上校像被蜇了一下:“不不不……” 将军生气似的摆摆头,说:“我手下这帮人不会办事,博物院的事,明明我是让他们去无锡太湖办的,他们怎么搞岔了呢?真是鬼摸了头!我要处分他们。” 族长慌了:“别别,干万别……”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要是真的因为他们李村的事弄得别人倒霉,李村人心里怎么能够安稳? “这不关你们的事,要是打起仗来也这样稀里糊涂怎么得了,让他去炸敌人司令部,他来炸我的家?”将军越发生气。族长听听也是个理,就不便再开口。但是歉意却浓了。 “你们几个都出去,我和老先生谈谈。”将军挥挥他那依旧肥胖的手,把手下人朝外赶。不过,上校还是留下了。 族长再次让自己的神经紧张,他端起了茶壶。 将军对上校:“你先说吧,开门见山。” 上校又开始清嗓子了;“我们的老总也是李姓,一是看看和你们宗谱能不能联上,再就是和你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在南京紫金山再建一个大一点的李姓祠堂。” 族长问将军:“长官也姓李?” 将军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们的老总,肩上有四个星。” 要和我们联宗?我们李家又出了一个大人物了!族长呆了一会,心里掠过一丝惊喜,他马上化作了疑问:“李老总是哪里人?” “广西。” 族长沉吟了一会,自觉问得多余。这李家坐天下的时候,诸王的封地里并没有广西——那是充军的地方,可湟里包括皇李也不是什么封地呀。千百年沧桑,李家的骨血就像一把盐撒进了水里,弄不清哪有哪没有了。你能说这广西没有?再说了,自己这里的家谱断断不是总谱,你也不能说人家不是李世民的后代。这时,他心里一惊:只要是我们李家,倒还没有什么理由拒绝,高碑裕后,大家都是后,碑就是大家的碑了。 回过来说,真要是一个家族里的,千年以后的团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要说还出了一个大官。 可万一不是呢?要命的就是没有办法分辨。 拿不定主意,族长只好站起来说:“备饭。自家人来了,就喝新酿的米酒。” “好!”胖少将也站了起来。 一张桌子很快在丝瓜架下摆好了。上的菜很简单,自家田里刚刚割来的韭菜、苋菜、小白菜和豌豆苗,有从头顶上摘下的丝瓜葫芦,蒸出的腊肉香气扑鼻,臭豆腐炖痴虎鱼臭气诱人。族长邀少将上校坐下,其他的客人将军依旧不让进来,各自回到车子里啃面包了。 族长说:“乡野之人,招待得太简单了。”其实他此时的心里一点也不简单。不知道怎么办好。同族的到来勾起的亲情,李家出了个大官自然要让他想起家族遥远的辉煌。但这些伴随的都有失去那块横匾的危险。选择是痛苦的,族长不是哲学家,但四书五经也没有白读,就是不读,这点道理也懂。 “都是一家人了,说这个客气话干什么。” “这样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是一件大事,我一个人是万万说了不能算的。容我点时间,和族里几个老先生商议商议如何?” 上校有些耐不住:“是不是现在就……” 少将挡住了他,对族长说:“既然是一家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你知道我们老总现在干什么吗?” 族长摇摇头。 将军端起大麦茶,这回真的抿了一口,不看他,很凝重地把目光投向远方,一字一句地说:“在竞选总统。” “总统?” “总统就相当于过去的皇帝。”上校补充。 族长张着嘴巴半天出不了声:“那那那这不是谋反么?满门抄斩的罪呀!” 两位长官哭不得笑不得:“这是民主竟选,人家美国老大哥早就这样搞了。美国,知道吗?” “知道,不就是西洋么?东洋是日本西洋是美国。”族长说是说,心里直打鼓:这谋反和美国有什么关系?洋人的人种都不一样,道理会和我们一样吗? “和谁竞选,是蒋……”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脑中骤然闪亮的一个光头割断了他的话头。 两位长官可怕地点点头。说:“这有什么稀奇,他肩上是五颗星,我们老总也有四颗星了,差不了多少,要是加上我们这个匾。谁高谁低就不好说了。” 族长想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我们李家又真的出了一位真龙天子,而且我们李村又助了一臂之力,也成了那开国元勋了。那么,几个朝代下来,守住这个家族没有白起劲。看来,文天祥的四个字要应验了,老祖宗这块丰碑,今天要来保佑后代发达了。 就怕他们不是真正的同宗,把那个宝贝匾白白给他们,弄丢了。可再回过来想想,只要人家认这个亲眷,就没有必要再去认真。匾再好,也只能说李家过去出了皇帝,现在的皇帝亲眷反倒丢了不要? 李家的辉煌就要重现了!族长浑身一激灵,顿时豪情满怀,热血沸腾。于是,他咬咬牙说:“可以……”但马上,补了几个字:“尽快商量商量。”因为这时,又有一个念头出来了:要是竞选没有成功怎么办? 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自己也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了,那个姓蒋的是怎样出的手不是一点不知道,就那么便当让你们一帮广西人选下来?万一选下下来会落个什么样的后果呢。现在官场上的形势自己是不怎么清楚,可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到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就不相信中国人会一眨眼就变了什么新鲜活法。他们都是当兵的出身,死人堆里不知道爬过多少回了,可这个李村就不一样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足有好几百人,一个家族能平平安安到今天,易吗?真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他们李家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块文天祥的匾了。 一颗圆亮硕大的水珠无声地落到了族长面前的酒碗里,引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族长呆了半天,才知道那是从自己鼻子上落下的冷汗。 “这个,能不能现在拿出个答复?现在田里的生活也不忙,吃过饭就把村里的头面人物都请来说说话?当然,你能自己拍板就最好不过了。”那个少将终于有点稳不住了。 “我们村里有个习惯,凡是重大的事情,都要协商好几遍,先是各个家庭拿出意见,各家的意见再放到一起商量,要是有一半的家庭反对,这事就不好办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决心已经下了,不光是不能让他们把这个匾拿走,村里人也不能知道。