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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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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那一点多年陈旧的委屈。虽然没能大声。只是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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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经易门扑通一下这么跪在跟自己同龄的谭宗三面前时,很自然地,所有在场的人都镇住了。没有经历过,也想象不出这个场面。更想不到的是,反应最强烈的恰恰是被脆的谭宗三。霎时间内,他的心像脱了轨的火车冲进摆满了吃食百货摊的广场,连续的碰撞爆炸溅落飞舞飘散。腿脚酥软了。五脏六腑往上翻。胸闷得一点气都透不过来。脸色跟着就发青发灰。脑子里轰轰地涌起通红滚烫的糊状东西。手自动地去找支撑物。身子自然也就颤颤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张桌子边上了。完全是一派最典型的虚脱症状。头,当然很晕,并且睁不开眼睛。
  “宗三……”存伯吓坏了,便慌慌地叫出。
  谭宗三听到存伯这一声喊叫,心里明白,但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头依然晕得厉害。当务之急是别在众人面前倒下,不能让更多的人发现自己突然异常了。他知道这症状会很快过去。过去以后,一切又会正常。正常得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过什么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关键是要熬过这几分钟。于是他挣扎着用极低哑又极严厉的声调说了句:“不要叫。”尔后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间慢慢一努,终于背转过身去。给所有在场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经易门而已。
  一个漫长的片刻过后,那梦魇般突然降临的爆发渐渐平息。脑子也清静下来。重要的是,眼睛能睁开了。于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随后便肯定要到来的对自己的厌恶和失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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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那满树的桃花。当然还有麦田。还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青团”。那是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蒸熟,捏成团,嚼得满嘴生香,再粘在牙缝里;那是一种轻飘飘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张开双臂,走进那湿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边上,就长着那两棵并不高大的桃树……
  每次这样发作后,谭宗三都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藤榻上,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来责备自己。从回想“桃花”开始。回想他和经易门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所有的。
  那年他十二岁。(十三岁差三个月?)父亲带他一道回乡下上坟。住在大娘娘(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给了县城里的生意人。大娘娘的男人在县城南市梢开了一爿木行。木行门前必有条大河。河里淌满了滑溜溜的木排。木行后身必有个木场。木场上木头堆放得像迷宫里的城堡。大娘娘小娘娘实在太喜欢这个长得清秀而又聪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并为他在县中办妥了借读手续。谭宗三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再住些日子。他喜欢麦田。麦田里有长得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麦子,代表一片湿润。麦田里还总能听到一声声低微而悠远的鹁鸪鸟叫,代表遥远的起伏和空旷的轻淡。他还喜欢长时间地在县城那些老旧的街筒子里转游,长时间地站在邮政局门口那个老旧的铸铁邮筒边上,看雨水慢慢侵蚀翘裂。县城里发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长的时间里,等那几个很少的人,看他们怎么往邮筒里小心翼翼地投进他们给远方的寄托。从寄信人雨中弯曲的背影上,他想象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象它们将去上海、伦敦、马德里。想象大娘娘小娘娘过去也是这样啪哒啪哒踩着雨水,走过光滑而并不规则的石卵子街面,到这里来给分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谭家人发信。尔后他寻找街角肉铺里的刀斧声。注视大团大团的蒸汽从糕团店的屋檐下阵雾般向上扑腾。偶尔地,也会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为此他根本不去那个已答应他去借读的县中上课。因此大娘娘指着他鼻子说,侬要不去上课,就给我回上海!他跺着脚说,我要去上课,就不留在侬这里了!情况立即汇报到上海。谭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这“孽畜”给我弄回来。便派去了经易门。准确点说,不是“派”的,是经易门主动请缨的。他说,“三叔”(小时候他这样称呼谭宗三)难得去一趟乡下,马上把他叫回来,他会不开心。他说由他去陪陪“三叔”,或许能让“三叔”一方面开开心心在乡下过完这个春天,一方面又不荒废了学业,让乡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让上海的谭家人放心。那时候的经易门也只有十二三岁,但讲出话来,跟大人一样。他从小就有这个特点。八九岁时,他就习惯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各种各样的问题。独自一人打棋谱。叫谭老先生和谭老老先生欢喜得不行。
  谭宗三后来多次说过,他“怕”这位同龄人。这感觉的产生,大概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的。但是说实在的,经易门那次并没有给谭宗三带去任何责备和规劝。他那么一个懂事的人,怎么会那么做?到大娘娘家后,他只是替宗三整理书包。熨烫校服。补做作业。第二天一早,毕恭毕敬地站在谭宗三的房门前,等候他起床。谭宗三当然照旧不去上课。经易门也没跟他执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时分,谭宗三转游回家吃饭,四处不见经易门,进了堂屋,才见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青砖地上,身下连个草蒲团都没垫。头上还顶了一根“家法”棍。谭宗三高兴了,转身问大娘娘,哈哈,这个乖巧鬼也会做错事的?他做错啥事了?大娘娘说,他啥也没做错。谭宗三问,他什么都没做错,侬为啥要罚他下跪?大娘娘说,我没罚他,是他自己在罚自己。谭宗三大惑,问,他有神经病,自己罚自己?大娘娘说,他说他没有做好谭家老先生要他做的事。谭宗三问,老先生要他做啥事了?大娘娘说,老先生要他来管好侬,让侬天天去读书。谭宗三一听,不高兴了,上前踢踢经易门,说,我的事,侬不要管。侬也管不了。不要这么一本三正经。起来起来,吃饭去。但经易门只当没听见似的,不动。谭宗三火了,说,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事要侬管?经易门还是不动。谭宗三无奈,只得说,好好好好,侬喜欢跪就跪,跪到天黑,跪到老死,跪出侬魂灵头来,也不管我啥事!说着,自管自去吃饭了。他以为经易门再跪一会儿,忍不住了,自会起来的,下午便自管自又去县政府后身的大草塘边看鱼鹰捉鱼/但没想到,经易门这家伙真一跪不起。到谭宗三晚上回家找饭吃时还跪着。已经连着三顿饭没吃的他,脸色开始不断灰白。家法棍在头上直晃动。谭宗三看着,又心疼又气恼,冲过去叫喊,侬这到底是跟啥人过不去?经易门晃动着仍是不作声。谭宗三一气之下,甩手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连晚饭都没吃便蒙上被子装睡。只听外头一片窸窣。大娘娘全家的人都围着经易门在轻轻地劝说,还给他端来泡饭皮蛋酱乳腐咸瓜条。经易门却只是闭目嘤嘤啜泣,只是不说话,也不肯吃,更不肯起身。又过了一会儿,大娘娘家那个十四岁的大女儿开始陪着抽泣起来。再过一会儿,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儿也开始陪着抽泣。又一会儿,那个三十六岁的女佣在一旁撩起围裙开始不断擦眼泪擤鼻涕。这时大娘娘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便走进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对谭宗三说,他是为侬受罚的。侬是不是……去劝劝他……哪怕劝他吃一口薄汤汤的泡饭粥也好……他已经为侬跪了十几个钟头了啊!为我?为我?啥人要他为我?!谭宗三猛地掀开被子,叫喊着从床上跳起来,冲到经易门身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啥人叫侬管我的事的?我要侬管?要侬管?这一推不要紧,已经连续跪了十几个钟头、又连着几顿粒米滴水未进的经易门,头一晕,便通地一声倒在铁板一样生硬的青砖地上,并磕到在铁梨木的条案腿上。立时三刻,那鲜血就从磕破的口子里涌出。他那半个瘦脸马上被血糊满。大娘娘一声尖叫,带起了在场所有女人一片尖叫。从未见过这么多鲜血的谭宗三,便一下给吓蒙了,竟冲上去抱住经易门的头,拿双手捂住血口子,哭着大叫,去请医生呀。快去请医生呀。经易门居然从谭宗三怀里挣脱出,匍伏着,连连东倒西歪地(实在支持不住了)给谭宗三一边磕头,一边哭求,三叔……三叔……我求求侬了……侬是我祖宗。侬一定要好好去读书……我求求侬了……求求侬了……
  那声音的惨历。那眼泪的真诚。那血的尖锐。那苍白的洞染。的确地震海啸般袭来。谭宗三不由自主地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想伸出双手去制止疯子一般继续在磕头的经易门,但被血粘糊住的双手,竟然让他感到腥腥的张扬不开,更不敢有稍微的动弹。由于离经易门非常近,他不得不看到那血继续腥腥地往下流。不得不看清,在被血糊住后,他的眼睛又如何地绝望地睁开。哀求。血流到嘴里,又被那急切哀求的气口嘶嘶喷出。然后又越过上嘴唇,喷溅到另一半脸上。那半边曾经是非常清净的,但现在却分明有红的细线和红的小虫在蠕动……当经易门再一次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来向他哀求时,他头一晕,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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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谭宗三就去上学了。他没有勇气再对抗经易门的“下跪”。他终于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非常软弱的人。他痛恨这种发现。但又不能不发现。以后,经易门多次向他下跪。用下跪来求他遵守谭家的规矩。后来又发生过一起“桃花事件”。从那以后便彻底改变了他对经易门的看法,(如果原来有什么既定的看法的话)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桃花事件”发生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那年一开春,谭宗三一反往常,不仅主动提出愿意替父回乡上坟。而且还再三保证在乡下期间,按部就班去县中上课,决不耽误一天学业。谭老先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毕竟是事实。谭老先生随即把宗三叫进书房,翻开《龙文鞭影》,从“诲尔童蒙”讲起,一连讲了两个小时。宗三那天也怪了,居然笔直地坐了两小时,听得十分地仔细。认真。高兴得谭老先生一回到夫人房中,就连连抚掌道,皇天不负我谭家人……皇天不负我谭家人啊……马上吩咐热水伺候,洗澡;又陪夫人去佛堂做晚课,尔后高高兴兴地换了睡衣,准备舒舒服服睡一个安稳觉。没想老妈子来敲门,说,经老先生带着儿子经易门,有急事求见,在小客厅等着哩。谭老先生一听,不高兴了。他最讨厌别人这时候拿什么“急事”来打扰。他讲究起居规律。重视睡前平静。他认为一次好的睡眠,胜过十瓶艾罗补脑汁和十瓶赫力维他。而睡前的平静,则是保证获取好睡眠的基本条件。这是他从美国一本叫《全体阐微》(奥士哥著)的医书里看到的。他跟经家父子宣传过这些主张。他两也是表示过赞同的。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经老先生是被经易门急急忙忙地拖来的。傍晚时分经易门才得知老先生答应谭宗三“独自”“替父回乡上坟”,而且已经派人替他买好明天一早的船票(那时候谭家还没有自备的小火轮常年地来往于南京武昌芜湖镇江)。他着急。因为他非常清楚,谭宗三此次主动请缨去乡下,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代父尽“孝”,“追思祖宗”。纯粹为了一个女人。县中里一位教唱歌的女教员。
  “哪个女人?县中里那个教唱歌的?瞎三话四!”谭老先生在睡衣外加了件缎子滚边的睡袍,耸了耸他很寿相的长眉梢,驳斥。这个“女教员”他认识。非但认识,而且还可以说“熟识”。头两年回乡跟县碾米厂谈生意,不止一次请她吃过饭。跳过舞。县政府办的舞会。在府学小礼堂的楼上。很精巧的一个小厅。四周有一圈朱漆木栏杆。栏杆后头放有一张张小型的八仙桌。八仙桌上点着一支支蜡烛。玻璃果盘里放着广柑。玫瑰香葡萄。花生牛轧糖。本县新研制出品的高粱抬糖则是必供的特产。当然还有‘糊绿”(本县名茶)。叫来伴舞的还有县“绍兴大班”挂头牌二牌的花旦、青衣、刀马旦或别的什么“旦”。但实际上,她们并不会跳华尔兹,也不会跳狐步探戈。只会在一旁捂着嘴傻笑。或抱着你的胳膊瞎转圈。县里那几位上了年纪的科长就喜欢这样让她们瞎抱着瞎转圈。谭老先生(那时他还不老。也就四十岁左右吧。)能跳非常好的狐步和探戈。有两双非常好的意大利皮鞋。但他更多的时间却总是跟她在一起做“烛光座谈”。包括后来的几天,他请她到街里“最有历史的”“末上青酒家”“座谈”。“‘末上青’。好。这三个字源出《花间集》唐乾符元年进士牛峤、牛僧儒之孙的‘解冻风来未上青’。雅致。非常雅致。”每次去吃饭,他每次都要这么文绉绉地向她诠释一遍这店名。她每次都默默地听着,默默微笑。或者就动用她那根纤细的手指,蘸了茶水,在雅座间大理石面的餐桌上,默写同一首词的后两句:“无端袅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他俯身看罢,接着连声赞扬:“好。好一个‘舞送行人过一生’。雅致。非常雅致。”但后来他再没有邀请她“座谈”,因为突然间得到确切消息,她执意要嫁给县天主教堂的一个神父。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闹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真可谓骤然间风起萍末。后来到底嫁了还是没嫁,不得而知。他也没打听。不想再打听。一想到居然死活要嫁给一个白白胖胖的神父,谭老先生心里就不舒服。(特别让谭老先生不舒服的是,这位神父的年龄居然比他还要大。)但不管后来到底是嫁了还是没嫁,有一点他觉得是绝对有把握的,她绝不可能和他的儿子“搅和”在一起。不说其他,只说年龄,(他没有问过她的年龄,但估计来看,再年轻也有二十四五。)而宗三当时“一塌刮子”才十四五岁。搞啥搞嘛!
