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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立本家的窑里。 立本家正在打架。 立本手里举着一只鞋,扑着打巧珍,嘴里喊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和高玉德的败家子儿鬼混……全村人都在传播……”巧英、巧玲和玲妈护着巧珍,和立本扭结在一起,连哭带喊。立本把鞋扔过去打巧珍。 鞋扔进水瓮里,打落了马勺,溅起一片水花。 白天。加林肩搭绳索,手里提把镰刀从村中的桥上走过去。一些人家的硷畔上,做活的妇女指划着他,相互挤眉弄眼。白天。加林家自留地。 玉德老汉正在锄地,立本立在他对面。 立本手指头指着玉德老汉说:“你要是再不管教,叫我碰见他胡骚情,非把他小子的腿打断不可!” 玉德老汉勃然大怒,烟锅头子指着立本戴白瓜壳帽的脑袋,吼叫说:“你小子敢把我加林动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立本慌忙后退一步,然后索性背抄起胳膊离开了这地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和你没完!咱走着瞧吧!我不信没办法治你父子俩!真个没世事了!” 中午,加林家窑里。加林妈在做饭,加林爸在擦老镢头,加林躺在炕上看书。 加林妈:“好我的娃娃哩,你千万不要闯乱子了……” 玉德:“我早早死了心!咱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 加林坐起来,说:“谁高攀谁哩?你们一辈子真没出息!我的事你们别管,由我做主!” 明楼家院子。明楼和立本正说话。站在地上抽纸烟的明楼对蹲在碾盘上抽卷烟的立本说:“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吗?” 立本气愤地吼叫说:“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死了!” 明楼用手指头揩掉立本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说:“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想怎还这么古板?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你没见的多着呢!我前几年生年都参观一回大寨,路过西安、太原,看见男男女女胳膊套胳膊套胳膊走路哩……”立本:“加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要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立本:“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明楼:“人家是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立本:“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他轻蔑地一撇嘴,又加添说:“连牛屁股都不会戳!” 明楼:“好立本哩,你根本不敢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性子硬,心计灵,一身的男子汉气概!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坦克真正的能人是他!……不瞒你说,我听了这事很高兴……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立本一纵身从碾盘上跳下来,火气十足地说:“你别给我灌清米汤了!你能说光面子说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水坑里垫!高玉德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看不下!” 明楼:“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立本:“我没办法?我把我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 明楼:“小心公安局的法绳!” 白天,井台边。加林准备往桶里舀水,但看了看这个肮脏的水井,叹了口气,把马勺扔到一边。他站起来,忍不住朝巧珍家的畔上望去。 他看见巧珍从那棵树后面转出来了。 巧珍家畔上。巧珍含笑望着加林,头向她家畔上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上边。加林朝巧珍家垴畔上望去。 巧珍垴畔山坡上。 立本正撅着屁股锄地。 井台上。加林立刻又气又恼。他故意放开声朝巧珍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对你说!”巧珍家畔上。巧珍听见加林叫他,惊得下意识回头朝她家垴畔上望去。 她看见她爸仍然在锄地。 她从小路上飞快地转下来了。 井台边。巧珍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加林:“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我爸……” 加林:“不怕!专门叫他们看!咱们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巧珍眼里闪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 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句。” 加林:“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巧珍:“你千万别动气,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有我哩……你怎不舀水?” 加林看了看水井:“脏得像个茅坑……巧珍,咱干脆到城里买点漂白粉去……”巧珍:“我也跟你去?一块去?” 加林:“一块去!你敢不敢?” 巧珍:“敢!我回去推车子……看你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我明天给你洗一洗……” 加林高兴地说了句粗鲁话:“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出村的道路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跟在他身边。两人都穿着新衣服。 村里为这事哄动起来。 一些人家的畔上站着人;一些人正往畔上跑;大家指指划划地看着他俩,议论着。 村口的路上。加林和巧珍亲密地走在一起。 一群光屁股小孩在他们远远的后边嬉笑着,给他们扔小土疙瘩。山坡上。锄地的庄稼人纷纷来到地畔上,看这两个“洋人”。 各人的脸上显出不同的表情。 玉德老汉不知是啥事,也过来看了。 众人立刻对他轰笑起来。 玉德老汉臊得一转身钻到了庄稼地里。 公路上。加林骑着车子,巧珍坐在后座上。 川道的豆田里。庄稼人也纷纷跑到地畔上看他们。 有两个青年男女在人后面互相拉住了手。 公路上。加林带着巧珍,驰向远方…… 早晨。水井边。一老头在井里看了看,叫道:“这是哪些坏东西给这水里撒了这么些白东西?”一社员:“加林、巧珍!听说还有张娃和明生……”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不是洗衣粉,听说是一种什么药。” 一妇女:“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给水井里撒呢?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 一青年提桶挤到井边,开始舀水,并对大家说:“这不是洗衣粉,是漂白粉,讲卫生的……” 一社员:“你瞎眼小子,跟上高玉德那个疯子儿扬黄尘哩!”妇女:“明生,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老年人:“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一个老头过来,把青年舀起的一桶水提起倒在沟里。 那青年站起来喊:“爸,你……” 老头脖子一拐,瞪了儿子一眼。 众人笑。立本家院子里。立本举着一只鞋着打巧珍。 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大门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加林家窑门口。加林要出门,父母亲扯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 井对面的小路上。巧玲拿一本书走过来。 她看见井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是啥事,就走过来了。 井边。巧玲问一社员:“怎啦?” 社员讥讽地说:“怎啦,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一些洗衣粉。”