万一这帮广西佬真的倒霉,别人弄起他的话说来,那也是说不清的。 “可是你终归是族长呀。”少校说。 “所以说我这个族长和别的李姓人差不多,你找他们,和找我其实一样。这和乡长县长不一样。”忽然,他又冒出一个念头,就说:“你们可以让县长或者乡长来跟我们说一下,这样,他们可能会听。”这是个好办法,一来可以看看你们的势力究竟怎样,二来真要是村里人听了上头的话,成了,有自己的功劳,败了,也怪不到他头上——本来就是你们当官的逼的么。 两位长官对视了一下,少将说。“这就不必了,这本来就是李家内部的事情,怎么能让外人来参与呢?这和官不官的无关。”边说边挪起了那肥胖的身躯,“我们先叙到这里吧。你不要着急,慢慢和村里人商量着,过几天我们再来等你们的答复。” 看着一长溜灰尘远去,族长的心里也更加迷茫。这帮人看上去还是比较厚道的,可是不能再打交道,你看,他们都怕和当地的作官佬联系,可见心里还是发虚的。这官场上的事确实不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介入的。 之后的日子里,族长又是没事一样在家里喝大麦茶看《论语》,也有几个好事的有意无意地来问,那些乌龟车来干什么?他淡淡一笑,说:“他们想来买祠堂里的那块匾。” “那怎么行!”来人惊呼。 “是呀,那怎么行。”他说。 后来,那个上校又来过几次,都让族长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托了。在这一段时间,他一反过去不问政事的习惯,让人到镇上去打听了几回南京那边是不是真在搞竞选。别看湟里小,《中央日报》还不止一份两份,但等族长得到确切消息时,结果已经出来了。 “皇帝,不,总统是哪个?”族长着急地问来人。 “还是姓蒋。” 族长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脖子周围环绕着一股冷风,好像有谁拿着刀在画圈圈。乖乖,幸好关键的时候缩了脚,要不这李村……也幸好自己在当族长,把好了关!忽然,他心里一沉:来村里的那帮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弄不好都抓起来了。要是说出我们李村什么的……于是赶紧问:“你有没有听说还有一个姓李的,怎么样了?” “当了副总统。”来人说。 族长呆在了那里。 之后,再也没人来李村提那块匾。 没有两年工夫,解放军就过了江。南京城里不管是姓蒋的还是姓李的,全都跑得不见踪影。族长再一次从遗憾和内疚中挣脱出来,为李村人和自己当初的选择庆幸,不料就在这时,晦气落到了他的头上。 是土改工作队进村后不久,要评成份,评来评去,找不出谁家可以当地主,说实话,村里的贫贫富富是有,也就是你家多一条牛我家多两只鸡,差别不大。族长看着为这么一件小事牛牵马攀没完没了,有点好笑。就对工作队说:我来当就是了。村里人也觉得这个名额太少,不是族长又能是谁呢?于是就定了下来。 再过了几天,全乡的地主都叫到了镇上,戴上高帽子游了一回街,就关了起来。族长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喊起了冤枉。一个稍大的官还真的来问问有什么冤情。听族长一说,田地财产确实够不上地主,有些蹊跷,就问他还干了些什么。 族长想了想说:“我这个族长没什么事,也就是人家有什么纠纷,我去说个公道。” “都听你的?”官问。 “那当然。”族长有些振奋了,他还想说说自己在村里威信高人缘好,觉得不妥,就罢了。 “这就对了。”官说完就走了。 没有多久,就来了两个带枪的叫他。他以为是来放他的,刚想喊“青天大老爷”,马上觉得不对,因为一根麻绳已经捆住了他的两条手臂。赶紧问:“这这这是干什么?你们……” “你的成份改了。” “改什么了?” “恶霸。” 族长一阵眩晕:“弄错了,你们肯定是弄错了。” 对方笑了:“刚才你亲口说的,又怎么会错呢?村里的公道都由你来定,这不是恶霸是什么?知足吧,我们查了查,你手里没有血案,上头对华东地区的土改又有特殊关照,不让随便杀人。要不,明天就和隔壁两个一道吃花生米上西天了。” 族长只觉得自己浑身湿淋淋的,骨头全像散了架。好半天,才颤颤地说:“那那你们要送我去哪儿?” “上常州坐牢去。” 族长又想喊冤枉,但终于没敢。先这样吧,别再喊出什么祸来。话又回过来说,自己这一把年纪,去受牢狱之苦,都是为了这李姓家族。这时,他的脑中冒出了地藏王菩萨的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一切也就不那么在乎了。透过天上刚刚降下的彦蒙细雨,在西边的天空看到了一线光亮。只是他有一件大事放心不下:那个祠堂,自己不在不知他们能不能管好。 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个祠堂出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红火,李村的男男女女在工作组同志的带领下,正正经经在祠堂里开起了夜校,唱完“解放区的天晴朗的天”,李村觉得天空比原来更加晴朗了。夜校开过一段时间后,就改成了小学。 小学是个正规学校,没有黑板就不行了,总不能跟夜校一样卸块门板临时凑合。找了好半天,还找不到合适的材料。工作组的同志让大家一起想想办法。终于,一位李家的积极分子看见了头顶上的那块匾,指着说:“这不是现成的么!” “嗨,真是!”其他的积极分子说。 的确,那块匾挂在上边看看不大,其实有六尺长四尺宽,这么个见方,做黑板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是不是文物?上头对保护文物可是有关照的。”工作组中有一个戴眼镜的说。 “这怎么是文物呢,都是封建的东西。把它挂在小学里也不合适。”李家的积极分子们说。 “既然群众有这么高的热情,那就这样定了。”大一点的工作同志说。 卸下那块匾的时候,还费了好大的劲,年代久了,积的灰尘太厚,撒下来纷纷扬扬的,弄得下边的人都像个灰老鼠,但是众人的兴致很高。“又让我想起了硝烟滚滚的战场。”烟尘里有人咳嗽着说。 是块好木料。这么好的料子,多年前的李村人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现在哪里还会有!先是有积极分子拿着刨子推,那几个字的棱棱角角很快把刀刃硌坏了。没办法,只好从镇子里叫来一个木匠师傅。木匠眯着眼想半天法子,想了一个笨法,拿着锯子顺着板面从字的根部银。锯得很慢,还发出尖怪的响声,就好像木头在惨叫,叫人身上发冷。好不容易锯完,再用刨子推。这时,出了一个怪事:木板刨去了好几层,木层里还隐若暗红色的“高碑裕后”。再刨,依然还有,好像谁的血液渗在里面似的。终于,木匠不敢再刨了。 “别刨了,就刷黑油漆吧。”工作组长说。 小学开学时,镇长也来讲了话,听的人都说很有水平。尤其是这样几句:“这块黑板就很有意思。