  但经易门坚持说,他没有瞎三话四。这两年,宗三回乡下,都是他陪的。而且从头陪到底。从去陪到回。真正是“全程陪同”。真正是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宗三的底细了。但谭老先生还是不信。于是经易门只得对父亲说,有几句话我只能单独跟老先生讲,只好委屈侬,到外头稍等一会儿。经老先生当时非常尴尬,被儿子“请”出门,居然还当着谭老先生的面。这还了得?!他立刻虎下脸,刚要训斥,却被谭老先生制止。谭老先生一直很赏识经易门的“少年老成”。他甚至常在人前感叹,可惜我谭家没生出这样的儿子。对待经易门,他往往优渥有加。于是他朝经老先生挥了挥手,打发他到外头去“吃香烟”。
  看着父亲悻悻地走出小客厅,经易门内心自是不无歉疚。但他很快驱散了由此而产生的瞬间的恍惚,马上走过去,关严门,这才回到座位上,对谭老先生说,老先生,我只讲一桩事,侬就可以断定,三叔跟这个女人关系已经有多少深了。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女教员送过一张照片给侬。是啃?
  “瞎三话四!”老先生长长的眉梢又一次耸起。但这一次,脸却立时红涨。
  女教员的确送过一张照片给这位四十岁的老先生。这件事办得真的很隐秘。首先,是她主动提出要送一张照片给他“做纪念”。而且,当时在场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别无他人。照片又是密封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送过来的。肯定没有被任何人拆封过。后来听说她一定要嫁给那个神父,他便把它翻找出来,立即撕得很碎,并扔进火塘里烧掉。全过程真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能泄露?特别是怎么可能让经易门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不可思议。
  “老先生,今天晚上我居然都不怕得罪我阿爸,连他也请了出去,侬就可以放心,我绝对会帮侬保守这桩秘密的。我知道这种事不好到外面去瞎讲的。我也知道这桩事肯定是那女人不正经,想吃牢侬老先生,将来敲侬一记竹杠。侬恐怕还不晓得,这张照片一开始那女人是交给二叔带过来的……”
  “我讲过了。没有啥照片!”谭老先生再次涨红了脸叫道。
  “……照片交到三叔手里,他还嘻嘻哈哈地让我看。他本来要按那女人的吩咐亲手交把侬。是我劝他,不要面对面的交。因为……那样……我想你们两个将来都会蛮尴尬的……”说到这里,经易门略略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一下老先生的反应。这时,老先生他不再反驳,但也不顺应,只是瞪出一对疑虑的眼睛,捉摸着这个小小年纪的经易门,此刻真实用意究竟何在。
  “……牛皮纸信封是我帮他重新又封起来的。信封上收件人姓名,是我仿照那女人留在照片背后的笔迹描上去的。也是我交给大娘娘家的那个张妈,让她一定亲手交到侬手里,并对侬讲,这是学堂里一位女先生送过来的。阿是有这样的事?”
  沉默。
  “我也搞不懂,这女人既然要跟老先生侬亲近,为啥又偏偏把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做在二叔当面。真是老恶毒的……”
  “不要再跟我谈她!”谭老先生闷闷地喝斥。
  经易门立即根识相地停止叙述,保持了几分钟的缄默后,才轻轻说道:
  “她经常叫三叔到她房间里去。只要她一叫,三叔就去。”
  “侬为啥不早讲?”
  “我本来以为侬不会再让他去乡下了。这桩事也就到此了结了。”
  “侬马上叫人去把这小赤佬的船票给我退了。”
  “退船票,总要讲个理由……”
  “讲啥理由?没有啥理由好讲。退!”
  “三叔的脾气,侬也不是不晓得。吵起来,拆天拆地。”
  “这次,我让他吵。看他怎么吵!”
  “万一他要把照片的事吵出来……”
  “那……侬讲怎么办?”
  “老先生只要再多买一张船票,让我跟三叔一道去,就可以了。我保证善了这桩事,让老先生放心满意。”
  谭老先生不作声了,又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让经易门把经老先生叫进来,让他立即派人连夜想办法去搞船票,再搞一张明天一早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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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无论是作为过来人的谭老先生,还是作为新发笋尖的经易门,都把那位女教员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想“龌龊”了。谭宗三喜欢这位女教员,首先是因为她比县中和县城里所有的女教员都多一件束腰的短呢大衣。多一双短统的马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穿短统马靴的女人。束腰短呢大衣在上海看见过,而且不少。但在这县城里确实没有。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月,眼睛里过来过去,都是穿灰布棉袍和靛蓝土布褂子的,骤然间看到一个“束腰短呢大衣”,外加一双短统马靴,他真的感到很亲切。很振奋。后来问清,她是县中的音乐教员。这一点对鼓舞推动他天天去县中跟班就读,应该说是起了相当作用。但不是唯一的。进了县中,他又看到,有好些教员都像她一样,也曾在上海读过书,教过书,(虽然不一定拥有短呢大衣。)至于在南京、苏州、无锡。常熟等地奋斗过,后因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无奈地(被迫地)迁徙回此地谋生的,那就更多了。拿他们和自己家人、和自己家在上海的那些朋友们比,他们并非不优秀。他开始同情这些由于各种各样偶然的不偶然的复杂的和简单的原因而不得不留在这偏僻的县城里谋生的教员。利用课余时间跟他们来往。他们也没真把他当作本校的学生看待。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摆“先生”架子。他们之间便真正接近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对于她,他看见她经常独自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小河边徜徉。那里有烟霭般的晨雾。有遍地的芦笋,踩在短统的小马靴下,一定会吱吱作响。他看见她常常望着低洼的地平线发呆。那里常常只有一些云团,两三座低矮的茅屋。一两棵老树。有时空旷得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连手、连半边身子、再连那半边脸都紧贴在一棵老杨树上。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种显现万般痛苦的无奈。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是在“练功”,是跟城郊道观里的一位老道士学的。但在当时,(以至搞清楚原因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灰暗的晨雾中,看到她那么的无侬无靠,那么的孤独。他的确于心不忍。他总觉得她是在向“上苍”作某种哀求。她所谓的“练功”,只是一种托词。她需要帮助。她值得怜悯。他曾勇敢地走过去,告诫她,下小雨了,该回去了。后来她常常当着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笑着跟他回忆道,你当时那口气真像个贴心的“小丈夫”。他红起脸这样辩解:当时真的落雨了嘛。
  至于照片的事,说起来更无聊。她一开始应诺和“谭老先生”来往,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不便拒绝。看起来老先生挺热心,也挺有趣。当然她也有一点“功利小人”的动机: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年轻弱女子,要在这么一个县城里坚持谋生下去,并非易事。有这么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关系,兴许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能用来为自己解救万一也难说。后来,“解困”的事尚未发生,却渐渐觉出,“老先生”其实并不真有趣。后来又觉出,他的热心也有点叫人受不了。因为他总想管束她,教导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之所以还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这时她和“小宗三”已有所来往。她很喜欢这个内心比较纤细敏感、又略有点腼腆的富家子弟。再说“老先生”对她也没什么非礼的举止。再说,他的确很会点菜。谈吐也不俗。出手又不吝啬。作为朋友,的确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为止。她的的确确再没打算允诺他别的。不可能。至于送照片,这更是一个大的误解。在谭老先生和经易门看来,女人给人送照片,似乎就是“答应跟人睡觉”的前兆。其实大谬不然。他两少有在谭家门外接触女人的经验。而谭家门里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长在跟谭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里,又经同一模式调教,自小习惯按同一模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久久地,她们又误导谭家多数的男人,比如像谭老先生和经易门那样的,以为天下女人都如此。这些年,他们虽然也知道外头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变化大。但的确体会不到这变化之宏巨精细和广博深刻。他们不知道,当时不只是在上海,就是在许多中小城镇,尤其江南一带,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都时兴模仿好莱坞明星,给人送“签名照片”。有点零花钱,就喜欢进照相馆。没事的时候,就在家练习签名。一种斜行的字体。有的还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签出英文字母的味道,真进入了“胜境”或“化境”。这样的爱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几十张。赠送几十人。这次有一点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让谭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让“老先生”明白,这只是一次朋友间的问候。绝非恋人间传递信物。否则怎么可能交由你儿子经办?你怎么不仔细想想?!
