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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欲海通鉴


  凡是住在许家大院里的人,除掉我们弟兄们之外,好像人人都有些来历,都有一些光荣、不光荣,或者自认为很光荣,别人认为很不光荣的业绩。
  王先生的来历我们是在若干年后才知道的,在那个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期间,王先生不得不老实交代的时候才知道的。王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大时代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王先生名叫王知一,他举一反三,很有才气。他在“天雨诗社”里年纪最小,诗写得最好,曾经出过两本诗集。后来突然江郎才尽,一首诗也写不出来,他说是诗神突然离他而去,实际上是一位美丽的女诗人把他抛弃。他从诗雾腾腾的浪漫世界里清醒过来了,转而面向实际,一头埋进故纸堆里,研究古籍。他通读二十四史和百家杂记之后忽然有所发现,发现人类的历史是由人类的欲望谱写的,纷坛繁复、轰轰烈烈的历史变迁,原来只是人们欲望的体现。人的性欲、食欲、物欲、权欲、荣誉欲、占有欲……驱使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如果没有性欲和食欲,人类就不会衍生和发展;如果没有物欲、权欲、荣誉欲和占有欲,那些你死我活的纷争就能平息。他发现用此种观点能解释历史上所有的事件,从部落之争直到资本主义,而且可以预见苦行主义、禁欲主义,各种各样的乌托邦肯定是要失败的。
  王知一不写诗了,他用人欲的观点来写点儿小文章、小故事之类发表在报屁股上面。想不到此种文章却受到了攻击,有些思想激进的人用劳动、斗争和生产发展的观点来批驳王知一。王知一当时不知道这些观点的来庆,便冷嘲热讽地著文反击,说这些人是把屁股和头脑错了位,颠倒了因果关系。如果没有食欲的话,人们何必去劳动呢?如果没有权欲和占有欲的话,人们又何必去争斗呢?生产的大机器完全是以人的欲望为原动力。也许是受了什么欲望的支配吧,王知一决定用毕生之精力来写一部通史,名之曰《欲海通鉴》,用人的欲望来解释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说明人类因欲望而发生、发展,又因为欲望的无穷尽的膨胀而导致毁灭。
  历史学家说王知一是个怪物,而且不自量力。许春葳和王知一本来就是至交,他慧眼识英雄,认为王知一是跳出百家之外而自成一家的奇人,决心支持他完成这一伟大的事业。他把王知一请到家中来住,让他使用许家所有的藏书,而且和收旧书的朱益老头住在一起,两人可以相互帮助,相互得益。朱益老头也是个奇才,他精通版本和目录,几乎知道各种有价值的古籍都在哪里。王知一只要开出一张书单,朱老头就能把他所要的书送到案头。
  王知一在五号门内一住就是十五年,晚间阅读,白天著述,孜孜不息。他写作都是用毛笔,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只是在午后或黄昏时拉拉二胡,或者是和朱老头下两盘棋。他曾因伏案过久,缺少运动,身体虚弱,受到了肺结核的侵袭,可是却被他的一位同学,一位在天赐庄博习医院工作的医学博士,用盘尼西林救出了虎口。也可能还没有全好,我们在清晨和深夜时还听见他轻轻地咳嗽。
  王知一和我们特别亲近,更把徐永看作是他的徒弟。我发现有些老人见到年轻人时就皱眉头,好像有什么地方看不惯似的。可有些老人见到年轻人时就高兴,可能是看到年轻人时就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吧,他们年轻时也许是和我们一样,也是欢喜和许多朋友在一起,吹拉弹唱,成立什么小社会,梦想着做一番事业。
  王先生住在隔壁的楼上,我们每天从后窗中可以看到他家的走廊,甚至可以看到他家起居的情况,好像是住在一起似的。可我们从未到他的楼上去过,连徐永也没有去过,下棋、拉二胡等等,都是在楼下,在朱老头的家里,用朱老头的话说,就是不要去打扰王先生,让他专心一意地写东西。
  为了寻求帮助与合作,我们只能来打扰王先生了。许达伟很懂礼貌,见到王先生便道歉:“请原谅,我们打扰了您。”
  王先生见到我们十分高兴,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哪里哪里,说老实话,写不出来的时候倒希望有人来,特别是希望像你们这样的小朋友来,谈谈说说,陶然忘机。娇娇,快点来,徐永叔叔来了。”王先生的小女儿娇娇,和徐永、阿妹玩得很熟,经常缠着父母,要找徐永和阿妹。
  娇娇闻声而来,手中拿着一只草做的螳螂,说是阿妹做给她的。
  王先生十分称赞:“你们看,这阿妹的手多巧,农家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有自立的能力,连玩具都是自己做的……噢,对了,近几天怎么不听见你们吹拉弹唱呢,是要大考啦?”