原先是封建主义的东西,只能从精神上毒害大家,现在,为我们的后代上学做贡献。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前几年,笔者去湟里,特意去了趟李村。问了问,似乎无人知道我上面说的那些了,也不感兴趣。村里办了好多厂,厂房已和镇子联在一起了。最大的一家,年产值一个多亿元。厂长自然是李姓人,从年龄上推算,也应该是那个小学出来的。我说:“有空,你也该去趟西安,缅怀一下先人。” “是想去一下,一直未有空,得看有没有业务联系。不瞒你说,法国的凡尔赛宫我去过不止一次了。对巴黎比对湟里还熟悉。” 我想这牛皮太大了。到镇上就和一个同学说起这事。同学说:“这倒不假,你想想,他和法国有业务来往,有时一年要去好几次,去了,自然要好好游玩。可湟里不同了,他一般有什么事,一出村子,长屁股奔驰车到常州还不要半个钟头,到南京上海办事都是当天的来回。你说他要去镇上干什么。即使去一回,也是眼睛朝着天。他要是真到了西安,也不见得去看他祖宗洗澡的华清池。要看能不能给他投资和项目。” 我知道这话有点过头,但是也不能不承认有他的道理。 在小镇的西头,有一条大路,到宜兴、栗阳山里去,都从这里出镇。走十来里路,再分成两岔。就在靠镇子边上的路边,有一座庙,名叫蜡烛庙。有句老话:“黄山回来不看岳,五台回来不看庙。”这句话在湟里不适用。这个蜡烛庙,不要说在全中国,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了。说是庙,其实长宽高都不超过一米,立在那里你要是不用心,还不容易发现呢。但不容你不用心,因为庙的牌子虽小,却写着“御造”的字样。是皇帝让造的?不光如此,再用心看看,就会发现上面的小字原来是“洪武”皇帝的亲笔题名! 庙这么小,和尚是自然不能住的,庙里有两个和尚,借住在不远处一家宽大但远不如蜡烛庙有名的寺庙里。这已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平时这两个和尚和其他和尚一样诵经修法,倒有点像借读的学生。到了他们出场的时候,身份就大不一样了。一般是在端阳、重阳和春节的时候最热闹。远近几十里的乡民络绎不绝地赶来,祈祷着一年四季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时的香火也是最旺。点蜡烛成了人们百看不厌的壮丽景观,也成了湟里人的一大风俗。 这不是一般的蜡烛,两人高,一抱粗。到点蜡烛仪式的前十天,两个和尚就要熔化开大缸里的蜡油。而后,再把蜡油倒在高大的模子里,浇铸大大的蜡烛。那红亮的液体把一个院子映得红彤彤的一片,和尚把一大勺一大勺的蜡油舀起倒下时,口中唱着常人听不懂但又非常好听的经文,双手挥舞出的一招一式就像是在跳什么舞蹈。精彩处,不时引起围观的人群阵阵喝彩。到点蜡烛时,远近的人群更是围得水泄不通。四个大蜡烛,分别由四个有头有面的人物举着长长的捻子,把火种朝蜡烛的顶部点去。当人们看到头顶上的火苗马上变成一团团火炬时,气氛达到了高潮。 那两个和尚的吃香也是可想而知的。 待三天三夜过后,他俩还要把那烧剩的蜡烛再熔化在大缸里。再之后的几天里,要运来不少别的庙里用的,那样的蜡烛,一支支再熔化在缸里,直到原来那么满。 香火钱进了多少,也只有天知地知两个和尚知了。 别的庙是无法眼红的,因为蜡烛庙的存在,就因为早先那个庙救过朱元璋的性命。 那时,那位和尚出身的义军首领还没有成为皇帝。有一次,他单枪匹马逃出重围,朝南京方向逃去,刚好逃到了皇里。看见一座小庙,他心里动了一下,就下马,再抽几鞭子,自己一头扎进庙门。 庙里一个老和尚正在喝着热腾腾的粥,见他进来吓了一跳。朱元璋边行礼边求师傅救命。这时,他听到门外大队元兵的马蹄声。他知道自己赶跑的那匹没人骑的马很快就会让人追上的,不用多久,追兵就会折回到庙里来。自己这条命,就在这个老和尚手里了。 老和尚放下碗,翻翻眼皮看看他,再摇摇头。 “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朱元璋不知道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愿意救呢还是没有能力救他。就加了这么一句。 老和尚身子微微一动,合上了眼,说:“那你们领兵的杀了那么多人,又怎样讲呢?” 朱元璋一愣,想给他讲讲元人汉人的道理,马上觉得不妥。在佛的面前,什么人都是平等的。只好说:“领兵的有好人,也有坏人。” 老和尚再看他一眼,没有做声。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怎么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老朱是何等机警之人?可是光靠自己的两张嘴皮子不见得就能说服这个和尚,更不要说元兵就在屁股后头。想了想,就一个盘腿,双手合一,坐在了菩萨的面前。盘腿有三种:双盘、单盘、散盘。 散盘是两只脚都压在另一只脚的大腿之下,一般人都可以做到;单盘是一只脚压在另一只脚的小腿下大腿上;双盘是两只脚都压到另一条大腿之上,这个动作不要说是一般人,就是出家人,佛法修不到一定境界,也是相当难的。朱元璋出过家,盘腿打坐总是会的,但双盘对他来说不是容易的事情,只有心静如水,四大皆空的人才会坚持得下来。朱元璋本就不是四大皆空,此时又怎么能静得下心来,没有一会,下半身又酸又胀,快支持不住了。他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诵起了《大悲咒》。 老和尚终于开口了;“你信佛?” 朱元璋极力让自己镇静:“在下是在家修行。”他没敢说自己做过和尚又还了俗。 老和尚忽地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居士快起,就躲在这里。” 朱元璋顺着他的指向看,菩萨坐的莲花下边是个空柜子,里边织满了蜘蛛网。他哪还顾得了许多,赶紧钻了进去。和尚烧起了香,点起了蜡烛,敲起了木鱼,念起了佛。就在这时,一群元兵闯了进来。 看到眼前的一切,元兵们的气焰稍稍收敛了一些。并没有打搅和尚做功课,自行四下散开搜寻。这巴掌大的庙,本来就是一目了然,一会就搜完了。剩下的只有那菩萨像的下边了。一个军官挑开帏布,就朝里面看。朱元璋蹲在里面缩成一团,就差点和他鼻尖对鼻尖了。他想这回肯定完了。 偏偏,奇迹发生了,那人居然拍拍手说:“没看见。” 于是,一干人又赶紧到别处追去了。 待朱元璋爬出来,浑身早已让汗水湿透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回临时抱佛脚居然会真的抱成了。 是因为自己盘了个腿,念了几句“大悲咒”,天上的菩萨真的来保佑了?也不大可能。老朱这一套,骗那个和尚还差不多,天上的菩萨真的显灵,也不会不知道自己这经念得确确实实的有口无心。不光是和尚不当,还拿起了刀枪,这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完全反着来了。