  谭宗三对照片几乎没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只是经易门拿过去一看,心却卜卜乱跳。呆想了几秒钟。确定当务之急,要维护老先生的声誉,不能让第三个人再看到这照片,再知晓这件事。他马上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怎么加包装、怎么送给老先生,统统交给我来办。谭宗三正不愿做这种杂务事,就随手把照片交给经易门。经易门收下照片,又特意问了一句,侬让其他人看过这照片(口伐)?谭宗三说,我神经病,拿别人的照片出去“卖样”(招摇)?经易门忙说,这就好。这就好。
  隔几天,谭宗三收到发自县中的一封信。发信的不是这位女教员。发信人告诉他,她被送进医院抢救了,因为“失恋”。事情是:那个“本堂神父”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决定跟她中断这段恋情。她觉得已没必要再在这县里待下去,便愤然递交了辞职书,准备离去。出行前,大概由于想不通,连着几个晚上没得好好休息,神志已恍惚;上船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江里。经捞出,慌慌地用土办法做一番初步处理,急送县里条件最好的正德医院。这是一家二十年前由一个叫马轩仁的德国传教士办的教会医院。它的名誉院长一职,恰恰由那位本堂神父担着。而需救治的恰恰又是这么一位病家。院方考虑到,万一救治不好,别有用心的人会说是他们故意不治,引出许多麻烦。于是,迟疑半天,居然任由她躺在急救间外的走廊里,关起门慎重商量了一小时零九分钟(这期间,他们急电请示了教区主教,又派人去县府面示,还特地找到那位本堂神父协商。)这才决定给予收治。由于耽误了时间,大脑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虽说把命保住了,但神志却再恢复不到以前那样清敏。据说总要这么迟钝下去了。于是学校里的许多同仁、同学,纷纷联合起来,要求医院给予赔偿。他们想,不管最后能拿到多少赔偿金,对于她今后必然会变得十分艰难的生活,总是一点保障。一个安慰。院方居然迟迟不给答复。县府方面也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迟迟不出头主持公道。校园里于是越加沸扬,已有五六天没法上课了。但发信的人并没有说邀促谭宗三立即赶去参与其事。谭宗三却执意要去。
  适谭宗三经易门赶到,局面很令人意外地(僵硬地)平静了下来。事情是这样的:县里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在一个晚上突然派人把女教员秘密接走。藏在哪里,至今查找不到。县里也不承认是他们“带”走了、并又“藏”起了女教员。两天后,几个闹事最积极的学生的家长突然来到学校,连说带逼带“绑架”,把这几个学生一一搞回乡里。嗓门最响的几个教员也顿时哑巴了。人们茫然。气忿。气忿的不是医院居然会出医疗事故。问题在于出了事故,总不能把医院和有关方面的面子看得比病人的后半生更要紧。但道理归道理。人们还是只能沉默。学生和教员又回到教室里。但没人讲课。也没人听课。一片安静。大家从窗户里远远地看着那位女教员空关的宿舍。看看她被“带”走前晾在走廊里铁丝上的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那双短统马靴。还有一双只有到夏天了才会使用的木拖板。似乎在等待什么。
  第二天或第三天,一大早,人们突然发现,有人在这位女教员的住处,不论屋里屋外,放满了桃花。一枝一枝的,从地上铺到床上。真是忽然间一片孤霞。一层醉云。似青廓落英。满目红尘。消息传出,先是住校的学生、然后是不住校的、再后来县城里县城外的各色人等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纭纭。人们依然不说话,只是去四乡摘来桃花往女教员房前房后摆放。不多时,附近三乡五邻的桃园居然全被攀折一空。而且还有向周边外乡扩大的趋势。让人特别恼火的是,有人居然把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短统马靴连同一大把桃花放到了教堂的神龛面前。还有些不怀好意的,趁机砸开女教员的门锁,取了女教员的内衣,裹上桃花,捆绑在一些店家的招牌上起哄。招惹得一些地痞二流子纷纷出动。一些有身分的学生家长也开始向县教育局县党部及学校方面郑重提出交涉。县政府急了。一方面派军警包围了现场,收集起所有的桃花木拖板,连同短呢大衣短统马靴和那些条中长花布衬裤,都被堆放在学校储藏室门外小操场上,浇上制皂作坊用剩的下脚油,点火,焚烧,让风猎猎吹响。同时他们又认定这件事是县中学生起的头。并和那位女教员有关。他们要校董们立即查个水落石出。控制住局面。两头受气的校董们便去提问那个女教员。被“禁闭”在某位校董私家花园里的女教员正被严重的失眠和头痛症折磨得衰弱不堪。她拼命解释,后来的事根本与她无关,也不可能有关。但校董们还是咬定了要她提供有关线索。真让头痛欲裂的她,欲哭无泪。到第四天大早,萎靡不振的她果然交出了一份名单,还怯怯地声明,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可以拟出第二份或第三份。只希望能立刻替她到药房里买几片阿司匹林止住头痛。于是,当天下午,列入第一份名单的学生全部被张榜开除。更多的人惶惶。震惊。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唱歌不及格、又年年拖欠学杂费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更是惶惶不安。
  谭宗三这时坐不住了。第一束桃花是他送的。整个事情是他挑起的,是他把短呢大衣和短统马靴加上一束桃花送到神龛前的。他觉得他有责任站出来说明真相,承担责任,以免更多的学生遭无故开除。这时他并不知道那位女教员已基本丧失了自制力。他还想去责问她,为什么要把事情都推诿到那些无辜的学生身上。但经易门不让他去。经易门说,侬替侬阿爸想过没有。谭宗三说,想啥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阿爸哈关系?经易门说,侬阿爸在县里刚投资搞了两个新式碾米厂。眼红他的人不少。包括县里一些头头脑脑的人都想“捉他一记扳头”(找一个岔子),从碾米厂里榨出点好处。侬这样做,不是正好趁了他们的心,送一记扳头让他们捉,让他们敲侬阿爸竹杠吗?谭宗三说,我已经讲过了,我跟我阿爸,桥归桥路归路,根本不搭界。从我身上根本捉不着我阿爸的扳头。经易门吃惊地站起,连声问,哪能捉不着?哪能会捉不着?宗三啊宗三,不是我要讲侬,侬真该醒醒了。
  好,我醒醒。谭宗三冷笑着,继续向门口走去。经易门大叫一声三叔、我的三叔……扑通一声再一次跪倒在谭宗三面前。侬不能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毁了侬自己毁了这个谭家。三代人啊。侬还只有十五岁。侬的日子还早了呀。侬这样做,叫我怎么去向老先生交代?他膝行着趋前,一把拉住谭宗三,连连喊道,侬讲这女人有啥好?有啥好?有啥好?连神父都不肯要她呀。她哪一点值得侬拿自己的一辈子来跟她做交换?三叔啊三叔……侬听我一句……喊到这里,他突然又向前一扑,对着高高的硬本做的〔]槛,通通通地连连磕起响头来。七八下之后,开始流血。又磕七八下,血开始糊住他眼睑和颧面,同时也染红那平滑的门槛。大娘娘家的人都吓坏了,都拥过去劝他。他只是不听,只是叫道,三叔……二叔……谭家有今朝不容易啊。侬听我一句……侬听我一句……侬一定要听我一句……
  谭宗。最后没能跨出那门槛去。
  他没勇气跨过那血……
  那嘶喊……
  那与他同一年来到这世上的一片浓稠的“阴影”……
  还有自己的软弱。
  当天下午,他便坐船回上海了。一路上,他脸冲着里厢,一直木木地躺着。经易门用灰布条裹住额头上的伤口,一直恳切地守坐在他身旁。还特地叫船上的茶房为谭宗三沏来一壶冰片茉莉。他就端着那壶冰片茉莉,守候在谭宗三床位前,等着谭宗三消气,等着跟他作充分的善后交谈。但整整七个半小时的航程里,谭宗三始终没转过脸来,没跟他说一句话。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便少有知心贴己的话可说。发展到最后,打照面时,只要能绕道走的,谭宗三一定绕道走;不能绕道的,就只当没看见,一低头,照直地走过,也不肯轻易招呼经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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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软弱。世界上最可恨、最难救治的痼疾,便是这“我们自己的软弱”。
  从那次离开以后,谭宗三再没去过乡下。虽然他后来得知,那些因他而无故被开除的学生,在一些人有力的斡旋下,在这一年秋天,又逐一地被招进邻县的初师(初等师范)就读。那位女教员休养数月后,智能也获得一定程度的恢复,基本上能自理生活,由县教育公所提供了一个文印收发的职位,做了一段日子,凑齐一份盘缠,便回四川的外婆家继续将养。那位原本就是震旦医科毕业、后来才改学神学的神父,索性辞去神职,去了六十里外一个叫乐丰的大镇,做了那里一家教会医院的院长,并很快娶了镇上一户酱园坊的“老姑娘”。那“老姑娘”果然“厚积又厚发”,到年底便为他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他就此在永丰镇长待下去了。面对这一切皆大欢喜的变化,谭宗三虽然也渐渐淡忘了那县中操场边细雨檬漾的桃树和那件灰旧的束腰短呢大衣,但他依然不安。最使他不安的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十七岁?十八岁?)自己不管做什么,在做以前总要掂量掂量,这样做,经易门会不会高兴会不会同意。他觉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经易门算个啥?他不同意又怎么样?他不高兴又能怎么样?!!我还要受他管。看他的脸色行事?笑话!真是笑话!!他毅然决然地向房门口走去。也真的走出了房门。但未等走到楼梯口,他的步幅便会减小,步频便会减慢,他心里一定会再次翻腾起来。然后停下脚步。犹豫。如果楼下传来走路声,他一定会觉得是经易门来了。而且越听越像越像越听。人就定在那儿了。脸色马上涨得通红。心跳也骤然加快。脑子里会翻出一连串的顾虑:我这样做,阿爸会高兴(口伐)?大娘舅小娘舅会高兴(口伐)?雪俦会高兴(口伐)?经老先生呢,他会高兴(口伐)?家里的事情已经够乱的了,我为什么还要惹他们不高兴呢?为什么还要得罪这些人呢?再说阿娘这几天身体也不好,为三姐的婚事,又在跟别人呕气,脚背肿得跟高桩馒头一样,连吃了十四五帖中药,也不见起色……等等等等。可能发生的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统统搅在一道。一定要这样折腾过十几分钟,才会慢慢平息。等到平息,人便萎顿,心境便沮丧,已经打不起一点精神再去做任何事情了。已经什么也不想做了。
  到后来,即使跟一般账房先生(到学校就是跟老师同学)说话,自己居然也控制不住地总要先打量一下对方的脸色。总想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会不会惹得对方不高兴或不愿意。总要千方百计搞清,对方到底在哪一点上不高兴,不满意?
  哪一点?
  哪两点?