  许达伟咬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王先生,不瞒你说,我们遇到灾难了,可以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所以特地来向您请教的。”
  王先生惊愕了:“你们有什么灾祸呢,灾星从来不坠落在校园里。”
  “是的,正因为我们没有住在校园里,而是住在这么个充满诡秘的大院子里。”许达伟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对王先生说了一遍。
  王先生一听,就为我们担忧了:“不会吧,你们算是什么共产党呢……警察已经来过了……柳梅的事情是否与此也有联系?”王先生沉吟着,低着头喃喃自语,跟着便抬起头来问道:“你们作何打算呢?”
  我只好把如何拉绳、关门、爬墙头的打算说了一遍,越说越觉得是一场中学生的游戏。
  王先生倒没有笑话我们:“有一些应急的措施也好,但也不能解决问题。他们凭什么说你们是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去告发你们的人又是谁,告发你们又是什么目的?要抓你们的是什么机构?那个贾大奶奶又为什么要打柳梅?要把这些事情都弄清楚,然后才能确定怎样来应付当前。”王先生好像老师讲课似的连续提问,问得我们都目瞪口呆,答不出来。
  “这样吧,我们去找朱益商量商量,他是许家大院的老住户,知道大院里的各种关系,也许他能为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朱益老头也回答不了王先生提出的问题,倒是能提供我们一条逃跑的捷径,说是用不着爬墙头:“来来,你们跟我来,让你们来看一个所在。”
  朱老头领着我们穿过东面的空地,来到高墙的脚下,那里有一座小事似的建筑物,上面有一扇铁门,是用铁闩闩着的。拉开铁门便是一个空洞,通到围墙的外面,只须猫着腰就能钻出去。
  我在围墙的外面就曾见过,这里是个化纸炉,还有个小小的烟囱管竖在围墙的上面。老年间人们敬惜字纸,决不能把有字的纸踩在脚下,更不能把字纸丢到粪坑里,如果有谁用字纸作便纸,那就要遭天雷劈,因为字是圣人造的,字句是圣人的语言,是糟蹋不得的。大户人家为了积阴德,常在围墙上造一个字纸炉,上面用砖刻“敬惜字纸”四个字,希望左邻右舍都把字纸烧化,使其洁净归天。许家大院里的人为了烧化方便,就在墙内开了个门,拉开铁门就能把字纸抛进炉内。现在的字也不是圣人造的了,字句更加不是圣人的语言,什么狗屁文章和下流语言都可以印在纸上面。人们再也不敬惜字纸了,那化纸炉也就成了历史的陈迹;陈迹也有用处,它可以帮助我们迅速地逃离。
  我们对王先生和朱老头都很感激,有了这些好人的关照,我们的心情好像都宽松了一点。
  王先生并未宽松,他对这些事情颇有经验,年轻时他也曾被当局追捕过,懂得主要的问题是弄清来龙去脉,然后才能决定进退。
  王先生好像已经把我们的事情当作他自己的事情了:“好吧,你们先回去,日夜防着点,我想办法替你们去打探一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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