能保佑自己这样的人吗? 这事就蹊跷了。莫非这和尚貌不惊人,还会使什么法术?看看,老和尚依旧在合着眼念着经,横竖不像。 莫非……自己果真是个真龙天子,命不该绝?!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他一跳。说句心里话,他起来造反,本来就是为生计所迫,能混到今天是没有想到的,当今,造反的头头中间,胡大海张立诚方国珍一大帮,都比自己的市面大,出身也是自己最卑微。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屁吹着火,莫非老朱家真要坐坐天下? 要不菩萨凭什么保佑自己呢。 “佛呀佛,将来我一定要重塑金身。”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行起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一边的和尚淡淡地说:“佛来保佑你,恐怕还没有那么好的缘分,要谢就谢蜡烛吧。” 朱元璋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和尚说的是两柱又红又亮的蜡烛,把那个元兵军官的眼睛闪花了。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刚刚出来的帝王梦又要烟消云散。等回过神来,他感激地抓住和尚的手:“师父救命之恩,当永生不忘,他日一定厚报。” 和尚依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出家人普渡众主,哪有图报之理。” 朱元璋也不好说什么了,重重地行了一个礼,大步走了出去。到了门外,又折了回去,问。“请问师父,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皇里。” “皇里?”朱元璋大吃一惊。皇里,皇里!这两个字有如一杆点燃的火柴,把他的心头重新点亮了。这不是要出皇帝的意思么?菩萨保佑可以说成是蜡烛太亮,皇里两字也可以说巧合,把两者联在一起,能说明的是什么? 他重新朝菩萨、和尚分别行了个大礼。再一次站在庙门口时,他感到周围的一切就变得非常渺小了。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这天傍晚,老和尚正在小庙边上的菜地里摘韭菜,身后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他没有在意,依旧撅着屁股忙自己的。不想,马蹄声就在自己的后边停了下来。回头,吓了一跳,黑压压一大片人马,再看,已有人下马朝自己走来——他的身上穿着龙袍。敢穿这种衣服的,不是皇上又是谁呢?真皇上没见过,戏台上的皇上有的是。老和尚赶紧拍拍自己手上的土,就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跪了下来。 此时的朱元璋刚坐金銮殿没几天,马上皇帝的脾气不改,屁股老是坐不住。加上原先的一些老部下老是找他讨封,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吵得他心里很烦。找了个好天,就带着一帮人出了京城,过了句容,到莱阳茅山,也就是后来陈毅打东洋人的地方打起了野羊。打着打着,忽然看得脚下的路眼熟,不由想起当年从庙里逃命那一场。那次还真是靠自己单枪匹马摸了回去,所以路还记得。想起了路,就想起了小庙,想起了小庙就想起了自己对菩萨许的愿。一时来了情绪,暂时放过那些野羊们一回,一干人策马直奔皇里。 江山依然在。只是主人改。今天的朱元璋,是明朝的开国皇帝了。小庙依旧,老和尚还活着,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他洪武皇帝的脚下。他赶紧伸手扶起。 老和尚哪受过这种待遇?颤抖了好半天,才明白眼前的就是当年从自己庙里带着一身蜘蛛网仓皇而逃的军人。 正是油菜花香遍田野的时节,朱元璋嗅嗅鼻子,再看着飞来舞去的蜜蜂,兴致极好。他让和尚平身后,很亲切地问起了一些往事,和尚一一答来,很快,和尚的拘束害怕都跑掉了,不知不觉中又找到了点当年的感觉和今天应该的位置。 朱元璋能看不出来?他也不会和你一个和尚来计较什么了。只想赶紧把事情了了。就说:“恩人,我要还个愿,重修这个庙,你说吧,想建多大就给你建多大。” 和尚眼中没有露出一丝惊喜,似乎早该如此。这让朱元璋有些失望。和尚下意识地拿手比划比划,想了想,说:“就建一箭之地吧。” 朱元璋心中重重地一个格楞。一箭之地?这不和自已的皇宫差不多了吗?真是狮子大开口。几年以前的那个淡淡的不图后报的和尚到哪里去了呢?一个人在利益面前会变得哪么快吗?凭什么?就因为自己当了皇帝得了天下。 他知道自己是个多疑尖刻之人。但他到这里来确实是真心诚意的。要还愿,也要看看那个救了他不图后报的老和尚。不图报的,反而不能不服,他朱元璋不是没有良心的。本来,他估计和尚会说几句推辞的话,不管是不是从心底里出来的,都可以让身边一帮子听听,受受教育。就是和尚不说或者说不要建,他早就拿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个庙建成江南第一。偏偏,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和尚竟会开这么大的口。 一种莫名的忧虑乃至恐惧向他袭来。他怕的自然不是和尚,而是身边这一大群文武百官开国元勋。都是帮他打天下的,救过他的性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想要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什么时候是个满足呢?不久前,他对手下的一帮过去的兄弟现在的臣子一一论功行赏,原以为是个皆大欢喜的事,不想不少人反倒不满意起来,就离他们的要求还差得远。难道这个天下都给了你们才是个头?这不是什么杞人忧天,自己原来不也是没有做皇帝的念头?这个庙里一躲,说来就来了。现在,一个出家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别人了。 即使他们现在还没有要他天下的意思,一开国就这样都想着自己贪,那么,以后怎么来靠这些人来治天下?治不好天下,他朱家又能在金銮殿上坐多久呢? 看来,不论从哪个方面,治国首先也必须要治贪。今天的事,真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要是答应了和尚,一箭之地自然给得起,问题是天下丢不起! 可是,自己已经答应说要多大给多大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怎么办?