  哪三点……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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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以后,按常规,他被允许在另一种意义上去接近异性了。大人们也公然当着他的面谈论女人。他既想听,也想实践着去接近。但稍加尝试,马上发现一个尴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种论出身教养跟谭家比较匹配、在长辈眼睛里看来也值得他去接近的异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种比较有头脑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头脑、又会要点心计的,他不仅不敢接近,而且还对之感到反感。一走到这样的“小姑娘”身边,他就紧张。没法应对她们的伶牙俐齿,受不了她们各种各样用心良苦的小计谋小圈套小脾气小矫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们。因为当时能跨进谭家大门,进入得了他视界的,也只有这样一些女孩。比如医生的女儿,经理的女儿,房产主的女儿,著名票友的女儿……有一个女孩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清客。据说家里收藏有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奠的张之洞写的“奠樟”。李鸿章死时,按例,同样身为朝廷重臣的张之洞,本该送一对挽联,说一点笼而统之、大而括之、既颂扬死者生平、又寄托活人哀思的总结性的话。但张没这么做,只在白布上大书一个“奠”字嵌于幛中。送去了。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来历。“奠幛”从此得以盛行。张当时为什么不肯写挽联,只写个“奠”字送去?这里有他的为难和精细之处。细说起来还有一段小故事。据说当年李张二人在外交上分属两派,一主战,一主和,长时间以来颇有些龃龉。主和的李合肥曾调侃过主战的张南皮,说:“香涛作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听到了,心里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词意绝不相让,对仗却极为工整,又有大清朝后半部内忧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犹未尽,意也未尽;一时在官场内外,广为流传,被誉为当朝佳联,千古绝对。两人的关系既是如此的复杂和微妙,对于李的死,我们可想而知,张的心清应该也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真可谓褒之不甘,贬之不忍。这挽联怎么落笔才是呢?罢罢罢。还是只写一个“奠”字吧。什么都有了。什么也都回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场一南皮啊,老到,圆滑,且聪明过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为得如此恰当,得体。但李家为什么没收藏好这幅极可珍惜的“奠幛”,居然让它流落到了什么清客手里?实在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真假难辨的事。
  这位孙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嘴又厉害。只要见面,叽叽聒聒只听到她一人的声音,几乎不容谭宗三有半点置喙之机会。从杨小楼饮场喜欢用什么样的茶壶,到亚马逊河密林里的红种人吊在鼻子上的银圈有多重;从梅兰芳初编《嫦娥奔月》绝对是在银行家冯幼伟家客厅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的,到清末太监李莲英所戴蓝亮顶子上的一颗蓝宝石价值四万六千二百二十七两七钱银子……她全知道。谭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侬全知道,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个不知道呢?(他觉得,全知道的女人应找一个更知道的男人,才对称。)但又不便提出叫对方难堪。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又不忍心细看此时她那显得特别生动而又特别张扬的脸。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动和勉强。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在哪儿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盖?倒是可以,但惜未免有点单调。于是就只好落到了脚面上。没想到这一落,却落出了谭宗三大半生的一点辛酸和无奈。从此后,只要面对那种他觉得无法摆脱、有时又不想摆脱的异性,就把视线落在对方的脚上。脚,没有表情。不必顾虑对方此刻对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以大胆地看它。它不会嗔怪,不会马上拉长了脸白你一眼,更不会表示一种假惺惺的惊喜。苍白的饱学。迟涩的洒脱和欲擒故纵式的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娇小的。圆润的。顺从的。只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一种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着的静默。一条微微荡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几位像这个“孙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约齐了,结伴来找他(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显得更紧张。他总是跟她们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找个借口躲开。他实在受不了自己那种过度的紧张。但每每地又走不远。即便走开一会儿,也会忍不住偷偷走近来,撩开一点厚重的帷帘,从那阴暗的缝隙里觑视。觑祝她们的脚。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学会了、并开始喜欢注视女孩们的脚。要知道蜷缩在那样的角落里,不用抬头,这是桩很方便又“惬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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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英国留学期间,曾有几位也在英伦三岛读学位的华裔女子来主动接近他。他也曾喜欢上了其中一位读社会学硕士的。他觉得她不矫情。起码不抽烟。不像那几个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里脱了鞋,光着干瘦的脚板,(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那些“脚板”“干瘦干瘦”的,他从心理上就不能认可她们是真正的女人)端着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来走去横劈巴掌竖挥拳,大声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类的末日。大骂股票行情不是东西。或痛斥导师“性变态”。或认定中国压根儿就是个猪圈,绝子绝孙才重回那王八窝。同时又不断蹶起或宽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耳鬓旁的那一绺头发吹气。而这一位却不这样。有时不声不响地还能给做个蕃茄鸡蛋汤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么的。问一小锅米饭,又白又糯,软硬适中。然后微笑着说一声,请用餐。他觉得她最可爱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么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之类的,她都会叫痒,四处乱躲,最后肯定笑倒在地。最后便怯怯地坐在某一个角落里很羞地看着你。但跟她最后又是怎么告吹的,更多的详情已记不清了。往事对于谭宗三总是一副过于沉重的负担。但有两件事,他还是记得的。一件是,她曾在一篇虽还没写完、却在留学生中传看得十分厉害的小说中,奚落一些没有文化教养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却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着大蒜吃“意大利馅儿饼”。当时他真的非常非常想不通,既然你也那么爱吃,为什么还要奚落别人?自己是孙子,就能在小说里装“爷爷”?
  谭宗三没写过小说。但他总觉得小说里不能少了真诚。从那以后,他便很少看小说。甚至不看。
  还有一件事是她很偶然地露出来的。寒假里,他和她去曼彻斯特。很冷很冷坐一条铁舱面的运货船。雾很大。河的名字忘记了。一些码头非常陈旧。也生锈。帆布也有补过的。水手长的大胡子沾着烈性酒和洋葱头屑,骚臭骚臭。这是一条宽底扁平的铁壳驳船。一路上,水浪总波波地越过低矮的舷栏,漫到他们的脚边。每每到这时,她总要闷闷地哼一下,扭动一下身子,再很紧张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向他跟前再挤过来一点。(当她扭动身子时,他能充分感觉到她的全部存在。这种感觉真是美妙得无法再重复。)后来她就把两只冰凉的小手完全放进了他大手掌里,大半个身子也斜斜地依靠在他怀里。后来简直就是坐在他腿上了。他不敢动。他怕动了,会让她误以为他有什么“企图”。他直觉她蓬松的头发撩拨得他下巴生痒。又不敢低头去看,更不敢去扶正她那颗小小的扁扁的脑袋。(她说她是啥地方人?啥地方的姑娘,后脑勺总是扁平的?忘了。)每过五分钟,她总要问一句你冷吗?再问一句,Do you feel cold?他忙着点头。只要他一点头,她就往他怀抱的更深处再挤一挤。这时,他真的觉得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那样一股绝妙的气息。就像那年走进县中操场边那块高高的麦’田和麦田边上的那块绿绿的油菜田,然后又带着满身满手、还有满脸的油菜花粉,走近那棵盛开的桃树。他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到了极限。他忽然希望就这么相侬相偎着,任由这艘老旧的平底驳船波波地摇晃下去,然后出海……然后走深蓝色的大西洋,驰往遥远的开普敦……或者干脆不要设定最后的目的地。或者干脆找个合适的地方,打开舱底阀门,沉下去。就这样相侬相偎着一起沉下去……他正想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她时,船突然震动了一下,就停靠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码头上。这儿离曼彻斯特还不算太远。上来了三四位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中国留学生。全是男的。戴着黑呢礼帽。黑呢大衣。全都提着一色的牛皮箱子。箱子的四角都包着黄澄澄的铜皮。他们一上船,她马上直起身。他敏感地问,你认识?她马上又躺了下来。并合上他的大衣衣襟,遮住自己的脸。显然不想让他们看见她。他于是再问,你认识他们?她只是哼了哼。还是不答。并在大衣里头扭动了一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递出一句说,全都是些挺没意思的东西。他觉得这里有名堂,便赶紧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意思没意思?她说我当然知道。他接着问,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这回她的反应快,在大衣里立即轻轻地哼了一声(冷笑?)并用力扭了一下身子,说道,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但了解一个男人还不容易?只要跟他谈一次恋爱就行。听她甩出这么一句,他当时一下真呆掉了,虽然觉得还有话要追问,一时间居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有几秒钟时间,看看那几位男留学生的背影,再看看依然躺在他怀里的她,脑子里像一盆浆糊似的粘粘一片灰白。随后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刚才亏得没真的跟她“一起沉下去”,否则真是要后悔得连外婆家也不认得了。一身冷汗。随后便感到,她真重,压得自己腿都发麻了。然后又闻到她头发上的油汗气味。开始无聊地猜测她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洗头了。一直到雾更浓,天色更昏黑,她似也感觉出他的冷漠来了,便悄悄从他的大衣里钻了出来,又悄悄地坐到了一边的木桶上。不说话。他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觉得完全麻木胀热的腿一点点松解。虽然还走动不了,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慢慢往下风头挪去,挪到离她三五步的地方。就保持这么一个距离,一直坚持到曼彻斯特港。而曼彻斯特留给他的总的印象是,众多小咖啡店老板脸上,都有一只硕大的酒糟鼻。店外的小街大都用卵石铺砌。即便在青灰色的冬天,那路面也总是湿答答的。而女人们在这季节里,大都裹着厚厚的羊毛披巾,脚下的皮鞋,大都安有一个特别厚的鞋底。她们走起路来,腰板大都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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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许家两姐妹又来找黄克莹了。当时我正在阳台上晾我那套领子都已经磨毛了的黑哔叽中山装。她两是坐三轮车来的。而且没有像往常那样,下车后让车等着。我以为这一次她两可能要在黄克莹那里多待些时间,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赶紧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虚开一点门缝,听她们谈话。我并不是要听她们到底讲了点啥。我只想听听黄克莹的声音。那平静的、自信的、有节制的声音。“是(口伐)?”“真的?”“妮妮,过来。不要捣乱。”听她从容不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她们倒茶递果盘。听她划自来火,为她们点烟。(她从不肯用打火机)。有时她还会走到过道里来冲热水瓶。捅煤球炉。加煤球。再压上块铁板。这时,我宁肯赶快躲到门背后,放弃看她一眼的机会,而只去听她做这一切琐事时发出的声音。轻巧的。有条不紊的。哗……嚓嚓嚓……卜落卜落……咣当。完事。绝不会多一下,也不肯凑凑合合少一下。总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哦,这就是黄克莹。我无限感慨地抱住自己的头,坐在门背后的地板上,等待着从她那儿再度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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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没料到,许家两姐妹进房间不到十分钟,那里先是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尔后黄克莹尖叫了一下,(怎么可能?)接着便听得一阵哭声,尔后四姨太许同梅气呼呼地冲出石库门。同兰气喘吁吁地挥舞着同梅的坤包追出,在黑漆大门口连声叫喊,同梅。同梅……
  许同梅还是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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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许家姐妹是来“兴师问罪”的。黄克莹在这段时间里,一次也没去约会过谭宗三,也不向她们报告任何情况。拿了钞票,居然不做事,为啥?
  为啥?我不想再替你们做了。黄克莹低头回答。
  不想再帮我伲做了?为啥?
