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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在劫难逃



  尤金要追查的那件事,一直是王知一的一块心病。
  自从情场遭挫,诗坛意冷之后,王知一心冷意灰,靠着祖上的一点家产,他决心做一名世外闲人,不问政治,不惹是非,埋头著书立说。他著书立说不为名利,但求能向人类的知识宝库中加进一点东西。人类的知识宝库虽然有如海洋,却也是点点滴滴地积累起来的。
  壬知一想做一个世外的闲人,想不到那一年却在医院中碰到了一个不闲的人,不闲的人也有闲的一面,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便引为知己。又没有想到为了救大院里的这几个学生,他不得不去找那个神秘的人,请他相帮着办一点事情。那时候不讲什么立场,也不讲阶级斗争,这样的事情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事情。
  解放以后王知一闲不起来了,每一个人都要自食其力,他不得不到一个学校里去重执教鞭,教历史。五十年代初期开展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号召每一个人都要交代清楚自己的历史问题,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讲清楚,不要隐瞒任何细节。
  这时候,王知一想起他的那位神秘的朋友来了,想起来以后便大吃一惊,眼下可以肯定,那位神秘的朋友必定是国民党的一个大特务!他和这位大特务曾经是朋友,而且曾经请他相帮着办过事,虽然不是什么坏事,却也有必要向领导上说清楚。
  王知一也知道,这件事不说要比说的好,不说倒很清楚,因为他确实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说了倒反而没法弄清楚,谁能证明你不是特务,谁知道特务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任务?你能叫特务帮你做事,难道特务不会叫你做事?所有的特务都是魔鬼,哪有一个魔鬼是善良的?
  王知一有他自己的哲学,他崇尚君子坦荡荡。做人应该是不计得失,但求是非;别人认为不清楚那是别人的事,自己对自己要清楚,要忠诚老实,毫无隐瞒。所以他在肃反运动开始的时候就向领导上说清楚了,说清楚之后他准备接受隔离审查,或者是去尝尝铁窗的风味。
  那时候搞运动开始时也是轰轰烈烈,宁左勿右,不过,到运动的最后总要来个纠偏,基本上还能做到实事求是。王知一的事情经过层层调查,经过市委的研究,肯定了那个神秘的人物是国民党的高级特务,但是不能肯定王知一和这个特务是否仅仅是一般的朋友,最后只能作为一个悬案悬在那里。对王知一是控制使用,既不提拔也不开除。王知一也感觉得到这种控制,但他心安理得,埋头著书,因为他本来就不想发财,更不想升官。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王知一忧心仲仲,他发现这次运动有个特点,就是相互之间揭老底:你说我是叛徒,我说你是特务,他又说你曾经反对过毛主席……所谓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好像并不重要,因为这是普遍的,认识了,改正了还可以当官。唯独是所谓的历史问题却是抓住不放,已经作过结论的事情也要重新审查,何况他的事情是从来没有作过结论的!
  王知一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觉得“文化大革命”对他来说是在劫难逃了,人难逃,著作也难逃,他那《欲海通鉴》要被当作反动文章了,连一代史学大师郭沫若都宣布要把自己的文章都烧掉,何况他的《欲海通鉴》呢。当然,郭沫若的作品是烧不掉的,因为他的作品都已经是白纸上的黑字,已经收藏于国内外的图书馆和广大的读者的手里。而《欲海通鉴》仅仅是一份初稿,付之一炬便化作尘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在破四旧刚刚开始的时候,王知一便去和朱益老头商量,怎样才能把这份手稿保存下来,是埋在地下呢,还是藏在屋顶上面。埋在地下怕烂,藏在屋顶上也不保险,抄起家来会挖地三尺,上天入地。
  两个人商量到最后,觉得还是博物馆的古旧书库最最保险,那里能防盗、防火、防偷,也不会有人到那里去破四旧,藏一部手稿在那些积满尘灰的故纸堆里,不会有人发现。百年之后被人发现了,了不得,一部被埋没的伟大的著作!出版、盗版、研究、考证、商榷,甚至成立《欲海通鉴》学术研究会,大家到风景如画的地方开几天讨论会,吃一些山珍海味,也是够热闹的。
  王知一把两百多万字的原稿用漆布包裹好,包得像一个褪褓,双手举过头交给朱益。“老哥,这是三十年的心血,能不能留下来全仗老哥的大力。你也记得,三十多年前许春葳叫我住进许家大院来,就是为了让我写完这本书,还要老哥尽一切力量供给我资料。我没有辜负许春葳的企望,书写完了,出版当然是无望的,只能留于后世评说了。”
  朱益老头也十分郑重地接过原稿:“请放心,保存这份手稿也是我的责任……恕我多言,将来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我如何处理这份手稿?”
  王知一沉吟了一下:“手稿不要交给我的妻子,她担不起这份心事,更不能交给我的女儿,她会把它烧掉的。有两个在海外的人可以相托,一个是许春葳,还有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知道这本书的名字,也知道这本书的写作经过。他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唉,一段孽缘……”
  王知一把手稿拜托给朱益之后,便是静坐待变,他不希望出事,但却等待着事变。这种等待是非常难受的,有时候倒是希望它早点出事,把那种提心吊胆的煎熬早些了结。
  来了!在“文化大革命”中你想不到的祸事还会从天而降,你所担心的祸事当然会来的。
  学校里来了两个人找王知一,这两个人不是红卫兵,也不是什么战斗队,而是学校旱两个原来就是搞人事工作的。这两个人王知一都认识,平时见了以后都很客气,这一次来时却都铁板着脸:“王知一,请你到学校里去一趟。”
  “好,好,你们请坐。”
  “不坐了,你快点!”