他眉头皱着,双手后背,在那儿踱来踱去,好像造地形看风水。周围的人怀着各式心情在注视他。 一群蜜蜂在扑鼻的花香里飞来飞去。 忽然,朱元璋大袖一甩,喝道:“拿箭来。” 众人一下子兴奋了,都争着看万岁射箭。朱元璋接过一杆箭,再把弓拉开。 大家都屏住呼吸,把目光投向远远的前方。 慢悠悠的声音飘进了他们的耳朵:“就此一箭之上。”都回头,只见皇上把箭朝地上一横。 大家都以为是开玩笑,再看看皇帝的脸,全都怔住了。 金口玉言,就这样定下来了。 这下子,那个老和尚吓得脸都变了色。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皇帝。朱元璋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心中很有些不忍。这么大年纪,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这样做的确是有点过分了。可是,为了社稷,也只能过分了。要是有些人的欲念还不能被这一箭截断,那就不要怪我姓朱的还要过分了。 回去的路上,随行的大脚马皇后提醒皇帝:“怎么庙建那么小,会不会让人说对佛不恭呢。” 这个马皇后是朱元璋的发妻,造反的时候也一直是朱元璋的好帮手。当了皇帝后,她的话依旧在老朱那里有分量。 朱元璋听了哈哈大笑:“这个,你们谁也没我懂了。佛本无形,更无大小,他不是在庙里,而是在心中。你要是为建庙宇而长了出家人的欲念,不仅是害了他,也是对佛的真正的不恭。” 众人都陪着笑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笑不出来,而且大汗淋漓。朱元璋刚穿龙袍时,曾和他戏言:原想打家劫舍,不想弄假成真。他现在一眼就看出了皇上现在的心思:是怕这些跟着打家劫舍的将来弄假成真。回到南京后,就提出要告老还乡。那些笑的大臣,除了徐达,其他人没有多久全被烧死在“功臣楼”里了。 那个没笑的,是功劳最大的刘伯温。 一箭之地的小庙很快就建了起来。由于地址选得凑巧,还非得把原先那个小庙拆了。这就麻烦了:庙里的菩萨可以相应缩小,和尚可没法变。他住到哪里去呢?朱元璋自然不会顾得这些具体细节,可老和尚却犯了愁。不是办法的办法,只好借住到别的庙里去。 这还不是最愁的。皇上把庙建得那么小,本来就是要他的难看。等到后来“火烧功臣楼”的消息传来,他的心里就更吃了斤两。这样下去没有几天,竟一蹬腿上了西天。 他这一死,还让当地的地方官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来老和尚毕竟是皇帝的恩人,二来这个庙虽小,总归是皇帝让建的,级别在那儿呢,总不能没人来管吧。于是,一份报告从小小的皇里中出发,转来转去,一直送进南京城,摆到了朱元璋的案头。 看着报告,老朱好半天没有做声。当年老和尚救他的情景,又历历在眼前。是他无情无意了?和尚为什么死,他能不明白?也确实冤了些,可是,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该怎么办?厚葬和尚,再扩建小庙?确实,建那么小不成体统。 不行,这样等于把自己原来都否定了…… 怎么办呢? 对了,还是在蜡烛上做做文章吧!本来就是蜡烛的光亮救了自己的性命,也照亮自己通往紫禁城的路。菩萨的福是托在蜡烛上,而不是在和尚身上。和尚死得这么快。只能说是他的命太薄,不该把自己放到皇帝恩人的位置,让真龙天子给克住了。小时候听说书,《薛仁贵征东》里面的薛仁贵出生时本不会说话,过了好几年,他一开口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当日父母双亡。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命里不该是薛仁贵的父母,让克死了。 都是天意。 于是,他的心里全都舒展开来了。拿起大笔一挥,写下“蜡烛庙”三个大字。而后下诏:新建的小庙比原来缩小多少倍,那么新铸的蜡烛就要比原来放大多少倍。 庙里的和尚,也变成了两个。 就这样,大大的蜡烛树了起来。当地的官员也不是呆子,见皇帝题了辞,还下了诏书,马上轰轰烈烈搞了个点蜡烛仪式。还请来了上上下下的官员,自己先风光一下。又写了个奏折送了上去。说是让蜡烛把菩萨灵光照亮明代江山,保佑世代千秋,再则昭示天下,凡事万万不可过于贪心。朱元璋见把自己的一件尴尬事办得如此漂亮,觉得这个地方官会办事,就顺手寻了个美差让他升了去。 这一来更了不得了,后来的官员一个比一个还要起劲。蜡烛庙的名声越来越响。那两个和尚的位置也不能不由得其他和尚们朝思暮想了。那些源源不断的香火钱,和尚得多少,官员得多少,谁也弄不清,朱元璋哪知道这些?他知道的只是蜡烛上的火苗很旺,很亮。至于为了谋得这儿地方官的位置乃至和尚的位置,演出了多少好戏连台,只有天晓得了。 小小湟里镇,大大蜡烛庙。小小蜡烛庙,大大红蜡烛! 现在你去湟里,蜡烛庙无处可寻,蜡烛庙到处可见。早先的蜡烛庙在文革中不知让谁几锄头砸没了,这十几年下来,竟会找不出原先的位置。都晓得了它的珍贵,就抢着说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嘴巴上争不出名堂,就动手。于是,一座又一座的古迹冒了出来。关于蜡烛庙的来历,他们有几个人明白,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天晓得。 大大的蜡烛,却再也没人造出,自然也没人见到了。 湟里镇的东南方向是大运河的一个小分岔。河上有一座石头拱桥,就像我们在江南水乡题材的国画中常见到的那种。河不宽,桥也不大。这座不大起眼的桥也是有些来历。 朱元璋逃往蜡烛庙的时候,是大将常遇春拚死掩护,带一支人马和元兵奋力厮杀。到后来,估计朱元璋已经逃远,常遇春就带人撤退。竟也会跑到了皇里。不过,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有顺大路跑,摆脱了元兵。但是,一条不大的河挡住了去路。向去。肯定是不行,他急中生智,命令士兵把手中的矛枪扎起来;居然在河面上用枪架了一座浮桥。就此逃出险境。 朱元璋做了皇帝,找蜡烛庙的时候,常遇春自然是跟来了。朱元璋让建了个庙,他就也依葫芦画瓢,出了点银子,在这里造了一座石桥,名字一目了然:枪架桥。伤心的是,他的命和老和尚一样薄,做不得皇帝的救命恩人,也让克死了。 日本人来小镇的时候,已是攻下南京后的半年之后。半年里,小镇人的生活是平静中的不平静。有消息不时传来,东洋人在南京杀了多少多少中国人,流的血把江水都染红了。后来又听说到了常州,飞机丢炸弹的时候,把苏南第一天宁寺边上文笔塔顶上的铜葫芦摘了下来。东边牛来西边马来,等到日本人一个中队驻扎进来时,小镇上的人们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就像看见远来的一队商人似的。 东洋人的中队驻扎在街的东头,其实是个中队部,人不多,兵力还要分到四周的几个乡里。