    ……没有啥为啥……就这样……黄克莹断然再答。
  就这样?那么简单?许同梅已经有点熬不得了。
  这有啥复杂的?我做不下去了。黄克莹好像有点不大想再多说,便借口去拿热水瓶,起身向另一边走去。许同梅当然不想放过她,一定要她讲讲清楚,于是跟着也站了起来,想走过去拦住她。许同兰立即递过个眼色,要她稳住,别动;尔后,一先手探过身,拿过热水瓶,把几只茶杯一一续满,盖上盖;再拿过抹布,把溅出的点点水迹,一一擦净。这才做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走过去拉住黄克莹的手轻轻地拍着,说,到底出啥事体了?跟姐姐我讲讲。
  真的没有啥。我就是不想再这样做下去了。
  我姐妹两有啥待错侬了?同梅急切地插嘴道。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黄克莹忙从同兰手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
  好了好了。今朝我跟同梅来,不是跟侬讨债来的。交关(很)长一段辰光没有看到侬了。老想侬的。来看看侬。许同兰一边说,一边又想去拉黄克莹的手。黄克莹却偏偏有点不领情,一边说谢谢,一边抽出手,并忙背转身去,有意躲开许同兰,给许同兰一个下不了台。许同梅见此情景,实在忍不住了,便哼了一声,撇撇嘴说道,不要两斤放在三斤里翘。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两句话,音量虽不重,但分量重。黄克莹许同兰都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分量?两个人同时都格愣了一下。特别是许同兰,更加着急。最近从“豫丰楼”里传出消息,谭宗三又跟他那几个“大学同窗”统统搞僵。闹翻。“豫丰楼”小班子迹近瘫痪。刚刚新修起来的锅炉房,也已经有好几天不冒烟了。那几位整天穿着高跟鞋、涂着红嘴唇、怪里怪气的女秘书,也没有那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了,甚至都看不见她们从那新油漆的大铁门里进进出出了。应该说,许家姐妹等了多少年(?)的关键时刻就要到来了。是的是的。多少年。她们来到这上海。这上海……这个上海啊……这时候,她们急需全部的内部情况。全部的真实情况。越详细越好。她们还有下一步计划。马上就要兜底穿的“下一步”。可这个黄克莹却说她不想帮忙了。想滑脚?还没有听见汽笛响,就想撤跳板?当然不能允许。千钧一发之际,再到啥地方去找一个能这么接近谭宗三、能直接进入他内心的人?就是找得到,时间也不允许了。再说,许同兰也不舍得黄克莹走。这段日子,双方虽然不能说接触很多。但许同兰却真的感到已经有点离不开黄克莹。她说不清楚这个黄克莹身上到底什么地方散发着那么一种让人离不开而又舍不下的东西。黄克莹比自己还稍稍小个一二岁。她没有任何值得在上海滩上炫耀的身份地位。一间不带厨房不带卫生设备的石库门房子还是她们为她租的。作为女人,她生活得既不完善,也不完美。没有丈夫,却“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囡。必须活下去,却至今还没一个靠得住的职业。想松一口气,却必须时时受他(她)人约束和牵制。难道正是她所有这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坎坷”在吸引着自己?许同兰似乎也不同意这样的结论。因为要论“坎坷”,许同兰怕也不次于这位“黄小姐”。只是各自经历的坎坷不同罢了。各自的眼泪水滴在了不同的辛酸处罢了……特别要谨慎的是,这位黄克莹不是一般吃侬、求侬、因此样样都能依侬的那种女人。她是吃侬而不求侬、求侬而不会样样都依侬。有时候面皮薄但心底硬,有时候面皮厚心底又软,叫侬无法捉摸得透。但不管怎么样,对待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凶声凶气恶言恶语。这一点她是随便怎么样也受不了的。
  许同兰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黄克莹愣了一会儿,直瞪瞪地反问许同梅,侬讲啥?同梅不等同兰上前拦阻,就冷笑着从坤包里摸出粉饼盒,转过身去,一边对着盒子里的小圆镜补妆,一边答道,我讲啥?两斤不要放在三斤里翘哉。拿了人家的钞票嘛,就要帮人家做事体。就没有啥价钱再好讲。侬不觉得现在再来讨价还价,已经太晚点了?啊?没有等许同梅最后那个“啊”字啊出口,只听黄克莹疯了似的尖叫一声“啊——”那声音的凄厉高亢漫长,不仅憋红了她全部的脸颊,而且还仿佛要震破玻璃窗似的,让楼上楼下四邻八坊都吃了一惊;紧接着又连连短促地叫了几声“啊……啊……啊……”把妮妮吓哭了,把许氏两姐妹也吓呆了。她完全失控,弯下腰,呼呼地喘,眼睛里冒着干热的光,尔后冲到碗橱背后,摸出菜刀,呕地一声,把砧板上的两双筷子一剁两半,飞溅老高,再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尔后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许同梅。许同兰腿一软,眼泪也被吓了出来,叫一声,克莹,侬不要这样……我害怕……忙扑过去一把抱住黄克莹,一边哭,一边连连求情。
  许同梅看到黄克莹完全失控,最后又拿起了刀,便赶紧退到房门口。她本来可以就此窜出去,但她怕同兰一个人吃不住“疯”了的黄克莹,也怕失控状态下的黄克莹误伤了小妮妮。所以在房门口又等了一会儿,等局面稍稍得到平息,见妮妮哭着扑过去抱住了黄克莹的腿,黄克莹也瘫软了下来,同兰又趁机从黄克莹手里取下了那把方头菜刀,她这才转身冲出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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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忍无可忍。但不是因为受不了许同梅那些关于“钞票”的话。一句半句带刺的话根本伤不了她。这种话,黄克莹这辈子听多了。比它更难听更刺人的,她也听过。更何况她早已不是那种因为一句半句闲话就会哭半天、闹半夜的“娇气小姐”。“女中学生”。她从来就没有做过这种“娇气小姐”、“女中学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倒是想做,就是爹妈没给过我这个命。我这根“黄瓜”一生出来,头顶心上就不带娇滴滴的小黄花。她今天忍无可忍的发作,只是因为谭宗三。
  这一段时间,黄克莹并非像许家两姐妹获知的那样,中止了跟谭宗三的交往。恰恰相反,他两见面的次数比从前任何一个阶段都要多。在一起的时间也更长。相知的程度也更深。黄克莹不等谭宗三盘问,就主动把自己跟许家两姐妹和经易门之间的这点“交易”告诉了他。让黄克莹感动的是,谭宗三不仅设计较没追问,而且还阻止她往更深处叙说这两档子事。甚至还不让她说一句自我仔悔的话,以反省自己前一阶段的作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得了别人的要挟利用和制约的。没有一个人能痛痛快快做成一个自在的人的。你就不必这么过于苛求自己了。苛求……也是没有用的。”他这么说。说得那么大彻大悟。那么淳朴端庄。那么平和厚重。这时,他两正坐在英国领事馆附近一家咖啡馆里。人夜后的大雨正瓢泼般击打在对马路一些沉重的花岗岩墙体上。他喜欢那带一点外国情调的水杉园林。那雨中黢黑的大玻璃窗上反照出一点幽明的电灯光。喜欢听这时从苏州河里传来几声驳船沉闷的吼叫。他在心里把它放大。在意识中感觉某种晃动。那天晚上,他们除了要了两杯黑咖啡,还要了两客双色冰淇淋。他喜欢吃冰淇淋,即便在冬天,也喜欢。但那天,一直到冰淇淋在精致的水晶果盘里全化了,他也没动它一勺。在这段整整三个小时的会面里,送他们过来的那辆祥生汽车公司的黑壳子出租车一直等在外头。司机都起疑心了。不止一次进店堂来窥视。最后谭宗三摸出一张百元大票,拍在餐桌上说,看啥看?侬要不放心,就拿起钞票给我滚。司机忙谄笑点头,退了出去。黄克莹劝道,发那么大的火做啥。人家卖力气吃饭,也不容易。谭宗三赧然。再没作声。后来有一次,黄克莹约宗三去张行镇素菜馆。二人自从相知渐深,约会的地点也更多的从市区搬到了郊区。双方都希望在更陌生的环境里,见到更少的熟人。那天也是个雨天。张行这个素菜馆名叫同兴楼。是南京人开的一个教门馆,已很老旧了。看它雅座间四面板壁灰暗,旧式的太师椅和那幅六尺捧桃老寿星中堂,已然斑剥退色。院子里几棵批把树在雨中已挂上一粒粒小青果,枪然期盼悠悠岁月同样轮换它一批又一批修长的叶片。到处都有朽木的味道。但他家酿一种好酒叫“金陵春”,菜点中有个“清汤四件”,远近都有点名气。值得提一笔的是,这个同兴楼隔河跟一座桃园相对。桃园占地六七亩。园中有座砖砌宋塔,当地人称之为“圣教序塔”。每每到清明前后,市里常有人包了专车,排排闼闼带一家老小到塔前来踏青赏花吊古许愿。不失为一个清静幽雅去处。那天黄克莹多吃了两杯。谭宗三说,侬好像有话要跟我讲?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放下酒杯,先接过跑堂递过来的热毛巾,舒舒服服地擦了一把,又挟了一筷“八宝鸭”给谭宗三。这“八宝鸭”也是素的,是用豆腐衣裹通心莲水发香菇,加笋肉松子肉核桃肉青豆,再加料酒姜汁麻油胡椒味精糖,再加糯米饭,经过十几道手续,做好以后,蒸出来再放在素油里煎成的。黄克莹漫不经心地舐去筷头上的一点勾荧汁,晕晕地晃了晃,低头门坐了一会儿。谭宗三心存不安,赶快悄悄伸过手去,把一小碗滚烫的九华山僧汤从她面前挪开。黄克莹却一把扼住他的手腕,苦笑道:“怕我打翻汤碗?侬……小看我了。半斤老酒。算啥?算啥……”谭宗三又想移走她跟前的那把锡酒壶。她只是不肯放开他的手腕。不一会儿,谭宗三就觉得她手心渐渐潮热,有了些汗意,并越发地捏得紧了起来。
  “宗三,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侬。侬允许我问(口伐)?”
  “问。”
  “侬……侬为啥只亲我的鞋子,不亲我这个人?”
  “我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有点大唐突大无聊也太……大下作了……”
  “……不……侬是应该问的……”
  谭宗三一边应答着,一边向四下里打量。黄克莹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便索性站起身,张开两臂,原地转了一大圈,得意地告诉他,楼上这三间雅座,今朝她统统包下来了。还包了这三张台子。现在整个楼座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而且不经她招呼,任何一个跑堂、茶房都不会自说自活上楼来偷听。这是她昨天在电话里就跟这里的老板讲好的唯一条件。
  “我晓得侬喜欢我。而且是真心的。”
  “谢谢侬……”
  “看见侬只敢亲我鞋子,侬晓得我心里有多少难过?”
