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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跟你走天涯


  柳梅处在一种极其矛盾、紧张、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之中,她把自己关在楼上已经三个星期,不敢出门,不敢下楼,而且关照自己的女佣陈阿姨:“若是有人来找,就说我不在屋里。”
  柳梅知道,她又处在命运转变的关头,只要向前迈出一步,就要决定自己的后半辈。她本来主意已定,因为她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到美国去,到那里去过一种似乎美好而又不可知的生活。这不是一条她想走的路,一个单身女子远走异国他乡,不为什么理想,仅仅为了生活,总觉得有点穷途末路,但也只有此路可走。
  现在,柳梅的面前突然出现了另一条路,在这条路上她可以跟着许达伟走,挽着许达伟走,风雨有人关照,跌倒有人搀扶,冷暖也有人知。这灸路可能曲折,可能艰苦,不如去美国那么舒服。柳梅是过来人,她坐过汽车,住过洋房,进过豪华的饭店和咖啡馆,她知道,如果一个人不尚浮华,不爱虚荣,不想无所事事,就会感到那种生活的冷漠和空虚。
  事实上,柳梅已经决定了要跟许达伟走,理性对感情的克制只是为感情找到可靠的出路和足够的理由。她所以犹豫不决,不敢对许达伟作爱的试探,不是为了什么选择,而是为了自己的身世。她知道许达伟对她有情意,这是由她的直感和自信决定的。但她不敢肯定,许达伟在知道了她的一切之后能否始终如一,男人在这一点上比女人还要自私和狭隘。如果许达伟对她的过去不谅解,不怜惜,那又何必再演出一场悲剧呢?
  三个星期之后,柳梅突然清醒过来了,就像发烧昏迷之后突然退去了寒热。她觉得事情十分简单,用不着恍恍惚惚的,只要开始的时候就把什么都讲清楚,万一不行就到此为止,不必伤心掉泪,也不必藕断丝连。柳梅在十里洋场上周旋过,她自信有这种能力。

  那是个礼拜六的下午,刚刚下过一场透雨,柳梅像雨后的荷花,突然亭立在我们的院子里。
  我见了突兀一惊,脱口而叫:“达伟,有人找你!”真是莫名其妙,我怎么能肯定柳梅就是来找许达伟,而不是来找我高孝悌?
  柳梅掩口而笑,点点头:“许先生在吗?”
  “在在,在楼上。”我又大喊一声:“达伟,你快点!”哪急吼吼的腔调好像生怕柳梅又要逃掉。急啥呢,她下定决心来了,你想赶也赶不走的。
  许达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没有下楼,而是伏在栏杆上往下看:“谁呀?”那声音还有点不耐烦的意味。
  柳梅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微微地一笑。
  你看那个许达伟,那神情的变化真有点神奇,阴转多云到晴天,突然雷鸣电闪,惊呆得伏在栏杆上面,不笑、不答,也不点头。我的许大哥呀,你吓啥呢?你即使不能从栏杆上往下跳,也应该张开双臂,“啊”地一声奔下楼,这玩意儿我在外国电影里见过多次呐。
  还是柳梅比较老练:“能上去看看吗,你们的楼上我还没有去过,是不是和我住的地方一样的?”
  “啊……”许达伟这才啊了出来,“欢迎欢迎,请上楼……等等,我来迎接。”噔噔噔,一溜烟下了楼梯。这时候我倒希望他慢些,滚下来是会大煞风景的。
  许达伟走到楼梯口,柳梅已经主动伸出了手,让许达伟把她搀上了楼。这大概是一种礼节吧,其实柳梅是用不着搀的,她闭着眼睛也可以上下这样的楼梯,因为这架楼梯和她家的楼梯没有任何区别。
  柳梅和许达伟并肩站在外走廊上,翘首远望……
  我们这里也看不远,柳梅却说:“你们这里比我那里敞亮,我那里看出来就是一堵高高的风火墙。”
  许达伟活过来了,恢复了他的原样。慷慨激昂:“都一样,这围墙里的大房子就是一架鸟笼子,我的祖宗高兴的时候就把它托在手里,看看里面的鹦鹉和画眉。”
  柳梅睁大了眼睛:“是嘛……你的祖宗自己也在笼子里呀!”