一社员:“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 众人轰笑。巧玲强忍着给大家说漂白粉的作用。 一社员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说:“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条裤子!” 众人轰笑。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了。 听见明楼来到井边,在井里看了看,对大家说:“哈呀,你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人家娃娃……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撒了漂白粉,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 明楼从明生父亲手里接过马勺,在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端起喝了个精光。明楼摸了把胡茬子上的水,笑着说:“实践检验真理哩!大家还不敢担吗?”众人都嘿嘿笑了,争着挤到井边舀水。 夜,村外小河边。加林和巧珍默默地坐着。 加林抬头望着远方。远方是黑黝黝的山峦。 他好像看见在遥远的山的后面,闪耀着巨大的亮光。 他似乎听见火车在隆隆地飞奔着。 他似乎听见飞机在起飞,发出尖利的声响…… 一切又平静下来,周围仍然沉浸在宁静的黑暗中。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膝盖上。 巧珍轻轻依在他身上,说:“加林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沟施展不开……你从小没劳动惯,地里的苦你受不了……将来你要是工作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自留地,抚养咱们的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五搭里来和你住在一起……” 加林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工作,不怕我不要你了吗?” 巧珍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别把我丢下……”加林笑了:“你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 巧珍抬起头也笑了。白天,加林家。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 明楼抽着纸烟走进来。 玉德老两口慌忙让书记吃饭。 明楼:“我刚放下碗,你们吃你们的……” 明楼看了一眼加林,说:“快种麦了,队里想到城里拉点茅粪,这活轻,我想让加林和德顺老汉去……加林这一段太累了……”加林看了一眼明楼,没说什么。 明楼:“巧珍跟着去做一顿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就这事……你们在!” 明楼转身往出走,玉德两口簇拥着送他到门口。 傍晚,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 两辆粪车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中走着。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德顺老汉坐在前面一辆车上,加林和巧珍坐在后面一辆车上。得顺掏出酒壶抿了一口,说:“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后面的加林和巧珍不好意思笑着,各自把身子挪开一点。 夜。迷蒙的月光辉映着静悄悄的山川。 两辆粪车在公路上走着。驴儿打着响鼻。 德顺老汉又抿了一口酒,带着醉意唱了两声信天游:“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后面车子上的加林和巧珍忍不住笑了。 德顺爷:“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加林:“得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得顺爷:“恋?爱?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得爱!” 他眼睛眯起来,望着远方,陷入沉思之中。 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一列列大山的剪影衬在暗蓝的天幕上。 川道里泼墨似的庄稼地。 反映着月光的水面。 陡峭的山崖。车子在公路上走着。驴蹄子单调的得得声。 在大自然的各种剪影和人、车、牲口的各式特写中,德顺老汉讲述着他的往事…… 德顺老汉的声音:“……那时候,我像你们一样年轻……农活不忙了,就吆着牲口到口外给地主刘国璋驮盐、驮皮货……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我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儿,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时,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硷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 “……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着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得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加林:“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 得顺:“嗯……”接着,他便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小路上有贼寇。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自靠你自操心……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一句一句歌词。说到后来,竟然哭起来;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干甚哩!老了,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 车子在公路上静静地走着。 巧玲靠在加林胸脯上,脸上挂着泪珠。 加林用胳膊搂着巧珍的肩头。 巧珍:“得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 得顺叹了一口气:“唉……后来,听说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的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得顺爷:“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车子在公路上走着,走着,消失在远方…… 夜,副食公司大门口。 加林往架子车的粪桶里灌粪。 夜,副食公司院内。加林担一担粪往出走,听见院墙角乘凉的几个人哼哼唧唧。一名妇女喊:“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嘛!别在这里欺负人了!” 加林一下子站住了。他强忍着继续往外担。 那妇女又嘟囔:“这些乡巴佬真讨厌!” 加林忍不住了,他把粪担一下放在院子里,朝乘凉的那几个人走去。那几个人紧张地站起来。 那妇女指住他,喊叫说:“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加林轻蔑地看了看她,尽量平静地说:“这没有办法。我们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白天机关办公,不卫生;想不到晚上你们在院子里乘凉……” 另外两个干部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 妇女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恶狠狠地对她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那妇女气得要扑过来拉扯加林,被另外两个干部拦住了。 加林转过身去担粪…… 夜。街道上。加林靠在路边暗影中的一根水泥电杆上,望着灯光闪烁的城市。旁边放着粪车。加林画外音: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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