  “我晓得……”谭宗三脸色由红渐渐变白。
  “宗三,侬到底有啥为难处?侬能讲出一点来给我听听嘛?”黄克莹凑近过去,因为谭宗三低着头,她只能单膝跪在他面前,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她就这样跪了下来。胸脯紧贴住宗三的膝盖,还把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合在了自己那双小手手掌心里。
  “侬到底有啥为难之处?”她等待着回答。
  “侬到底有啥为难处”。听到黄克莹这一声声贴心的追问,谭宗三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所有过的只是“侬不该这样”“侬不该那样”。或者只给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或者就像叭儿狗那样围牢我,跟我付这个要那个。逼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我毕竟是有为难之处的啊。你们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到底有啥为难处”?谭家三少、谭家三叔、谭家三先生就不会为难了?我有为难啊!为难啊!!谭宗三浑身猛地一颤,便觉鼻子酸了,眼眶热了,两颗滚烫的眼泪便沿着鼻翼两旁的深沟涩涩地滚落下来。他不想让黄克莹看到,忙转过头去。但眼泪,还是成串地滴落在黄克莹的手背上。
  顿时,黄克莹的眼圈也红了。当谭宗三不无有些难堪地从黄克莹手掌心里抽出自己的大手,起身走到窗前,从西装裤的裤袋里掏出丝织的手绢,擦去眼泪时,黄克莹竟然也跟了过去,并从身后一把紧紧地抱住他,把脸紧贴在他略显得有些瘦长单薄的脊背上,不顾一切地呜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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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钟后,谭宗三慢慢转过身来,轻轻托起黄克莹泪流满面的脸,再一次非常非常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侬。”替黄克莹擦去泪水,尔后,就径直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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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谭宗三为她擦去泪水,到决然地转身下楼,这中间还间隔了好几秒钟。这是一段绝对漫长的过渡。几乎是停顿的过渡。黄克莹微微地仰着脸,不敢睁开眼。甚至都不敢使用自己的双手,或者去帮助、或者去削弱这种过渡。她只能清晰地觉出他粗重的喘息,悉心地捕捉由他那并不算丰厚但却温软细润的手掌心在她脸颊上的每一点移动所产生的特殊感觉。她感觉得到他整个身体像一座巨大的火球向她辐射着颤栗着滚动着。她从来没有期望过进入一座无法复出的森林。但她却渴望过同样一种凝重和深邃。期待过心甘情愿的付出。期待那只多少有些哆嗦的手掌慢慢下移,能托住她已无法承载那许多渴求的腰肢,把她整个地都揽进他的身躯。期待着。他那个特别脆弱而敏感的嘴唇……
  但他……突然间,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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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的路上,他和她都没说话。只听得汽车在雨中沙沙响。雨刷咔嚓嚓咔嚓嚓摇摆得很僵硬。今天他们使用的是谭家的自备车。开车的是谭宗三自己。
  车快要进市区了。谭宗三问,侬回啥地方?
  回侬(的)房间。黄克莹答道。
  谭宗三默默一笑道,不要寻开心。
  黄克莹说,不回侬(的)房间,侬就跟我一道回我房间。
  谭宗三在沉默了一个很短的片刻后,又说了一遍,不要寻开心。
  没有人在跟侬寻开心。黄克莹回答。声音显得非常平静舒缓。
  谭宗三立即放慢了车速,回过头来看看黄克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确证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便一下刹住了车。这时车已过了有蓝绿色琉璃瓦建起来的黄家花园。马路两旁再次出现了低矮的茅草房和一小片一小片围绕着宅沟生长起来的竹园和豌豆田蚕豆田和葛笋田。雨也越下越大。很少吃烟、甚至基本不吃烟的谭宗三,这时突然拿出一包白锡包,点着一支,神经质地连连呼了几口。尔后就拉开车门,走进雨里。这时,瓢泼的大雨像密密麻麻紧挨着的珠帘,暗地闪着光,在狂风中悠来悠去地飘忽。火车道口橘红色的标志灯和马路两旁参差不齐的大杨树和一排排低矮的本地房子,统统都浸没在一片把天地都混同起来了的大雨之中。烟头即刻就被浇灭了。
  不一会儿工夫,他听到黄克莹也下车走进了这雨里,并轻轻走到他身后,伸过手来轻轻地抱住了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从没经受过这么大雨的直接击打,他清楚地觉出,她浑身抖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怜悯般地去握住她环绕在他腰间的那双冰凉的小手。她反而抖得更厉害,两条胳臂也把他箍得更紧。他挣扎着转过身,希望用自己虽并不算宽厚、但毕竟要比她高大些的身子,为她挡去一些雨和风。当他刚弯下一点腰来时,她却一下楼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狂热般地呢喃道,亲亲我。宗三,亲亲我……
  谭宗三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全部夜空的重负都压在了他背脊上,全部的雨珠都化作了滚烫的镖弹击打他的心口,全部的狂风裹挟起他两,旋转在一个闪烁着耀眼白光的殿堂里。有红色的耸起。有金色的铺排。有灼热的涌动。还有林立的圣幡和天地玄黄般的轰鸣。他喘息着。他寻找着。他听不到她的呻吟。喘息。她同样也在寻找。吮吸。她甚至在哭泣。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地对不起她,自己手心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湿透了的烟头。他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彻心彻肺的饮泣,一直到骤然间一切都消失。静止。凝固。排除。后来,他把她送到她住的弄堂口。她住的石库门房子跟前,并跟她一起进了她的房间。妮妮独自一人早已睡着了。睡在一个小小的屏风的后头。睡在一大堆被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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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轻轻拣起散落在妮妮“床”头的那些玩具,关掉小屏风里的那盏地灯,从五斗橱里取出替换的干衣服,又拿了瓶热水和一只脚盆,轻轻掩上门,把谭宗三带到二楼亭子间。说,侬先用热水揩揩。换换衣裳。我去烧点红糖姜汤,给侬祛祛寒。“侬啥辰光又租了这样一个亭子间?我怎么不知道?”谭宗三一面解钮扣,一面问,同时又不无有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布置得也算精到的亭子间。“侬不晓得的事情还多着哩。都让侬晓得,那还了得?”黄克莹一面往脚盆里倒热水,一面笑嗔。十分明显,亭子间是专为他而准备的。因为窗台上摆放的是他喜欢的那种花卉。茶叶罐头里存放的是他喜欢吃的那种茶叶。窗前那张两头沉硬木写字台虽然不能跟谭家花园大房间里所用的相比,但也的确是谭宗三所喜欢的那种外表装饰比较繁复的正宗清末家具。最明显的是,台面上放了一只硕大的蟋蟀盆。既不是那种名贵的南方戗金瓷盆,也不是那种北方人喜欢玩的葫芦罐。只是极普通的一只大瓦盆。盆身上无非雕镌了几段竹节和“素月”二字,再没有别的装饰。但只要揭开盆盖,就会让你吃惊。这里头居然仿照人间大户人家宅院,分隔有水房、食房、斗演房,自然也少不了“卧室”之类的地方。似小指甲盖大的水罐和食盆,居然也是用花梨木雕出。最为奇巧精妙的要算是每一间“房间”里,都挂得有字真句切的“楹联”。每一幅楹联都细刻在两个做成竹筒状的竖匾上。盆外还专门备有一柄老式的放大镜,让客人俯下身来仔细欣赏这些撰写得并不低俗的“楹联”。真可谓“地只数寸,而有迂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望之乐”也。比如挂在“卧室”里的那一联,居然袭用曾文正公的语意,写道:“体人心,隐图自强;留余力,争持大事”,真可以说直逼某些“借居”于此的蛐君子们的心曲,倒也有趣。贴切。这只盆,正是谭宗三前不久得知这位克莹小姐从小就喜欢逗弄饲养这种小虫,托人到四马路胡家宅一带兜得来送给她的。还着实花了不小一笔钞票。
  食品柜里自然也少不了谭宗三喜欢吃的那种法国红葡萄酒。
  ……
  ……
  黄克莹回自己房里擦洗。不大一会儿工夫,擦洗完毕,换了一身宽宽大大的藕色丝光府绸家常便服,端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汤,走了进来。
  “侬还没有洗?侬在这里发啥呆?水全冷掉了!”她小声地惊叫。
  谭宗三忙去解衣扣。
  “侬真像小囡一样,一点都不会照料自己!”她夺过水盆,又去换了一盆热的来,然后又去自己房里等着。这次,有教训了,过不了两分钟便来敲门催问:“在洗吧?”
  “嗯……”
  “嗯什么?到底洗了没有?”
  “……这衣裳……”
  “这衣裳又哪能(怎么)了?”黄克莹再次推门走进。刚才黄克莹为谭宗三拿了一套崭新的男式衬衣衬裤来让他换用。这时谭宗三一边翻弄着那套衬衣衬裤,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黄克莹。黄克莹马上猜到他心里的“不快”和“迟疑”所在。
  “放心好了。这是特地为侬买的。擦刮里全新的。不是别的男人留下来的。我这里没有别的男人的东西。除开侬,我现在没有别的男人。不要瞎吃醋!快洗吧,我热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都倒给侬了。再冷掉,我就没有办法了。这么晚了,老虎灶都关门了。”黄克莹一边笑嗔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替谭宗三解衣扣。
  谭宗三脸微微一热,忙捉住黄克莹的手说:“我自己来。”
  等谭宗三擦洗完,黄克莹再次回到亭子间里,又带来一套西装。自然也是新买的。肥瘦长短正合身。看样子,她为今晚这一刻,早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这不免叫谭宗三心里一热。
  谭宗三不喝姜汤。要黄克莹为他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又要她在葡萄酒里掺了一点白兰地。
  “我那辆汽车停在你们弄堂里……不会太招眼吧?”
  “侬真小看我伲这条弄堂了。”黄克莹默默一笑。“侬去打听打听,我伲这条弄堂,啥等样的人没有?啥等样的车没有看见过?不要说侬这部老福特,就是开一部飞机进来,也不会有人感到稀奇。”
  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
  “宗三……”
  “嗯?”
  “今朝我老开心的。侬总算真正亲了我……”
  “对不起。”
  “不要这样讲。”
  “今朝夜里,我还不能在侬这里待得太晚。”
  “为啥?”
  “豫丰楼那边还有点事……”
  “真的?”
  “那还有啥真假。”
  “我看不像。”
  “那……侬讲我是因为啥才不肯留下的?”
  “我又不是侬肚皮里的蛔虫。我哪能(怎么)知道侬到底是为啥不肯留下来。”
  “不是不肯……”
  “好了好了。我不勉强侬。再吃两口姜汤吧……”黄克莹说着忙转过身去。但谭宗三还是看到,她眼圈隐隐地红了。
  “我真的不是不肯……”谭宗三加大解释力度。
  “不要讲了。再吃两口姜汤吧。这两件湿衣裳……假如侬放心,我帮侬送到老正章去洗了烫好,侬再拿走。”
  “谢谢侬。”
  “不要谢。谢啥?我用的还是侬谭家的钞票嘛。我这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女儿,都是侬谭家的人出钞票供着的嘛。有啥好谢的?”