  “对对,你说得对,大家都关在笼子里,看不见外面的天地,可有许多人却心甘情愿地被关在里面,你把她放出来,她还要钻进去。可悲。”许达伟讲起这一套来十分流利。
  柳梅听得很有兴趣:“看起来,你是这个世家的叛逆。”
  “可以这么说,但也是一个十分软弱的叛逆,我只是从上房搬到别院,从大笼子搬到小笼子里。可是我要和朋友们一起,为冲出这个牢笼作好准备!”许达伟捏起拳头,轻轻地一劈。
  “能带上我吗?”柳梅的眼睛这么一乜,似真似假。
  许达伟也很灵敏,立刻抓紧抛过来的缆绳,拴得紧紧的:“那就说定了,你带着我,我带着你,我们一起冲出去!”许达伟伸出手来:“请,到里面去坐一会。”
  许达伟和柳梅紧挨着进了房间。我和史兆丰站在楼下挤眉弄眼,连阿妹也在那里笑嘻嘻的,这位大姑娘现在也懂得了许多事体。
  “笑点啥呀,阿妹,快向楼上送点茶去”
  阿妹把身子一扭:“不去!”笑着回到厨房里。
  阿妹当然不能去。许达伟苦等了三个星期,在备弄里走了几十个来回,甚至在六号门的门缝里窥视过,只是想看一眼而已。现在,柳梅居然到了房间里,别说来人送茶了,来个凤凰献宝也是多余的。
  许达伟领着柳梅进入房间时,简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收拾哪里。他和朱品住在一起,那个乱头势就不能提,满墙都是画稿,满地都是纸片,所有的凳子和椅子上都堆满了画册和书籍。张南奎曾经对他们提过意见,而且愿意为他们效力。可是朱品不同意,他认为越乱越好,艺术不能整齐划一,许达伟也放任自流。现在好了,贵客来了,坐在哪里?
  许达伟也能急中生智,拍拍他的床沿:“请在这里坐吧,对不起,我们的房间实在乱得不像话,早知道你来,我们就会收拾得整齐些。”
  柳梅很随便地向床上一坐,手搁在床头的书桌上:“这样好,自然。你别把我当客人,我以后也不再叫你许先生,人与人之间应该恢复真诚,免掉一切虚伪。”她很巧妙地一下子就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许达伟高举双手:“我赞成,我以后也叫你柳梅。人们往往把虚伪当作规矩,当作礼节,我们可不必为它去浪费时间和精力”
  柳梅抿嘴一笑:“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对我虚伪,说什么对不起。”
  “因为……刚才……我看到的是一个,是一个讲礼节,爱整洁,过惯了高雅生活的柳梅……”
  柳梅咯咯地笑起来了:“真的吗,难道我给你的印象是如此的可怕?”
  “不是可怕,是山村的牧童仰望着高山上的一朵白莲。”许达伟情之所至,突然来了点诗意。
  柳梅坐在床沿上,伏在书桌子上,抬起头来仰望着许达伟,嘴角带着笑意,眼光像一泓春水,妩媚而又顽皮:“现在呢?”
  许达伟的诗意又跑光了,是跟着魂魄一起飞散的,他的灵魂被柳梅的眼睛勾出了丹田:“现在……现在你坐在我的身边。”灵魂出窍以后,语言也是笨拙的。
  柳梅的眼睛扑闪扑闪,有点眯细,好像是被许达伟那灼热的目光耀得睁不开似的:“是呀……我早就想到你们这里来坐坐,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你说得很坦率,这个大院子是有点像鸟笼,只有你们这一部分的笼门可以自由开启。你所以要从家里搬出来,和同学们住在一起,是不是也觉得那个笼子里太沉闷呢?”
  “是的,也不完全是的……”许达伟好像一辈子都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向自己心爱的人倾诉衷肠。他向柳梅再走近一点,靠在书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讲博爱平等自由,讲社会的不平与黑暗,讲住房的不公和寒士,吟杜甫的那首诗。他的眼睛有时看着窗外的天空,把憧憬寄托与白云;有时直愣愣地看着柳梅,把腑肺交付与知音。他的话像高山上的泉水,从窗外的白云间一直流到知心人的面前。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系统而明确地讲过自己的理想,思想有时是为了叙述才明确起来,特别是为了争取别人的赞同与爱怜。
  柳梅的双手托着下巴,听得简直入了迷。这些话她好像也曾听人说过,也曾在什么书刊中读过,可总不如许达伟说出来那么有感染力。在许达伟娓娓道来之际,她把自己所熟悉的人都过滤了一遍,觉得那些人都是行尸走肉,包括她自己在内,只有许达伟才是胸怀大志,善良有为。情人的眼里出西施是指男人而言,女人的眼里是出英雄的。
  “达伟,我真羡慕你,你活着有目标,有奔头,不像我,我到底为啥活着咱己也说不清楚,像浮萍似的飘来飘去,任凭风浪的欺凌……”柳梅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低沉。
  许达伟的心都皱起来了:“柳梅,我们早就约定了,不再虚伪……我总觉得你内心有许多痛苦,你一个人住到这个大院子里来,几乎是与世隔绝,这事情的本身就是莫大的痛苦。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你的亲人又在哪里?我不想打听你的私事,可我想为你赴汤蹈火,使你幸福、使你活得愉快而有意义……”
  柳梅的眼泪流下来了,无声地往下流,不是悲伤,不是哭泣,是感动与感激。她所碰到的男人都是想从她的身上得到满足,从未听说有男人愿为她的幸福而赴汤蹈火的。柳梅用泪眼看着许达伟,模糊中见他似乎是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那么高大、魁伟,有一颗像宝石似的心放着光辉,梦中曾有几多回,就是他扑到自己的怀里……
  许达伟见柳梅流泪更是惶恐:“原谅我,柳梅,我不该提起这些事体,把痛苦的事全忘了,我以后也永不再提。”
  柳梅擦干了眼泪:“不,要提。我早就想过了,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听?说来话长而且是苦涩的。”
  “哦,谢谢你把我当作知音。”许达伟的心里美滋滋的,柳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要寻找的人,“说吧,推心置腹地说吧,我决不辜负你的信任。”
  真正要说的时候柳梅倒又难以启口,她看了看手表:“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告诉你。”
  “那就今天晚上,我到你的楼上去。”许达伟有点猴急。
  “我那里也不大好,服侍我的那个陈阿姨,一双眼睛尖溜溜的……最好是找个什么地方,只有我和你。”
  许达伟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好,晚上我带你到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去,你怕不怕?”