据说他们本不想来,因为百里左右的茅山来了一个叫陈毅的,带着一帮叫新四军的,专和东洋人作对。镇上不少人就有点对没有见过的新四军不满意了,说他们惹事招非。 这帮矮东洋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镇上人发现好像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可怕。有时,在街上闲逛的东洋兵还会从军衣兜里掏出一把红红绿绿的水果糖,给镇上的小孩吃。没有多久,已经有人对日本人在南京是否杀过那么多人表示怀疑了。 怀疑是短暂的,很快就让恐惧和羞辱驱赶得烟消云散。 事情就发生在枪架桥上。东洋人在桥上设了一个岗,进镇出镇的人从他的枪边过,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大概是暮春初夏的一个中午,这时行人不多,知了叫得整个镇子迷迷糊糊。上岗的是一个大胡子东洋兵。他正在太阳下边歇着无聊,忽然看见两个人影从远处过来,就来了精神。 是一男一女,男的推着一辆木制的独轮小车,女的坐在车的右侧,左侧放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两人都是二十岁左右,一看就是回丈母娘家的新夫妻。两人看上去家境还好,不大像是在地里干活的。那女的容貌姣好,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丝绸旗袍。 最初的起因恐怕就是这件害人的旗袍了。她本来就长得比较丰满,旗袍把身上的线条充分地暴露出来了。加上那两条雪白的大腿本来就在外面晃动,那个东洋兵的眼睛直了。刺刀一横就要搜查。边说边把他那毛绒绒手捏住了女人的乳房。男人能不管?要过来阻拦,让东洋兵一脚踢出好几步远。等他哼哼着爬起身来,女人已经被按倒在地上,衣服给剥得差不多了。东洋兵要朝她的身上骑,他男人想拉又不敢,急得没办法。只好在一边连连哀求。 也真怪,东洋兵听到他的哀求,竟会停止了自己的动作,爬了起来。不过,他并不放过他们,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用刺刀指着男人,打了一个手势,要他照着做。 丈夫吓得连连摇头:“不下不……” 东洋兵笑容顿失,恶狠狠地把眼一瞪,把刺刀尖压到了女人白皙肥硕的乳房上,马上,刀尖下出现了细小的红色血珠,女人脸上都脱了色。他男人没法,只好含着眼泪脱下了衣服…… 这件事在镇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这才醒悟到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以前不相信的,也又重新变成了话题。商会的几个头面人物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想到了杨先生。 杨先生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一直在上海的一家东洋银行里做事。“八一三”事变后,他就带着家小回到了镇上,住在镇北一个青砖青瓦的院子里,和父母兄弟一道守着乡下的田产和镇上的几家小店。一般来说,他还不大愿意和外人来往。现在是没有办法,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好请他出山了。 杨先生其实也听说了,虽说东洋人是个什么货色,他比镇上哪个还要明白,但事情出在自己的老家,心里还是很愤怒。既然镇上人这样给他面子,也就义不容辞了。他大步走进了东洋人的中队部,用流利的东洋话说我知道你们刚刚宣布了军纪。要中队长处罚那个哨兵,并向镇民保证以后不犯。 中队长呆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哪里来了一个同乡呢。听出是个中国人时,就不大在意了。多少看在东洋留过学的面子上,对杨先生还算是客气的,说:“不错,来的时候,我们是宣布了军纪,不准强奸女人。这个士兵没有强奸吧?” 杨先生对这种强盗逻辑义愤填膺,但一时还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只好说:“那我只好去找你们的长官了。” 中队长愣了愣,也火了:“你有本事你去找,你出去看看吧。也就是我们驻苏南的皇军管得严一些。知足吧。” 第一个回合就这样不了了之了。镇子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愁得不行,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盯住杨先生,求求他拿出高招。还有的问杨先生认不认得东洋人的大头头。还有的巴不得茅山里的新四军能赶紧过来,把这帮东洋人一枪一个毙了,毙不了,把他们吓老实一点也行。 杨先生只有苦笑。不好事辜负那些可怜巴巴的眼睛,又去找那个中队长了。 再去中队部他也不愿意,总觉得气短。就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能平起平坐地说他几句。 就想到了澡堂。 湟里镇上的澡堂是上了档次的。生意人有一句话:要想身体好,日里肉捂水,夜里水捂肉。说的是:白天要喝茶,晚上要泡澡。这在中医上是有道理的。常喝水能排掉体内的毒气,红茶可以开胃去油脂,绿茶可以养育健脾强肾;洗澡就更不用说了,热腾腾的水一泡,浑身血液经脉都活了,出一身汗,把毛孔里的污垢带了出来。这些还都不是主要的。最舒服是让一个伙计搓澡,干净不干净倒在其次,连搓带捏,全身都按摩到了,可这个比按摩又要舒服不知多少,因为热水一泡,毛孔是开着的。 这个中队长有两个嗜好,一是上午到镇西茶馆里端一只宜兴紫砂壶:泡上茅山特级炒青或者无锡太湖碧萝春。而后,拉两三个茶客听他用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吹牛。晚上,就泡在澡堂里。一般,他去得较早,图的是池里的水干净。别的浴客摸着了这个规律,就躲过这个时辰。等他出了浴,躺在雅间里的躺床上,别人也就无所谓了。 杨先生光着身子走进浴池时,那个中队长也光着身子。从外表上看,除了平方面积立方体积不同,两人是最平等不过了。中队长正仰面躺在池边上,让一伙计搓到精彩处,嘴里发出哼哼的快活声。杨先生见了,不由想起刚刚听来的一个笑话。说是这个中队长本在常州城里待着,做着一桩相当快活的差事。他一到江南,就尝到了搓澡的甜头,没几天就上了瘾。有一回,南京城里来了一位上司,还带着他从东洋来的太太。晚上吃过“全鱼席”,就请上司去澡堂搓搓澡快活快活,领略一下中国的民间风情。太太不干了,她是更大的大官的女儿,对丈夫管得凶,知道他们在中国的德行,肯定出去“花姑娘的干活”。丈夫喊冤,只好让她跟了去。去了,她也要让给搓一搓。