  “克莹,不要这样讲……”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侬走(口伐)。快走。”
  黄克莹真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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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看到,谭宗三踽踽地上了车,没有开灯,独自在黑暗中默坐了好大一会儿,才发动着车,缓缓开出弄堂口。
  雨,的确是小了。但月亮还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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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宗三何尝不想留下来跟黄克莹好好地过一个夜晚?就是在盛桥的那个小跨院里,在那个被他自认为是“不堪回首”的灰暗的早晨,引发他激情地捧起、亲吻并使劲揉搓那双旧皮鞋的冲动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向往”?向往着走近她再走近些。轻轻抚摸。轻轻抱起。轻轻地诉说自己全部的苦恼和为难和不自信。他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倾听。一个完整的人。女人。圆润的清醒的。随和的大方的。像一座永恒的希腊神像。一群不声不响的山垭。一道沧桑的墨绿。一座在高岸上经年堆积的草垛。一片洁白的乔麦花。一袭常年梳理万顷苇荡的清风,紧贴着地平线长驱直入,再无形地飚升,隐入那高爽的蓝空。谭宗三和许多男人一样,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找的,往往只是另一个“自己”。另一半没有显现的“自己”。作为愿望、欲望压抑着的“自己”。他要看到“她”,触摸到“她”,侵人“她”,然后再深深地请求“她”原谅,宽圃。就像跪在母亲面前一样。比如我所知道的狮子和那种叫条形花狸的东西。在干涸的河床上或枯萎了的杂草丛中你一定能看到可怜兮兮的雄花狸在哀怨地逡巡。
  但谭宗三今天却不能留下来。这正是他此时此刻十分苦恼。又不能对黄克莹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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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怕什么?说出来,您也许根本不会相信。他怕豫丰楼里的那几位。怕那几个他自己请来的“独臂人”。大学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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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我走出森林。
  傍晚我又走了进去。
  到早晨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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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周存伯、张大然、陈实和鲰荛半年这一向干得相当不错。辛苦备至费尽心机,已使前一段几近枯涩瘫痪的谭氏集团得以开始润滑启动。资金的借贷、原材料的赊欠、产成品预付款的及时汇人、低价位买人和高价位抛出契机的捕捉、甚至说服(威逼?利诱?)对方让开刚占着的“跑道”,让处于困境中的谭家进入……哪一件事都不容易啊!但他们做到了。“豫丰楼强力工作班子”和“四个独臂大学同窗”,因此成了上海商界的一个热门话题,被一致认为是谭家门里新出现的、能够把谭家最终带出当前困境的前瞻性活力。比如陈实,居然在各国银行驻沪机构人员中组织了一个“援谭联谊会”,并准备以此为基础,马上再组建一个“联合投资银行”。此银行唯一的宗旨就是筹集大宗款项,向谭氏集团各大企业投资。此举在豫丰别墅中曾赢得一片叫好声,被存伯和大然誉为“自有小班子以来的最佳‘构思’”。陈实在豫丰别墅里因此也获得了“佳构骑士”的“美称”。全体女秘书主动集资请他到德大西菜社吃了一顿。存伯甚至还跟宗三笑拟道,应该制作一种“金十字骑士勋章”,专门奖掖那些为中兴谭氏集团做出重大贡献的人士。首发当属陈实无疑。
  他们惟一还没有插手去经管的事,是谭家的“内务”。他们认为那一摊事情实在太复杂。谭老老先生和谭老先生故世后,各自都留下了几位老老太太和老太太。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多年寡居,不甘寂寞,又各自从各自的家乡接来了一帮子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站表堂姐妹。这些来自乡下的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姑表堂姐妹,到了上海,进入谭家花园,吃着雪白的大米饭,用着锃亮的电灯光,自然十分感激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恩德,自然要施出浑身的解数来维护各自的老老太太和老太太;为了维持自己目前的地位,她们又要在老老太太和老太太面前竭力表现得比别的姑表堂亲更加“贴心”“知心”,更加“精明”“能干”。她们互相监视、告密、传小道、递消息……不断地掀起各种各样的“风波”,使谭家的“内务”呈现出一种为外人所难以理喻的多彩性尖锐性和隐密性。但同时也要指出,正因为有了这些“风波”,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日子才过得不寂寞。充实。才不发或少发气喘病和胃气痛。而真正能凌驾于这些“风波”之上、给予居间调停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经易门。她们都服他,也只服他,除了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外,她们只听他一人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经易门对她们更知根知底的了。是他奉命把她们从乡下一个一个地接来。他亲眼看到过她们从前的模样。也是他,奉命在谭家花园里安排她们吃安排她们住,并按规矩,给她们发放每月的零用钱。她们还有些特殊用场,比如老家来个人、老家出点什么事等等,两位老太太另有一笔“专项基金”逐月拨出,按各人的不同情况不同需要来发放。这笔钱划到“管事房”,由经易门掌握使用。这大大加强了经易门在她们心目中的重要性。但使她们最为感佩的是,经易门从不滥用这方面的权力。总是一视同仁。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从不在她们中间有所倾斜。(要知道,她们中间分了许多“帮派”。“帮派”之多,让人没法搞得清楚。从大宗来说,分老老太太派和老太太派。又有太太派和姨太太派。还有本帮派和北帮派。后来又加了个岭南派。还有民国十八年前进谭家的和民国十八年后进谭家的。民国十八年前进谭家门的又分某年某年的。民国十八年后进谭家的也分某年某年的。还分缠过脚的和没有缠过脚的。嫁过男人的和没有嫁过男人的、男人还活着的和男人已经死了的。生过子女的和生不出子女的。有幸既生女儿也生儿子的和只生得出女儿生不出儿子的。长得非常胖的和长得非常瘦的。信佛的和信耶稣的。喜欢听绍兴戏的和喜欢听申曲或粤剧的……她有可能今天是这一派的,明天又变成了那一派。甚至上午还是那一派的,下午却又跟另一个派的人去嘀嘀咕咕了。阵容的变幻,真的犹如大风天里的云团。个中的奥秘只有她们自己知晓。所以有人说,有了一点资历或姿色、又能吃饱穿暖、又有许多闲时间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惹事的人,此言极是。)
  张大然他们的确非常感慨,经易门在料理谭家如此庞大的一个工商兼有的企业群的同时,居然还能分出如此多的精力、如此恰如其分地摆平了如此之多的“老女人”,他们真的感到有点“自愧弗如”。在撤销东西管事房时,他们留下了原先协助经易门管理这些“老女人”的两个“账房先生”,并还留下了经易门那个也算是庞大的“内务”班子,只是改换了个名称,叫“总务科”了。他们自己必须集中精力对付那些濒临倒闭的企业。这是对的。同时,他们还要用很大的气力来调整自己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
  他们发现在分手多年后再见到的这个“谭宗三”,不是他们过去所熟识的、总在怀念之中的、一提起来就津津乐道、并引以为自豪的谭宗三。
  他变得很内向。(这不算缺点。)变得很不合群。(这也不能算什么大缺点)他变得拿不定主意,又怕面对十分复杂的事情,(这就让人大意外了。过去他在学生会里当总干事时,最火辣辣的主意总是出自他,最难办的事也总是他自己抢着去办。在身兼人职之后,他还在学生会南国剧社兼了个社长暨总导演的职务。每次演出契诃夫的《三姊妹》,他必定亲自去做布景。他说一定要在那几棵高高的白桦树身上做出地道的俄罗斯味道,否则,这个戏随便怎么演,也演不出那种特有的契诃夫味道。当然,那个叫作“安得列·谢尔盖耶维奇·普罗佐夫”的男主角也得由他来扮演。你难以想象,在那几年里,他身边总是围着一批最出色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包括同性的和异性的;也总是聚集了一批最出色的忌恨者和反对者,也包括了同性的和异性的。)而现在,他不单单变得优柔寡断,而且还怕别人知道他变成了这么个人。他不愿面对复杂,却又不愿让别人来插手他所面临的复杂。(既然不想让别人插手,侬把我们这四个人请来做啥?)(哦,不是不想让你们插手,更不是不相信你们。我希望你们插手。但……但是……要商量……不管做啥,一定要跟我商量……)(啥事没有跟侬商量?侬讲呀!)(噢噢……是的……是的……)
  最让张大然周存伯这四个人伤脑筋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一直和他们挑选来豫丰别墅供职的这帮子人亲近不起来。在这帮于人面前,他总是做出一副很庄重的样子,实际上却在躲着这些人。这帮子人是他们从几千个应聘者中反复汰选出来的。假使说,作为主脑的谭宗三,不能和这个工作班子真正结合到一起,那还有什么希望呢?他们不止一次婉转地提醒过谭宗三。谭宗三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应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提醒面前,保持着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沉默。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天周存伯向谭宗三递了个“条陈”,要求从本月下旬开始,每天为在豫丰别墅和谭家花园上班的所有员工免费提供一顿中饭。目的也是为缩短谭宗三和这些员工们的距离,增进感情联络。谭宗三看到此条陈,把存伯等找到写字间,问他们,啥人想出这花样经来的?存伯反问,怎么了?他问,这算啥意思?免费请客吃中饭。张大然在一旁答道,这不是免费请客吃饭。是员工福利。增进一种“大家庭意识”。谭宗三一听,先呆了一呆,马上又哈哈一声笑了起来,说道,大家庭意识?靠啥?靠请客吃饭?你们阿是有毛病?阿是以为谭家钞票忒多了?我已经付过工钱,凭啥还要额外出钞票弄一顿中饭给大家吃?这算啥名堂?啥地方有这种经理人员,没有本事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只好天天请大家吃中饭!(当时的上海,的确还没有一个企业免费向员工提供午饭)这要让经易门晓得了,不要笑脱下巴?!
  陈实说,我们这样做,经易门当然不能理解。他要能理解了,我们跟他不就是一票货色了吗?但……侬为啥也不理解呢?侬不是去过英国……
  这句话,在旁人听起来,也许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但岂不知在谭宗三面前却已犯了大忌。谭宗三立时板起脸,厉声喝斥,不要跟我讲啥英国不英国。我不能让经易门笑我只靠请客吃饭讨好员工来管理谭家。
  哎,这跟经易门有啥关系?我们又不是为了这位“经嘎里”(姓经的家伙)才在这里做事。鲰荛小声插了一句。一般情况下,他很少插嘴。
  谭宗三一听,更不平静了,大声反驳,我不管有关系没关系,我就是不能让经易门笑话我!