  “好,好,让我写个条子留给我女儿。”王知一拿起笔来,手有些颤抖:“娇娇,我到学校里去了,也许今天不回来,你照顾好妈妈——父字。”
  王知一的妻子,那个性格开朗,侍候了王知一一辈子的王师母,不幸患病,卧床不起。王知一本来想和老妻告别,可是走到房门口时候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总觉得此去凶多吉少,生高等于死别。老妻虽然不是自己的第一个恋人,可却与自己生儿育女,恩爱相随,经历了人间多少风霜雨雪!各种风浪骤起的时候,大海上白茫茫的一片,不见同伴,不见彼岸,死守着一叶扁舟的只有老俩夫妻。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话只能关起门来对老婆讲,连儿女也不能被其听见。如今,却要离开她了,她今后有话将与谁诉说?王知一的心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他怕自己会失声痛哭,不敢进房,只是在房门的外面停留片刻,洒泪而别。
  王知一到了学校里的时候,尤金就出场了,他俨然是个胜利者,满面春风,十分得意:“噢,王先生,找到你可不容易!”
  王知一笑笑:“并不困难,我就住在许家大院里,已经住了三十多年。”
  “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说找出你的真实面貌是很困难的。”
  “也不困难,所有的材料都装在我的档案袋里。”王知一向桌上的材料袋看了一眼。
  “王玉树是你女儿?”
  “是的。”
  “真是什么藤上开什么花。”
  “没有错,只是这朵花太嫩了一点,她还不知道怎样去抵御各种侵害与欺骗。不过她很快就会坚强起来的。”
  “嗬!不愧是个能写会说的人,看样子你决不会自动坦白,不抛材料是不会承认的。”
  “那就请你抛吧。”
  “好!”尤金咬着牙,从牙缝里发出模糊的声音,然后睁大了眼睛问道,“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刻字店里的小特务交代给你的是什么任务?”
  王知一看看那桌上的材料袋:“那里面都讲清楚了,再交代也是重复的。”
  “不,没有清楚,离清楚还差得远呢。”尤金从他那军用的帆布口袋里拿出了一份发了黄的旧杂志,翻到那杂志的最后,指着一篇文章说:“这篇反动的文章是不是你写的?”
  王知一向文章看了一眼,又向尤金看了一眼,觉得这人有点不简单,居然能找到二十多年前的杂志,也算是个有文化的。
  王知一想起来了,那还是在三十年代,他看到报刊杂志上有一种理论,说是劳动创造了世界,他觉得不对,创造世界的不是劳动,而是人们的生存的欲望、发展的欲望、享受的欲望,以及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欲望。劳动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是实现各种欲望的手段,为了实现各种欲望不得不去劳动。王知一也是受了一种发表欲的驱使,便写文章去批判劳动创造世界论,认为那是本末倒置。用了一个笔名叫王知,除掉了一个一字。
  王知一当时不知道劳动创造世界的来历和背景,文章发表以后立刻遭到了猛烈的攻击,痛斥写文章的王知为无知。
  当年的王知一年少气盛,立即反唇相讥,说那些攻击他的人是双脚朝天,两手着地,把脑袋挂在裤裆里。论战的双方都是缺乏绅士风度的。
  直到日寇侵华,国难当头,此种无关生死的争论才宣告停歇。
  理论都是在论争中产生的,王知一在论争中写了三十多篇文章,查看了很多的资料,像所有的立论者一样,资料都是为他的立论服务的,使得王知一对自己的理论更加深信不疑,觉得不是靠写写报屁股来阐述的,必需有宏论巨著,逞逞大篇,所以便埋头写《欲海通鉴》,来立一家之言。
  直到解放之后,人人都学社会发展史的时候,王知一才知道自己和马克思唱起了对台戏,是反动的。可他不认为自己反动,只认为此乃一家之言。还是把他的《欲海通鉴》继续写下去,写到底,是一个死不悔改的东西。
  《欲海通鉴》当然没有发表,可那些报屁股上的文章却已无法收回,居然能被尤金找到,也很不容易。不过,王知一也曾听朱益说过,说是有一些十分神秘的人物,通过红卫兵在查抄三十年代的报章杂志,是为江青服务的。为江青服务的人怎么也会光顾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知一?
  尤金见王知一愣在那里,十分得意,这一下是触及王知一的灵魂了,就凭文章里的这些论点,把你王知一打成个反革命分子也是绰绰有余的:“看清楚了吧,是不是你写的?”
  “是的,你还能找得到,我倒把它忘了。”
  “你不会如此地健忘吧,还有什么反动文章,替我统统地交出来!”
  “没有,写文章是年轻时弄着玩的,以后再也不写了,天底下没有比写文章更加危险的游戏!”
  “不对吧,毛主席也写文章,他处之泰然。”
  “毛主席是圣人,他的笔杆子是和枪杆子合在一起的,天下无与伦比!你也是个笔杆子,你能和他比吗,小弟弟?”
  尤金恼怒了:“放屁,谁是你的小弟弟,看样子你也只有交给小弟弟去处理了!来吧,把他交给红卫兵去审讯,让他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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