好在东洋人洗澡男女之间不避讳,丈夫也只好同意了。他先出去,好半天不见老婆出来,就进来,不由大吃一惊:那伙计正光着身子趴在他老婆身上。他一把拉过那个伙计:“八嘎,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竟敢和我的太太……”不想,太太爬起来,对丈夫说:“你的滚出去,我的,让他给我里面挂搓干净的有。”丈夫吃了个大亏,把人撒到了引头的身上,刚好要派兵到乡下来,就把他发配了。杨先生觉得这个传说的演义性太强。怎么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出了枪架桥上那件事才传出来呢?更大的可能是有人恨他们,编出来臭臭他们的。应该说,能编出这种笑话的人,不是一般的脑筋,怎么就不费点心思想点实惠的办法来对付东洋人呢。 不过,看到中队长那个样子,再想起这个笑话,杨先生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听到笑声,中队长睁眼,以为是笑自己失态,有些恼火,却又无法发作。就用东洋话说:“杨先生,你也来搓一搓。” 杨先生二话没说,也叫了一个伙计,自己在池边上躺下来,和中队长刚好头顶着头。在雾蒙蒙的水蒸气中,交谈这样开始了。 虽说杨先生不是个一般人,他也知道东洋人现在对江南一带的部队军纪上有要求,尤其是强奸问题。问题是这种要求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对中队长说话。也要把握分寸。 于是,他又改了改口气说:“现在陈毅的新四军在茅山,离这里也就是百十里路,你们要是再这个样子,这镇上的人……”他装出一副替对方着想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目的总是要让镇上女人们安稳。 中队长想了一想,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也得替我想想,这部队这几年野惯了,说收心就能收的吗?你知道我在老家横滨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是中学里的品德教员。” 杨先生心想怪不得你这张嘴在茶馆里总是不息。那张嘴继续说:“要是不来打这个仗,在部队里待了这么多年,恐怕比你还要看不下去。这么多男的,又都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不让他们想女人,行吗?想多了,也难保不出事。你说呢?” 杨先生知道这是强盗逻辑,但强盗也有强盗的道理。于是他只好耐住性子问:“那,依你说,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中队长说:“大地方,部队多的地方有慰安妇,像我们这里是肯定不会再派来了。你看这样行不行,能不能从镇上找几个专门干那种事的女人,为皇军服务。” 杨先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叫什么事?从镇上给他找军妓,还要让自己来拉皮条。马上说:“这怎么行?不好办” 中队长也马上把脸一拉,说:“那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杨先生见事情一下子搞僵了,也有些心虚。知道这些东洋人,笑起来有时有个人样;凶起来,就完全是个畜牲。就耍了一个滑头:“要不这样,我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 第二个回合就此打住。两个搓澡的伙计听这两个真假东洋人叽里呱啦的,也不知说的什么东西。 听了杨先生的回话,商会的要人们又气又急。可是,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谁家没有女人?事情解决不了,自己家里的女人怎么能得到保障? 除非你不在这里住下去。可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这里还不打仗,东洋人相对来说,比其他地方的还要稍为收敛些。 又有人提出来,要不就花点钱去茅山清新四军来。马上遭到众多商人的反对,都说这更要引火烧身了。 为了保护自己,看样子也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问题是哪里去弄那样的女人呢?小镇上是没有妓院的。前些年,倒是有人想来开一家,但镇上的商人大多不愿意。说东边李世民文天祥,西边朱元津蜡烛庙,中间弄出这么一个污七八糟的东西,天上祥云地下风水都让给破了,还谈什么图发财保平安?现在,这东西倒有了用处了,还要靠它来保平安。 镇上干那种事情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大家也都知道大概是哪几个人,但说到底是暗地里干的,面子上还是良家妇女。你要是给她提这种事,不挨耳光才怪呢!这种事又不像其他事情一样搞平均,一家一户挨着分摊。 愁死了这帮精明人。 忽然,有一家丝绸店的老板说:“这事要怪牵猪佬,应该让他家出人。” 会长忙问是什么理由。 “你们也都有眼睛的,他成日在桥下边做甲猪生意,正好在桥上哨兵的眼皮底下。东洋兵老是看这些事,能不动歪脑筋?” “对对对。”在座的人都大松一口气,齐说。 也真让常遇春在九泉之下哭,枪架桥已经有了一个不大好听的名字,叫猪行桥。这么叫,就因为桥下有个猪行。开猪行的就叫牵猪佬。牵猪佬做三种事:贩小猪、劁猪、配种。配种不光在猪行里,他还牵着甲猪到乡下上门服务。所以,他给人的最明显的印象就是牵一只发情的甲猪到处游荡,也由此得名。这个名虽然不好听,但还是比较实惠的。丝绸店老板说的话还是有一定理由,你老是在那里给猪配种,东洋人能不跟着那甲猪学? 杨先生感慨万千,真说要怪牵猪佬,也是不像话。怎么别人都不跟甲猪学,单单就东洋人学呢?算了,也不管那么多了,看你们能把牵猪佬家的女人弄出来。 “那谁去找牵猪佬家说去?”杨先生故意问。 一下子把大家问住了。说实话,劁猪佬家女人倒是有几个,一个老婆两个女儿。老婆已是朝五十岁奔的人了,女儿都成了家,招了两个上门女婿,多了两个小牵猪佬。一家三把劁猪刀,就你们那么好说话? “要不你去说,是你的主意?”会长无奈地对丝绸店老板说。 “不不不……”对方吓了一跳。 “那就再议吧。”会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本来就对这个办法不抱有信心。 大家都心事重重地起身回家。杨先生心里也不是个味道。总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辜负了全镇老小的期望,丢了面子。 不晓得牵猪佬怎么知道丝绸店老板的鬼主意,果真带着两个女婿冲到了丝绸店,要老板赔礼道歉,不然,就砸了他的柜台。 很快有人把会长请来了。