  陈实还想说,你怎么没听懂我们的话?这件事跟经易门根本不搭界。但周存伯立即暗示了他一下,让他不要再强硬下去。
  陈实只得不悦地别转头去。
  是的。这一向,从表面上看谭宗三很少再提“经易门”三字,似乎已撇弃了此人此事,但实际上他一直也没能从经易门浓重的阴影里超脱出来,一直还隐隐地深深地忌讳着这位经大总管,只是不声不响不再放在脸面上而已。而刚才在陈实的话里,居然把他跟经易门相提并论,极大地刺伤了他。谭宗三居然一甩手走了,把存伯大然陈实统统干晾在写字间里,搞得陈实哭笑不得尴尬异常。陈实当即就要递辞职报告。让存伯喝斥住了。他耍大少爷脾气,侬也耍大少爷脾气?一点冤枉官司都吃不落,还搞啥搞么?!陈实揪然撕掉了辞职报告。是的,他们抛开自己原来所做的一切,汇聚到谭氏这面已略显陈旧的大纛之下,再渡关山,不仅仅是因循了和宗三之间的那点旧谊,更重要的还是想要“借谭家这块地盘,在中国、起码也是要在上海搞出点名堂来”。而要想在今日之中国认真做出一点事体来,不受一点冤枉气、不吃一点冤枉官司,简直是不可能的。对此,他们是充分交换过看法的,自认为是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的。怎么就一下沉不住气了呢?况且只不过是从宗三那里受一点冤枉气,也算不了个啥么。宗三这个人我们还不清楚?公子哥儿嘛。任性。一阵风雨一阵雷。雷过云开,雨过天晴。心里不记仇。就这点名堂。
  果不其然,到晚上,宗三主动找存伯,(他不好意思去找陈实,)讲,既然你们要试,那就试一试吧。反正花不了多少钞票。不过有两条。-,先在豫丰小范围里试,谭家花园的那帮子人等下一步再讲;二,伙食标准不要定得太高,传出去,真的变成我谭宗三败家精,天天请大家下馆子了。你们也给我留点面子,好啃?存伯等人偷偷一笑,松下一口气赶紧去办包饭的事。谭宗三就没再把这一顿中饭的事放在心里,第二天几乎忘了个差不多。到中午时分,只见存伯来请,说有事让他到楼下大餐间去一趟。“又是啥花头经?”他收拾好刚拟就的几份电报稿,一面起身跟存伯往外走去,一面问。“开幕式。”存伯微笑着只是简略地答了三个字。“开幕式?搞啥搞?”宗三又问。“侬去了就晓得了。”存伯再不多讲。
  这时,大然和陈实毕恭毕敬地分立在大餐间门的两旁,皮鞋头发统统擦得锃光贼亮。一见宗三走了过来,两人学那英国皇室侍卫长的样子,赶快躬身为他拉开大餐间的硬木雕花大门。宗三真被他们吓了一大跳,愕然回顾存伯,问道,做啥?想吃掉我!三位均笑而不答,做了个手势,请宗三继续往里进。宗三迟疑地放慢脚步,抬头看去,只见全体豫丰员工,不论职位高低,一律穿着定做的“员工服”。男士一律深藏青,小立领中山式;女士一律宽背带天蓝薄呢裙加长袖白衬衣。每人面前都摆放着一份由大中西菜社送来的午餐。餐具也都是统一购制分发保管。整齐划一。眼门前真是一亮,紧着又是一声“雷”响。全体起立,齐声喊叫:“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是他们对这位年轻的谭氏集团新总裁的爱称。简称。谭宗三嘛。三十三岁嘛。三三见九嘛。九五至尊嘛。“三三三三,三……”。如此齐心协力、肝胆相照、温馨备至……在场所有的眼瞳子里都充满了感激和决心,至使谭宗三心里一阵酸热,霎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王顾左右而支吾了起来:“三……这……嘿嘿……”
  说起来,发明“三”这个昵称的,还是工作班子里那个叫黄畹町的女秘。二十一岁。上海景华会计专科学校毕业。前两天午休时,她跟几个同事边吃边聊天。那时候当然没有这样一顿免费午餐好享用。大家不是到马路对过小摊头上叫一碗阳春面、菜肉馄饨点点饥,就是从自己家里带点隔夜的剩菜剩饭来混一顿算数。黄畹町基本上不带饭。她在豫丰同仁中,年纪最小,又是个单身的黄花闺女,头脑活络嘴巴甜,所以总有人邀她下馆子“陪吃”。至于那些带饭的男雇员,饭盒子里只要有点好吃的,也总要搛一两块让她尝尝。好像只有让她尝过一口,剩下的饭菜吃起来才会特别香。难怪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雇员戳着那些男雇员的额角头,咬牙切齿地笑诳道:“贱骨头。没有一个好脚色。”一个刚举家南迁来上海的中年男雇员,操一口带天津卫侉腔的洋泾浜上海话,笑道:“咱天津卫有句老话这么说,十八九的小丫头,没模样儿,还有个水灵劲儿哩!这,您老就别不服气了。”
  那天,黄畹町一边嘬着那个“天津卫”饭盒里的糖醋小排骨,一边问他:“‘三’中午吃啥?我来了这么多大,还没有看见他出去吃过中饭。他不吃中饭,活神仙?”
  “三?三是嘛?”“天津卫”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让她说蒙了。
  “谭宗三呀。还有嘛?!”
  “哎哟,三啊。怎么这么亲热。谭老板也不叫了,就一声‘三儿’。啥关系啥程度啦?”“天津卫”哈哈嚷道。
  “侬管我啥关系啥程度!”黄畹町得意兮兮地白了那一帮子家伙们一眼。这时谭宗三慢吞吞走了过来,问:“啥人叫我‘三儿’?”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极为尴尬。黄畹町也闹了个大红脸,吭吭哧哧地,没敢站出来承认。僵持了一会儿,吃完饭的人,便趁机赶快溜到卫生间去洗饭盒,离开这是非之地;没吃完的,也忙低下头去只顾大嚼,努力做到目不斜视。一时间气氛搞得相当紧张。谭宗三一走,马上就有人冲黄畹町指指戳戳、又苦笑又叹气又晃脑袋又撇嘴地作了一系列无声的责备。
  而这一个下午,直到下班前,很有几位三四十岁的老兄心里像装满了碎玻璃碴似的,总想找个机会,个别去向三老板解释清楚,中午发生的事,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他们怎么会这么不晓轻重地把老板称作“三儿”?
  但一直到下班前半小时,并没有发生他们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后来就下班。回家。只是到第二天,发现畹町姑娘没来上班。大家以为她病了。那时候上海弄堂里的公用电话网远没有现在发达。传呼业务也远没有现在开展得如此通畅便当。同事间有什么事都是等下一回见面了再说,还没养成打电话通消息问候的习惯。第三天,依然不见黄畹町上班,有人就问,黄小姐哪能(怎么)了,啥人有啥消息?到十点钟光景,周存伯领了一个三十几岁、背稍微有点驼起的精瘦男子走了进来,并关照秘书股长,把黄畹町手头的那一摊事情,统统移交给这位“蒋先生”。“蒋先生”忙向秘书股长和善地笑着弯弯腰说道,多……多……指教多指……指指教。(这家伙好像口吃得还挺厉害)秘书股长着实愣怔住了,过后赶紧问,黄……黄小姐呢?周存伯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答道,黄小姐已另谋高就。不再来豫丰别墅上班了。大家一下都呆掉。
  是的,在这个被那四位独臂人调校得高度合拍、高度紧张、高度“机械化”了的工作小班子里,有没有这么一个既精通业务、又年轻而随和的小姑娘存在,对于这些日夜伏案工作得脸都发黄变绿了的中年男子来说,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后来才得知开除黄畹町并不是谭宗三的主意。他事先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蒋先生”正式接手工作后的第二天(第三天?)谭宗三到秘书股的小写字间来过一趟。还是那副慢慢吞吞的样子。四处查寻一番,便在黄畹町原先用的办公桌前站住了,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还问,那个叫我“三儿”的小姑娘呢,怎么不按时来上班?你看,居然还在找她。还记得她叫过他“三儿”。
  谭宗三得知黄畹町已被清退,清退她的是周存伯,而且清退的理由只因为那天她在背后叫了他一声“三儿”,真是气得不得了。他立即大步向周存伯的写字间走去。但走到门口,他却又犹豫了。他觉得自己就这样一股脑儿地撞进去,会使存伯下不了台,更会在豫丰别墅里闹出一个不小的响动。这件事非管不可,不过,还是得照顾到存伯的面子。于是他忍了忍,叫住一个迎面走过来的工作人员,让他去通知周先生,立即到他的写字间来议事。
  “周先生好像正在跟几个部门主管谈远东汇通银行的一桩啥事体……”那工作人员好心地报告道。
  “不管他在开啥会,统统给我停了。”谭宗三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叫他马上到我写字间来。另外,请张先生陈先生也一道来。”宗三没有叫鲰荛,是因为鲰荛平日不来豫丰坐班。他给鲰荛的任务是调查“谭家男人活不到五十二岁”这种传说的真实性、并查清其原委。既然要调查,当然就不能天天在豫丰泡着。再说,鲰荛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天天来坐班。

                  79

  黄畹町并不知道自己脚上那双旧皮鞋的式样跟过去黄克莹穿的那双一模一样;更没人告诉她,在她之前,也有一个同样姓黄的女子曾非常近非常近地进入过谭氏集团现任总裁谭宗三的视界。
  黄畹町比黄克莹当然又要年轻得多。她离开学校还不到两个月。经张大然介绍进入豫丰别墅,兼管文档内务。
  她突然发觉,这位三先生总是喜欢盯牢她的脚看。她回去告诉她姆妈。黄畹町的阿爸独自一人正在旁边的小台子上,烫了一壶“加饭”,买了两块五香豆腐于,笃悠悠地吃着;听见女儿这么一句悄悄话,便扬起粗短的眉毛,瓮声瓮气地追问:“看侬的脚?搞啥百页结?”
  黄畹町本不想让阿爸晓得这桩事的,现在反让阿爸明着这么一追问,立时红起脸,推了阿爸一把,嗔啐道:“不要不要。啥人叫侬偷听的?不要不要……”说着拉起腿脚不太灵便的姆妈往天井里走去。
  “侬姆妈懂啥?”黄福奎忙拦住母女两,并关上通天井的门,继续追问,“到底哪能一回事?快讲把我听。那位三老板盯牢侬的脚看,还做啥了?摸侬了?请侬去跳舞厅了?”
  “哎呀……姆妈,侬听听阿爸这张嘴巴呀!”女儿大红起脸,连连跺着脚,叫道。
  “快点讲把我听……”
  “不睬侬不睬侬。”
  “啥睬侬不睬侬!快讲。”黄福奎吼叫起来。
  这时,从二楼窗口飘出一声糯答答的“阿福——大清老早,又在跟啥人光火哉?”
  这声糯答答的询问,发自一个叫佘玉花的女人。

  佘玉花原来是汪升记锅炉厂老板汪介孚的小老婆。大老婆生了三个女儿,她也生了三个女儿。天下就有这等怪事,她的三个女儿居然跟大老婆的三个女儿长得一模一样。所有的熟人都对此拍案称奇。后来,她生了个儿子,大老婆也生了个儿子。但这一次却又颠倒过了。余五花生的这个儿子跟大老婆生的那个儿子长得完全不一样。特别叫人心烦的是,尤其不像汪介乳讲不出他像啥人,反正不像汪家门里的人。更叫人烦心的是,这儿子长到后来有点像隔壁十二号里修棕棚的“袁嘎里”(姓袁的那家伙)。于是,汪家上上下下、包括爷叔娘舅家里的人,统统想不通,一致板上钉钉般认准这“儿子”是个“肮三货”“杂嘎(野)种”。汪老板为此天天发心口痛毛病。大老婆天天挥舞鸡毛掸帚,逼她讲出这个“杂嘎种”的生父到底是啥人。不肯讲,就给我滚。
  “滚就滚!”
  佘玉花倒满讲义气,到最后也没有讲出这儿子的生父到底是啥人,总算滚出了汪家门,做了舞女。后来还做过一段“半开门”(不公开人籍的妓女)。后来一段时间又当过青帮里的“红鞋老七”。再以后,就搬到这幢石库门房子里来了。又做过啥,就没有人晓得了。只看见她整天穿得宽宽松松,搽得白白净净,脚上一双绣花鞋,手里捧着个水烟袋,有时候请两个白袜青履的本帮道士来做做清事,放放斋戒。她一个人住了二楼前后两间房间。后楼的小间里,按道观的规矩,布置着神幔灵幡桌围跪垫。至于供器之类,如香烛台花瓶果盘净盂香筒……更是一应俱全。还挂着这样一副用龙凤花鸟没骨飞白体写就的对子。对子上写的是:“如履冰谷若对严师”。
  但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晓得,佘玉花是黄福奎的老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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