  “跟着你走遍天涯我都不怕。”柳梅仰望着许达伟,水汪汪的眼睛大胆而热切,爱的表白已经暴露无遗。
  许达伟飘飘欲仙,魂不附体,送柳梅下楼时脚步不稳,小腿肚颤抖。
  我听见楼梯响时便看看表,许达伟和柳梅在楼上已经谈了两个钟头,谈恋爱倒也是挺费时间的。我和史兆丰都觉得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们两个在楼上谈的时候,我们都屏声静气,不到天井里去向楼上探头,也不许阿妹在外廊上走来走去,使他们两人觉得这个院子是空的。据说,一对恋人在一起的时候,最好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等他们谈得又饥又渴的时候,才从远处来了一个挑着担子卖馄饨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除掉马海西和罗非之外,人人都知道了许达伟的秘密,可是谁也不敢和他开玩笑,因为他已经痴痴呆呆,魂不附体,这时候和他开玩笑,不仅是笑不起来,而且是十分残酷的。
  我们这小社会也和过去不同了,初始时大家都团在一起。晚饭以后不是闲聊就是练习乐器,丝竹盈盈,琴歌阵阵,把个许家大院闹得热气腾腾。现在不行了,我们这个小社会和大院子有了联系,小小的八个人,被黑压压的大房子分掉了,像小石子儿掉在大河里,有人还是掉在爱河里。这也不稀奇,房子本是人类生殖繁衍的地方,就像鸟儿的窝巢似的。
  徐永吃过晚饭便到隔壁的王先生家去练二胡。他经王先生的介绍,参加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国乐队,正在加紧练习,准备在青年会登台表演。别看徐永平时不大和人交往,也不参加什么活动,一旦参加了,交往了,那就持之以恒,刻苦认真。
  朱品替费亭美画肖像,越画越来劲,一个礼拜要去三回,比我讲电影故事的时间多了两倍。阿妹也跟在后面瞎起劲,每次都帮着朱品背画夹,拿画笔。
  马海西吃过晚饭后便穿着整齐,到大街小巷去逛荡,说是去找罗莉。临行时还要向我和史兆丰交待:“我今天去阊门石路,你们两个还是到北局小公园去。不必注意开明大戏院,罗莉从来不看京戏……”
  “要不要再到城头上去一回?”
  “别傻了,罗莉个子矮,一定要穿高跟鞋,穿了高跟鞋怎么走田埂,爬城头。”马海西说得很有道理,爱情竟能把一个大大咧咧的人磨得精细。
  我和史兆丰出门的时候,见罗非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便高喊一声:“罗非,我们出去啦,你在家里看门吧。”
  “不,等会儿我要去和朱老头下象棋。”
  对了,罗非和那个收旧货的朱益很合得来,两人没事便下象棋,他们下棋只有动作,没有语言。朱老头就欢喜这样的人,他最怕下棋的人嘴里罗里巴嗦,骂骂咧咧。
  留下来看门的就只有张南奎了,他哪里也不去,不是因为天性,而是因为贫困。每天晚上为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抄写文稿,赚点儿伙食费。没有文稿抄写时便补衣服,做袜底。贫困会使人失去自由,也不敢有什么浪漫气息。
  唉,人不能没有房子住,却又不能老是住在房子里,住在房子里不能出去的人和那没有房子住而在外面流浪的人一样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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