其实牵猪也是一种买卖,也要归商会管,所以会长还是板着面孔训牵猪佬;“你这是干什么,也只是口头说一说,又没有真要你干什么?” “反正他那样说是坏我们家的名声。” “你家也不是一点事没有!在东洋人面前给猪配种总是真的吧?”会长嘴上一点也不饶人。 “我还在东洋人面前劁猪呢!” 会长又好气又好笑,也是,这话不也有理,东洋人怎么不跟劁过的猪学呢?想说:你有种去把东洋人都去劁了,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么?但这话怎么敢出口。不敢说,看来自己也是不大有种。于是气短了一点,说:“还不快回去,本来没人知道的事情,你还想让满世界的人都传吗?” 牵猪佬们都不做声了,鼻子里哼了几下,就怏怏地回了。 就这样,一场风波莫名其妙地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平息了。不过,会长的心里并不安稳,东洋人可不比牵猪佬,他依旧想不出对付东洋人的法子。不知不觉,又走进了杨先生家的青砖大院。 杨先生见会长有点三顾茅芦的意思,自然感动。又只好陪着他动脑筋。终于,他叹口气说;“办法是有一个,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知该不该讲?” “我的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有什么高见,就快讲吧。” “能不能从城里的妓院里找两个呢?”杨先生说的时候脸上有点发红。 会长一拍大腿:“对对对,这样费用就可以让全镇的人分摊了。这样吧,还得劳你的大架,去趟城里。” “不下不!”杨先生连连摇头,“这种事,让我给东洋人拉皮条,还是把我们中国的女人拉给东洋人,我成什么啦?” 会长没有吭声,好一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说:“可是不管怎样,看看镇上老小的面子吧……” 杨先生没有吱声,忽然他说:“这样吧,我试试。” 三天后,杨先生从城里回来了,说是从上海找了两个。听说是给东洋人睡,不肯。后来劝了半天才勉强同意,只是价钱稍稍贵一点。 “什么价?”会长问。 杨先生说了一个数目。 “这么贵?行行行,就这样定了。” 又是三天后,运河里开来的早班的轮船把那两个女人送上了码头。镇上的人们用各色复杂的心情迎接了她们。 中队长这下高兴了,在猪行桥上给镇上的人还训了一次话。他说;我们皇军是礼仪之师,大和民族是优秀的民族。在皇军部队里干坏事的,不是我们大和民族的,他们是高丽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牵猪佬们也被叫了去、桥下猪行里一只甲猪只好临时中止它的劳动,在不满地抗议。中队长说一声,它叫一声,那叫声清脆嘹亮,就像给这边的训活示威似的。 也在猪行桥边上的一间房子里,那两个请来的女人开始了她们的工作。 可是过了不久,有去城里做生意回来的找到了会长,说他们也可以在外面找到那样的女人,价钱比杨先生叫来的便宜得多。这样各家分摊的钱就可以减轻负担。会长想想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关系到杨先生的面子,就说:“我去找杨先生商量商量再说吧。” 他又找到了杨先生。 不料,杨先生一口反对,坚持不让换掉这两个女人。还说:“你们要是换了,以后镇上的事我就不管了。” 看到这位一向和善的先生和自己硬起来了,会长赶紧说:“那就算了。” 会长又觉得无法对提出换人的交待,就想出了一个理由:“还是不要换了,杨先生找来的人可靠,你们弄个不知底细的,万一在东洋人那里惹祸,就更麻烦了。” 对方虽然没有吱声,但心里总是不痛快。他的可靠我的不可靠,就为这,还要我们白花那么多冤枉钱。这说不过去。 渐渐,镇上就传出了话说,说杨先生和那两个上海来的女人说不定商量好了,收入里有他的一份。连这个钱也赚,这不是发国难财么。 再后来,又传出更难听的了。说那两个女人来自上海,先生也是从上海回来的。就不相信跟她们说得清楚。你想想,在东洋留了那么多年学,能学好? 就这样,和杨家来往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家店里的生意也日见不行。看着在镇上待着没趣,杨先生就关了店门,搬到两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去住了。一般不在镇上露脸。有时要和东洋人交涉什么事,会长也去请过他一回两回。有时他出出面,有时就不管了。镇上的大多数人自然不愿意见他,省得心烦。杨先生不露面,也省得心烦。就连会长,也觉得杨先生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有点反常,当初请你去找女人,你死活不肯,后来不要你找的,怎么又是死活不肯呢?只能说明原来那一套是装出来的。 过了几个春秋,一个夏天,东洋人说撤就撤走了。剩下的那两个女人自然也呆不下去了。对这两个人,镇上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杨先生从村里又回到了镇子里。还特意找到了那两个女人,说是要把她们送走。 会长劝他,镇上说这个说那个的都有,你再掺和在里面,不光给你,也给我添麻烦。 杨先生不领这个情,偏要去,还早早把这个风放了出去。 临走的那天,镇上不少人拥到了轮船码头,要看看杨先生是怎样领着这两个女人离开小镇的。先是几个小孩跑过来说:“来了来了……”马上人群骚动,齐看,都愣住了:杨先生身后的女人,身上也不是原先的旗袍,而是东洋的和服。 原来,你东洋人操的,是你们自己的婊子。整个镇子像出了一口大大的恶气,不少人都觉得自己赢了好多,都高兴得不行。 杨先生依旧住在乡下,也就远离了人们重新找回的尊敬和感激。土改时,评成分,本可以评个工商地主,偏偏他在镇上的几家商店都关了门,单看田产,就评了个地主。这样,从人民内部变成了敌我。不过,镇上人也一直没难为他。 到了文革,不知怎么翻出了一桩桩老帐,什么给东洋人拉皮条——汉奸,从东洋留学——特务,还有那个当年给他搓背的揭发他和东洋小队长不知叽里呱啦说什么,肯定是提供情报。 在一次大规模的游斗中,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从街东头爬到街西头,爬到枪架桥时,再也爬不上去了。一口鲜血吐出来,就没了气息。 再过了多少年,有一个东洋人坐着皇冠车来到了枪架桥下,照了几张照片,问了一些杨先生的情况,很是叹息了一番。等他走了,才有老人反应好像是当年的中队长。 都可惜。要是杨先生活着,没准能引来东洋人的投资呢。那样,湟里人发财不就快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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